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马德西人的族群身份与国家认同①

2022-07-15 03:54何朝荣
南亚东南亚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种姓平原尼泊尔

何朝荣

马德西人聚居于尼泊尔南部的特莱平原,他们是印度北部迁移而来的移民群体,在尼泊尔生活已有两个世纪之久。由于马德西人的印度血统,尼泊尔的统治阶层一直对其持有一种不信任感,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领域采取歧视与排斥政策。20世纪50年代以来,长期受歧视的马德西人开始为自己的权益而抗争,特别是1990年尼泊尔恢复议会民主制后,马德西人的抗争愈发激烈,已爆发三次大规模的“马德西运动”,给尼泊尔的政治转型和社会变革进程造成了很大影响,甚至可能引发国家分裂。本文通过梳理马德西人的历史背景及发展演化过程,对其族群身份建构和国家认同进行初步探讨。

一、马德西人的由来

(一)何谓“马德西”

“马德西”是Madhesh或Madhes的音译,也有人译为“马迪西”。此词由梵语Madhya(中间的)加Desh(国家)演变而来,意为“中间的地区或国家”,最初指位于喜马拉雅山脉与印度中部温迪亚山脉之间的广大平原区域,后演变为一般意义上的平原。与“马德西”相关的另一个词是“特莱”(Tarai),来自波斯语,意为“湿地或平原”,尤指位于“山脚的湿地或沼泽地”。①Frederick H.Gaige,Regionalism and National Unity in Nepal,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p.2.另外,也有学者认为“Tarai”一词源自塔鲁人使用的塔鲁语,在塔鲁语中“Tar”意为“低矮的”,“Tarai”由此引申为“低地、平原”。现今尼泊尔一般将其境内西瓦里克山以南的东西走向狭长平原称为“特莱”。特莱平原占尼泊尔领土面积的17%,以前为森林和沼泽地,开垦后用于农耕。

从历史上看,今天的尼泊尔马德西地区,是北印度的迦尸、迦毗罗卫、弥提罗(毗提哈)等国的领土。中世纪以后,这个地区又先后被森王朝、莫卧儿帝国以及东印度公司控制和管辖。1769年沙阿王朝定都加德满都后,东征西伐,至1811年,其领土扩张达到顶峰,边界东至锡金的提斯塔河,西至印度河流域的萨特累季河,南抵印度恒河平原北缘。原本并不属于尼泊尔真正管辖的马德西地区,在18世纪中后期沙阿王朝征服该地区后,被纳入尼泊尔版图。1816年,尼泊尔在与英国的战争失败后签订了《萨高利条约》,其三分之一领土被英国割占。后来由于忠格·巴哈杜尔(Jang Bahadur Rana)帮助英国镇压印度民族大起义有功,西部特莱平原四个县(坎昌普尔、凯拉利、巴尔迪亚和班凯,此四县又称“新国”)被归还给尼泊尔,这才有了现代意义上的马德西地区。

从行政区划上看,马德西地区主要包括20个县,其中平原县18个、“内平原”(Bhitri Madhes)县两个。“内平原”也叫河谷冲积平原,位于西瓦里克山与马哈帕腊特山之间,从西至东依次分布在苏尔凯特、当、奇特万和乌代普尔等县境内,也是尼泊尔主要的农耕区。其中,当县和奇特万县属于马德西人聚居区。

“马德西”和“特莱”虽然都是一种地貌概念,但“特莱”是沙阿王朝征服该地区后赋予的名称,而“马德西”一词则包含着生活在该地区来自印度移民群体所共有的身份认同和归属感。因此,为了突显自己与尼泊尔山区人不同的历史及文化属性,这些印度移民群体更愿意称呼自己为“马德西人”,而不是“特莱人”。

(二)狭义与广义的“马德西人”

对于什么是“马德西人”,历来有不同的说法。国内外文献关于马德西人的表述十分含混,给出的数据也各不相同,有的甚至差异较大。①关于马德西人的具体数量说法不一,如张晨翼认为占尼泊尔人口的四成,时宏远认为有730万,约占27.5%,李静玮认为占1/3,李涛认为占19.3%等。从占四成到占19.3%,中间差距甚大。本文认为马德西人(狭义)约为530万(2011年),约占全国人口的20%,与李涛教授的观点相当。张晨翼:《尼泊尔总理:不会在领土完整及主权议题上进行“公投”》,中国新闻社,2019年3月11日;时宏远:《马德西人运动及其影响》,2018-2019年南亚形势研讨会论文集,四川大学南亚研究所,2018年;李静玮:《小国民主中的多元族群:一项以尼泊尔为例的政治人类学解析》,《南亚研究季刊》,2018年第3期;李涛:《尼泊尔新内阁的政策走向及中国的策略》,《南亚研究季刊》,2017年第2期。一般来说,马德西人的定义有狭义和广义之分,区分这两个概念,对于甄别马德西人的内部结构、分析其族群身份特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所谓广义马德西人,是指生活在尼泊尔特莱平原的所有居民。这其实是一个与地理相关的概念。据2011年人口统计,特莱平原20个县人口约1332万,占全国总人口的一半。在这一概念下,马德西人是地区性的,而非族群性的,其中不仅包括来自印度的信奉印度教的移民,还包括特莱平原的本土民族(即原住民,或称贾纳贾提)、穆斯林、基督教徒和极少量的耆那教徒、锡克教徒等,②特莱平原的耆那教徒和锡克教徒在2011年人口统计时只有极少的2169人和443人。甚至还包括各个时期来自尼泊尔山区的移民。而狭义的马德西人,则专指近两百年来从印度北部(比哈尔邦、北方邦等)进入特莱平原的印度教种姓集团移民及其后裔,并不包括特莱平原的本土民族、山区移民和穆斯林等。

美国学者弗雷德里克·盖奇是最早研究尼泊尔马德西人的学者。他在1975年出版的由其博士论文撰成的《尼泊尔的地区主义与民族团结》一书中,使用的马德西人概念大体是狭义概念,只不过他将特莱平原的本土民族(包括塔鲁人等)归入马德西人。③Frederick H.Gaige,Regionalism and National Unity in Nepal,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75,p.45.2007年,他又依据2001年人口统计数据将尼泊尔全国人口分为山区系、平原系、尼瓦尔、穆斯林等几大类,平原系即他认为的马德西人。④S.K.亚达夫:《马德西运动十二年》(尼泊尔文),红板新闻,2019年1月22日,https://ratopati.com/story/74926。这样,平原系的人口占总人口的28%左右,这与后来2011年尼泊尔人口普查数据基本相当(见表1)。

表1:尼泊尔山区系和平原系人口构成

盖奇将平原系的本土民族算作马德西人,实则也未必合理。因为这些民族尽管也是跨界民族,而且也有可能来自印度(时间上比马德西人早),但他们更愿意称自己是原住民(或贾纳贾提),而不是马德西人。最典型的是塔鲁人,有一种说法是16-17世纪莫卧儿入侵印度之后,塔鲁人由印度拉贾斯坦地区迁入,是第一批定居和开垦特莱平原的居民,但塔鲁人不赞同此种说法,认为自己就是当地的原住民。此外还有拉杰班西、达努克、桑塔尔、唐格德、迪马尔、麦切、基萨恩、塔吉普里亚、甘格依、库什巴迪亚,以及河谷内平原的马吉、波特、德奴瓦尔、德莱、劳泰、拉吉、班卡里亚等,①根据2011年人口普查以及尼泊尔原住民组织网站数据,尼泊尔本土民族一共有59个,其中北部高山区18个,中部山区23个,特莱平原11个,内平原7个。参见尼泊尔政府原住民发展组织网站,http://www.nfdin.gov.np/nep/page/introduction。这些原住民中尽管有的也是跨界民族,但在语言、宗教、习俗和心理上与近两百年才进入的马德西人有明显不同,因此并不能算作狭义的马德西人。②特莱平原本土民族有自己的语言,宗教信仰以萨满教居多,有的也信仰佛教或印度教,无严格种姓划分。因此,这些民族与后来从印度进入的印度教种姓集团移民不同,不能算作狭义的马德西人。

而对于穆斯林,其90%以上的人口(约110万)居住在特莱平原,而且大部分也自印度迁移而来。但是,由于在宗教和文化认同上穆斯林与印度教徒相去甚远,且他们一般处于社会底层,经济和政治地位十分低下,社会存在感极低。因此,穆斯林通常也被排除在马德西人之外。

此外,在各个历史时期由山区迁移来的各类移民,①山区移民在各个时期都有迁入,但主要以20世纪60、70年代迁移至特莱平原的居多。1962年,尼泊尔政府在世界卫生组织的援助下实施了根除疟疾计划,特莱平原更适合人类居住,山区各民族遂迁移至此。参见Jon Whelpton,A History of Nepal,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5,p.135。包括山区系的高种姓、达利特和本土民族,他们虽然人数众多(约450万)且与马德西人生活在同一地区,但并不能称之为马德西人。因为其语言、文化、习俗等都是山区系的,与平原系的差异很大。比如,在山区高种姓移民(婆罗门、切特里/刹帝利、塔库里、森亚西)和从印度迁移来的高种姓移民(婆罗门、拉其普特人等)之间,虽然宗教信仰相同,但两者在语言、文化和心理上有很大差异,他们之间很少往来。②譬如,尼泊尔政坛非常显赫的“一门三相”柯伊拉腊家族,其祖居地便是特莱平原的比拉特纳格尔,但他们并不是马德西人,而是山区系的婆罗门。山区系的本土民族(马嘉、古隆、塔芒、尼瓦尔③尼瓦尔人比较特殊,Friedrick H.Gaige没有将其列入山区或平原系的任意一种,而是单独列出,但一般仍认为它是山区系的本土民族。、拉伊、林布等)移民至平原地区居住的也很多,但也不能称他们为马德西人。甚至山区系的达利特(卡米、达迈、萨尔基、巴迪、加依内等),即便也有很大一部分生活在特莱平原,但仍然与平原达利特(查马尔、多比、杜萨德等)不同,因此他们都不能算作狭义的马德西人。

广义马德西人概念的一大特点是强调马德西人口占全国总人口的50%。其常见于马德西政党的政治动员中,以显示其人口众多并为了获取更多的选票,印度国内以及尼泊尔国内某些亲印的媒体和学者也经常使用这一概念。而尼泊尔学界则更倾向于使用狭义的马德西人概念,这一概念在族源上通常视马德西人为“非尼泊尔人”(Non-Nepali)、“不纯正的尼泊尔人”(Less-Nepali)或“外国人”。其所指涉下的马德西人通常在印度有亲属关系,且通婚也跨越了边境。

如此,广义的马德西人约占全国总人口的一半,而狭义的马德西人则要少得多。本文指涉的马德西人一般指狭义的马德西人,共包含三类从印度进入的印度教种姓集团:一是平原系高种姓(平原婆罗门、平原刹帝利/拉其普特人等);二是平原系中等种姓④中等种姓指除高种姓(婆罗门、刹帝利/切特里、塔库里、森亚西)和达利特之外的所有其他种姓。若从传统等级上看只有吠舍是中等种姓,但现代社会首陀罗和吠舍的社会经济地位相差并不明显,因此统一称作中等种姓。比如亚达夫种姓,本属于落后阶层,通过“梵化”后自称是刹帝利,但一般视为首陀罗,Friedrick将其纳入中等种姓,本文亦如此。(亚达夫、特利、科依里人、库尔米等27个种姓⑤亚达夫(Yadav)人口 105.4万,以养牛为主;特利(Teli),即榨油人;科依里(Koiri)和库尔米(Kurmi)等则为菜农。),三是平原系达利特(查马尔、多比、杜萨德等19个种姓⑥查马尔(Chamar)即皮匠,多比(Dhobi)为洗衣人,杜萨德(Dusad)为清洁工。),三类共计48个种姓。根据2011年人口统计数据,结合“尼泊尔达利特委员会”界定的山区达利特和平原达利特的区分标准,①尼泊尔达利特委员会,详见http://ndc.gov.np/images/category/Anusuchi_News_20741.pdf;“Population Monograph of Nepal 2014,Volume II (Social Demography)”,Nepal Central Bureau of Statistics,2014,pp.27-29,https://nepal.unfpa.org/sites/default/files/pub-pdf/Population%20Monograph%20V02.pdf。本文将马德西人口大体限定在530万左右,约占全国人口的20%。

从语言上看,马德西人中母语使用最多的是梅提利语(Maithili),约300万,其他语言和使用数量依次为博杰普里语(Bhojpuri)154万、阿瓦迪语(Awadhi)50万、巴吉卡语(Bajjika)②巴吉卡语为尼泊尔特莱平原农奴使用的一种语言。79万、乌尔都语(Urdu)67万、印地语(Hindi)4.7万、孟加拉语(Bengali)1.6万、拉贾斯坦语(Rajasthani)1.9万等。这些语言都是印度支系的语言,其中印地语是各语言群体的联系语言。

从宗教上看,马德西人主要信奉印度教(99%以上),但也有极少量信奉基督教、萨满教、耆那教、锡克教和巴哈伊教等。

由此可见,马德西人是近两百年来由印度进入并以印度教种姓集团为主的移民群体的总称,其语言、宗教、种姓、文化和亲属关系等都具有跨境特征。

(三)马德西人定居尼泊尔的原因

19世纪中期开始,马德西人开始大量北上来到尼泊尔定居,造成这种情况有一定的历史原因。

首先,铁路时代的到来为印度移民北上提供了便利机会。过去,特莱平原森林密布、气候炎热、空气潮湿、疟疾猖獗,很少有人定居。19世纪中期开始,与特莱平原相邻的印度人口密度较大的北方地区有不少人开始越过开放的尼印边境,北上寻求经济机会。他们的主要目的地就是森林资源丰富且人烟稀少的特莱平原。19世纪晚期,英属印度的铁路已经延伸到两国边界,围绕铁路沿线一带的边境贸易发展起来,印度移民也随之到来。

其次,尼泊尔政府鼓励移民的政策也起到了助推作用。在沙阿王朝统治初期,特莱平原茂密的原始森林曾被作为阻挡英国人北上的天然屏障。③1757年普拉希之役后,英国东印度公司为了开辟与西藏的贸易通道,曾多次尝试打通尼泊尔的贸易大门,但均以失败告终。1767年东印度公司驻孟加拉省督罗伯特·克莱武派其驻巴特那长官金洛克上尉率领2400人前往尼泊尔,援助正被沙阿大军围困的马拉国王,但英军在进抵尼泊尔南部特莱平原后,由于环境恶劣,疫病丛生,不少英军士兵感染瘴疫殒命,金洛克被迫撤回。1846年拉纳家族掌权后,外交上采取倒向英国的一边倒政策,不再防范英国,同时为了开发特莱平原而鼓励移民。1862年忠格·巴哈杜尔颁布第一部公民法,允许居住在尼泊尔的外国人购买土地。此政策一出便吸引了大批印度商人和企业家争相来到尼泊尔购买土地,不少边境上的印度农民也纷纷到尼泊尔开荒种地。此外,昌德拉·苏姆谢尔·拉纳(Chandra Shumsher Rana)首相在位时期(1901-1929),尼泊尔政府对特莱地区也进行了一些规划,改善了当地的交通条件,吸引了更多的印度移民。

最后,1950年尼印《和平友好条约》对双方侨民提供了保护和优待措施。条约规定:“双方政府约定,为表示印度与尼泊尔之间的睦邻友好关系,各在其本国境内,给予对方侨民参与当地工业和经济发展以及有关此项发展的特许和契约的国民待遇。”“印度和尼泊尔政府同意以互惠为基础,各在其本国境内,给予对方侨民有关居留、财产所有权、参加贸易和商业、迁徙等事项的同等优待,及其它类似性质的优待。”①王宏纬:《南亚区域合作的现状与未来》,四川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21页。这些因素都使得印度前往尼泊尔的移民大量增加。

二、马德西人的族群认同建构

(一)作为“他者”的马德西人

现代社会学和人类学所使用的族群概念,来自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著作《经济、诸社会领域及权力》,他将一些人类群体称为“族群”,这些群体的成员由于体型与习俗相似(或其中之一),或者由于殖民与迁徙的记忆,而在主观上相信他们是某一祖先的共同后裔。②马克斯·韦伯著,李强译:《经济、诸社会领域及权力(第2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1页。巴斯在《族群与边界》一书中采用“边界”概念,对族群定义从客观理解转变成主观建构,从对客观文化特征的强调转移到对族群主体的信念、自我感知与自我定义上来,认为“行动者出于互动的目的,以族群身份给自己和他人分类,他们在这种社会组织的意义上构成族群。”③Fredrik Barth.Ethnic groups and boundaries: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culture difference,Boston:Little Brown,1969,p.13.关于族群的定义,学界还没达成一致,但从不同学者的表述来看,大致可归结为“族群是那种自己认定或别人认定的具有共同世系和共同文化特征的人群”。

作为“他者”和“外来者”,马德西人一开始就被山区卡斯高种姓统治者所歧视,处于族群等级体系的底层。美国著名社会学家、密歇根州立大学马丁·麦格(Martin N.Marger)教授认为,“几乎在所有的多族群社会,都出现了对各个族群的等级安排,在这种等级安排中,某个族群确立起支配地位,并拥有形塑族群关系的最大权力。另一方面,处于从属位置的族群只能根据他们在等级中的相应地位行使较小的权力。”④马丁·N·麦格著,祖力亚提·司马义译:《族群社会学:美国及全球视角下的种族和族群关系》,华夏出版社2007年版,第36页。尼泊尔作为一个小国,境内族群/民族的数量竟高达62个,⑤王宏纬:《尼泊尔——人民与文化》,昆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1-222页。并且至今仍未形成一个主体族群,但这并不是说没有具支配地位的族群,从国家和社会生活的各方面看,卡斯人就一直起着主导和支配作用。⑥卡斯高种姓尽管只占全国人口的31.2%,但在国家政府部门、议会、司法、军队、高级文官、地方政府主官中却占有2/3的比例,仅自1951年以来的历届政府首相和总理中,除1人为尼瓦尔族外,其余皆为卡斯高种姓。与之相反,各少数族群(原住民)、移民群体(马德西人)和弱势群体(达利特)则处于族群等级体系中的从属地位。

卡斯人与马德西人之间的支配—从属关系是从沙阿王朝建立之初便开始形成的。卡斯人与马德西人之间的最初接触,便是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这就决定了他们之间的地位是不平等的。卡斯人在征服特莱平原后,对马德西人进行经济掠夺。普里特维国王任命自己的亲信或王室成员管理当地,大肆掠夺物质财富。“马德西人战胜了可怕的疟疾和野生动物,在特莱地区生活了下来,然而他们用自己鲜血和汗水创造的财富却被征服者视为战利品,被统治者当作礼物分封给王室成员、军事首领和大臣们。可以说,没有对特莱地区的经济掠夺,就不可能有沙阿王朝的建立和发展。”①帕斯卡尔·高塔姆主编:《马德西暴动始末》(尼泊尔文),马丁乔特里出版社2008年版,第38页。因此,从沙阿王朝征服马德西地区开始,马德西人便与卡斯人之间形成了不平等关系,其遭受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制由此产生。

在文化上,沙阿王朝采取“同化政策”和“文化殖民”,在特莱平原极力推行以山区高种姓为主的卡斯印度教文化思想。拉纳家族掌权后通过颁布民法大典《穆鲁吉艾恩》(Muluki Ain),在全国范围内重新确立种姓等级阶序,试图把全国范围内的所有种姓/民族全部纳入新的等级体系中,即使是那些不信奉印度教的民族也不例外。马德西人在这一过程中也不可避免地遭受到山区卡斯高种姓的打压,比如同为婆罗门,马德西婆罗门却不可佩戴圣线,他们的等级甚至在刹帝利之下。②高顺:《尼泊尔马德西问题研究》,解放军外国语学院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第12页。由此可见这种制度安排存在对外来者的刻意贬低和矮化。

这种文化上的强行同化过程在1951年拉纳家族专制统治结束后仍未停止,甚至发展更甚。马亨德拉国王试图通过实行评议会制度来增进民族团结,建立统一的“尼泊尔族”以实现国族整合。在当时,谈论民族问题是被禁止的。这种单一的文化政策也许本意是好的,但实际上对非主流族群的利益是一种伤害。在特莱地区,以反对山区高种姓的政治压迫、经济剥削和文化同化的活动正在暗流涌动。

(二)马德西人族群意识的初步觉醒

20世纪50年代初,尼泊尔刚刚结束拉纳家族的独裁统治,各种政治派别势力悄然兴起。马德西人的族群意识此时开始觉醒,他们成立政党或政治组织,为自己争取应有的权益。1951年,维达纳达·杰哈(Vedanada Jha)在特莱地区成立了“尼泊尔特莱大会党”。其核心主张和诉求包括:(1)特莱地区实行自治;(2)将印地语列为民族语言;(3)提高马德西人在政府部门中的参与比例等。③Frederick H.Gaige, Regionalism and National Unity in Nepal,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pp.109-110.

1956年,拉古纳特·塔库尔(Raghunath Thakur)成立了一个名叫“马德西解放运动”的组织,号召马德西人反对中央政府的各种剥削和压迫,解放特莱地区,实行高度自治。后来,塔库尔又成立了“马德西人民革命党”,该组织的主要目标是要求中央政府承认特莱地区的自治地位、招募马德西人加入警察和军队以及争取土地拥有权等。

1957年,尼泊尔政府发布命令,规定:“如果没有获得教育部的批准,全国所有学校都必须使用尼泊尔语作为教学语言。”为了反对政府的这种语言歧视政策,特莱大会党成立了一个名为“保护印地语委员会”的组织,号召全体马德西人团结起来,共同维护印地语的合法地位。1959年,特莱大会党参加了尼泊尔历史上第一次全国议会大选,结果没有获得任何席位。竞选失败后,维达纳达·杰哈改变了自己的政治主张,转而向国王妥协。1962年国王实行评议会后,所有政党被取缔和禁止活动,马德西领导人也被迫纷纷放弃政治活动。

评议会末期,马德西人的问题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其标志性事件就是“尼泊尔亲善委员会”的成立。此事件的背景是,1983年由古隆(Harka Gurung)领导的移民委员会向政府提交一份报告,报告明确将马德西人划为印度移民,要求他们必须获得在尼泊尔的工作许可证才可以就业和居住。报告建议政府对尼印边境实施严格管控,限制印度移民入境等。①马雅普拉萨德·卡夫勒:《尼泊尔政府与政治》(尼泊尔文),卡夫勒出版社1999年版,第145页。此报告一出,便遭到马德西人强烈抗议。特莱平原的莫朗、逊萨里、萨普塔里等县的马德西人为此成立了“尼泊尔亲善委员会”,为马德西人发声。贾金德拉·纳拉扬·辛格(Gajendra Narayan Singh)成为该组织的领导者。他原本是大会党的成员,后脱离大会党组建亲善委员会。1990年该组织更名为亲善党,主张维护马德西族群的权益,要求政府放宽马德西人归化入籍(公民资格认定)的条件,将印地语作为民族语言列入宪法,允许马德西人参军,以及按人口、地理和文化状况等划分选区和举行选举等。

(三)1990年恢复议会民主制后马德西族群身份的建构

1990年尼泊尔结束国王专制,恢复多党民主,并颁布了新宪法。与前三部宪法相比,新宪法最大的改变是承认了尼泊尔文化的多样性,并承诺保护不同民族的文化。民主制的回归给少数族群、弱势群体、移民群体等表达自己的诉求提供了机会和空间,政府长期压制的民族主义迅速得到释放,随着各个民族性政党的建立,族群意识不断得到强化,兴起了一场广泛的族群身份认同运动。

山区卡斯印度教文化和婆罗门主义(Brimanism)是马德西族群反抗的对象。他们认为,要在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方面同山区卡斯人一样享有广泛的平等权,包括平等参政权、建立自治邦、实行联邦制、共和制、单一比例选举制、放宽公民入籍条件以及语言平等权利等;要解构卡斯印度教文化的话语霸权,清算卡斯族的历史,书写自己的历史。②马德西问题产生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缺乏历史书写,认识到这一点后,马德西独立运动领导人C.K.劳特写成了《马德西历史》一书,宣称“马德西自古就是一个独立的国家”。此外,在解构主流文化的同时,还要建构马德西族群自己的话语体系,要将族群内部不同的语言群体联合起来,建构起统一的族群身份和文化认同。

在建构族群身份认同的过程中,标志性的事件是“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MJF)的成立。这是一个非政府组织,由乌彭德拉·亚达夫(Upendra Yadav)于1997年在东部特莱的比拉特纳加尔成立,其主要活动方式是邀请一些关心马德西问题的政治精英和学者举办论坛,并以论坛的名义出版相关学术刊物和书籍,以此扩大影响和宣传自己的文化主张。论坛声称,自己的种姓结构、语言、文化和习俗都不同于山区人,并将山区人妖魔化,控诉他们自沙阿王朝建立以来对马德西人的殖民压迫。与此同时,“Madhesi”一词也被赋予族群属性,成为其身份认同的重要标识。

三、三次“马德西运动”与族群认同的强化

在尼共(毛主义)领导的“十年人民战争”期间,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成员积极支持或直接参与毛主义的武装斗争。在毛主义的二级组织“马德西民族解放阵线”的影响下,论坛表现出明显的“政治化”和“激进化”趋向。也正是由于与毛主义的合作,论坛获得了资金和军事援助,表现十分活跃。2000年,毛主义支持高特(Goit)成立马德西人民解放军,并允诺一旦推翻王权,将让特莱单独建省,实行自治。

2006年4月尼泊尔“第二次人民运动”之后,毛主义放弃武装斗争,转而与主流政党合作,并与政府签署《全面和平协议》,成立临时议会和过渡政府。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在此时感到被边缘化了,不仅临时宪法没有体现自己的利益诉求,在过渡政府中自己的代表也比较少,马德西人感觉遭到了背叛,开始对毛主义表示不满,并脱离毛主义领导的马德西运动,自行领导该运动,进行自我抗争。

2007年初,临时宪法公布后,马德西人认为没有体现“包容性”原则,从而引发大规模的群众抗议,称为“第一次马德西运动”或“马德西暴动”。论坛成员焚烧临时宪法,并向政府提出包括“实行世俗主义和联邦共和制,按人口比例划分选区,一个马德西一个自治邦,废除针对马德西人的各种歧视性政策和规定,提高马德西人在政府机构中的参与比例,承认所有马德西人的尼泊尔公民身份①2006年10月,尼泊尔议会批准新的公民法。根据该公民法,马德西人入籍条件得以放宽,16岁以上的在尼泊尔出生的马德西人,只要父母一方是尼泊尔公民,即可凭相关证件,如父(母)亲或近亲属的身份证、本人的出生证、乡或市政府的介绍信或土地证等,获得尼泊尔公民身份;印度女性与尼泊尔男性结婚后,只要定居尼泊尔,并放弃原国籍,也可获得尼泊尔公民身份。,承认印地语的民族语言地位②关于印地语作为尼泊尔民族语言的问题,从1950年代便开始提及,但至今仍未能实现。属于马德西人的副总统及议员在正式场合使用印地语宣誓或演讲都曾引发争端。2015年新宪法起草过程中,马德西政党试图将印地语提升为官方认可的民族语言,但以失败告终。,禁止山区人向特莱平原移民,加大对特莱地区的投资预算”等在内的11点要求。③帕斯卡尔·高塔姆主编:《马德西暴动始末》(尼泊尔文),马丁乔特里出版社2008年版,第78-79页。抗议活动遍布特莱平原马德西人聚居的所有重要城市,激进分子攻击政府办公楼、警察哨所,抢劫银行,特莱地区陷入瘫痪。随后,抗议活动还演变为论坛支持者与毛主义的冲突,论坛支持者与毛主义下属组织共产主义青年同盟在高尔(Gaur)发生流血冲突,造成29人死亡,800多人受伤的“高尔事件”。在经过六轮谈判后,亚达夫与政府达成22点协议,结束抗议活动。双方商定,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放弃此前坚持的单一人口比例代表制,接受制宪会议选举采用混合选举制模式。

然而,22点协议并未真正落实。2007年11月,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发动了新一轮的抗争。为了抵制2008年制宪会议选举,三个马德西政党①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于2007年4月26日向选举委员会递交申请,正式注册为政党。2007年12月27日,前大会党高级领导人马亨特·塔库尔(Mahantha Thakur)宣布脱离大会党,转而创立“特莱-马德西民主党”(TMLP)。这两个党加上亲善党(SP)一起,组成了马德西联合民主阵线(UDMF)。联合成立了“马德西联合民主阵线”(UDMF),采取大罢工、阻断交通等方式向政府施压,第二次马德西运动由此爆发。大罢工和示威游行持续了16天,严重影响了尼泊尔经济,首都加德满都等地的物资尤其是燃料供应出现严重短缺。最终在2008年2月与政府达成八点协议后,马德西联合民主阵线结束抗议运动,同意参加选举。这一次的运动虽然时间短,但斗争非常激烈,大大强化了马德西人的族群认同,提升了马德西政党的影响力。在选举中四个马德西政党共赢得83个议席,占总席位数(601席)的13.8%,其中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独得52席,一跃成为议会第四大党,特莱—马德西民主党、亲善党和尼泊尔亲善党(阿南蒂德维派)(NSP-A)分别取得20席、9席和2席。在随后的总统选举中,马德西人拉姆·巴兰·亚达夫(Ram Baran Yadav)甚至成为尼泊尔联邦民主共和国第一任总统。

至此,马德西政党的崛起已成为不争的事实。为了发挥更大作用,马德西政党后来还与其他主要大党分别组建联合政府。但是,随着马德西政党力量的扩大,其诉求也在不断变化,加之与塔鲁族等少数族群运动相互交织,马德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化。为了到达自己的目标,经常性的停业、罢工和示威游行甚至暴力抵抗不时上演,对国内政治和解造成消极影响,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制宪进程。2012年5月第一届制宪会议解散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关键的一点就是在如何划分联邦省份问题上无法达成一致,这也是马德西人一直以来最核心的诉求。2013年11月第二届制宪会议选举中马德西政党走弱,只获得41个议席,不及第一届制宪会议的一半。当时已经一分为四的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风光不再,获得议席的两个党派议席之和也仅为24席,其余两个党派一席未得,所谓的第四大党地位也被民族民主党(尼泊尔)取代。②第二届制宪会议选举中,比贾亚·加查达尔(Bijaya Gachedar)领导的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民主派)获14席,亚达夫领导的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尼泊尔)获10席,J.P.古普塔领导的共和派和萨拉德·辛格·班达里领导的马德西民族社会党一席未得。2015年1月,为了阻止大会党与尼共(联合马列)政府在制宪会议内就联邦制结构发起的投票,马德西联合民主阵线与尼联共(毛主义)组成30党联盟,发起示威游行。

2015年9月20日,尼泊尔新宪法颁布,引发马德西人强烈抗议,第三次马德西运动爆发。在此次抗议引发的骚乱中,共导致50多人死亡,一百多人受伤。事件的起因是马德西人认为该宪法不够“包容”,尤其是在省份划分上没有为马德西人单独划省,整个特莱被分别划入一、二、三、四、五、七共六个省之中。在选举制度上也歧视和压制马德西人,未能按人口比例划分选区。在宪法规定的165个选区中,占全国人口一半的特莱平原地区只有65个选区,而另外一半人口的山区却拥有100个选区,他们认为这对特莱平原是不公平的。另外,上议院中每个省的代表均为8人,这同样让马德西人感到更有利于山区高种姓群体控制议会。此次骚乱主要发生在特莱平原与印度接壤的丹加迪和比尔根杰等主要城市,其中参加者还有不少塔鲁人和平原其他少数民族。随后,印度以尼印边界爆发骚乱,需要在边境口岸加大“安检力度”为由,实施“非正式禁运”。由于尼泊尔的燃油、燃气和食品等主要货物大都由印度进口(其中2/3由比尔根杰口岸进口),因此比尔根杰封锁后对尼泊尔造成了极大影响,出现“油气荒”。抗议人士走上街头高呼反印口号,焚烧莫迪人偶。12月20日,尼泊尔政府同意修改宪法,以回应马德西族群的诉求,其中包括同意马德西人按人口比例和包容的原则参与国家机构,按人口划分选区,省的划分也将以政治共识的方式予以解决。2016年1月,尼泊尔议会通过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在划分选区时主要依据人口,其次是地理和行政区划。这样,特莱平原的直选议席由原来的65个增至71个,但马德西人仍然对此感到不满,因为按照人口基数,特莱平原应该有80个选区,可产生80名议员。尽管如此,在尼泊尔政府作出一些让步后,马德西人停止了抗议活动,印度也停止了长达5个月的禁运,第三次马德西运动得以平息。

但是,马德西人的抗争并没有结束。2017年上半年,马德西人针对地方选举和联邦议会、邦议会选举进行了抗议示威和罢工运动。当年初,马德西联合民主阵线坚持首先要完善宪法修正案,重新划分省界,然后再进行地方选举,但政府要求先参加选举,再讨论宪法修正案。此间,3月6日发生的“萨普塔里事件”是最严重的事件。事发当日,尼共(联合马列)在萨普塔里县政府所在地举行大规模和平集会,为地方选举造势。数百名马德西激进分子试图干扰集会,并与警方发生严重冲突,4名来自马德西联合民主阵线的成员在冲突中被警察开枪打死。随后,马德西联合民主阵线撤回了对政府的支持,并发起抗议活动。由于马德西人的抗议,第二省的地方选举被迫单独推迟到第三轮。

三次“马德西运动”表明,在马德西政党的助推下,马德西人的族群认同逐渐强化,族群冲突有加剧之势。在马德西人为自己权益抗争的70年时间里,族群冲突愈演愈烈,仅三次马德西运动中即有几百人死亡,上千人受伤,社会失序,政治变革进程受阻,经济发展受挫。宪法迟迟不能颁行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以马德西人为首的少数族群的诉求未得到满足而引发抗议活动,在持续7年多的划省争论基本结束后,宪法最终才得以尘埃落定。此外,马德西问题还与其他少数族群问题(如塔鲁人等)相互交织,并引发少数族群之间的矛盾。马德西人不仅与山区高种姓族群进行斗争,与同样被边缘化的塔鲁人也有矛盾。塔鲁人曾积极参与马德西人与政府的抗争,但他们后来发现马德西人并没有顾及他们的利益,在22点协议和八点协议中均未提及塔鲁人,这让塔鲁人十分不满。于是塔鲁人开始单独活动,拒绝被贴上马德西人的标签,称自己是特莱平原的原住民。他们要求单独划定塔鲁省,反对新宪法将自己主要聚居区(西部平原4县)一分为二划入两个省,由此甚至引发了流血冲突。

现阶段,以卡斯—雅利安人为代表的山区高种姓集团、本土民族(贾纳贾提)、马德西人构成了尼泊尔三大主要政治势力,三者之间的差异使得各自内部的族群认同和政治结盟得以形成。对于马德西人而言,尽管其内部人口构成复杂,语言群体较多,东西地域差异较大,政党分化组合频繁,但他们也意识到族群内部团结的重要性,并试图进行政党整合,曾组建了统一的马德西政党——人民社会主义党。①2017年4月21日,六个马德西政党合并成立民族人民党,主席为马亨特·塔库尔;2015年6月15日三个马德西政党合并为尼泊尔联邦社会主义论坛,亚达夫任主席,2017年6月9日亲善党加入其中,2019年5月6日,联邦社会主义论坛与原尼共毛主义领导人巴布拉姆·巴特拉伊领导的新力量党合并,成立尼泊尔社会党;2020年4月22日,民族人民党和尼泊尔社会党两党合并组建人民社会主义党。目前,这一代表马德西族群利益的政党已经分裂为人民社会主义党和民主社会主义党两个派别。前者由亚达夫领导,后者由塔库尔领导,两者都是马德西元老级领导人。两党在众议院占有三十多个议席,拥有与其他大党进行讨价还价的能力。在当前族群政治兴起的情况下,执政者若不能很好地处理马德西族群的利益,安抚他们的情绪,那么他们与山区主流族群的裂痕将再次加大,甚至引发更大族群冲突。

四、马德西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冲突

从国家的角度讲,国家的政治统一和认同情感需要共同的民族性来维护,这样,国家整合通常要求放弃族群特性和族群认同。因此,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是一对矛盾。过度强调国家认同,会使少数族群的权益受损;过度强调族群认同,会促使族群认同超越国家认同,进而诱发族群冲突,甚至引起国家分裂。

马德西族群作为比国族次一级的族群,经过多年不断的族群认同过程,其内部的凝聚力已经比较强大。随着内部整合和本地政治领导人的崛起,过去在特莱平原一直为山区系高种姓所把持的话语权,已逐渐由马德西人主导,大会党、联合马列等大党老党在马德西地区的优势纷纷不再。在2017年选举中,第二省议会、政府已经完全由马德西政党把持。族群政治、选票政治俨然成为马德西人与山区高种姓集团争夺权力的利器。

然而,当马德西人对自身族群的认同一旦超越国家认同时,他们需要的就不仅仅是联邦结构下的自治,而有可能是寻求独立的国家。近几年异常活跃的马德西年轻一代领导人C.K.劳特及其领导的马德西独立运动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劳特作为土生土长的马德西人,是剑桥大学的博士和美国雷神公司的计算机科学家,其影响力一度席卷整个特莱平原,轻轻松松就能召集20个平原县的代表开展活动。虽然政府已与之达成和解协议,他也承诺不再非法集会寻求独立,但并没有完全放弃通过公投获取独立①2019年3月8日,C.K.劳特与政府达成11点协议,同意与政府合作,不再寻求独立。但在3月10日,其部分支持者再次要求就马德西独立问题举行公投,尼政府予以明确反对,总理奥利称:可以就一般政治性问题举行公投,但不能在事关国家领土完整及主权的议题上进行公投。3月18日,劳特领导建立了民意党。,因此尼泊尔仍然存在国家分裂的风险。

造成马德西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发生冲突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马德西政治精英的操弄。从族群的角度讲,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权利诉求。这些权利诉求的实现往往需要国家推行差异政治,对少数族群实行制度或法律上的倾斜。一旦这些要求得不到满足,少数族群就会产生被抛弃感或被歧视感,就有可能对国家权威和政府合法性提出疑问。在划分联邦省份的过程中,马德西政治精英坚持以族群身份建立联邦各省,不接受任何对自己“划整为零”的方案,但尼泊尔三大党以其他族群可能效仿为由,加之特殊的地缘因素,坚决反对马德西“单独成省”,以避免尼泊尔政治版图进一步碎片化和社会陷入分崩离析的困境。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马德西政治精英不断操弄族群议题、撩拨族群情绪,甚至在新宪法颁行后组织大规模抗议集会,焚烧宪法。马德西新生代领导人劳特,更是打出马德西“独立”的旗号,意图公然分裂国家。

二是印度因素的影响。尽管印度政府否认在2015年“宪法危机”期间对尼泊尔进行边境封锁,并将燃料供应的中断归咎于印度卡车司机不愿通过正在举行抗议的尼泊尔地区,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印度是对尼泊尔政府不满足马德西人的诉求和不听劝阻而强行通过宪法表达不满。为了缓解燃料危机,尼泊尔向中国求助,中方表示愿意通过陆路(吉隆口岸)向加德满都运送油气。马德西人对此借题发挥,在帕尔萨、萨普塔里、逊萨里等县制造了五起焚烧中国国旗的事件。印度凭借开放边界公开支持马德西人,助长了马德西族群的身份认同和离心力,在民主化的语境下,印度的支持可能使马德西族群在寻求独立的路上一直走下去,对尼泊尔的国家统一造成潜在威胁。

三是美西方的暗中支持。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利用非政府组织,借尼泊尔实施新宪法和联邦政府向地方政府释放权力的机会,以资助候选、提供援助等手段支持马德西人争取民主和分享权力。在西方国家的一些马德西人民间团体和组织,也积极声援和支持尼国内马德西人的权益诉求,甚至支持劳特等人的马德西独立运动。一些马德西议员为了独立而寻求所谓的“法理依据”,甚至公然与“藏独”分子联系,并前往达兰萨拉会见达赖。蓝毗尼基金会主席悉达特·乔塔姆曾两次组织马德西议员前往会见达赖。这些议员来自马德西人民权利论坛、达利特民族党、特莱—马德西民主党以及联邦民主论坛等多个政党。2019年5月,马德西议员还参加了在拉脱维亚由“西藏流亡政府”首席噶伦(总理)罗桑·桑杰组织的活动。马德西一名女性领导甚至组织一些妇女前往中国驻尼大使馆举行示威活动,打出横幅反对中国所谓的“干涉”。①钱德拉·吉里:《习近平访尼的四大安全隐患》,尼泊尔新闻网,2019年9月25日,https://nepalkhabar.com/politics/8736-2019-09-25-08-21-29。

五、结语

在族群政治的研究中,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是:民主化为什么在有的国家缓和了族群冲突,而在另一些国家反而加剧了冲突?什么样的制度安排能够更有效地管理族群冲突?尼泊尔是一个因民主化而加剧了族群冲突的国家,自1990年恢复议会民主之后,以马德西人、塔鲁人、林布人、尼瓦尔人等为代表的族群不断发动抗议运动,冲突时有发生。②塔鲁人几乎与马德西人同时开展民族解放运动,2015年新宪法颁布后塔鲁人不接受把自己聚居地划分为两个省而掀起大规模抗议活动;林布人也对新宪法表示不满,他们焚烧宪法,要求独立成省。尼瓦尔人则主要为尼瓦尔语的地位斗争。尼泊尔政治精英尝试通过推动国家构建和社会整合,来缓解族群冲突。他们建立了联邦制、共和制,实行混合选举模式(简单多数制加比例代表制),以使各个族群都有公平适度的代表性,但“蛋糕”毕竟是有限的,无法平衡每一族群的诉求,因此族群冲突无法避免。

近十多年来,尼泊尔推行政治转型、社会包容和文化多元政策,试图构建新型现代民主国家。各族群在政治转型过程中通过和平或者暴力的方式争取更多的权益,政府则通过妥协或强硬的手段将族群冲突置于可控范围之内,避免社会多元化、多样化和碎片化。马德西族群作为一个有着特殊历史背景、人口众多、内部构成复杂、外部影响因素较多的大型族群,其与山区主流族群的对立仍然是长时期存在的,今后如何在保护族群多样性的同时增强共同性、包容性,如何在尊重差异性中不固化差异性,如何在折中和妥协中寻求整合并最终实现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的统一,仍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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