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希
故宫博物院雕塑馆中,有一尊明代“夹纻金漆女官像”深深吸引着人们的视线。这尊塑像造型挺拔、神情温婉,伫立在宏伟的殿堂之上,仿佛刚刚从古画中走出。此像来自何方?像中人物是何身份?怎样的高超技艺才使她这般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其背后又蕴藏着怎样的历史故事呢?
细看这尊造像,高153厘米,大小如真人一般。头戴乌纱帽,正中一枚如意云纹帽饰,后部有帽翅插槽,帽翅已失;身穿盘领右衽袍,两肩有云纹装饰;双手握拳,置于身前,手中原持有物品;腰间围袍肚,外系束带,带上原嵌有长方形和桃形带板,现已不存;足蹬皂靴。整尊造像通体贴金,线条流畅、比例适当、神态生动,气质高雅娴静,表情谦顺恭谨。就造型和工艺而言,这尊造像有着极高的艺术水准,是研究明代雕塑艺术和宫廷服饰的珍贵资料。
明代夹纻金漆女官像原是北京著名古董商岳彬的藏品,后因岳彬盗取、倒卖文物获罪,非法所得被查没充公,这尊造像才于1957年经国家文物局调拨入藏故宫博物院。1960年,由著名文物学家杨伯达、步连生、唐兰组成的专家组,从服饰、造型、工艺等方面,将其鉴定为一级文物。
这尊女官像是用漆、麻布等材料塑造而成的中空造像,这种塑造工艺被称为“夹纻”。夹纻造像的制作技艺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脱胎,即以泥土、石膏等塑成胎胚,以生漆为黏合剂,然后用纻麻布或绸布在胎胚上逐层裱褙,等阴干后将胎打碎取出,再经上灰底、打磨、髹漆、推光,最后施以各种装饰纹样,就制成了光亮如镜、绚丽多彩的夹纻漆塑。另一种是以木料或其他材料为胎,直接在胎体上裱布,成型后不脱去原胎,而是直接髹漆制成。夹纻漆器的制作工艺十分复杂,从选料、塑胎、髹饰至成品,须经数十道工序。这件夹纻金漆女官像属于第一种,即中空的脱胎像。
明代夹纻金漆女官像
夹纻工艺造像最重要的特点是重量轻盈、造型灵动、色泽艳丽,耐高温、耐潮腐。在佛教盛行的年代,每年的特定时间,一些寺庙都会将高大的佛像抬出寺外,接受各方信众的朝拜,因此又称“行像”。由于夹纻造像十分轻便,利于移动,所以成为行像的首选。但也正因它过于轻便,因而极易散失和损毁。如今,明代以前的夹纻造像在中国基本已难得一见,这尊留存完好的明代夹纻金漆女官像就更显其价值了。
这尊造像的身份一度令人费解。刚入藏故宫时,它被定名为“夹纻金漆文官像”。诚然,该造像头戴乌纱帽,身穿袍带,足蹬皂靴,与明代文官的服饰有相似之处。但如果仔细观察,又有很多细节会指向不同的结论。
明代夹纻金漆女官像(局部)
从形体上看,造像白面无须,柳眉细目,樱桃小口,以面相论,应为女性;臀胯部位宽厚丰腴,也属于典型的女性特征;足部更是尖细短小,也体现了明代女性缠足的习俗。
再从服饰来看。《明实录》中记载的女官衣着与这尊造像十分相似。据载,洪武九年(1376)七月,临安公主婚礼时就由女官接引喜轿。当时的女官“服纱帽”,与该像相同;“两肩方花罗袍”,也与该像相似,只是将方花换为云纹;“束带、皂靴”也与该像一致。
最直接的线索来自一幅宫廷水陆画—《水陆缘起图》。此画左上方有“大明万历己酉年慈圣皇太后绘造”双行款识,并骑钤有九叠篆朱文玺印“慈圣宣文明肃贞寿端献恭喜皇太后宝”。由此可知这幅画是万历三十七年(1609)奉慈圣皇太后懿旨所绘。图中内容虽然是南朝时的故事,但人物衣冠均为明朝规制。画中皇帝身后有两位女官,她们头戴乌纱帽,身穿盘领右衽罗袍,双手于身前持仪仗,腰间袍肚束带,足蹬皂靴。无论是服饰,还是体貌姿态,均与这尊造像高度一致。
根据图像资料,再结合文献记载,从体貌特征、衣冠服饰、手持物品等方面综合判断,这尊造像的身份应为明代女官无疑。
中国古代帝制社会的大多数时间,女性参政权力被普遍剥夺,女性与官员似乎成了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社会群体。然而,翻检史籍,又可以发现不少有关女官的记载,这些女官与传统意义的官员既有某些相通之处,又有着本质的区别。从严格意义上说,女官是指宫廷中掌管上自后妃教育、下至衣食供给的各级女性管理人员,她们在宫中的地位高于宫女而低于妃嫔。
女官的设置最早在先秦时期。据《周礼》记载,周天子曾设立后、夫人、嫔、世妇、御妻、女祝、女史等名号。其中,除了后、夫人是天子的“正牌”配偶外,嫔、世妇、御妻等既是妾,也是女官。嫔负责后宫女子的教育,世妇掌管后宫的祭祀、宾客等事宜,御妻照顾天子的衣食起居。掌管后宫祭祀、祷词的女祝和负责王后礼仪事务的女史,则是最早的专职女官。
秦漢时期,部分沿袭了此前的后宫体制,妃嫔的等级被进一步细化。而首次将妃嫔与女官析分开来的,则是南北朝时北魏孝文帝拓跋宏。他专设女职以管理后宫事务,出现了女侍中、女尚书、女贤人、女书史等不同职衔的女官,职高者二品,职低者五品。隋朝时,宫中设立了六局二十四司等女官专属机构,女官职高者五品,职低者九品,专门掌管后宫事务。隋朝的女官体制被此后的唐、宋、明等朝沿袭下来。
明代的女官,大多选自民间,年龄跨度很大,从十几岁的少女到三十余岁的寡居妇人都有机会入选。选拔时,对候选人的文化水平有严格要求,必须“通晓书数”;而对相貌却并无要求,所谓“不问容貌妍丑”。最初,女官多来自繁荣富庶、文化昌盛的江南一带。明代中期以后,开始以北京周边为主。除了在民间进行遴选,一些宫女在宫中接受教育后,也可以被提拔为女官。还有一些在战争中被俘的女性,也会择其优者选为女官。
明代自朱元璋起设立女官制度,最多时置女官近300人,最高品级为正五品。共设立宫正司及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等六局,每局下又辖四司。女官的职务名称,即这些局、司的名称。女官的职务范围涵盖宫廷管理、宫廷礼仪、宫廷生活三大方面,细分又包括宫廷事务中的饮食医药、服装用度、宫廷服务、生活杂物等各个环节。
由于身处深宫,临近皇帝,所以女官的工作丝毫不能马虎。但与此同时,她们也会利用闲暇时光享受较为丰富的文化娱乐生活,如刺绣女红、棋局博弈、饲养宠物、参加佛道活动等。如逢节令,她们也会参与一些应景的活动,清明时“鬓插杨枝打秋千”,七夕日“穿针引线设乞巧”,中元节“深夜相携看河灯”,等等。当然,一入宫门便要遵守宫规戒令,困于宫墙之内,失去了自由,父母亲人难得一见。这种苦闷与惆怅,女官和同样来自民间的普通宫人们在感受上应该是一样的。在寂静的月夜,对着宫墙外的夜空遥寄心中的思念与祝福,恐怕是女官们最常做的事情了吧。
明代宫人的最终归宿不外乎两种,或是出宫归乡,或是卒于掖庭。女官自然也不例外。但女官们有一定的品级和地位,晚景不像普通宫女那般凄凉。女官们的去留并非强制,她们在宫廷中服务数载后便可选择归乡。这样一来,年轻者可以嫁人,年老者可以在家中颐养天年。
明代女官这一宫廷女性群体,凭借自身的才干,将繁杂琐碎的宫廷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又以其学识和德行赞襄后妃、表率宫女,对维持宫闱的和谐产生了积极影响。
女官虽然品级不高,也没有显赫的身世背景,但也有因缘际会之时,令她们可以一跃而成为后妃。明代第九位皇帝孝宗朱祐樘便是女官所生。朱祐樘的生母纪氏为广西贺县(今广西贺州)人,是本地土司之女。成化年间,明朝平定广西大藤峡瑶族起事,纪氏被俘入宫。因她机智聪敏,通晓文墨,所以被授予女官职务,并被派到宫内一处藏书阁管理书籍。一天,宪宗偶来此处见到了纪氏,通过交谈,皇帝对她心生爱慕,并发生了亲密关系。纪氏很快便怀了孕。
当时有位万贵妃宠冠后宫,她虽然比宪宗年长17岁,但宪宗却对她极为爱恋,百依百顺。成化二年(1466),万贵妃生下一个男孩,即皇长子,但不久就夭折了。自此以后,自己没有孩子的万贵妃也不容许其他妃嫔有子嗣,只要发现怀孕的妃嫔,她就千方百计加以算计,迫使对方流产,即使侥幸生下孩子,也要设法加害。成化五年(1469),柏妃生下皇二子朱祐极。两年后,朱祐极被立为皇太子。万贵妃对此十分恼恨。两个月后,太子暴病身亡,时人怀疑是万贵妃所害。
在得知纪氏怀孕后,万贵妃立即派手下宫女给纪氏送去打胎药物。谁知,这位宫女见到纪氏后起了恻隐之心,未按吩咐办理,而是回报说纪氏并未怀孕,只是得了一种传染病。万贵妃信以为真,派人将纪氏赶到冷僻的安乐堂居住。这样,纪氏才得以在第二年顺利产下一个男孩,他就是后来的孝宗朱祐樘。
尽管宫女们多方保守秘密,但万贵妃最终还是得知了孩子出生的消息,她急忙派太监张敏去将孩子溺死。张敏同样没有照办,而是帮助纪氏把孩子藏匿起来,对万贵妃则谎称孩子已死。当时被废的吴皇后住在西内,她十分同情纪氏,时常到安乐堂来照料孩子。在陰森的“冷宫”里,朱祐樘这个偷偷出生的孩子慢慢成长起来。
成化十一年(1475),宪宗已近30岁,经过两次丧子的打击,他十分忧郁。一天,宪宗召太监张敏为他梳头。对着镜子,皇帝不禁叹息道:“唉!朕头上已生白发,但还没有儿子,可叹啊!”张敏见时机已到,忙跪倒在地说:“万岁已经有皇子了啊。”宪宗不敢相信。这时,在旁侍立的司礼监太监怀恩也证实了这个消息。宪宗听后非常高兴,立即派人去迎皇子。得知此事后,纪氏嘱咐皇子道:“孩儿啊,你进宫后如能看到穿黄袍有胡须的人,那就是你的父亲。”不久,父子相见,宪宗搂住皇子凝视许久,不禁流下泪来,说:“是我的儿子,像我,像我!”随后,他派怀恩晓谕内阁并诏告天下。宪宗还亲自为皇子取名为祐樘。纪氏也被封为淑妃,随后接入永寿宫居住,并多次得到宪宗的召见。
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纪淑妃暴毙,张敏也吞金而亡。纪氏死因不明,为明宫增加了一桩疑案。纪淑妃死后,宪宗生母周太后担心皇孙再遭陷害,就把朱祐樘接到自己的寝宫—仁寿宫居住。这就使朱祐樘受到了严密保护,并顺利长大成人,最终以太子身份继皇帝位,终成一代中兴令主。
(作者单位: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