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99.9%有罪率”发起挑战

马岚熙

片名  | 《勇者：讼冤律师》制片国家/地区  |  日本上映时间  |  2016年11月片长  |  49分钟

2016年11月，日本广播协会（NHK）推出了一组系列节目，题名为“勇者”，以表彰各行各业“逆流而上”之人。11月28日放映的这一期节目为《讼冤律师》，引发极大反响，并拿到了当年的最佳节目奖，多次应观众要求重播。故事的主人公名为今村核，他自1992年成为律师以来，二十多年共计打赢了14起刑事辩护，为当事人争取到了无罪释放——这在有罪判决率据称达到99.9%的日本刑事审判领域，已称得上是奇迹。

和英美法系不同，日本刑事审判有罪率极高。这既是因为检察官起诉案件极为审慎，每年有近40%的案件被采取不起诉决定;又因为日本属“纠问式庭审”，法官可以根据庭审情况，在检方控诉的A罪不成立的情况下，自行决定给嫌疑人定B罪。因此，几乎没有刑辩律师有信心在法庭上争取到无罪判决。然而，这位今村核律师是个例外。他1962年出生，东大法学部毕业，日本第44期司法研修生，1992年成为律师。从这个经历来说，今村核并不算什么天才，26岁才司法考试合格，30岁才成为正式律师，这个起点比很多从事法律行业的律师都要晚。他所在法律事务所为旬报律师事务所，这是一家虽然历史悠久，但知名度并不高，主要是解决劳动纠纷的小律师事务所，在籍律师只有29人。

在日本法律事务所的论坛上，旬报律师事务所的评价也不高。满分5分，仅拿到了3.9分。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不知名的法律事务所，这么一个不太知名的律师，却屡屡在刑事案件上有惊人的发挥。

今村核家境殷实。他的父亲今村武彦曾任日本某大型化学公司副社长，退休以后还不甘平淡的退休生活，通过了律师认定资格（在日本，长期担任大学法律专业教授或公司管理层等可不用通过司法考试直接参加认定资格），参加司法实习成为当年那一届年龄最大的律师，可以说是“父承子业”。今村武彦经历非凡，军队出身，大企业管理层，所以对弱者很少有同情心，认为世界就是弱肉强食。对儿子要求也非常严格，这导致父子关系不太好。虽然今村核也考上了东大，但上了大学以后基本和家里没有太多的联系。

今村核和父亲的想法相反，他认为：“如果不是强者非要展现自己的强大，那这个社会其实不会区分弱者和强者。我决定为帮助弱者而战斗。”正因为怀着这样的想法，今村核才去参加了司法考试当了律师，并且在当律师的时候发现执法的真正问题所在：日本的刑事起诉成功率为99.9%，为了维护这么高的胜率，日本公检人员对某些重大案件反而缩手缩脚，因为一旦证据不足输了就丢了面子，不敢起诉。对一些不是很大但明显会赢的案件重拳出击，结果就是出现了不少的“屈打成招”，以及诱惑性质的自认，利用不清楚的记忆创造目击证词、伪证，推定有罪等等。大部分当事人都会畏惧公检法，在公检人员“认罪给你轻罚，不认罪反正你也打不赢”的选择下，最后违心认罪的人不在少数。

和其他律师不同，今村核律师以高于普通案件数倍的精力，用科学手段去证明事实，找出控方举证的矛盾与盲点，从而为冤案受害人洗清罪名。纪录片介绍了一起发生于2000年3月的案件。在东京都内，由于突发的火灾，店主A的寿司店损毁殆尽，起火地点是寿司店一层，失火原因被推定为人为纵火。火灾发生9个月后（2000年12月13日），店主A以纵火罪及诈骗罪被起诉。警方怀疑店主A利用火灾保险金来偿还借款，从而涉险纵火。A自然不肯认罪，警方竟然以起诉其妻子进行威胁。于是，尽管A没作案，但还是承认说：“是我放的火，请放了我老婆。”用日本大学法学心理学教授厳岛行雄的话说：“冤案产生的原因五花八门，但是其中绝大多数都以人证为先，不讲求物证。根据目击者的证词还有嫌疑人的招供，往往就会定罪。”关于犯罪细节，A供述说，自己是把二楼宠物店仓库壁橱中的油桶拽出来，然后点了火。警察局遂以招供笔录为证据逮捕了A。

今村律师受理了该案后，告知嫌疑人：“你不承认纵火，警方就逮捕你妻子，这种事情不会发生。”于是A在被逮捕翌日翻供，否认自己放火。但是，法院却采纳了最初的招供笔录为证据，并听取了检方提供的火災专家的鉴定结论——专家发现，二楼壁橱地板下方的房梁上端经过燃烧而变圆，同时下端却因为没有灼烧，仍是棱角分明。因此专家得出了起火点在二楼的结论。今村律师明白，如果不能推翻“二楼起火假说”，败局将难以扭转。今村核告诉纪录片导演，当初实在毫无头绪，十分苦恼。他苦思冥想：假设火是从一楼所起，是不是也可能先灼烧梁木的上侧呢？在法庭上，今村核对提供文书的专家证人进行了盘诘：“梁木和地板之间是没有间隙、严丝合缝的，连空气都无法进入其中，是这样的吗？”专家证人态度十分傲慢，说：“是这样的，我想这是常识吧。”“但是如果梁木和地板之间有一两厘米左右的空隙，从下方燃起的火焰能否烧到梁木的上部？”

专家有些不耐烦：“事实上空隙并不存在，所以这个假设没有意义。但如你所言，如果存在空隙，从下方燃起的火焰的确有可能烧到梁木的上侧。”就这样，今村核得到了他想要的回答。他当场拿出一张照片，盘问道：“这是什么？”那是房梁上方被称为“横梁”的四棱木材，与房梁交叉架设。二楼地板与房梁之间的横梁，使得地板与房梁之间存在了间隙。一根横梁在火灾中损毁，另一根却残留可见。检方所邀请的专家竟然忽略了这一段横梁。整个案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法庭上，检方证人看到照片后一下子愣住了，哑口无言。尽管检方鉴定报告不再高度可信，但今村核很有经验，他知道需要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彻底推翻“二楼起火假说”。

今村核决定以实验方式进行证明。他找到了消防研究中心研究企划部长松原美之，希望可以协助实验。面对镜头，松原美之坦言：“当时觉得今村律师是个很难缠的人（因此不得不让步支持做了这个实验）”。因为被告人没有钱，完全无法做这个实验，今村核还向日本国民救援会的酒井明寻求资金支援。后者帮他组织了社会募捐。今村核说：“就这样，靠着人们的善意，实验总算进行下去了。”2003年2月14日，实验开始。由于横梁造成房梁和地板之间存在间隙，从一楼燃起的火焰瞬间升腾，被二楼的地板挡住，沿着水平方向蔓延，从缝隙中烧焦了房梁上侧的部分，而房梁下侧则未受灼烧。当这段影像在法庭上播放时，今村核律师说：“那一瞬间，我觉得无罪判决近在眼前了。这场博弈就像在下一盘将棋，我看穿了对方的必杀招数。”最终，2004年2月23日，法官当场宣布被告人无罪。

赫赫有名的“无罪律师”，收入不如普通律师

历经三年半，前述店主A纵火案终于以无罪结案。然而今村律师仅拿到了6万日元的报酬。导演在片后的说明中表示，“刑事审判的原则原本就是‘疑罪从无’。有举证责任的说到底是检方。如果检方的有罪举证失败，本来应该是无罪的;但在现实中，只指出检察机关的举证失败，是不会被判无罪的。为了对抗这样的现实，今村律师就只能进行实验，自己进行‘无罪举证’，才能消除冤案。但是，这样费事的举证活动进行得越多，对其他案件的辩护就越措手不及，经济上就越穷困。而且，即使得到0.1%的无罪判决，报酬也微乎其微。因此，即使有很多律师有志向，也不能继续进行刑事辩护。”

由于沉迷“无罪辩护”，今村核先生与曾为大型化学公司副总、后来成为律师的父亲争执不断。拍摄纪录片时，父亲已去世四年有余。但今村律师提到父亲时，仍然苦恼于父亲总让他“去挣钱，挣钱！”而他的志向并不在此。带着这种执着，今村核律师专打一般人认为不可能翻案的刑事案件。从业二十几年打赢14起公诉案件，帮助弱者洗清冤屈，成为日本的一个传奇。平心而论，今村核打赢的很多公诉案件并不是非常大的案件，但今村核律师认真对待经手的每个案子，不但填进去大量时间和精力，有的甚至自费重新还原现场找出公诉人的错误，有时候打赢了官司反而让自己亏钱。

至于这样做的原因，今村核律师说：“很多人認为刑事案件和自己没有关系，最多就是听听新闻看看电视，看到了冤案报道也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就我目前为止的经验，就算是在非常平常的日常生活中，极为普通的一般人，也会成为冤案的牺牲者。并不是死刑这种级别的大事情，而是罚金、轻微的刑罚、缓刑等微小的事。即使自己是清白的，但想想付出的成本，以及对司法现状的绝望而被迫认罪自认倒霉的人很多。这个结果就导致了冤案误判时有发生。只有当你自己成为被告人的时候，才能体会到这种现实。”就这样，今村律师孤身走暗巷，即便见多识广的NHK，也称其为“勇敢者”并加以称颂。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