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草
夏羽有一种强烈预感,如果不立刻离开让他讨厌的一切,那么末日就会亲自动手,将他所有希望在瞬间掐灭。他如今这么浑浑噩噩活着,或者说熬着,完全是因为对自己的真实寿命缺乏预估。他统计过家人的死亡时间——爷爷走得最早,是在其六十岁第二天的夜晚,因为一场彻夜不休的牌局;接着是外公,亡于抑郁症及肝硬化;随后是外婆,在老年痴呆的第四年某天傍晚,死于一次食物堵塞。他能活多久呢?他还算得上年轻,但身边已经有一些同龄人因为疾病或意外而离世。每次远方传来类似消息,他总会不由自主地做一次对比。如果,只是说如果,假使他在当下这个瞬间因突发事件而丢了小命,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能否令自己不后悔?
数日之前,太平洋某岛国发生大规模火山爆发,有专家称,这或许会影响全球气候。与此同时,日本富士山也在蠢蠢欲动,而位于吉林的长白山火山或将也有喷发可能。他翻开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书,里面写着“一八一六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这一年没有夏天。这一奇特现象源于太平洋上一座火山的大爆发。这一年,拜伦写下了《黑暗》,玛丽·雪莱写出了《弗兰肯斯坦》”。他在脑子里改写这个段落,“今年是不同寻常的一年,这一年没有夏天。这一奇特现象源于太平洋上一座火山的大爆发,这一年,夏羽写下了……”
写下了什么呢?他一瞬间慌乱了。这么多年来,他困守于格子间,为的就是那么一个奇迹时刻,他能写出一部传世之作,这部作品将改变他乏味而平庸的人生,他能借此金蝉脱壳,逃遁到另一个世界之中。他再也不是那个每天被上司呼来喝去的人了,他从那部作品上站了起来,成为创世之神。虽然还没有为其赋名,但他几乎已经幻想出了有关那部作品的前世今生,一切的细枝末节,而现在,他就差一个契机,一个灵感降临的时刻。他相信这个节点快来了,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敲打着他的头颅——“你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
如果这一年没有夏天,他就会忘记自己的出生。他曾在青春期反复吟诵加缪的句子——“在隆冬,我知道我心里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像有的人崇拜雪的圣洁,他独爱夏的葱郁,满眼的绿荫,还有蝉鸣。蝉鸣的声音像是将死之人的哀号,格外地用力。他想起自己出生那年,六月的中旬,洪水肆虐,他用啼哭劈开了一个缝隙,他以为这能扯裂什么,而事实证明他并不是被上天选中的救世之主。
多年来,他一直打算写出点什么,但每当要下笔时又踟蹰万分,他恐惧于在下笔后发现那个惨烈的真相:他其实根本没有建筑奇迹的能力,一切都出自于自大与幻觉。况且,他从幻觉中长出羽翼,但同时又那么看不起幻觉。他不喜欢那些过于仰仗想象力的作品,因为过分轻盈无法描绘世界残酷的本质。可他又不喜欢对现实进行白描的东西,因为白描和粗糙几乎可以画上等号。他这也不喜,那又不行,最终来到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夹缝之中,一个真正的臭水沟里。
必须离开现在这个地方——他像逮蚊子一样从虚空中捕捉了这个念头。他现在所处之地干净、整洁,有室内空调,吃饭有固定的店铺,一切都不需要动脑子,而无需动脑正意味着麻木与乏味。他打开电脑,想要寻觅一个新的去处。有朋友每年都过着半打工半旅游的生活,逍遥得像个嬉皮士。打工存够了钱就去大理,在冰川下与朋友徒步、嬉闹、狂欢,没钱了就再度滚回都市,依靠在大理的记忆忍受日复一日无聊、枯燥和痛苦的打工生活。那个朋友多次拍着夏羽的肩膀说,人只活一世,需要勇气,既然你想去外面看看,为什么不行动呢?为什么不呢?夏羽疑心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条形似狗链的长绳,自打他出娘胎开始,这长绳就越织越密,最终成了一张网、一个囚笼。他不敢想象更多的生活,因为父母反复告诉他,无论如何,人得有个班上,有个班上,才能像个正常人。多年来,他循规蹈矩,伪装成正常者,其实内心早已千疮百孔,而如今,他决定趁这个机会站起来,把这些洞缝起来。他锁了手机,看到了屏幕上的画面——画面之中,穿黑色毛呢外套梳着背头的男子正负手看着窗外,透过玻璃窗,那平静海域静谧如丝绒床单,掠过蓝色的海,正前方是一座小岛,岛上有水泥色耸起的塔楼。
是监狱。
没有比监狱更好的地方,你一边忍受极寒或极燥,一边困居于一个什么也没有的黑色小屋中,若你透过铁制的窗户朝外看,只会看见汹涌的浪与透明的海。那海范围极广,暗示着与陆地毫无亲缘关系。在一次讲座中,夏羽曾听一位著名编剧提到,他一生中最好的想法诞生于监狱,他在监狱里读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还将《庄子》从文言文全部翻译为白话文。
“要找一个别人寻不到的地方,再把社交网络全部关闭,就像死了一样去生活。”带着这个念头,夏羽选中了一处名为“夏无岛”的地方,此地为隐世小岛,因极端气候与交通不便及当地缺乏宣传而逐渐沦为一座荒岛。不知道是哪本书或哪部电影里提过,人的一生就是一整塊奶油蛋糕,把所有寿命切割为一块一块。夏羽想,从中切除一年,假装那一年不存在也没事,这并不影响整体的口感,虽然他预感那块蛋糕也并不十分美味。
到岛上的第一个月,他什么也没写出来,他觉得这得怪罪于贫瘠的家族史。尽管他试图从战争年代中捕捉线索,但上溯六十年,他的祖辈也只是普通的农民。最惊险的一幕是爷爷曾在儿时亲眼见过同村人被敌军用刺刀刺死,开膛破肚。那之后,奶奶曾于少女时期遇到一次百年未遇的洪水,她依靠乡村少女的坚韧活了下来,甚至撑着木筏去载人赚钱。夏羽把这些材料都摊开,分门别类归于文件夹中,但他深知,这并不能带领他去一个更远的地方。苦难仅仅只是苦难,苦难上雕琢不出什么花朵、哲思,或者更深刻的东西。当然,那一瞬间与死亡错身而过的时刻还是令他觉得命运有诡谲之处。他草草记下爷爷说过的一句话——“我们的命都是被安排的。”
他给小说起了十个名字,给主人公安排了八个不同的背景,在起名方面,他具有一定的天赋。但起名没有意义,他并不是为万物赋名的阴阳师,尽管他笃信一个名就是一句咒语。实在写不出来的时候,他想玩游戏,但打开行李箱,发现没有后路——他压根没有将游戏机放入箱子里。在行李箱底部压着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发现一本破旧泛黄的书,是《鲁滨逊漂流记》,购于十二岁的暑假。那时他在书店里跑来跑去,幻想一整个世界的冒险像海浪一样涌过来。他渴望离家出走,渴望踏上异域大陆,渴望成为救世主或史前巨兽。幻想铺成一条毫无荆棘的长路,通向一个不存在忧虑的乐园。而后来的二十年,整个世界在网络影响下逐渐膨胀为长满触角的浮夸大BOSS,少年手持巨剑赶到,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原来他和最终的大BOSS已经血脉相连,融为一体。他把箱子合上,开始翻书,书里的内容已经没那么吸引他了。十九岁时,他试图成为荒野猎人,他观看综艺节目,希望成为里面那个海军陆战队退役的探险家,但当他看到对方在野外宰蛇,与鳄鱼搏斗,食昆虫,用牛胃里的草煮肉汤喝……他退却了——他做不到。
薄暮时分,他端坐于窗前,单手抵着下巴,望向外面。时间仿佛静止了,如油画般。过去他总是习惯于站在二十九层的落地玻璃窗边看车流,那画面重复又无趣,你能感到有一些东西在移动,但移动之物缺乏生命质感,一切如幻觉降临。他不饿,一点也不饿,像是进入了辟谷境界,每天吃一顿也好,吃三顿也好,没有区别。脑袋的空虚连带肉体的孱弱。他曾蜷在床上体会疼痛的实感,期待从痛处获取灵感,但当痛感终于退去,他拭去额头的汗,脑子里比之前还要干净,如寸草不生的盐碱地。
又坐了一会儿,一个幻影出现了。他说不好那是什么——一个身披雨蓑,头戴傩戏面具的男人在窗前站着。他们对视,但不说话。窗户没有缝隙,无法打开,玻璃是隔音的,像是两个世界的人。这一阵,他开始考虑写一个有关傩戏演员的故事,这来自于之前收集的素材,说是一个在城市里做外卖员的年轻男子,他真正的理想其实是演傩戏,他的角色是一个女性,一个妖妃的随身女仆。这种身份的巨大割裂感与神秘气息使夏羽着迷,但他又完全没有接触过此类人士。他只能凭借幻想介入,白描,试图创造一篇小说出来。但半个月过去了,写作毫无进展。他每天都要回忆一遍自己在博物馆里与傩面具对视的下午,他记得那只面具上有许多骷髅头。出于一种恶趣味,他花了十分钟数数,一共是九十九颗,有大有小,这个神秘数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弄不清楚,或许这上面之前还有一些小头颅,只是在长久保存过程中遗失了呢?
傩,神秘而古老的原始祭礼。远古即有傩。度朔山大桃树上的神荼、郁垒二神人捉恶鬼喂虎,皇帝依此办法立桃人于门。夏帝相时,商首领上甲微发明杨,杨用于葬礼,也用于傩。
他能背诵出一些有关傩的文字资料,但背诵不等于理解。黑夜降了下来,将那幻影捉去,夏羽抓起防风外套,拉上拉链,奔出了门外。他想去看看,看看真实的世界,而不是继续在小房间里闭门造车,做困兽之斗。外面的风浪比他想象的要大,二月的寒气使一切显露出凋零的气息,他嗅到了一股烧焦的味道。远处起了火,火焰并不大,似乎转瞬即逝。他朝着起火之处慢慢走去。戴傩面具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山林吞噬了他的身影。
忽而起雨,雨丝细密,轻轻落在了夏羽身上。他停下步子,自然而然伸出手,感受这一瞬间,大自然如此具有实感地环绕在他周围。风越来越大了,拂过他的面颊,态度有些凶狠。他闭上双目,觉得自己又有了实体。过去,在城市中,在网络中,他活得像某个行动不自由的虚拟角色,而现在,他在这个风雨降临的瞬间确认了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实体。火灭了,只有一股焦味顺着潮湿气流涌来,方向再次消失,他像一只失去了目的地的矮小船只。好了,现在又要去哪儿呢?
没有路灯,蛮荒气息降临,让他联想起美国的西部或湖北的山区。真正的故事多数降临在此类地方,人力无法触及的领域,魑魅魍魉开始作乱。他想起有一年冬天,他随爷爷返回农村过年。夜里,房门并未关紧,他睡不着,偷偷溜了出去。用泥土与砖石垒起来的房屋后是一座巨大的山,他抬眼看山,如同与巨人对视。很快,暗处响起野狗的吠叫,他出于胆怯又退回了房屋里,可他不舍这冒险,从房子背后穿到了另一个房间内,那里的厅堂中央摆着一口黑色的棺材,他那时不知道是什么,扒着棺材朝里头望,那里卧着一个又瘦又小的老人,脸已经干瘪下去了。许多年后,当他回忆起这一切,还是会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到处乱窜?他又是哪来的勇气,敢于和一个亡者对视?
他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灯,朝前照去,光线为他开辟了一条新路,他打算走进去瞧瞧。这儿的草生得非常高,像是能把人埋进去。他行了一段路,忽然被一个东西重重绊倒,等再次站起来时他才看清那物件的具体样子——褪了色的塑料野马卧在荒草之中,让人联想起遥远的古代战场,马革裹尸的士兵……马已经被一分为二,截成两段。头与前腿还在,尾巴与后腿不知所终。他想起来,之前有人提过,这里曾建过一个大型游乐场,但因为投资方资金链断裂,最终烂尾。听说出资者儿时住在这座小岛上,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乘船离开,去了异国,在外飘零多年,赚了一大笔钱后便回到了这里开始修建游乐之地。没有竣工的游乐场是最没有用的东西,而失去了人类气息的游乐场又是这世上最可怖的东西,当微笑变成静止,当所有幻梦的动作变成荒野里的噩梦,一切似乎变了味道。
“啊——咦——喂……”
如野兽般的怪异吼叫侵袭了夏羽的耳朵,他循着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高塔边似乎站着一个人,待他快速奔过去时,人消失了。黑夜无边,旷野之气弥漫,他仿佛遁入深海之中,而那声音来自某种远古的召唤,他们说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他感到悲伤,一种动物与动物之间互相舔舐伤口的感觉。他听不懂这声音的意思,但仍能觉出其中的凄哀。
夜晚,再度回到那白色小床边,他像回到了自己的船上。月光透过玻璃漫了下来,像一块蓝丝绒包裹的甜品。无论如何,每晚都会有梦准时光临。这一次,他看见有人站在火光里,那人背对着他,接受烈火的鞭打。他想去救那个人,但他不敢靠近火焰,太热了,将他的脸烧热,烧裂,进而脱落。最惊险的一幕,夏羽看到自己整张脸如被剥落的壳,完整无损地掉了下来,他从草地上拾起自己的脸——一张如此完整又模糊的皮。
禁中呈大傩仪,并用皇城亲事官。诸班直戴假面,绣画色衣,执金枪龙旗。教坊使孟景初身晶魁伟,贯全副金镀铜甲,装将军;用镇殿将军二人,亦介胄装门神;教坊南河炭丑惡魁肥,装判官;又装钟馗、小妹、土地、灶神之类,共千余人。自禁中驱祟,出南薰门外转龙弯,谓之埋祟而罢。
翌日醒来,他看到纸上抄写的字,忽得灵感,未洗漱就开始奋笔疾书,写了三千字后,心乏体累,便靠在了木板凳上,准备休息一会儿。这时,门开了。没有门铃,没有敲门声,门就这样开了。一个拿着清洁工具的中年女人低着脑袋走了进来,那女人开始旁若无人地打扫起来。夏羽感觉自己成了房间内的多余之物。之前在和民宿老板讨论清洁事宜时,老板就表示有人会不定期来打扫,他那时没有多想,以为这样一个角色并不会光临,此前的一段时间,他每日都是自己将垃圾理出门外。再说,他制造不了太多实体垃圾,他制造的更多垃圾在文字上,一想到这儿,他觉得垃圾桶里被揉成一团的废稿纸正抱在一起,嘲笑着他。
“你是一个作家?”女人忽然说道,“这里最多的垃圾是纸。”
夏羽一时哑口,不知如何回答。若说他是作家,为何这么久他还没有写出什么满意的东西?若说他不是,那为何他要远离人烟,在此地凭空受苦?他抬起头,看了女人一眼,这才发现女人的脸上大部分皮肤有烧伤的痕迹,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样一张脸,看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种行为的不礼貌,将头低下,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算命的说,名字里带‘莲’的女的,命都不太好……”
昏暗的光线,一段个人独白,夏羽只是静静听着便觉得周身寒意渐浓。面上有疤的女人自称为莲,旁人都喊她莲姐。十多岁时,莲姐随老乡至广东打工,起初的生活简单而规律,尽管服装厂牛仔裤水洗区总弥漫浓厚的不良气味,但周围人都说,没事的,死不了人。在夏末秋初的一个深夜,宿舍陡发大火,因窗户太小又未建良好的疏散通道,使得七人在这场意外中丧生。莲姐讲,她算是幸运的,至少得了一条命,虽然面容是毁了。
“和他们的生活比起来,你简直就是无病呻吟,不感到羞愧吗?”这句话猛地闯入夏羽脑子里,将他建筑已久的信念击垮,击碎。他憎恨工作的乏味、枯燥、无意义,也讨厌周旋于公司内部的斗争与人际交往,但他比谁都清楚,一旦离开写字楼,踏足一个更广阔更野蛮的世界,还会有更残酷的事情如野兽环伺。他应该从中生出一丝庆幸吗?
初二的暑假,他迷恋上写针砭时弊的文字,几乎每周上交的周志都是社论,当其他同学随意写些和父母出游又或者简单的书籍评论、咏物散文时,他则订阅南方周末,假想自己是调查记者附身。这些文章时而博得老师好评,时而又被斥责为态度偏激。毕业时,他翻开学生手册,看到班主任的评语——“该生有一定的文学天赋,但思想偏激,有负面倾向。”使用文字为剑,假想刺穿现实之网,这是可笑的。二〇二〇年,当那场影响人类世界发展的瘟疫降临到他的家乡时,他感到自己汹涌的情绪与写作都没有出口。除了写点东西他还能干什么呢?而那些家乡父老需要的是药品,是口罩,是防护服,是医疗能力,是更多的物资,而不存在实体的文字显得像一个身体虚弱的人,在这一刻被洪流淹没、吞噬。他在那将近半年的时间里完全失语,羞愧爬满全身。为了能稍微驱赶一点这种感觉,他开始了捐钱及联系物资的工作。
“百无一用是书生。”他羞红了脸。
“那我走了。”莲姐收拾好物品,拎着黑色垃圾袋走了出去。夏羽周身如注水银般凝住了,他没有力量,缺乏力量,他不如莲姐。劳动者有劳动者的坚韧与智慧,而他只是沉溺于幻想之中。他强迫自己站起来,奔出门外,拦住莲姐。女人疑惑转身,望着他。夏羽开始询问起莲姐是否见过一个戴面具的男人。
“你是说老夏吗?”
夏,原来他与那神秘人竟共用一个姓氏,在时空的某个脉络中或许血脉相连。他未曾见过男人卸下面具后的面孔,会否其后就是他自己的脸,只是胡须长了,皱纹深了,眼神更凶狠了?
“那也是一个苦命人。”莲姐讲,老夏是个修理工,不过什么活计都做,之前是船员,来到这里是为了寻子。老夏的儿子六年前来到岛上修建游乐园,后来失踪了。老夏回来后便奔赴此地,一找就是六年。“一点消息也没有吗?”夏羽问。“六年都没消息,可能人都不在了吧。”莲姐望着远处灰蓝色的大海,叹了口气。
夏羽还想询问更多有关老夏的内容,可莲姐似乎不想说了。夏羽问,啥时候再来?莲姐讲,说不定,看情况。最终,夏羽站在民宿门前的石阶上望着提篮的莲姐越走越远,最终化为一个白点,隐于树林之中。
再一次见到老夏,是在一个黄昏,那时他正准备睡觉——没有约束,他过上了晨昏颠倒的日子。醒来就随意弄点食物果腹,他甚至效仿李小龙的饮食办法,将水果、牛奶、蔬菜、肉类等全部放入搅拌机内,打成一杯混合营养汁。这东西的味道不怎么样,但可以提供一定的营养。虽然和美味毫无关系,但这正是他需要的。他放弃了肉体上的一些享受,希望留更多空间给精神世界,但那个世界并不对他开门。男人出现在窗前时,夕阳犹如染血。他立刻披上衣服奔了出去。男人见他追来,也开始拔足狂奔。他们像猎人与猎物,在山野之间追逐着。没过多久,他们进入了荒废的游乐场,一切宛如迷宫,杂草与被遗弃的人工之物混在一起,让人联想起异星上的废土世界——一片被抛弃的土地,两个被抛弃的人。夏羽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他过去总在纸上寻找,以为自己能借靠书本抵达真理之地,而现在,他发现能仰仗的只有自己的双脚,他要寻觅的真相就在前方,他只要不停奔跑,就能逮住它。
消失了。
只有海浪的声音,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夏羽跑不动了,站在路中央喘气,道路的尽头是一面镜子,镜子身上伤痕累累,不知受过怎样的折磨。夏羽站在镜前,看着自己满脸的胡茬,浓重的黑眼圈,还有头发之中夹杂的白色。这是谁呢?二十年后的自己似乎站在了他的面前。他们对视着,眼神中充满不解。夏羽转身,镜子里的人也转身;夏羽低头,镜子里的人也低头;夏羽咬自己的手,镜子里的人也咬自己的手……他逐渐发现这是另一个时空的故事,埋伏在二十年后。那时他应该已经按照父母的意思结婚了,大约五十岁左右,一个瘦而苍白的中年男人,每天都睡不好觉,有一肚子烦恼但不知倾诉给谁听。暑假的時候,他念大一的儿子没有从外省返家,去学校找也没人,失踪了。听人们说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个海岛,于是他背上行囊来到这里,开始寻子。
他为什么要走呢?他为什么决定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呢?是什么驱使他离开呢?
“这就是一个循环,你们懂不懂?没有意义的,完全就是一个死循环。我现在过得不开心,我有一个孩子,他也不可能过上好日子,外头已经没有好日子了,你们不明白吗?我不想接受这个无穷无尽的循环。”在离家的前夜,他和父母发生了一场争吵,父母让他留在家乡,快速相亲,快速结婚,快速生子,他对这一切并无兴趣,并搬出了自己的循环学理论。这遭到了父亲的嘲笑——“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现在不是照样也活得好好的?你周围的人也这样啊!你啊,你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了。”
你啊,你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了。
仿佛远处有一个人手持喇叭在对着他喊话,夏羽脑子里一直循环着父亲的责备。是吗?事情真的如此吗?到底是谁想得太多了呢?父母真的了解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所经历的一切吗?还是在旷日持久的争吵与疲惫生活中,他们终于放弃了对意义的探寻,转而变成一个耐受力超强的温顺动物?无论什么样的事情他们都可以忍受,他们称这是普通人身上所具备的优秀品质。无论寒暑,无论冬夏,他们都是那样勤劳可爱的人。而夏羽呢,一个懂了点知识就觉得自己应该与众不同的所谓臭知识分子,出去打工十年了,也没赚到什么钱,同时也没有满足父母与家族对他的期待——无论如何,三十岁之前要结个婚生个孩子吧?如果能生两个就更好了,那样在春节的时候就能因为孩童脸上的天真与喜色而更添幸福与愉悦度。
夜漫了下来,是月亮占领的时候了。传说这个时候,人特别迷恋死亡。夏羽屈膝跪在镜子面前,这令他想起某种神秘而古老的仪式,他或许应该占卜,应该祭祀,应该问候神明,到底一切是怎么回事?老夏又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找不到孩子,你就别回来了吧。”
如果他有个妻子,这个女人大概会这么说吧,去找,一定得找回来,不然我们这些年都白辛苦了,我们付出的时间与汗水将在分分钟成为泡影,就像你在水里头打捞幻觉,你耗了一晚上的力气,结果什么也没有。你将无法面对你的中年与晚年,当他人以健全的家庭形式出现在你的面前时,你无法接受自己的残缺。
你最近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就是找个地方休养。
你病了?
没有,就是有点累。
再次联通过去那个世界是在一个闷热无比的清晨,夏羽感觉浑身冒着湿气,如同置身于蒸笼之中。在他离开网络的这段日子里,现实世界发生了许多事——某男星与某女星离婚了(坊间其实早已疯传他们分居,这个新闻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某体育健将在国际大赛事中勇得金牌(但她曾因伤病而摘除半月板),某地方官因贪腐入狱(每隔一阵就会有类似的事,屡禁不止)……夏羽发现,这个世界其实并不那么需要他,他也不太需要这个世界。在他消失于网络的这段日子里,总共收到了上千条微信及微博消息(大部分是公众号的不定时推送及商家软文,真正发给他的屈指可数)。他又打开豆瓣,一共六十七封,其中三十封是编辑邀请他写免费书评(他们可以寄书给他),剩下的三十七封是系统消息。也就是说,并有任何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要找他说点什么。他之前的工作是撰写文案,业余时间也会写一些书评,这些评论似乎博得了编辑的青睐,使他们愿意给他寄书,但写书评通常是没有什么酬劳的,他逐渐厌倦了对每本书都要评头论足的过程。他能明显感到,在刻薄评价的同时,他的创造力在进一步地丧失,他是一个眼高手低的人——拥有还算不错的鉴赏力,但却没法创作出自己看得上的小说。这种感觉让他羞愧无比,他不想做一个评论家,他恨透了评论者这个身份。
他颓然关掉网络,完全忘记了为何会再度联系那个世界。是為了老夏啊,他其实是想帮老夏寻子,这样能多多少少抵消一些他的罪恶感——他空虚又堕落的疲惫感。
关掉网络,切断与旧世界的联系,但仍旧不敢向父母敞开心扉。这段时间,父亲做了一个手术,是微创,从入院到出院耗时仅一周。他在海边打电话,向母亲表达了歉意,母亲问他近况,他说还好,就是有点忙,但职位升了一级。母亲又问有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他说有出去和朋友一起玩,但目前没遇到有眼缘的,再等一等吧。这些当然都是假话,他擅长编造谎言。最适合做小说家的人就是骗子与魔术师,他没有魔术师那么好的身手,显然距离骗子更近一些。
唯一真正在乎他的人是F,他能感觉到F是确实觉察出了异样。他和F相识于一场讲座,F是一个业余诗人,本职工作是记者。
你现在在哪里呢?
一座岛上。
什么岛?
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你去那儿做什么?
面对F的追问,夏羽感到厌烦,但他深知,若想帮助老夏,只能先把他自己的事情说清楚。F是这世上少数不会瞧不起他的人,当他把事情一五一十抖搂出来后,F肯定了这个举动,还提到国外有间隔年的说法,只是在国内试错成本太高,错一步就是错十步,没有人敢虚掷光阴,所有人都像在钢丝上行走,生怕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F说,夏无岛上有个女诗人,诗写得很不错,若有可能,希望夏羽能去拜访一下,写一篇稿件,这样或许还能赚一点稿费。
诗人?
是的,女诗人。
写过什么呢?
《破碎日志》。
她叫什么名字?
Lion。
F很快将Lion的作品发给夏羽,夏羽虽对诗歌没什么了解,但依旧从这澎湃而新颖的文字里读出了诗人的才华,与那些口水诗或者无病呻吟的作品不同,夏羽感到Lion的诗作里包含着某种宇宙的真理,一种他这样的人绝对写不出来的对于生活的深刻认知。他一边羞愧,一边开始幻想这位诗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是不是有一头乌黑的长发,眼神迷离?又或者是齐耳的短发,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这些假设被F一一否认,F说,Lion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网络上没有她的照片,她也从来不出席任何活动,同时也没加入任何一个协会或者组织。夏羽结识过不少文学青年,这些人之中很大一部分把发表、出版、讲座看得无比重要,他们认为在大刊物刊出自己的作品又或者在某个书店对着台下数十个人宣传自己是神圣无比的事,像是写作里的重要一环。夏羽不是完全没有虚荣心的人,他也曾迷醉于此,幻想自己有一天可以得到认可,从此一扫往昔颓势,成为一个被崇拜者,而现在,他忽然有些恶心那些事,因为他知道那些事和写作本身关系并不大。
两个人聊着聊着,时间转眼过去,到下午两点一刻时,F说饿了,出去吃饭,有事再联系。夏羽摸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觉得也该出去觅食了,他打算去岛上唯一一条商业街看看,运气好能遇上那个诗人也说不定。
夏无岛仿佛一个被人遗忘的异世界,岛上的商业街还保持着八九十年代的气息,夏羽走着走着仿佛走回自己的童年。那时还没有网络,快递无法送到家门口,外卖更是没有可能。他和邻居最爱做的事是站在筒子楼的二层对着路过的蒸糕挑夫招手,让对方停下来,然后他们从破烂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五毛钱,一个人买一块带有糯米香气的食物。那时一切都是匮乏的,这种匮乏让人们变得惜物。因为缺乏娱乐活动,所以安静阅读成为易事,这或许是八十年代文学热潮出现的其中一个原因。而现在,泛滥的娱乐方式、视频和图片反复冲击人们的大脑,文字像是守旧的老者,或许快要死掉了。
推开门,步入一家当地面馆,窗户与内部装饰皆是旧的,电视机也很老,显示不出图像,光冒着雪花,像一群被困的蠕动小虫。夏羽看着泛黄的菜单,随便点了个吃的——来碗海鲜面吧!店里的客人极少,加他一起也就三个。他观察着周围的人,一个穿黄色夹克留平头的男子,脸上还有疤,像是混社会的,应该不可能是诗人。另一位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眼神还不太好的样子,看起来也和Lion没什么关系。夏羽一边等餐,一边用手按自己的太阳穴,这件事或许本身就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小说题材:他在一座荒芜小岛上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诗人。或许Lion并非一个他想象中的不在乎名利的人,她不出现,完全是因为她没法出现。比如说,她压根就没有实体,她是一个写作AI,在这个AI背后只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文学爱好者,他每天随机输入一些词语到一个自己做的软件里,然后从软件里随机生成句子,变成诗。当大家都以为Lion是什么高深莫测者时,其实是机器在暗中打败了人类。
夏羽一边想一边笑,完全没有注意到海鲜面已经送到了他的面前。面店老板问他笑什么,他尴尬咳嗽了两声说,没什么。老板讲,再过些年,这里的人估计都要搬走了。夏羽问,为什么?
“全球海平面上升呀,有些島么,肯定要被淹掉的。”
夏羽这才意识到,夏无岛被放弃的原因不是缺乏产业或者是落后,真实的原因是,没有一个人相信这里能变好了,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所有人都相信这里终有一天是要消失的,所以压根就没有建设的必要。
夏天还是不可遏制地来了。一股热浪在岛上奔涌,如同会喷火的巨龙在海岸边休息,它张开嘴,亮出舌头,气息像是刚毁灭了一个数万人的城镇。
酷暑难耐,高温将一切烧成焦灼面目。夏羽锁了房间,将空调开至低温,裸身坐在书桌前写稿。透过落地玻璃窗,他能清晰看到外面的风景——高高的草在热风中摇摆身体,像商场门口招揽生意的充气玩偶。头又开始疼了,像有人拿着斧子在凿。“滚开”,他呵斥,但开凿的动作更加激烈,他的脑子就要炸开了,所有的东西都会掉出来,像碎屑滚了满地。这一阵,他频繁梦到弗兰肯斯坦和那个无名无姓的怪物,这人造怪物膨胀,膨胀,最终变为巨人模样,横躺在沙滩之上。那个人有多大呢?足够覆盖岛上四分之一的面积。所有人都被这奇观吸引,围着巨型怪物上蹿下跳,似乎想找出秘密所在,但无人知晓这巨人是怎么来的。
他渴望落雪,渴望一切反常现象,他甚至渴望过世界末日——一切在瞬间停止,不用再思考未来,也不用再计较过去,贫与富在一瞬间消融,所有都毁灭。这种思想实在与当下所宣扬的东西背道而驰,他只能把这些藏于心底而不敢诉诸任何人。他站起来,翻开特意带来的日历,日历的每一页都是一位知名作家或导演,夏羽对他们的名字如数家珍。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马尔克斯、波拉尼奥、科塔萨尔……他几乎能背诵每个人的生平及代表作名字,他渴望成为之中的一个(这显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野心及幻想)。想到这里,他开始大笑,笑声充满整间屋子,像是那种十年前的情景喜剧,每演完一个段落,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一群观众的笑声。
六月二十一日
配图是海明威,标志性的灰白色络腮胡子,坚毅的眼神。夏羽曾在某画册中见过海明威年轻时的样子,当时的作家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浓眉大眼,像电影里的传奇小生。他总是幻想时间如何雕塑一个人的面容,为什么年轻时看起来完全没有受过任何伤害的样子,到了老年却几乎个个都满腹心事的模样?
你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但你还是你。你没法从自己的身体里面逃出去。
——欧内斯特·米勒·海明威
早晨醒来的时候,他看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他当时猜想是否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后来又想起来应该是每周一次的例行训话,就像监狱里不定期举办的讲座,为的是思想工作。夏羽的手停在日历里黑色的数字上,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这么早就想起了他。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日子,把时间拨回到三十一年前,那时他有了生命,他从母亲身体里走出来,成为了一个单独的个体。尽管如此,父母一直认为人与人血脉相连,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单独存在的。儿时,他爱极了过生日,因为那意味着奥特曼、变形金刚、草莓奶油蛋糕、游乐场,一整个随心所欲的时间段。而随着年岁的增长,他越来越厌倦生日,因为生日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清算时间点,他被架上一个横向比较的数字簿——他应该在这个岁数结婚了,他应该在这个岁数有个孩子了,他应该在这个岁数死去了。好像人成了一部定时的钟,每隔一阵就会响起刺耳的报时音。至于礼物,奶油蛋糕还是玩具,那些都已经不再重要了,没法赐予他兴奋感了。他记得二十岁那年被奶油蛋糕糊了一脸,他笑得肆无忌惮,以为成人世界不过也是简单的游乐场,而现在,步入三十大关,他知道游乐场不过是鬼屋一幢。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他决定把这个生日睡过去,假装一切不曾发生。
热,越来越热,明艳的火跃入眼中,夏羽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有序的队列之中。他数了数,前面的队伍不剩几个人了,在队伍的正前方,有一个熊熊燃烧的内置火炉。“跳进去!”一个黑衣人喝令道。站在队列最前方的人不肯向前了,他哭着后撤。两边出现更多的黑衣人,他们架着那个人将其扔入火中。后面的人立时白了脸,朝前后左右看,想逃,却无处可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富有节奏的敲门声将夏羽拉回现实世界,他起身开门,发现门口站着的是莲姐。屋外已经全部黑了,大风飞扬,莲姐手里拿着一个应急照明灯。“进来吧,进来再说。”夏羽顺手按下照明开关,一点儿反应没有,竟然停电了。在他昏昏沉沉睡去的这段时间里,空调早已停止了运作。
停电加上龙卷风,莲姐说暂时不要乱走了,如果想等到电来,得等龙卷风结束。夏羽对龙卷风没有概念,以为其并不具备多少威力。莲姐讲,不是的,会死人的,很严重。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再次响起敲门声,莲姐走过去开门。门外,戴着傩面具的男人一言不发站着。
這还是夏羽第一次距离这个人如此近。过去,面具人是故事,是小说,是那个距离他又近又远的人物,他仿佛很了解他,实际上根本不知其底细,而现在,他们终于有了一个面对面的机会。夏羽手心渗出了汗,开始结巴,他不知道要如何开口,那些树林里的奔跑、没有目的的寻找……还有窗前不时闪过的魅影。他们早就见过了,见过了成千上万次,像是平行时空里的无数个自己。
男人摘下面具,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这张脸看起来很老实,和凶神恶煞的面具像一对反义词。也许可能就是他本身长得太和善了,所以用这面具来掩饰?
房间的正中央有一张木桌,之前夏羽将桌子推到角落,从未用过,现在莲姐将桌子搬了过来,还添了两张凳子。夏羽独自坐短凳,莲姐和老夏坐长凳。三个人就这样对坐着,看起来宛如一家人。
“外头风大,先躲一会儿吧。”莲姐说,“风小一点儿,咱们再走。”
夏羽听不出莲姐的口音,只觉得其语调中混杂了许多不同方言的感觉。他觉得他们三个人此刻应该聊天来缓和气氛。说什么呢?从哪儿说起呢?如果是年轻一些的人,可能会互问星座,但老夏与莲姐大概对星座并不热衷,只能从家乡着手。问一问对方是哪里的人?如果是广东四川,就夸那里的菜很美味,或者胡诌几句“少不入蜀”之类的鬼话用以调侃。如果是云贵地区,则赞美一下山清水秀。若是湖南湖北,那就扯一下唯楚有才,或讲一讲有关屈原的故事。夏羽打了一堆腹稿,终究没有开口说一句话。莲姐也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夏更是低着头一言不发。夏羽站起来,想放首歌听。他不在乎是什么歌,有点儿声音就行。
苦涩的沙
吹痛脸庞的感觉
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
永远难忘记
年少的我
喜欢一个人在海边
卷起裤管光着脚丫踩在沙滩上
总是幻想海洋的尽头有另一个世界
……
歌放至高潮处,老夏跟着哼起来,没有词,仅仅只是曲子。老夏望着远处,目光散了。夏羽被这目光吸引,感觉里头有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我以前认识个人,他很爱哼这首歌,当时我总是嫌他烦,说能不能换一首,他说不行,他就会这么一首。有一次,我们船上没箱子,他说到隔壁船上借一个。到了隔壁船上,他抱着一个箱子往回走,可是走到船边的时候,一个浪晃过来,他掉下去了。”
老夏边说边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军用酒壶,他摘了盖子,饮了一口,盖上盖子,将酒壶放在了桌子上。夏羽的手伸过去,想摸一下,但又觉冒昧。“没事啊,你看,想看就看。用了很多年的一个破玩意儿。”夏羽接过老夏递过去的酒壶,发现上面已经有了一些磕碰的痕迹,看起来的确是用了很久。
“做生意失败后的那几年,我每天喝酒,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喝多了就会打人。也不是跟外人打架,就是单纯地,打我娃儿……”
老夏说着说着,情绪激动,看起来像快哭出来了一样。屋外狂风肆虐,似鬼神号哭,一种巨大的力量环绕在房屋四周。夏羽想,这屋子不会要飞起来了吧?儿时看动画片,他最迷恋的就是那个房子会飞起来的故事。也是龙卷风,把屋子完好无损卷上天空,平移至新大陆。而现实世界中,狂风具备毁灭性,只会将房子撕烂、扯裂。暴露在外的人无所依蔽,只能等死。当风止了,雨停了,陆地上会残留一堆碎瓦与砖石。
“我不信我娃死了,我就出来找。你们知道最恐怖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找的这个过程里,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周围的人都说你疯了,你娃儿已经死了啊!可是我根本没找到他的尸体,如果他真的没了,总要有点儿痕迹吧?可是什么都没有。”
老夏说完,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为了防止他人感受到这强烈的情绪,他将可怖的傩面具重新戴回了头上。当面具遮蔽了他原有的面容,他便不再是那个苦寻儿子的水手父亲,他变成了神,变成了鬼,变成了可以威慑一切的力量。
莲姐起身,说想去倒几杯水。她刚一转身,衣兜里就掉出一本牛皮色的册子。夏羽眼疾手快,顺势捡了起来,只见封面印着“作文本”(就是学校门口最普通的商店里售卖的那种)。他无意识翻了翻,看见里面都是一些诗歌。这些诗没有署名,有的甚至连题目也没有。不过好几首诗他有印象,正是F发给他看过的。这一瞬,夏羽如遭雷击,他突然意识到莲姐就是F说的那个女诗人。他想追问,想知道莲姐为何从来不表露身份,他又想到之前看到一部名为《寻找薇薇安·迈尔》的纪录片。薇薇安生前一直默默无闻,在芝加哥郊区做着保姆工作,与此同时,她还是一名业余摄影师。在她活着的时候,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身份,隐身于人群之中。
“这是你写的吗?”夏羽问。
“写着玩的。”莲姐答,“就是没事的时候,随便涂涂画画,别当真。”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降临,像是有人要劈了这房子一样。莲姐蹲下来,在地板上摸来摸去。夏羽问她做什么,莲姐说,这里有个地下室,但不知道入口在哪儿。夏羽觉得奇怪,地下室?他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并不知道这房子里还有这样一处地方。莲姐说,平时的确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地下室是用来储物的,她也只是听房子的主人提过一嘴,或许早就封死了也说不定。莲姐与夏羽趴在地上的举动引起了老夏的注意,他也蹲了下来,趴在地板上,用手一寸一寸摸索。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地板也因为老旧而满是划痕。莲姐说或许有什么机关秘钥他们不清楚,但现在天太晚了,房东应该已经睡了,联系不上。这是老房子,使用的材料都还算得上扎实,希望能挨过去。至后半夜,应急灯电量不足,三个人也有些昏昏沉沉,便相继睡了。夏羽与老夏面对面趴着睡,唯一的床让给了莲姐。
雨下得很大,翌日转为了中雨。三个人醒来时,外面仿如末日——窗外停着一匹被斩为两截的木马。夏羽记得之前闯入烂尾的游乐场时曾与这马见过面。他又想起,这或许是异世界的故事。少年在暴风雨夜策马出征,还未抵达战场就被恶劣的天气给弄死,滑下山崖。正当他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中时,一个穿着脏衣服的卷发男人突然出现,抱着断裂的马头,做出骑马的姿势。这一奇景也吸引了莲姐与老夏的注意。
“别跑!”老夏边喊边冲了出去,夏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跟着老夏冲出去。雨水沉重,击打在身上,形成一种阻力。老夏跟着那个奇怪的流浪汉跑,夏羽跟着老夏跑。他们就这样在雨中疯狂跑着,完全看不出有什么目的。终于,老夏追上了流浪汉,他将那人一把扑倒。流浪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开始喊叫,老夏松手,又任由对方跑掉了。天阴着,像是患了抑郁症。老夏坐在地上,雨水顺着面具流下来。夏羽赶到他跟前,想问发生了什么,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秋天的时候,夏羽在路边发现了一只死掉的蝉,他刨开土,将蝉放入土里。
F发来消息,告诉夏羽,老夏的儿子其实早已经死了,几年前就上过新闻,人和事都对得上。至于死亡原因,比较模糊。有说自己跑海里游泳被大船撞死的,也有说什么游乐场施工出了工伤事故,施工方为了逃避责任,伪装成自杀的。夏羽说,好,明白了。但实际上他更加糊涂了。那个雨天,他被老夏突然冲出去在雨中狂奔的举动给震憾,他想起这种追寻虽然无意义却充满了生命力。和他这种每日在纸上跋涉但一无所获的人不同,老夏是真的用双足在丈量这座荒野小岛。
“如果寻找是无意义的,那么是否该告知他真相?”
莲姐说,或许还存在着好几种可能。比如说,老夏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可他万念俱灰,只能当作一切并未发生,自我麻痹。另一种情况是,老夏的儿子的确没有死,只是失踪了。一只白色飞鸟掠过天际,莲姐望着湛蓝天空说:“你还记得那架失联的飞机吗?”夏羽点点头说记得。莲姐说,那时她设想过好多种情况。如果机毁人亡,这是最惨烈的一种,给了所有人一个悲伤的结果,大家只能面对。但飞机失踪,完全失去联系,就不一样了,那种渺茫的希望像虫蚁啃噬人心。每次你准备全然接受惨烈的结局,但心里又燃起一丝丝希望。
“那天,我看见你在路边埋蝉。”莲姐陡然转了话题,将夏羽杀个措手不及。他大脑嗡一下宕机,再次启动颇费周折。海浪的声音涌来,小岛仿如与世隔绝。这是人类最好的田园吗?当有一天,所有的一切不复存在,人们退居到一小块区域,世界又将如何?蝉的寿命有限,一旦破土而出,通常只能活上七日,能活到第八日的都能算毅力惊人,被戏称为“第八日的蝉”。夏羽曾经迷恋过一位名为陈志勇的澳籍绘本画家,他的代表作之一就是《蝉》。故事说的是一只来到人类钢筋水泥世界的蝉,十七年来,勤勤恳恳工作,任劳任怨,忍气吞声,但始终没被人类接纳为同伴,不被认可,不被尊重。故事的最后,没有工作、没有家、没有钱的蝉,走向了摩天大楼的顶端……夏羽一度认为自己就是那只蝉,每天穿衬衣西装拎公文包出门,每天挤入地铁,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按照规定的路线走向办公大楼,每天坐在格子间里做着毫无意义的工作,然后就这样,再吐出另一条丝线,那条线上写着结婚、生子、老去、死亡。在临终之时,回想自己从未抖动过翅膀的一生,会否潸然泪下?
路的尽头是一座灯塔,再转过去,朝南方走大约十五分钟,就能抵达老夏的家。说是家,毋宁说是一个漏风漏雨的棚子。从外观来看,就是一个临时的工棚。岛上的人讲,这是建游乐场时为工人们打造的暂居之地,那批工人走了,就废弃了。老夏第一次进去的时候,在里面大喊自己儿子的名字。一周后,他把里面理了理,住了下来。岛上的人都说老夏是神经病,人明显已经不在了,这样的寻找是疯子才有的行为。
“我之前让他帮我做个面具,没想到我戴了那个面具后更吓人了。”莲姐自嘲着,说起自己这些年的故事。她说烧伤后,脸上缠满了绷带,等治疗完毕,第一次拿起镜子看自己的脸,吓坏了,心想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当时的男友立刻就走了,再之后找工作也不顺利,一直都没有什么可做的,就做了很久的清洁工。最后的最后,是一个矿场收留了她,她在那儿做零工。这份工作比较辛苦,不过几乎日日都戴着面罩,而且大量的工作由一个人完成。她很享受这样的孤独,一边做事的过程里,会一边想着写诗。就这样独自过了很多年,以前相熟的工友姐妹都陆续结婚、生子,大部分生活还是过得辛苦。最开始的时候,她还羡慕这些姐妹,觉得她们有男人依靠,有一个美满的家,但有时候听她们唠叨多了,就觉得结婚生子或许不是那么幸福的事。真是奇怪的事情,毁容了,但却得到了自由,而那些早早因为美貌就嫁人生子的,或许现在还在烦忧各种各样的事。”
“没有想过把写的诗全部发表吗?”夏羽问。
“在工友论坛贴过几首,后来觉得自己写得太差,就算了。”莲姐笑笑说,“就是自己写着玩的。”
道路的尽头夹着一个蓝色铁皮棚子,那就是老夏居住之处。莲姐跨出一步,跑去敲门。敲了半天,无人回应,夏羽上前一推,门开了。“老夏……”他们喊着老夏的名字闯了进去,里面尚有生活痕迹,但人已经不在了,一张傩面具扣在桌子上。夏羽拿了起来,看了看,没有说话。老夏去了哪儿?还会回来吗?又或者他给这一切画下了终止符?没人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夏是怎么走的?乘小船吗?在这里,来去的方式只能是船。夏羽还记得他第一次上岛那日,海上风浪大,他坐在船里,仿佛在游乐场玩刺激的项目。他想吐,但又不想在他人面前露出狼狽的一面,就这样忍着。等船靠了岸,再次回到陆地,他提着行李箱在港口“哇”一声吐了出来。
此后数日,夏羽总在清晨过来敲门,但和之前一样,无人回应,房门也没有锁。就这样持续了半个月,夏羽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老夏离开了这个地方。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自己的探索与寻找也失却了意义。
秋末冬初的时候,夏羽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连写十天。他写了一篇两万字的小说,小说没有时序,也没有确定的地点,人物看起来也较为模糊。故事发生在一个寒冷的雨夜——在游乐场的工地旁边,一群年轻人正在谈笑与喝酒,他们看着盖到一半的游乐场,畅想起美好的未来。届时会有许多游客光临吧?乘坐摩天轮抵达制高点,放眼望去,可见到海岛上最美的风景:山与大海,飞鸟还有走兽。如果是寻求刺激的人,那么过山车一定是最好的选择。其中一个人说,过山车的第一次试乘是很重要的,他想做那第一个人。其余的人喝酒已经喝到面颊泛红,他们附和道,好,我们要做过山车的第一批乘客。等酒喝完了,玻璃瓶滚落在地,他们于梦中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屋外狂风大作,暴雨侵袭了这片土地。又有人举手说,要出去玩,外面就是舞厅。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可怖,他们只是觉得铁皮屋子里喝闷酒太无趣。他们肩并着肩,就这样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他们就死在了路的中央。杀死他们的正是那尚未竣工的过山车。这之后,其中一个年轻人的父亲不接受自己孩子已经死去的事实,踏上了寻子的旅程。他去往世界的尽头,寸草不生的土地,也奔赴海岛,在海边寻找线索……小说的结尾,这个父亲于一个黑夜看见了一片火光,他循着火光来到一处工地,看见几个年轻人正在喝酒,一边喝一边手舞足蹈,他不知道这些人在乐什么,但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他,他走了过去,加入了其中。
写完这篇小说后,夏羽脱了力,躺倒在床上足足睡了一个星期。其间,仅有上厕所、喝水、吃压缩饼干等基本动作。一周后他做了个决定,把这篇小说放入垃圾箱,不进行任何投稿。这意味着不会有人对这篇小说指指点点,无论他是编辑还是读者。夏羽又想起,他曾在某个讲座里听一个成名成家的人士讲,如果一篇小说不被人阅读,那么它就是个半成品,读者的参与才能使其完整。那时,夏羽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而现在,他觉得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想起阳明山,一只流浪的黑犬,一个身材有些肥胖的年轻小说家。那个小说家是他年少时的偶像,他经常会忆起小说家的青年时代——一个人在山上苦苦抄写各种各样的小说,仿佛是在吃书一样。夏羽曾试图效仿这个行为,但疲惫的生活让他抬不起胳膊,往往抄一刻钟,他已经累得不想继续写下去。他从背包里拿出白色A4纸,又拿出灌好墨水的钢笔,照着垃圾箱里的那篇WORD文档,开始誊抄。誊抄完毕,他把垃圾箱彻底清空了。稿纸上的字密密麻麻,写这些东西费了好大力气,夏羽又用另一张纸叠了一只空白信封,将稿纸塞进去。
决定离开了。他做好决定后便去与莲姐联系,一是为了交还钥匙,二是为了将这封信给莲姐,莲姐会不会看,他不确定。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
冬天来了,温度降到了零度左右,饭店门口生起了老式的火炉。他们约定的地点是一家烤肉店,到处都有火苗腾跃的景象,这让人感到温暖。夏羽到得很早,他一个人坐在屋子的最里面,露出一副郁郁寡歡的表情。别人碰杯,别人喝酒,他不知该做什么,将信封里的稿纸拿了出来,又重新读了好几遍。突然,一阵狂风随着打开的门卷了进来,夏羽没有拿稳,稿纸卷进了火里,很快就烧没了一大半。老板立刻跑过来道歉,对不起,没什么损失吧?夏羽一瞬间蒙了。他说,没什么,没什么的。
莲姐来的时候,夏羽已经将稿子全部投入了门口的火盆之中。他突然觉得一身轻松,好像来岛上的这一年是一场短暂梦境。他想起自己睡得最长的一觉是在高考之后——他爬上松软的床(没来得及脱衣服,也没有盖被子),几秒钟便睡着了,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他从来没有睡得那么久过,久得好像再也不会醒来。而他睡过最短的觉,是一天的中午,他吃完饭,觉得心乏体累,趴在桌子上便睡着了。这一觉虽短,梦却很长。梦与现实时间,彻底错置。
吃饭的时候,夏羽没有再提任何有关稿子的事,好像之前苦苦劳作的数日并不存在。他们点了一些海鲜,还有牛肉,莲姐点了一种用蛋液包裹后烤制的馒头片。在他们旁边,另一桌的两个年轻人正在讨论一些非常宏大的事,比如说,一个国家对另一个国家发动了战争,核武器正瞄准大陆的另一端。他们也说起了炙手可热的元宇宙,提到人类或许最终都将进入一个虚拟世界之中。在吃到烤脑花的时候,其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提到特斯拉的老板埃隆·马斯克在进行脑机接口相关实验时,在一只猴子的头骨上钻了几个洞,以便将Neuralink电极直接植入其大脑,结果却出现了出血性皮肤感染,受尽了痛苦并被安乐死。最后的最后,他们又提到了环保问题,讲到如果继续这么下去,随着全球变暖,海平面将会上升,我们所在的地方可能会变成一片汪洋。两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大笑了起来,举杯、碰杯,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
夏羽拎起包,对莲姐说,船快来了,时间不早了,要走了。莲姐问,还会回来吗?夏羽说,不确定,也有可能。两个人走到门口,掀开塑料挡风帘,夏羽朝店内回望了一眼。在那个瞬间,他发现里面所有人都变成了蝉的模样。他愣在那里,天一瞬间黑了,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巨大的蝉鸣声与船的汽笛声混在一起。一年就这样结束了。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