你弄丢了苹果

应尤

一

“驴子，你快点儿跑，兴许就能追到你面前的这颗苹果了。”

驴子跺跺前蹄，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永远追不上悬在我面前的这颗苹果吗？”

少年仰着天大笑起来：“驴子，想不到你很聪明啊。”

“那你说，为什么我走两步苹果就走两步，我跑两步苹果就跑两步？”

“那你跑三步试试。”

驴子白了少年一眼。

少年不管这个白眼，继续说：“既然吃不到，干吗还总是望着前面的苹果。”

“向前的路那么长，总觉得有可以触碰的念想。”驴子边说边往前走，身后的少年仰望着星空。

“小子，你走到前面的村子再发呆成不。”少年有时候看着一朵花，有时候盯着一只蚂蚁，有时候望着夕阳……少年说：“我得停下来找找自己一起上路。”少年每次这么说，驴子都在心里默默地想，一定要到城里找个好的脑科医生给这孩子看病。

电视里说，城里可以包容一切梦想。

于是，少年带上驴子和苹果，要去城里。

二

“驴子，前面就是城市了。”

“是的，前面就是城市，你已经说了18遍了。”

“驴子，我有点儿紧张。”

“第十……哈？小子，你是不是把自己弄丢了？喏，”驴子努努嘴，“那儿有一块石头，你盯一会儿去？”

少年斜了一眼驴子。

“哇！驴子，城里真的有好多漂亮姑娘，电视里果然没欺骗我。”

“你不是因为梦想来的吗？”驴子白了一眼少年。

人的眼睛在人身上，驴子的眼睛自然在驴子身上，可是驴子眼里见不到驴子。

“小子，你看跟在人们身边的都是马。”

少年看着城里人身边站着的马，一顺的皮毛油光水亮。

“那马背上的皮垫子真好看，还有它们戴在脑袋上的圈圈绳绳看起来很潮哎。它们还穿着鞋子……”驴子在少年旁边大惊小怪。

少年却成了沉默的少年。

“驴子，你有没有觉得人们好像在嘲笑我们。”

驴子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们微微仰着头，偶尔朝他们看一眼，这一眼跟他们停留在任何一张脸上的时间差不多长短。

少年叹口气，摇摇头。伸手摘下驴子面前的苹果远远扔掉。

“你干吗？那是我的念想。”

“都蔫了，换新的。”少年捋着一脸怒气的驴子的毛说道。

“这是你说的。”

“我说的。”

驴子摇着脑袋环视了一圈道：“我不要苹果，我要那马身上的那套装备。”

“好。”少年的话一说出口就被风吹散，这个城市的空气都缥缈了些。

三

姑娘从电脑屏幕前拔出脑袋，站起来跺了两步，响亮地拍了两下手，全办公室的脑袋都抬了起来。

“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马场，今天折扣，晚上要不要去嗨一下。”姑娘得到所有人的应和，除了少年。

少年的脑袋还埋在屏幕前，他说，“你们去吧，我还要加会儿班。”

姑娘们并不在意少年的拒绝，她们忙着对着黑掉的屏幕一边补着口红，一边说着“可惜可惜下次下次”之类的话，然后一群人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办公室安静下来，少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走到窗前，刚好看见姑娘们正一脚踏进车里，然后将另一只脚收进去。街上看起来十分喧嚣。

少年关掉灯，结束一天的工作。

“驴子，你現在都不出门迎接我了。”少年关上门，把一袋子苹果放在桌子上。

驴子躺在窝里哼唧了一声。

少年走进来看看驴子，问道：“病了？”

“是啊，得了一种不知道自己能做啥的怪病。”

“驴子，你不用做啥，我养你就成。”

“小子，我的苹果丢了。”

“没关系，我今天又买了一袋。”

驴子看着少年。

少年穿着白衬衣、笔直的牛仔裤、干净的白球鞋，一眼看去，像这个城市的人。驴子心里的那句“我的少年也丢了”，却始终没有说出口，它只是不断地说“我的苹果丢了”。

少年看着驴子，像看着曾经生活的一切，那个蹄子一扬就奋力奔跑的生活……少年伸出手，从手指的缝隙里看见买给驴子的那套装备躺在一旁。少年走过去，笑着说：“我给你戴上吧！”

“不要了，背在身上沉，套在脑袋上喘不过气。”

驴子还是病恹恹的样子。

四

“你回来了。”

今天，少年进门就见到迎在门边的驴子。

驴子说，“小子，我想回家。”

少年愣了愣，抬起头说，“这里不就是你的家？”

“这里不是。家让我茁壮成长，而这里让我苍老。”驴子回答。

少年看着驴子的眼睛，问道，“这是你用生命也想要完成的事吗？”驴子也看着少年的眼睛，良久它说，“是的，我想回家。”

“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少年声音有些干涩。

“怎么不记得，沿路的许多树我都尝过，我记得。”

少年一笑，眼泪就从眼睛里溢了出来：“我送送你。”

“还有苹果吗？”

“你想吃苹果吗？”

“不，小子，你再绑个苹果在我面前，路上总得有个念想。”

“回家不就是念想吗？”

“回家的路太长，这个念想太大，得有个仿佛可以触碰的念想，才走得下去。”

五

少年看着驴子走进人群，一个面前挂着苹果的驴子走在一群脑袋上套着圈圈绳绳的马之间，然后走出人群。人们朝驴子看了一眼，这一眼跟他们停留在任何一张脸上的时间差不多长短。

驴子走出城门的时候只看见一片黄沙，驴子低头对黄沙说，“奇怪，这里没有花花草草，我一见到你们就觉得无比轻松。”驴子抬头的时候面前的苹果向西边晃了一下，驴子说，“那就走这边好了。”

“保护地球，人人有责。”电视里的画面是一片黄沙，植被死亡，土地沙漠化，风卷起黄沙砸向摄影机镜头，然后新闻以主持人动情的呼吁作结。眼泪落在少年的白色衬衣上，落在地上，然后少年的眼泪就止不住了。城外的土地早已沙漠化，但那些驴子啃过的树会不会幸存下来了呢？

他知道，驴子老了，驴子的皮毛告诉了他，老了的驴子怎么走得回家乡？

驴子倒下的那一刻，苹果也在地上磕碎了，驴子嗅到苹果的芬芳，它想起和少年的最后一段对话：

“小子，你的梦想是什么？”

“是啊，我的梦想是什么？”

“我不知道啊，小子，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