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金尚在

2022-07-15 16:23张世勤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7期

张世勤

臂长,头小,面庞清瘦,略带忧郁。最早认识金尚在的时候,他在县地震局工作。我说,这单位好。他却讪讪地摇摇头,唉,怎么说呢,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地震了。这话听起来好像他在盼望一场大地震的到来一样。我说,你们这样的单位跟别的单位不一样,什么事也不发生,貌似你们什么活也没干,才是你们最大的政绩。金尚在说,问题是我们一直在提醒全县人民要预防地震。我问,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他回答说,这个,没有人会给出确切答案。

有天,收到他的信,信中他说我还是写点东西吧。我问他,你想写点什么呢?他说,我是省报、市报、县报三级报社发过聘书的通讯报道员。我说,那好啊,你完全可以寫写与地震有关的一些事。随后,他便寄来一些报纸,上面有他写的有关地震预防预测的一些基本常识,文章大都不长,一小篇一小篇的,简明扼要,归类的话,可以归到科普一类。我说,挺好的,完全结合和宣传了你们的工作,只要你有兴趣,就继续写。但过了一阵,在他寄到的报纸上,看到的却不是一小篇一小篇的科普文章,而是几首短诗。我说,你怎么又改写诗了?他说,我突然觉得写诗挺有意思。我说,你只要觉得有意思就继续写。但不久之后在他又寄过来报纸上,我看到的却不是诗,大大的一个整版,内容虽然仍与地震有关,但体裁我以为已经可以归属为带点科普性质的散文。说实话,文章写得不错,有自己的思考,明显是往深处走了。我很高兴,回复他说,很好,一定继续写。随后等他再寄过来作品时,我发现他又变了,这回不是诗,不是散文,而是像模像样的一篇小说,题目叫《地下十八层》,内容仍然与地震工作有着似有若无的联系。其后好长时间却再没他的音信。直到突然有一天,他打过电话来,说他已经从单位辞职了,我一惊,说,好好的,干吗突然要辞职呢?从事文学创作不一定必须是专职,专职只是在无聊的时间上有优势,在正面接触生活上没有优势,还是正确处理好工作和爱好的关系才好。对我的劝说他未置可否。其后不久,他又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已经离婚了。

这让我更加惊讶,我在电话里说了一大堆。可是说这话的时候,他工作已经辞了,婚已经离了,我说多和说少又管什么用呢?

又过了一段时间,等他再打过电话来时,我的心怦怦跳,很是紧张,不知道在他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他又要怎么说。果然,一开口他便说,我,想自杀。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我说,人有时候会无端地生出幻灭感,甚至会感觉身心崩溃,这很正常。人过了四十,还一点崩溃感也没有,说明你并不成熟。但你这么年轻,离四十岁也还远着呢,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我一直慌张,一直在说,说了半天才发现他那边早已把电话扣了。

我长嘘了一口气。

我必须得专程去趟五山县了!

五山县因境内有五座大山而得名,风景秀丽,交通并不闭塞。虽是山区县,但县城并没有山,建设在一片平坦的开阔地上。最早,五山县城只有东西向和南北向两条大街,形成一个十字花,被戏称为“十字绣”。后来,有了四条大街,形成了井字形,一段时间大家便常常以“井县”代指。慢慢地,“井”成了“田”,“田”又成了“曲”,“曲”又成了……总之,五山县已经渐渐露出了些许繁华的端倪。过去两条街时,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现在多条大街了,行人却络绎不绝。这就跟后来大家都知道的一样,路越修越多,越修越宽,却是车流越大,堵得越狠。

回想那次到五山县城,还是1994年的事。那年,我给社里报了个选题——《吾山为县》。想以县域内的五座大山为切入点,认真为五山县做本书。因为当时,旅游作为一个产业已经开始萌动,并且崭露头角,真正如火如荼也不过是1996年以后才开始的事。各地对旅游这一块都开始有动作,五山县也着手酝酿和筹备成立旅游业发展局。因此,我上报的这个选题还是很有些前瞻性的,县里需要,市场行情也应该不会差。就策划的书名看,简洁明了,也富有现代意味。再配上副题——你所不知道的五山县之美,一切便齐全了!

去到五山县后,旅游局筹备工作组的同志便陪着我一座山一座山地转,一道岭一道岭地跑。转到第二座山的时候,正好碰上地震局地震地质勘探队的一行人马。其中有个年轻人,臂长,头小,面庞清瘦,带些忧郁,在他们那群人中,显得有些扎眼。碰面时,我跟他打招呼,他问我,你们也是专门来看山的?我说,是。然后他面带忧郁地看着远处,没头没脑地说,你是不是认为大山就是最沉稳的?还没等我回话,他便继续说,其实最不稳定的就是山,我如果说这些山是专为引发地震而生长的,你信吗?不能不承认他的思维有点特点,甚至说有点问题。我当然不会同意他“这些山是专为引发地震而生长”的说法,但我并不想反驳他,而只是笑了笑,说,你很敬业。

离开五山县的头天晚上,我没想到金尚在会专门过来找我。因为我们仅仅只有一面之识,彼此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他却说,我们是朋友。他能迅速把我当成朋友的原因,竟是因为我表扬过他。我表扬过你吗?我好像不记得了。他说,是的,在山上时,你说过,你很敬业。他说,你知道吗,在单位我可是从未受到过这种表扬。如果你能说,你很专业,那就更好了。

那晚,我们还就大山是为什么而生长的这个话题进行了探讨。因为我看到的山,是外在的、美的、静的,往深里说,可能还含有一点哲学意味,而他眼里的大山,却是内在的、有“山性”的、动的,充斥着宿命的意味。他是学地质的,讲地质构造是他的强项,这回我也算见识了,我说,你的确很专业!

他说,听你说这次来是要为五山县做本书,其实书名叫《看山不是山》就挺好,然后加个副题:关于行将消失的五座山的故事。不一定非要让人看山,也可以让山看人。也许人才是永恒的,山才是可能随时消失的。

我不能不说他这会儿的特异思维又来了,要说他出的主意也不错,但显然那已经是另外一本书,而不再是与旅游相关的这本书。总之,主题已经跑偏。我说,将来你不妨按你的思路去写出来,那可能也是一本不错的书。

这次到五山县,事先我并未跟他联系,因为我想一个想自杀的人,估计不会跑远。没想到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我只好把电话打给了县文联主席付荣风。上次来五山县时,付荣风陪过我,但那时他还不是县文联主席,而只是旅游局筹备成立领导小组中的一名成员。

一见面,付荣风说,嗨,你怎么突然出现了?

我说,金尚在呢!

他翻了翻眼,沉吟了一下。

我说,他跟我说,他想自杀!

付荣风轻描淡写地说,呃,你也知道了?

你们……后面的话我没说出来,我的意思是他们的态度怎么能这么无所谓呢!这么大的事,仿佛一阵风就吹过去了。

付荣风显然明白我的意思,说,放心,死不了。

怎么就死不了?

付荣风解释说,因为你不知道,他那自杀可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他要求必须得从五山县最高的建筑物上跳下去。

我说,五山县最高的建筑物?那这很好确定啊!

付荣风说,一开始我们也高度紧张,在县城的最高处进行了布防。有一天,他真的去了,但很快又下来了。你猜怎么着,原来他发现附近正在起一座新的建筑,看那气魄似乎更宏大,于是他去那边工地问人家,你们这座建筑要建多高?跟那座建筑比怎么样?人家说,肯定比那座要高。为了落实不会再有比在建的这座更高的建筑,他特意跑到县规划局去找答案,没想到规划局给出的答案是一定有。我为规划局能有这样聪明的回答而感到欣慰,为此专门请过他们。不过,规划局的同志说,这算什么聪明,我们只是陈述了事实而已。想想也是,因为五山县是一座发展中的城市,历史欠账很多,形势一起来,需要建设大批的楼群,而且一座要比一座高。再说这金尚在呢,他为了确定自杀地点,不惜一趟趟跑规划局、建设局、工程局、建筑公司,以便了解五山县未来最高的建筑到底是哪一座,什么时候开建,什么时候建成,建成后的高度大致是多少。如此一来,他倒把五山县的规划和建筑这块,扒拉得比分管城建的副县长都要清楚得多。

我说,问题是他为什么要自殺?

这说来话长。

我说,这几年他又是辞职又是离婚,现在又发展到了要自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付荣风说,其实自打他离开县委机关,他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

怎么,他在县委机关还待过?你也知道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怎么从未听他说起过还曾有这么一段?我以为他一人职就是在地震局呢!

待过,付荣风说,在那儿他就是一个小兵,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作人员,但他不满个别领导的行为和做派,公开指责有关领导,说你们和封建社会的封官许愿、卖官鬻爵有什么区别!实事求是地说,金尚在所指责的问题在县里个别领导人身上是存在的,但他把话说得这么重,搁谁身上谁也担当不起。有时他又公开指责有关领导假公济私,权力腐败。这事就更大了,放谁身上都是从政的污点,闹不好还得进去。这种事有没有,确实不能说没有,但你得拿出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仅凭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还很难上升到这个高度。后来,组织上跟他谈话,说地震局这个单位和这项工作都很重要,事关全县的长治久安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这是一个更重要的岗位,他如果能去的话会得到更多的锻炼,并且说他是学地质的,那里更需要他,也更能发挥他的业务专长。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也只能去了。只是去之前他备足了功课,一去便跟局长探讨地震问题,言语间虽然尽显专业水准,但客观上基本否定了地震局此前的工作,这让局长很有些抓狂。所以,从他去的那一天开始,地震局的同志就把他当作了另类看待。地震局本来就不像重要的业务局那么忙,他再被边缘和孤立,就更没有多少事可干,于是他喜欢上了写稿。等稿件见报,他自己自然觉得很有成就,一一分发样报,想在同事面前证明自己,但他的同事却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律把嘴一撇,说就这么点小豆腐块,谁不会!并且说,什么地震知识,到处都有,还不是这里摘点,那里抄点,这是你的原创吗?冲着同事们的这种态度,他便点灯熬油地在原创上下功夫,写了几首短诗。比如一首叫《相遇》的,就两行,一行是“她来了”,一行是“他走了”。再比如有一首叫《认识》,也是两行,一行是“天空像棉花一样硬”,一行是“大地像石头一样软”。我插话说,啉,你都能背过了!付荣风笑笑说,不是我能背过,差不多全县人民都能背过,他的诗早都成酒场上的段子了。付荣风接着说,当他很得意地把这些诗拿给同事们的时候,同事们说,呃,就两行啊,这什么呀这是!然后当他的面,就把报纸给扔了。那怎么办呢?他只好又改变路数,写了篇大文章,有家报纸的副刊给他发了一整版。他想这下终于该行了,于是便买来一些报纸分发给同事们。不料他的同事们说了,你可真舍得!听同事这么说,他一头雾水,问怎么了?同事很肯定地说,这明显是花多少钱买来的版面嘛!不然,会给你这么个发法!这一次的打击对他应当是巨大的,一气之下,他决定不再写了。同事们见他不再写了,便更有了口实,说你看吧,说他没才他还不服,怎么样,这回可是江郎才尽写不出来了吧!没办法,要想证明自己,他只有拿起笔,继续写。这回他换路子,改写起了小说,并且很快写出了一个叫《地下十八层》的短篇,并且发在了一家刊物的显要位置。他再次挨个送样刊,意思是你们自己看,到底我有没有才,到底能不能写?看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可他的同事们说,地下十八层总共写了还不到十八页,这也没什么呀.这算什么本事?要真有本事你写个长的呀,写个畅销的呀。好吧,从此他窝在了家里,不再出门。这中间有个同事有事去过他家一趟,出来后便到处说,没想到这个人野心会这么大!别人问怎么了?这同事说,你说说这个金尚在,正经作品还没写出过几篇呢,就想得“茅奖”。这一下惹恼了全县城的文人,一时间成了全城文人们共同取笑的对象。

我说,我怎么从没听他说起过要得“茅奖”的事,再说,就是想得也没什么不对呀,难道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想想也有错吗?

说的是呢!问题是金尚在的思维跟常人不一样,最大问题是他太在乎别人说什么了,什么事都太过于较真,他的一切在意和较真恰恰给了别人对他的恣意发挥的鼓舞,这等于是把别人随手玩耍的一段小绳,主动拴到了自己的鼻子上,别人往哪里牵他便顺着往哪里走,一个坑一个坑地跳起来没完。就为这事,他专门去跟那个散布他谣言的同事对质,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要得“茅奖”了?同事说,是没听你说过,可事情明摆着,这还用说吗?他问怎么就明摆着了?同事说,如果不是,那你为什么要在家里养着只猫呢!这理由也算绝了,很明显,同事们是在故意气他。金尚在自然很愤怒,说,那是只野猫好不好,是因为没人喂,看它可怜,我才把它收到家里来的。要按你这么说,我天天都需要走路,那我就是想得“挪步儿奖”了?这话一出,不过几天工夫,全县城的文人便都知道了,金尚在要得的哪里是“茅奖”,以他的心劲“茅奖”算什么,他怎么会看得上眼,他要得的是“诺贝尔奖”。这次还好,他没再去对质。但他的选项却是十分简单和过激,直接从单位辞了职。意思是,我不跟你们这些人玩了!

我说,他这些同事也太××了,怎么能这样!

付荣风说,人家明显就是拿他玩,他却太较真。岂不知,较真一次,就是往深里再陷一次。可这个道理,他仿佛就是不懂。

我说,那好,就算他为这事辞职了,可也没有必要离婚呀?

付荣风没有马上回答我,看看表,说,也该到吃饭时间到了。然后问我,叫上戴亦放行不?

戴亦放谁啊?

付荣风说,公安上的,原来是治安警,后来改做刑警了,叫他来,他能跟你说叨得更清楚些。

怎么,金尚在还跟公安上的人有交集?

付荣风说,那交集可大了去了。

等戴亦放到后,付荣风作过介绍,然后彼此落座。一番简单的客套之后,我问戴亦放,我真搞不明白你跟金尚在怎么会有交集呢?

戴亦放一看就是公安性格,豪爽之人。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吧。然后哈哈一笑。

我能听出在戴亦放的笑声里已经蕴含着很多故事。

据戴亦放讲,他那时候还是治安警,有一段时间,他只要一出警,就必定会遇上金尚在。这也奇了!戴亦放说,你们也知道,前些年宾馆也好,发廊也好,洗浴中心也好,洗脚屋也好,这些地方都不太干净,挂羊头卖狗肉的还真不在少数,我们的任务当然就是要扫一扫,打一打,少一些颜色,还空气以清朗。这金尚在也算倒霉,总是一扫就扫着他,一打就打着他。这没得说,只能对他进行治安拘留。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他老婆受不了了,首先面子上也过不去,但又无法说服他,最后只能把婚离了。对于离婚,看上去他倒没有太大的悲伤。我审过他,我说,经我们了解,我知道你工作上可能一直不顺,心里有些郁积。他说,你错了,我没有郁积。我说,我知道你去那种地方干那种事,不过是想撒撒气。他说,你错了,我没有想撒气,而且我必须郑重地告诉你,我也没干那种事。我说,你看你这人,“现行”都抓了,干吗还不承认呢?他说,怎么就抓“现行”了,你抓的是什么“现行”,我已经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们说的那种事我没干!我说,好,你没干那种事。那我就不明白了,不干那种事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給你说你可能不信。你说。这么说吧,我是为写作。我说,你这么说,我还真不信。真是笑话!难不成作家都得去那种地方才能写得出东西?他回答说,那也不一定。那你为什么要去呢?我是去采访。怎么讲?他说,你应该知道我那些同事,是他们说我写不出长的,那我就要写出个长的来让他们看看。写长的就必须去那种地方吗,这是什么道理?他说,也不是说写长的就一定得去那种地方,是因为他们不仅要看我写得长,还要看我写得畅销,这就有一定难度了。我琢磨什么题材才能畅销呢,后来想,写这种题材或许最有可能。你想啊,在这种地方从事这种职业的女人会是怎么样的,通过这些女人述说出来的男人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这一定会勾起很多人探究的欲望,窥视欲一向是最粗阔的公共下水道。因此,我便想我必须走进去,实打实地去接触她们,一个一个地去跟她们交谈。事实上我也是在跟她们谈过后才知道,这世界上根本就不缺故事,她们每一个人的经历都是那么生动和精彩,在你们的不断干扰下,我仍然积累起了大量鲜活的素材,我相信我能写出一部大书,这部大书不仅好看,而且畅销。看他那个认真劲,确实不像假的,而且,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不虚,他也真的抱来了一摞厚厚的稿纸,一看题目,《特殊工作者实录》,是够诱人。我问他,你预计能写多少字?他回答我说,至少一百万字没问题。说这话时,他的两眼明显放着光。治安队我的那些同事听说这事后,不用说都好奇得不得了,纷纷找我要稿子看,其中有个同事拿着他的一沓子稿纸跟他开玩笑说,你说你这人,与其弄这些费力劳神的事,还不如实打实地办一下呢。为这话,金尚在当场翻了脸,一纸诉状直接告到了局领导那里,认为现在的民警队伍有问题,如今这市面上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面积的“黄泛区”,显然与民警的不作为和乱作为有很大责任。金尚在的观点当然不见得全对,但我那同事却是为此结结实实地背上了一次处分。

我突然想起,金尚在的确曾在跟我通话中提起过,说有部大书能不能在我们社里出一下。当时我问,是你的吗?他说,是的。什么内容?现在还不便告诉你。因为后来一直没有下文,我也就没放在心上。看来就是这个题材了。

我问戴亦放,那他那些稿子呢?

戴亦放说,让我那个受处分的同事一把火给烧了。

我说,可惜,这很不合适。

戴亦放反问我说,你觉可惜?

我说,是的。

那么你认为他写那些东西会有价值吗?

我说,当然有,甚至价值很大,至少是一段社会实录。

我继续说,我以为当下这种乱象不可能太长久,终会有彻底整治的那一天,道理很简单,大家可以设想,让这种乱象一直乱下去,那我们的社会会成什么样子!既如此,那么等将来回过头再看这一段时,他这些东西的价值就有了。

戴亦放瞪大眼睛望着我,说,看来他把你当成他的朋友没错。

我说,你想人家最起码是以个人声誉为代价,甚或是以家庭破碎为代价写出来的,怎么着也不能说烧就烧了吧。我又对着付荣风,你不是说他最善于跟人计较吗,怎么这么大的事他反倒不计较了,这好像也不是他金尚在的一贯风格呀?

戴亦放说,这也许与他后来突然转了兴趣有关。

我说,什么,他又转了兴趣?

接下来,戴亦放讲了金尚在的另一段故事。

戴亦放说,突然的某一天,金尚在领了个女孩来见我,那女孩很年轻,长得也挺漂亮,我以为是他新找的女朋友,领来让我见见。因为我跟金尚在一来二去已经很熟了,而且在他眼里,我也已经不单单是一名治安警,跟你一样,也成了他的朋友。所以,他如果真的是领着新女友来见我,我想也属正常。不想,金尚在却说,老戴,今天来是求你件事,你得帮这个忙。我问什么忙?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那女孩想做那事。我问,什么事?他说,还能什么事!我说,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干那事。他说,我当然知道,你就说你帮不帮吧。你想让我怎么帮?还能怎么帮,就是别动不动就扫她打她呗。我无法生他气,我只能说你可是知道我身份的。这小子竟然说,当然知道,正是知道你这身份这不才找你吗!我叹口气,说金尚在呀金尚在,你这人到底什么脑子!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我看到站在远处的女孩,身材修长,体形很好,脸上倒没多少表情,但金尚在却哭了。那这到底怎么回事,把我搞得也很糊涂,后来听金尚在跟我讲,这女孩很苦,她其实是考上了大学的,正是因为考上了大学,她父亲才需要赶紧去城里打工挣钱,好供给她。她父亲去城里做的是建筑,走前带上了同村的一个小伙子,但两人不在同一家公司,当然也就不在同一个工地。女孩的父亲好心呀,记挂着小伙子刚从学生身份转换,肯定还掌握不了必要的技术要领,于是专门抽时间去看他,想顺便给他一些指导。她父亲去的时候,人家工地上的民工刚吃完午饭,正在休息。她父亲便爬上了脚手架,跟小伙子说,你在下面,我干你看,好好学。她父亲一边忙乎活计,一边忙乎讲解,一不小心,脚下打了滑,人从架子上整个摔了下来。小伙子一看人往下掉,本能地上前去接,结果扑通一声,被她父亲砸在身下,当场身亡。她父亲倒是有小伙子这么一垫,腰虽然彻底折了,成了废人,但命好歹是保住了。事发后,两家一起去找公司理赔。可人家公司说,你父亲并不是我们的雇工,他是私自闯入我们工地,属于违规作业。小伙子的父母向公司要人,公司说,小伙子哪怕是被我们公司的一小片瓦,一半截砖头砸到,然后出了事,我们二话不说,承担责任,但现在的问题是,他是被一个跟我们公司毫无关系的人用身子给硬硬压死的,你让我们怎么办。这显然是一个车轱辘话题,跟个连环套一样,根本解不开。女孩不仅要给自己的父亲治病,而且小伙子还是人家那家里的独苗,小伙子的父母今后的生活恐怕也得要靠她来赡养。所以说,这女孩不仅需要钱,而且需要大钱。

听戴亦放这么讲,好长时间大家都没再说话。

过了一阵,我问,后来呢?

后来,戴亦放说,后来金尚在一看我根本不可能给他帮忙,便挨着门去找县里几个有名头的企业家,企业家听了这女孩的家庭变故后,都很同情,也都愿意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有的当场掏钱,有的表示可以酌情为其安排工作。按说这是个很好的结局,但你们也知道,金尚在就是金尚在,他那一根筋思维谁也拿他没办法,他说女孩需要的是大钱,你们这么做远远不够。那怎么做才够呢?金尚在便一一征求企业家们的意见,意思是你们如果想包人的话,反正包谁也是包,不如就包她,她的自身情况也不错,你们需要的是人,她需要的是钱,岂不两全其美!这么一来,企业家没有一个不被他说恼了的,你怎么知道我要包人!我为什么要包人!我包人不包人与你有什么关系!最后的结果不用说大家也能猜到,那就是被企业家们扫地出门,没挨顿揍已经算是好的了。事情办到了这种地步,他倒还来了理,嘴里一个劲地嘟囔,我是说你们要包的话,不包,就算了呗!戴亦放说,唉!你们说这样的人怎么说他才好呢。

我还是问,后来呢?

后来,戴亦放说,你问付主席好了。

付荣风说,他听人家说写电视剧很挣钱,于是去北京了。

那女孩呢?

听说,是带着那女孩一起走的。

对于写电视剧能挣钱,这说法或许并没有错,可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从五山县回来后,我就给他打电话,北京的新电话号码,是我从付荣风那儿要来的。我问他,怎么样,顺利不?他说,勉强,也还行吧。我说,如果按正常,你的小说应该写出点名堂来了,就是按照那种大科普散文的路子走下来的话,应该也不会很差,但你这一转恐怕就不是那个事了,我担心会两下里落空。他说,也是没办法,我从来没想过要为了钱去写作,都是为了她。我说,你也算尽力了。我的意思其实是想让他放手,因为他不具备那个能力,既救不了别人,最后还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没想到这话又勾起了他对县里几个企业家的不满,他愤愤地说,他们可真虚伪。我说,人家怎么就虚伪了?他说,我知道他们有包人的,既然包怎么就不能包她!可我一跟他们说包,就跟揭了他们的老底一样恼怒不止。还有那个老戴,听人说他手下专门养着好几个做那事的女人,她们负责给他提供客人们的信息,然后由他出手去抓,抓来后罚款,单位有了创收,这些女人们也有了业务提成……我打住他,我说,你这都说了些啥!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怎么知道人家包人了,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手下专门养着这么些人?他说,我听说。听说就对吗?都这么说。都这么说就准吗?这一刻,说实话我对他失望至极。我说,你也不好好想想,你本身就是八卦和谣言的受害者,你怎么能跟八卦和谣言再一起同流合污呢!他声音很大地反问我,你是说这都是谣言?我说,当然,只要是道听途说的,都可以等同于谣言。我劝你一定记着一点,那就是不能把放在自己身上的就都看成是谣言,而安到别人身上的就全是实锤,事情永远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都需要认真判断。他好长时间没说话。我说,你这样不行,你这种思维也有很大问题,我正好要去北京出差,咱们还是当面谈谈吧。他说,我现在不在北京。那你在哪?五山县。有什么事吗,怎么又回了五山县?他没回答我,扣了电话。

我接着打,他没再接。

我心里不免犯嘀咕,难道他是要回到五山县去自杀?

因为我相信,他在北京的情况不会好的,以他的说话方式和处事行为很难立得住。如果这个时候他有崩溃的感觉,我一点也不会奇怪。

我赶紧拨打付荣风,通了,上来我就一阵说,我说是不是五山县的最高建筑已经竣工了?是不是五山县这两年不再建更高的楼了?是不是……

付荣风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意思吧?

这时,我才静下来,我说,听说金尚在又回了五山县了。

付荣风说,我知道,不过不是回,是有事回来处理。

我说,他还处理什么事?

付荣风给我说了一件奇葩事。

事情其实很简单,甚至说小得不能再小。就是在金尚在离开五山县城去北京之后,县城里的某个场合上人们又说起了他,有人说金尚在这人是个透明人,人家确实就是想写一部大书的,只是有太多的俗人戴着有色眼镜看他,把他给看歪了而已。一句话自然扯到了他所写的《特殊职业者实录》。有人便说了,他可真行,能想出这法,光明正大地去那种场合晃荡。有人立马接话说,那么长时间泡在黄汤里,能出淤泥而不染,我是坚决不信。有人说,我可是听说,他跟县里的某个女作者关系绝对不清白。这一说,气氛就更热闹了,甚至有人模模糊糊地点出了是谁,有人马上补充起了不知真有还是假无的细节,总之是越说越真了。其实类似的八卦,五山县城一天就有可能生产出好几吨,因此没有多少人会拿这当真,就是说过这话的人说过后自己也会很快忘记,不会太当回事。但话都是有腿的,不知怎么就跑到了金尚在的耳朵里,不排除有人知道他那性格专门传话好看热闹的。这种话到了他这儿,就成了大事。听说他撇下手头正写着的剧本,专程赶了回来。一回来就开始捋着言路,顺藤摸瓜,从那个场合的主办者开始摸起,先后摸到了报社记者、作协主席、后现代派诗人和一个非虚构作者,甚至一路追到了菜市场卖菜的大妈,对他们一一进行盘查和核对。主办者承认那个场合是他办的,但说那晚的主题与金尚在毫不相关。报社记者说,说了吗,我怎么记不得了。作协主席说,说与不说不重要,即便说也是玩笑话,别往恶意上去理解。找到诗人时,诗人说,是说了,不过,这算得了什么事!别人要这么说我,我根本不理,我还巴不得他们说呢。金尚在找到非虚构作者,说,你给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话应该不假。非虚构作者说,我没得可说。金尚在不算完,继续往下追,有的被他逼急了,就说,你自己先说这事到底有还是没有呢?他说,当然没有。人家便说,那这就不对了,既然没有,何必大老远地专门跑回来呢?这事不可能淘出真相,但金尚在就是金尚在,他有办法,他不再跟那些可恶的人去一一核对,而是直接找到了那个女作者当面求证。见了面,他跟人家说,你最有发言权,你是时候说句话了。女作者问,你让我说什么?就说咱们之间到底有那事还是没那事。女作者说,这还用说吗?他说,怎么不用!你不说清楚人家会继续说。女作者说,舌头长在人家嘴里,我怎么能说得清楚?我问你,你能堵得住他们的嘴吗?确实,她不能,他也不能。但让金尚在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回来问题非但没有解决,而是让谣言又有了新料,外界很快开始盛传,看到了吧,他哪是回来辟谣的,分明就是回来重续前缘的。最后,倒是那个女作者的丈夫实在看不下去了,专门安排在一个僻静的饭馆约请金尚在,让他到此打住,就此收手。并且表现出很大方地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我相信你!金尚在对女作者丈夫的亲自出面很是感激,是啊,女作者的丈夫这么说,那是最有力的证明啊!他激动得伸出手就要去握。但就在两手快要握上时,心里也憋着些气的女作者丈夫说,事情已经让你闹到这种地步了,就是有,我也不会再去追究了。他这一说不要紧,金尚在不愿意了,说,什么叫“就是有”!你要这么说,我无法收手,我只能继续排查下去。这个小场合最后两人到底是怎么结束的,无人得知,知道的只是女作者的丈夫给金尚在买上了当晚的车票,并且是亲自送到车站,把他送上车,亲眼看着他离开五山县,直至火车跑得没影没踪了,这才放心地回来。

我让付荣风说得有点头大,我问,五山县是不是加工业很发达?

付荣风很自豪地说,那当然。然后马上反应过来,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们加工八卦的能力的确很强。

我决计不再掰扯金尚在的事。因为他的事任谁掰扯也掰扯不清。而且,严格意义上讲,我们也算不得朋友。

但说归说,不想掰扯之后,心里却越来越多出了一些记挂。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拨通了付荣风的电话,问他金尚在在北京的情况。

付荣风说,不太好。

我问,怎么个不好法?

付荣风说,听说跟一个剧组闹翻了。

听付荣风的意思是说,有个剧组正在拍一个长剧,前五集女主角昏迷,一直躺著,女主角的片酬每集可能不少于二十万,这样算下来这五集就不少于一百万。为此金尚在就去闯剧组,对导演、制片、主演等来回找,意思就是一个,反正是躺着,也没什么台词,也不需要什么演技,就把这五集让给那女孩。

我问,事情最后成了吗?

付荣风说,你想想,怎么可能成?

我说,我们一起去趟怎么样?

付荣风说,我所知道的几个电话号码早都打不通了。我刚才说的这事,还是已经过去很长时间的事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长久地陷入了沉思,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载《芒种》2022年第5期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施玮(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