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雪松
明宣德五年,况钟出任苏州知府。这天,况钟和随从马荣、王民由京城赶赴苏州上任,路过苏州城外的一段荒草滩,看见有一牛倌在一头倒地的牛犊旁急得直跺脚。况钟过去询问,牛倌说,牛犊被当地一种青蛇咬了,它放出的毒足以毒死一头体格健壮的大牛。
况钟深通医道,他先细细查看了牛犊被咬的部位,然后伸手从行囊里拿出几根银针,扎在牛犊的穴位上,又喂了一颗专治蛇毒的药丸。不久,牛犊竟叫了一声从草地上站起来吃草了。牛倌千恩万谢,况钟见天色已晚,就让他带路找地方投宿。
牛倌赶着牛群领着况钟主仆来到前面不远处的小镇上,住进了一家旅馆。三人吃罢晚饭刚刚入梦,忽听有人敲门,况钟将门打开一看,只见牛倌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前,说东家孙维绵夫妇被蛇咬伤,求他赶快去救命。况钟来不及细想,带上马荣和王民跟着牛倌去了。
途中,况钟从牛倌口中了解到,孙维绵的发妻早逝,留下一女名叫梦云。三年前,孙维绵又续娶张氏为妻,生下一子。
况钟赶到孙家,只见孙家夫妇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孙家小姐梦云和三岁的儿子在一旁吓得哇哇直哭。邻居关老二和妻子郑氏在一旁急得团团转。
况钟把完两人的脉,对梦云说:“恕老夫直言,你娘已经毒气攻心,没救了。万幸的是你爹用毛巾扎紧胳膊没使毒液蔓延,不然,也早不行了。”说着将几枚银针扎在孙维绵的胳膊上,又撬开他的牙关喂他服了药丸。
几针下去后,孙维绵胳膊上就冒出了黑紫色的血,片刻之后,孙维绵渐渐苏醒过来。孙维绵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梦云:“你娘咋样了?”听说妻子已遭不测,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况钟向梦云询问事情经过。梦云说,刚才,她在西厢房里绣花,忽听外边传来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让人不寒而栗。因为声音像是从上屋传出的,于是她就往上屋跑。
烛光下,只见后娘脸色苍白,嘴里吐着白沫,浑身痉挛,已经人事不省,三岁的小弟弟在一边哇哇直哭,爹一边用毛巾扎胳膊一边说:“梦云,我和你娘被蛇咬了,快去请郎中来!”爹还没把话说完,就不省人事了。梦云慌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喊爹,好在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牛倌闻声赶来。梦云颤声道:“牛倌哥快救人!我爹和我娘被毒蛇咬了。”
牛倌说他认识会治蛇毒的人,让梦云照顾好伤者,自己去找那人,说罢急忙跑出门去。屋里的忙乱声惊动了东邻孙维绵的表弟关老二夫妇,二人也匆匆赶来。
屋里被褥凌乱,在卧室北边的屋角,况钟发现了一条缝隙。毒蛇会不会是从这里爬进来,将孙维绵夫妇咬得一伤一死呢?
在这条缝隙附近,况钟发现了一撮黄色的细末,用手指拈起,细闻,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况钟知道,这种细末是硫黄。硫黄的驱蛇效果十分明显,无论什么样的蛇都会因为闻到硫黄散发出来的气味而绕开。这么一来,可以断定蛇不是从墙角的缝隙钻进屋里,而是从窗户被人投进卧室来的。那么是谁将毒蛇从窗户投进卧室的呢?此时,天已大亮。有人想报官,况钟就亮出了自己的知府身份。
况钟绕到后窗外查看。由于昨晚暴雨,地面泥泞,况钟发现后窗外有一排明显的脚印。如果孙维绵夫妇是被人投蛇毒害,无疑,脚印是凶手留下的。可谁能加害他们呢?如果凶手从窗外投蛇,那蛇在咬伤人后必定还得从窗子爬出去。说不定,这条蛇可能还在窗外附近。况钟让王民和马荣在窗外细细地寻找这条蛇。二人搜寻了一阵,除了发现几条无毒的草蛇外,没有找到青蛇的一点儿踪迹。他决定询问孙维绵,孙维绵向他讲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
孙维绵说,昨天是他五十岁生日,晚上,张氏陪他喝了几杯寿酒。睡觉时,张氏说腰部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孙维绵忙点亮蜡烛,烛光下,张氏看得清清楚楚,咬自己的东西竟是一条青蛇!孙维绵也发现了,他怕蛇伤到一旁睡得正香的儿子,忙拿过枕头想将蛇头捂住,哪知这条蛇回过头来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他知道这种青蛇毒性极大,就拿毛巾将胳膊扎起来。这时,梦云就闯了进来。
孙维绵眼里滴下了泪水,悲伤地说:“没想到,妻子命短,弃我而去……”况钟问他能不能肯定这条蛇是从屋外爬进来的,孙维绵说他不能断定。况钟又问当时有没有听到窗外有什么声响,孙维绵说当时下雨打雷,没听到外边有什么异样的响动。
况钟决定在乡邻中了解一下孙家的情况。邻居们都对张氏之死大为惋惜,说两口子恩恩爱爱,张氏对待梦云比亲生的女儿还要亲上三分。也许是张氏的善心感动了上苍,前年她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样一对口碑极好的夫妇,怎会被投蛇毒害呢?
况钟知道,这个案子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窗外留下脚印的人。
这时,在场的关老二说:“大人,我知道投蛇谋害表哥表嫂的凶手是谁了。”况钟问是谁,关老二说是牛倌。因为梦云和牛倌相好,可表哥表嫂嫌牛倌穷不同意,他断定是牛倌怀恨在心起了杀机。关老二的疑心也不无道理,可如果凶手是牛倌,牛倌怎会在暴雨之夜去旅馆找人求救呢?况钟决定审问牛倌。
牛倌说,昨天晚上他将牛赶回牛棚后去村南表兄家喝酒,回来时已是午夜,刚回到牛棚便听到太太的惨叫声。他急忙赶到孙家,站在后窗外一听,结果听到了梦云的呼救声,就撞开门冲了进去。
况钟仔细观察牛倌穿的鞋,这双鞋的大小和发现的泥脚印相吻合。那么牛倌会不会就是站在窗子后边的那个投蛇人呢?况钟将牛倌作案的情景在脑海里再现了一番。牛倌早就对孙维绵反对他和梦云的婚事感到不满,从表兄家喝酒回来后萌生了杀机。他绕到孙家后窗外,将一条准备好的青蛇扔到孙维绵夫妇的床上。扔完毒蛇后,牛倌并未跑远,听到女人的惨叫后他又跑回孙家。他救人是假,看自己得手与否是真。因为牛倌说过,他听到呼救声立刻就进屋了,但梦云说她进到孙维绵夫妇的房间里立刻呼救,又过了至少有一盏茶的时间牛倌才来的,这里时间对不上,牛倌在说谎!难道说,他在拖延时间好等毒发?
况钟转念一想,又发现新疑点:张氏先被蛇咬伤,中毒自然深,所以她还来不及自救便毒发身亡了。孙维绵大难不死,一个原因是他是后来被咬的,再就是他及时在胳膊上扎了毛巾,否则也性命难保。同样遭毒蛇咬,为什么孙维绵知道用毛巾扎住自己的胳膊,而不扎住妻子的腰呢?真的是来不及吗?这时,况钟又想到床铺下面的硫黄细末。难道,主人事先便知道会有蛇出现所以撒上了硫黄?这样看来,孙维绵夫妇二人中有一人知道内情,甚至就是凶手!而照常识,如果将泡有硫黄的水抹在身体上,毒蛇一定会绕行,能更好地防止被蛇咬。想到这里,况钟跳了起来,再次验看张氏和孙维绵的身体,张氏的身上竟然散发着淡淡的硫黄味!也就是说,张氏是事先知道昨天晚上有毒蛇而做了防范。可是,为什么先被咬的却是张氏?这时,况钟发现床面上有一枚细细的绣花针,这个绣花针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况钟让关老二讲述他来到案发现场的始末。关老二说,半夜他和媳妇正在睡觉,忽听隔壁传来梦云的哭喊声。他以为是表哥在训斥侄女。因为梦云和牛倌相好,表哥隔三岔五地训斥女儿,关老二也没在意。随着哭喊声越来越急,这才和媳妇穿衣去了孙家。这时,牛倌已经去找郎中了,关老二这才知道,表兄表嫂被毒蛇咬伤了。
“表嫂就是这个命,她前夫也是被毒蛇给咬死的!”郑氏打了个唉声说。
况钟微微一愣,示意郑氏继续说下去。郑氏说,张氏本是县城刘记铁匠铺的老板娘,四年前,刘铁匠被蛇咬死了,后来她就改嫁孙家。况钟问他们看没看到屋里有什么装蛇的东西,郑氏说没在意,不过进屋时见小侄哭闹,就找好玩的东西哄他,顺手将床上的一只竹筒拿起来让他玩耍。
“一只竹筒?”况钟眼睛一亮,“在哪儿?”
郑氏想了想说:“我把孩子哄好后,我见那东西脏,就把它扔在我们家厨房的柴草堆里了。”
听了郑氏的话,况钟起身就往关老二的屋子走去。在厨房的柴草堆里,果然发现一只一尺多长的竹筒。况钟把竹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不由大喜。这时,关老二走了进来,况钟就对他说,已劳累了一夜,自己要回府衙休息了,有什么线索让他及时报告。关老二点头答应了。走到巷外,况钟叫过马荣和王民叮嘱了一番,二人得令而去。
当天晚上,关老二埋怨媳妇郑氏:“今天白天你在况大人面前瞎咧咧啥啊?你不说话,谁还能把你当成哑巴?”郑氏挨了骂,满脸委屈:“我也没说什么啊。”关老二越发怒了:“臭婆娘,老子死就死在你手里了,你说了不该说的话!”郑氏如羔羊般无奈地哭泣起来。这当儿,从后窗外跳进来两个汉子:“关老二,跟我们到衙门里去一趟吧!”原来,这二人正是马荣和王民。
第二天中午,关老二被带到了堂上。牛倌、孙维绵一干人等站在堂下。况钟一拍惊堂木,冷冷说道:“关老二,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本官早就料定昨天晚上你会埋怨你媳妇的,故此派了两名捕快隐藏在你家屋后监视你。我回到衙中后查阅了四年前刘铁匠死亡的卷宗,刘铁匠也是在睡觉时被毒蛇咬死的,那时官府也介入了调查,当时协助官府调查的就是当铁匠铺学徒的你!官府当时误认为刘铁匠系被毒蛇咬死,最后不了了之。听你媳妇说张氏的前夫刘铁匠也是被毒蛇咬死的,我觉得不会这么巧,就去了刘家探访。从刘家那里我了解到,你是刘铁匠的徒弟,并且和张氏关系暧昧,张氏嫁到孙家,你是媒人,因此我断定你和张氏旧情未断。昨晚马荣和王民听到你埋怨郑氏的话更加证实了我的判断。关老二,没想到你又故技重施啊!”
“大人,我招。”关老二跪倒在地,承认是他和张氏合谋投蛇加害孙维绵的始末……
原来,关老二和张氏早就相好。那一年,张氏和关老二合谋害死了刘铁匠,正当关老二欲娶张氏为妻时,老父却让他按照婚约娶郑氏。关老二无奈,只得负了张氏。也恰恰在这时,表兄孙维绵死了妻子,关老二就将张氏介绍给了表兄。刚开始,两人还能恪守叔嫂之礼,后来,孙维绵常常不着家,一来二去,便旧情复燃了。两人为做长久夫妻,就商量先除掉孙维绵,然后再将郑氏休了。关老二买了一条毒性极大的青蛇放进竹筒里封好,然后将蛇饿了三天,这才将装蛇的竹筒交给张氏。没想到张氏办事不周,反害了自己。
关老二讲完作案的经过,问:“大人,小人佩服您断案如神,可您是如何断定我就是投蛇的真凶呢?”
况钟说:“这还不简单!刚开始,我怀疑牛倌,因为他的供词时间对不上。可当我看到了屋内遗留下的硫黄,闻到了张氏身上的硫黄气味时,调查方向就变成了张氏。显然张氏事先知道有毒蛇出现而做了防范,所以这蛇很可能是她放的。而地上的硫黄不是为了防蛇,而是引蛇,两边撒上硫黄线,中间留道路,引蛇通过此路从那面墙上的缝隙出去。可我当时只看到了少量硫黄细末,我知道,一定有人清理过作案现场的痕迹,而这些,只有你才能办得到,因为你是除了牛倌、梦云外第一个进入现场的人,可你百密一疏没有清理干净。既然房间里有硫黄,蛇不可能是从外边钻进来的,一定是被人事先装在一个器物里,没想到你媳妇无意中说出了用竹筒哄孩子玩,我就知道,蛇一定藏在这竹筒中。在你家,我发现竹筒后更证实了我的判断,因为竹筒里有一股蛇腥味儿。关老二,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还是露出了马脚。”
关老二心服口服,堂下众人一片欢呼。哪知况钟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关老二已然认罪服法,不过,他并不是本案的唯一凶手,本案的凶手还有两个人。”
众人一下子都愣住了。况钟缓缓地说:“其实,造成张氏死亡的人有三个,一个是关老二,另一个是张氏自己,还有一个人,差一点儿蒙蔽了我的眼睛!”况钟说到这儿目光如电直射向人群,“那个人就是同样被毒蛇咬伤的孙维绵!”
孙维绵大声喊冤。况钟说:“孙维绵,本官也不希望你是本案的凶手之一,可事实就是这样。”
孙维绵脸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况钟说:“那天后半夜,张氏将竹筒藏在被子里,想趁你不留神悄悄打开竹筒的塞子,可却被你发现了。你劈手夺过竹筒,又顺手拿来绣花针,用针刺竹筒上的小孔,刺疼了里边的青蛇。那蛇被刺后,顶开竹筒的塞子爬出来将张氏咬了一口。张氏挣扎,再加上身上有硫黄的气味,蛇就转过头在你的胳膊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你知道蛇毒的厉害,自己赶紧用毛巾扎住胳膊不使蛇毒蔓延。试想,张氏身上有硫黄护体,若不是你用针刺那蛇,蛇又怎会咬她呢?不过,那张氏不仁在先,你不义在后,情有可原,本官不判你死刑,从轻发落就是。”
孙维绵如释重负,谢恩道:“大人断案如神,真是民之父母,小民在此谢过大人了。”
在场的人无不为况钟精彩的断案拍手称快,尤其是牛倌,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况钟说:“牛倌,这回本官可要问问你,那天晚上在孙家屋后听到呼救,并不立刻进去,你究竟在磨蹭什么?”
牛倌脸上一红说,那晚,他从表兄家喝酒回来,见孙家的后窗亮着灯,就悄悄走了过去。他想,他和梦云的事孙家人不同意,这会儿会不会正在谈论他们俩的事呢?这时,下起了暴雨,牛倌站到后屋檐下细细地听。果然,东家正商量着如何将他和梦云给拆开呢。牛倌心里难受,就向雨中跑去,想让雨水来冲刷自己的憋闷。可他刚刚回到牛棚,就听到张氏的惨叫和梦云的呼救声,他就又跑回来,这一来一往耽误了时间。因为涉及心上人梦云,当时才隐瞒了这些。
他不知道的是,为此他差点儿被当作凶手抓起来,幸亏况钟明察秋毫,找到了真正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