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陶 杨阿敏
赵伯陶,1948年生,北京市人。1964—1978年,北京市第六建筑工程公司机械处工人,198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先后供职于中华书局、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艺术出版社、《文艺研究》编辑部。从事中国古典文学(侧重于明清诗文与《聊斋志异》研究)及民俗文化研究。从1984年至2020年9月,已发表论文、书评等180余篇,计130余万字;整理点校《古夫于亭杂录》等古籍4部;注释评选《宋词精选》《袁伯修小品》《张惠言暨常州派词传》《明文选》《归有光文选》《王士禛诗选》《袁宏道集》《七史选举志校注》《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合作)、《新译明诗三百首》《聊斋志异详注新评》《徐霞客游记》(选注)、《中国传统家训选》《修己以敬》(中国传统价值观丛书)以及《三国志》(选注译)、《袁宏道小品》《蒲松龄小品》(以上三种即出)等;学术专著有《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明清小品:个性天趣的显现》《中国文学编年史·明末清初卷》《落日辉煌:雍正王朝与康乾盛世》《秦淮旧梦:南明盛衰录》《十二生肖面面观》《义理与考据》《聊斋志异新证》等。
杨阿敏:您在文化艺术出版社工作十年后,又调至《文艺研究》杂志社担任编辑工作十五年,在工作中应该审阅了不少的论文,请从期刊编辑的角度,谈谈您在审稿中常见的一些问题。
赵伯陶:文化艺术出版社因领导变更等原因,我于1998年经艺术研究院调整,调入《文艺研究》杂志社任文学编辑,2008年退休,又返聘五年。终因年近期颐的家母日渐衰老,需要照顾,65岁刚过即永久离开了编辑岗位。
论文编辑与图书编辑的工作有所区别,但异中有同,都可以视为能够实践“编学相济”的岗位。文通字顺是对论文写作的起码要求,然而不少研究古典文学的作者竟难达标,甚至包括教授乃至“博导”。文字不通者往往不自知,且自我感觉良好。有的人写作半文不白,实则逻辑混乱;有的人追求欧化句式,热衷于长句书写,其实前言不搭后语,缺少谓语或宾语的句子令读者不知所云。我曾经接触过一位博导研究员,出过不少书,发表过很多文章,还能获奖,但其文字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多在似通非通之间。这与一些编辑自身的文字水平相关,这些不合格的编辑常被貌似华丽的措辞所迷惑,以不通为通,结果助长并最终造就了文字如此不堪的“学者”。
文字表達而外,论文作者的文献功底也是目前学界堪忧的一大问题。有一些学者非常聪明,思辨能力极强,写文章也左右逢源,因而出名较早。然而如此学者投来杂志的文章却经不起文献的核查,辗转相引者姑且不论,即使出于元典的引文,不是篇名讹误,就是断章取义,甚至郢书燕说,完全是一副“六经注我”的气派。我有一个不够完整的经验:凡是从文献考据出发进行研究的学者,往往能够走得很远,至老不疲,学术之树常青。凡是从理论到理论进行研究的学者,聪明绝顶,“出道”甚早,却往往缺乏创新的持续力,晚年甚至靠吃老本维持一己的学术生命。
一个人的文字修养,除个别有天赋者外,皆须经历一个艰苦训练的过程。我初至中华书局任编辑,由于长期绝缘于书面文化,文字就写不顺畅,一封致作者的信函也要经编辑室主任大刀阔斧地修改方能发出。后来经过三四年的努力,将近四十岁,文字才勉强过关。我与作者的交往中,对于文章立意新颖却文字整体欠通者,往往“现身说法”,开诚布公地说明文字通畅的重要性;此后在编辑加工中的修改润饰也几乎须从头到尾字斟句酌,一丝不苟,才能勉强面对读者。文章发表后,有些作者并不以为然,认为编辑多此一举,甚至是佛头著粪,点金成铁。然而一段时间以后,多数作者能够逐渐醒悟,正确反思自己以前的文字缺欠,有的作者还与我结为要好的朋友。
对于引文错讹乃至与原文意思南辕北辙的文章作者,我也坦诚相见,指出其瑕疵所在,帮助作者修订文章。做古典文学研究,文献考据属于基本功,绝不能漠视。在北大读书时,我曾将图书馆有关中文工具书检索的书籍几乎浏览一过,因而写毕业论文研究中唐诗人李益,搜集有关资料就显得得心应手,在当时的北京图书馆柏林寺分馆,我曾发现学界尚未瞩目的李益诗集的不经见版本。指导老师倪其心先生曾对其他老师说:“赵伯陶会自己找材料了。”如今个人电脑早已普及,古典文献数字化进程日新月异,乾嘉学者须穷尽一生之力解决的问题,用电脑也许几分钟就可以搞定。在与众多作者的交往中,交流有关学术软件,从而提高研究水平,也应当算我编学相济的一个重要方面。“学问基本靠搜”,虽属自我调侃之语,却也从一个侧面表明当今古典文学研究方法的一大特点。学者有电脑助力,如果不能取得优于前人的学术成果,就真有愧于时代的眷顾了。
杨阿敏:您是如何将编辑出版与学术研究有机结合的?您对古代文学论文选题与投稿等方面有何建议?请谈谈您的治学经验。
赵伯陶:从大处着眼,在小处落墨,也就是说写论文不能“求全责备”,面面俱到,否则大而无当,犹如《庄子》中所谓的“五石瓠”,虽能“浮乎江湖”,但用场毕竟无多。至于如何选题,应当结合自己的科研项目而定。至于投稿学术刊物,首先要知己知彼,方能提高命中率。各学术刊物皆有自己的学术特色,并随主编或分管编辑的易人而发生变化,多多留意各刊物所发文章的风格,为刊物号脉,投其所好,发表论文就容易一些。当然不断提高自我水平是必需的;与刊物编辑交友,也算是“功夫在诗外”吧。
以我个人的治学经验而言,由于职司编辑,不像大学教授那样有科研压力,我治学全凭个人兴趣,这反而令我有了相当的自由度。我的写作或古籍整理大多是出版社命题作文的产物,这样就免去了“找婆家”的困窘。1998年左右,北京师范大学著名学者钟敬文先生高弟刘铁梁教授主编《中国民俗文化面面观》丛书,其中《十二生肖面面观》久而未得合适人选,齐鲁书社同仁推荐我应命。当时我尚未使用电脑,就花费两个月左右的时间,利用休息日到国家图书馆查阅有关资料,记笔记,做卡片。进入角色后趁热打铁,十个月一气呵成,近26万字的书稿终于蒇事。生肖文化涉及面广,文化人类学、天文地理、宗教信仰、岁时风俗、民间传说、美术造型艺术乃至马具文化等,几乎与生肖文化都有相关性。如今天骑马不可或缺的金属双马蹬,是西晋以后方登上历史舞台,马上“无立足处”,其单骑作战的能力就大打折扣。三国及其以前的战争实践,骑兵之间的单打独斗绝非如小说《三国演义》中描写的那般惊心动魄,骑兵团体迅捷勇猛的冲击力才是冲垮步兵的制胜法宝,诸葛亮的“八阵图”当是步兵在开阔地带抵御骑兵团队冲击的有效阻尼手段,而排阵的迅捷变化是击溃骑兵的关键。有了这一概念,以后我做百万余字的《三国志选》的译注书稿,对于有关战事的诠解,就有游刃有余之感。
从事古籍整理,如选注古代文学作品,只要认真去做,总能发现前人忽略乃至误解的一些问题,及时一一记录下来,一篇文章就稍具雏形了。对于原著读不懂的地方,就有可能发现问题之所在;自以为了然于心之处,往往反而会出现讹误。将论文写作与古籍整理结合起来,选题有的放矢,质量就有保证,发表也非难事。
杨阿敏:您在古籍选注上有丰富的成果和经验,如注释评选有《宋词精选》《袁伯修小品》《张惠言暨常州派词传》《明文选》《归有光文选》《王士禛诗选》《聊斋志异详注新评》《修己以敬》《中国传统家训选》等,请谈谈您在文献注释方面的心得和经验?当下文献影印、古籍整理之风正盛,但成果亦参差不齐,对此,您有何看法?
赵伯陶:古典文献数字化的工程方兴未艾,为当今的古籍整理工作提供了优越条件,有关学者应当充分利用电脑软件强大的检索功能,就有可能收事半功倍之效。清初王士禛诗创作为追求神韵的内在风格,挦扯古人的“偷句”“偷意”乃至“借境”策略实为其重要手段,唐诗宋调自然不在话下,元明诗的佳句也时而进入诗人法眼,笑纳于自己的作品之中。如果没有电脑检索的方便,发现这种微妙的联系谈何容易!这也是今人注释王士禛诗可能超越清人惠栋与金荣的方便之门。我应出版社之命做《王士禛诗选》就是拜电脑所赐发现了有关其神韵说内涵的诸多有趣的问题,以后写有《偷句、偷意与借境:王士禛诗创作神韵举隅》长文,刊于《文学遗产》2016年第1期,恕不赘言。
出版社影印古代文献,为学者提供可靠的原始材料,的确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出版事业。然而今人整理古籍就须慎之又慎,如果掉以轻心,往往欲益反损。我曾翻阅今人整理的晚清人《鲁一同集》,内有《安东岁灾记叙》一文,开首几句整理者如下标点:“计然曰: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天之行也。”我才疏学浅,反复阅读,绞尽脑汁,竟不知其所云为何。查考工具书,也无从下手,只得借助有关古代典籍的逐字检索电子软件,因“计然”在古籍中出现频率较低,即以此两字为关键词搜索,检得东汉王充《论衡》卷一五《明雩篇》:“《范蠡计然》曰:‘太岁在于水,毁;金,穰;木,饥;火,旱。’夫如是,水旱饥穰,有岁运也。”(参考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出版《论衡》标点本,唯“范蠡计然”中加顿号,作人名处理,小误)再经一番辗转查考,“范蠡计然”四字,并非人名并列,而是《范子计然》一书的异称,故加书名号。《新唐书》卷五九《艺文三》著录“《范子计然》十五卷(范蠡问,计然答)”,此书今已不传。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二一三《经籍考四十》著录《范子计然》十五卷云:“列于农家,其是矣,而今不存。”用太岁(中国古代天文学中假设的岁星)之运行结合阴阳五行之说解释每年的“水旱饥穰”,合理与否,这里不作辨析,但有了《论衡》的书证,再标点上揭一段文字,即是:“《计然》曰:‘岁在金,穰;水,毁;木,饥;火,旱。’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岁一大饥,天之行也。”如此标点,文义就非常清晰了。
标点古籍小心为妙,校勘其文字也不能随心所欲。“为之地”三字,在古汉语中成词,即给人提供事理的根据。语出《韩非子·说难》:“有欲矜以智能,则为之举异事之同类者,多为之地。”不必借助电脑,《汉语大词典》一类的工具书就不难查到。一部由某地方古籍出版社近年出版的别集,却对文本中出现的“为之地”这三字出校曰“疑衍”。如此校勘古籍,真令人大跌眼镜,无话可说!
对于古籍,首先要怀有敬畏心理,整理工作才能有获成功的可能!
杨阿敏:古籍今译工作在今日已是必不可少,于文化普及作用匪浅,然而对于古典诗歌的今译,则多不认可,以为丧失诗味。您做过《新译明诗三百首》,请谈谈您对诗歌今译的理解?在具体的工作中,您是如何处理诗歌所蕴含的多义性所造成的翻译困难?
赵伯陶:古代诗词乃至历史典籍的今译,上世纪80年代末,我曾为山东大学出版社做过一本《清词选译》的小册子,台北三民书局2015年出版我注译的《新译明诗三百首》,2019年我又曾做《三国志选》的注译本(尚未出版),全为应命之作,不得不尔。然而概括而言,我认为古籍今译并非普及传统文化的利器。为历史、哲学典籍做一些今译工作,可在一定程度上提高阅读效率,但若用于文学典籍如诗词等韵文,今译会极大地削弱原作的文学感染力,而且往往费力不讨好。即使叙事文学中的文言小说,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也不宜今译。白话《聊斋志异》一类的整理本出版了不少,只能满足于但求粗识故事梗概的读者,所谓“买椟还珠”,有关文学鉴赏的趣味则丧失殆尽,读这样的白话小说,岂不是味同嚼蜡?文学类的典籍实在不宜今译,否则将令读者与“文学”渐行渐远。
杨阿敏:您做过《七史选举志校注》,对《新唐书》《旧五代史》《宋史》《金史》《元史》《明史》和《清史稿》的《选举志》逐一进行过校注,通过这项工作,您对诸史《选举志》应有深入全面的了解,请您谈谈各志的特色与优缺点,在阅读和利用史志上应该注意些什么?
赵伯陶:传统正史为“二十四史”,只有六史有《选举志》,将《清史稿》中的《选举志》计入,则为“七史”。如果将隋代视为中国科举制度的发轫期,那么唐代就属于这一取士制度的生长期,宋代是成熟期,明清两代堪称中国科举制度的完善化时期。研究中国古典文学就不能隔膜于历代选材制度及其变迁,读书人的入仕荣身之路与文学创作密切相关,研究文学者不可忽视。比较各志特色,说来话长,一言难尽。我曾写有《中华本诸史〈选举志〉商斠》一文,发表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9年第1期,中华书局点校本“二十四史”及《清史稿》修订工程办公室2009年3月20日《简报》第26期全文转载,恕不赘言。《聊斋志异》涉及明清科举的篇章不少,做完135万字的《七史选举志校注》以后再做《聊斋志异详注新评》,就有得心应手之感。可见传统治学者所谓“文史不分家”之说,的确有道理,只挖一口深井式的探讨学问法,就往往会捉襟见肘,時而露出破绽,甚至出现“硬伤”。
杨阿敏:您的《聊斋志异详注新评》一书,荣获2016年度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在此基础上,又著成《聊斋志异新证》。此后还陆续有论文发表,在《聊斋志异》研究上,您倾注了不少心血,请谈谈您研治《聊斋志异》的因缘与历程,《聊斋志异》研究还有哪些有待探讨的问题?
赵伯陶:2008年,在武汉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我遇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周绚隆先生,曾就清人以及今人有关《聊斋志异》的注释乃至校勘、标点诸问题交换看法,我们一致认为与其修订旧本,还不如另起炉灶。这是我此后详注新评《聊斋志异》的动力所在。蒲松龄博及群书,阅读范围广泛,随手记下相关典故或令人醒目的文言词汇,或立时用于小说创作,或录于另纸以备不时之需,其文言行文典雅自如即与作者的这一创作方法密切相关。反推《聊斋志异》文字的语源出处在过去绝非易事,有关辞书只能解决一般性的语词或典故的来源问题,对于一些特殊语汇的辨识,注家或一般读者只能望洋兴叹,无可奈何。我曾写有《〈聊斋志异〉注释小议》一文,刊于《蒲松龄研究》1994年第3期,对前人注释的缺憾提出过质疑,然而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的问题并未得到解决。近年以来,古典文献数字化软件的不断开发与应用、互联网搜索功能的强大,为我们解决这一问题开启了几乎人皆可入的宽敞大门。把握古典文献数字化这把利器,破解《聊斋志异》就有“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的感觉,对于前人诠释的不足之处也更显而易见了。
“白服裙帽”四字在《聊斋志异》中凡两见,一在《司文郎》,一在《胭脂》,两者皆为《聊斋志异》名篇。对此四字,从清代以来的注家皆忽略不注,实则对读者正确鉴赏品味小说有关情节关系甚大,不可轻易放过。经电子文献检索,四字形容人的装束,语出《南齐书》卷二二《豫章文献王传》:“宋元嘉世,诸王入斋阁,得白服裙帽见人主,唯出太极四厢,乃备朝服。”所谓“白服裙帽”即相对于朝服的便服。裙帽,乃曾流行于六朝的一种帽子,因帽缘周围有下垂的薄纱细网,故名。
白服不必论,裙帽,隋唐以后即已不甚流行,明末清初之际当已绝迹。在《司文郎》中,蒲松龄以“白服裙帽”形容宋生出场的服饰,无非凸显其异于常人的怪诞穿戴而已,从而暗示出宋生的游魂身份,绝非闲笔。作者以下又以“望之傀然”从侧面描写宋生,傀然,这里当作“奇异貌”讲。傀,傀奇,谓奇异。《广韵·灰韵》:“傀,怪异也。”《周礼·春官·大司乐》:“凡日月食,四镇五岳崩,大傀异灾、诸侯薨,令去乐。”汉郑玄注:“傀,犹怪也。”然而从清人至今,注家多以“高大”或“魁梧”释“傀然”,权威的《汉语大词典》立有“傀然”词条,“独立貌”的义项而外,又有“魁梧貌”之第二义项,并以《司文郎》为书证,显然错误,编写词典者没有弄清楚“白服裙帽”的出典当系原因之一。一个含怨飘荡的游魂有何高大可言?谓之怪异则恰如其分。
《胭脂》形容书生鄂秋隼穿戴亦有“白服裙帽”之谓,属于刻画书生为其新丧妻子服丧之装束,纯系借用典籍成词,并无深意。按先秦礼法,妻死,夫为妻服“齐衰”(丧服名,为五服之一,服用粗麻布制成,以其缉边缝齐,故称“齐衰”)一年,汉以后由于男尊女卑思想的影响,夫为妻服丧之制并未严格执行。这里的“白服裙帽”不过表示象征性服丧而已,并不符合古代礼制。值得瞩目的是,“裙帽”,蒲松龄亦未用其本义,只是用为下裳与帽的合成词而已,否则既有裙帽遮掩其面目,小说有关“(鄂秋隼)丰采甚都,女意似动,秋波萦转之。少年俯其首,趋而去”的描写就不合逻辑了。
明确《聊斋志异》对《左传》等古典文献的借鉴,可以帮助我们正确诠释蒲松龄笔下事涉所谓“微言大义”的语词。如《促织》一篇,各地高中语文教材多加选录。小说中主人公成名本是一位未曾进学的读书人,因帝王向民间征求蟋蟀之举,几至于家败人亡,后因机缘以进献善斗之蟋蟀而富过世家。“异史氏曰”就此评论道:“故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以促织富,裘马扬扬。”何谓“以蠹贫”?如果简单地理解为“因为害民之里胥而贫穷”或“因为读书而受穷”,就未免削弱了小说的批判锋芒,且与上一句“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之论也无逻辑关系。如果明确“蠹”一字语本《左传·襄公二十二年》中“不可使也,而傲使人,国之蠹也”数语,且作者运用了修辞学中的“飞白”一格,巧妙用“蠹”一字比喻祸国害民的人或事,这里即指皇宫“岁征”蟋蟀的弊政。如此诠释,则《促织》直斥帝王滥用民力的批判锋芒就显而易见了。《新唐书·卢怀慎传》:“夫冒于宠赂,侮于鳏寡,为政之蠹也。”《汉语大词典》收录“蠹”字,其第二义项即以《左传》为书证,今天注家或有疏漏,千虑一失而已。
《桓侯》一篇描写荆州彭好士骑乘偶啮仙草之马,半日驰行千里来至阆中,作客三国蜀将张飞的祠庙,颇受礼遇,小说反映了清初文人士大夫对于张飞礼贤下士之风的几多好感,这与史书所记述者并无参差,小说中的赳赳武夫张桓侯并没有给读者留下蛮不讲理的印象。至于小说中出现“同座者刘子翚”,此后又作为居停主人款待彭好士,这一人物的出场究竟体现了作者何种用意?以今所见两种全注本皆未出注,无非以为是蒲松龄信笔虚构的人物而已。责任编辑葛云波先生曾向我指出“同座者”当指南宋思想家刘子翚(1101—1147),建州崇安(今属福建)人。他以父荫补承务郎,通判兴化军,后辞归,居武夷山讲学,精《易》,朱熹曾从之学。著有《屏山集》,《宋史》卷四三四有传。朱熹《屏山先生刘公墓表》记述刘子翚临终前曾向朱熹传授了“不远复”的三字符,刘子翚《寄魏元履》诗亦云:“尝闻不远复,佩作三字符。”今武夷山五夫里朱熹故居紫阳楼仍悬挂有“不远复”的匾额。所谓“不远复”语本《易·复》:“初九:不远复,无祗悔,元吉。《象》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大意即走得不远就回归,以自身能力欠缺,故用以修身养性。这与小说中彭好士远游迷失的情境正同,蒲松龄因之联想到刘子翚著名的“不远复”三字符,从而在“异史氏曰”中又说:“观桓侯燕宾,而后信武夷幔亭非诞也。”这对我们探讨蒲松龄浮想联翩的小说构思过程大有助益!作者正是通过不同时代历史人物的“穿越”完成了小说别有寓意的书写,这是清人至当代诸多注家千虑一失之所在。可见准确注出刘子翚其人,对深入理解《桓侯》的情節设计不可或缺。
在整理《聊斋志异》的过程中,我陆续发现前人疏漏或忽略的一些问题,前后写有系列论文近四十篇,分别就《聊斋志异》与《尚书》《周易》、“三礼”、《诗经》《左传》、“四书”“前四史”、《太平广记》等文献典籍的关系问题加以探讨,陆续刊发于《社会科学辑刊》《东南大学学报》《河北学刊》《求是学刊》《聊城大学学报》《铜仁学院学报》《文史知识》《蒲松龄研究》《中国教育报》等刊物。力图从文献出发,以考据的方法多角度、多方面揭示《聊斋志异》的思想艺术价值。2017年杪,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聊斋志异〉新证》一书,凡46万字,即是上述诸多论文的结集,可视为我做《聊斋志异详注新评》的一项副产品。
先是,我曾以《娇娜》为样稿求教于北京大学教授马振方先生,马先生回函有云:“自吕、何以迄于今,《聊斋志异》注本见到数种,也各有千秋。但还没有一部真正的‘详注’本。较比以前各种注本,你的注本才是地道的‘详注’。《聊斋志异》的细讀与研究的深入需要有一部这样的注本。其最大特点是广为寻求词语的源头、出处,从而为深透了解蒲翁所用某些语句的意味成为可能。此外,勇于注别人所不注者也是难能可贵之处。此书的出版或可成为《聊斋志异》研究的一个新的起点。你多年从事古籍的注释与研究,且极勤苦,累积了深厚的古籍功底,作此详注是最合适的。”研究《聊斋志异》的权威学者袁世硕先生赐序拙作有云:“伯陶注释《聊斋》,眼界开阔,小说文本中出现的人名、地名、物名、事件,即便不甚关乎作品大体者,都不轻易放过。如辨《金姑父》篇的‘东莞’应为‘东关驿’,《夜叉国》中的‘交州’应依二十四卷抄本作‘胶州’,《沅俗》所言‘沅江’应为‘元江’,《尸变》中的‘搭帐衣’实为‘送给死者的衣衾’等,不仅与文本叙写的情况相吻合,对读者也有增长历史文化知识的意义。出于这种思路,伯陶作‘简评’也冲破了一般就小说所叙故事情节揭示其意思意义的模式,注重探明各自的本事、源流、事理,参照中西有关文献,引申出文本深层隐含的微言大义。”
周绚隆先生曾专门撰有《人民文学出版社〈聊斋〉出版六十年》一文(《中国出版史研究》2018年第1期),其中评价《聊斋志异详注新评》有云:“该书吸收了《全校会注集评聊斋志异》的校勘成果,将精力重点放在注释和简评,取得了一些新的突破,对于读者准确理解原文大有裨益。”实事求是地说,这些话当然含有很多的鼓励成分。
杨阿敏:您长期工作在图书与学术刊物编辑岗位上,与图书作者和论文作者都有接触,请谈谈您与这些学界友人的交往因缘?
赵伯陶:欲做好编辑工作并力求达到编学相济的目的,就需要与学术界广结善缘。对于学界友人的组稿有求必应并努力完善,尽快交稿,是维持自家信誉的保证。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乔力先生擅长于选题开发,《市井文化与市民心态》(中国传统文化专题研究丛书)24万字,湖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9月出版;《明清小品:个性天趣的显现》25万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6月出版;《落日辉煌:雍正王朝与康乾盛世》22万字,济南出版社2001年9月出版;《秦淮旧梦:南明盛衰录》21万字,济南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这四部专著皆为乔力先生策划并联系出版的,前两种著述对于我以后做《明文选》,无论选文还是注评,皆有导夫先路的意义;后两种著述对于我研究明末清初的诗文、小说,也具有背景展示的效果。
武汉大学教授陈文新先生主编《中国文学编年史》,命我做《明末清初卷》,完成后67万字,由湖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另主编《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命我做《七史选举志校注》,完成后135万字;与陈文新、何坤翁合作编《明代科举与文学编年》,完成后465万字,皆由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
《苏州大学学报》编审王英志先生,21世纪初协助钱仲联先生主编《明清八大家文选丛书》,建议我做《归有光文选》,并亲任责任编辑,完成后近30万字,由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出版。2008年王先生曾向上海古籍出版社推荐我为清王文濡所编《明清八大家文钞》整理集评本撰写“导读”;2013年他又向台北三民书局推荐我做《新译明诗三百首》,完成后70万字,2015年出版。
通过《明文选》的注评,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部同仁结下友谊,《王士禛诗选》《聊斋志异详注新评》《中国传统家训选》《修己以敬》这四种图书都是继《明文选》之后在2009年至2018年这十年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组稿出版的。其中《聊斋志异详注新评》成书后250万字,部头较大,责任编辑葛云波、李俊两位先生为人作嫁,不遗余力,为此书的顺利出版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一般情况下,编辑对于作者的书稿能够做到订正错讹已属不易,至于拾遗补阙,就是社会对于编辑的更高要求了,读者对此自不能苛求。社会当下对图书质量的提高颇为重视,这当然是好事,但不能只责怪编辑的修为有所欠缺,作者的学术素养也不容忽视。作者原稿基础单薄,编辑为订正其诸多“硬伤”已然无遑他顾,能做到雪中送炭就算尽职尽责了;作者原稿基础牢固,编辑审读才能“春风得意马蹄疾”,锦上添花就有可能。我写有《人世间难得的缘分》一文,收录于《文学名著诞生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2021》,专门谈论人生治学路上编辑与作者之间友谊的可贵。
聊城大学文学院已故友人李庆立教授、四川省社科院文学所已故友人沈伯俊研究员,皆与我交谊甚笃,著述互赠,或为对方撰写书评,君子之交淡如水,却不可或缺。已经退休的人民大学叶君远教授,浙江大学朱则杰教授、徐永明教授,深圳大学沈金浩教授,虽难以“乐与数晨夕”,也当算是陶渊明笔下之“素心人”相交了。我们在治学路上时常相互勉励,共同进步。
尤其令我难忘的是《阅古小札》一组小文的撰写。这组文章是1992—1998年应《中国青年报》副刊《绿地》编辑王长安先生之约撰写的,“阅古小札”也是由长安先生命名的。他是我在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同窗,毕业以后在《中国青年报》报社工作兢兢业业,为组稿四处奔波,将《绿地》副刊办得生龙活虎,业绩不俗。七年间陆续刊发我所写纵横文史的“小札”四十余篇,每篇平均两千字左右,据说读者反响不错。以后长安先生不幸早逝,“阅古小札”也就此中辍,而他的音容笑貌却时常浮现于我的脑海中,无限怀念之情黯然而生。也许尘世中难以实现的企盼,往生净土即可如愿以偿吧。
正是由于有上述诸多“贵人”的相扶相帮,令我增多了学术实践的机会,在学术刊物发表论文逐渐增多,古籍整理图书乃至专著也相继出版,自信心从而大增,且日益增强,这终于令我完全走出了人生自卑的阴影。
杨阿敏:除了编书,您的生活中应该也离不开买书、读书、藏书,请谈谈您的这些经历?读书也是人文学科治学之基础,有学者认为论题应该是在读书中读出来的,如何才能在读书中发现问题呢?
赵伯陶:坐拥书城,大约是古今真正读书人的理想家园。无论做编辑工作还是钻研学问,都离不开书籍。不必追忆诗圣“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一类的诗句,记得某位学者也说过:“想要把自己的图书列入图书馆,就要先把图书馆列入自己的书。”为了治学的需要,我有十三书柜(多数带顶柜)的藏书。有些是学者赠送的,如《清诗纪事》前七册为钱仲联先生所赠阅,后面的十三册是托江苏古籍出版社友人三折书价代购的;《王士禛全集》为主编袁世硕先生赠阅。《清史纪年》十二卷,则是在北京春季书市低折扣购入的。众多友人赠书以及参与项目获赠图书仅占我藏书的一小部分,大部分需要的书还是要购买的。如余英时先生的书,买来置于座右,受益匪浅。
在实体书店兴隆的年代,万圣书园、第三极、风入松、盛世情等书店曾是我经常盘桓流连的地方,徜徉于书海中,自有妙不可言的趣味。随着实体书店的陆续退出市场,网购图书在带来便利的同时,淘书之乐也荡然无存了。
《徐霞客游记》中《游太华山日记》天启三年(1623)三月初三日记:“行从牙罅中,宛转如江行调舱然。”何谓“调舱”?注家多不出注,有译文者则谓:“像在江中行船掉转船头一样。”显然有望文生义之嫌。经辗转查考,知柴萼(字小梵,1893—1936)《梵天庐丛录》有释,亟于孔夫子旧书网购得这部由故宫出版社出版的笔记。是书卷二七“掉枪花”一则云:“吴楚谓帆上风曰抢,谓借左右使向前也。《扬都赋》:‘艇子抢风,榜人逸浪。’今舟人曰‘掉抢’是也。又作‘舱’,作‘枪’,见杨慎《俗言》。”所谓调舱,同“掉抢”,谓江行中帆船遇偏风甚至逆风,须不断调整帆的迎风角度,以巧借风力曲折前行,俗语“好船家使得八面风”即谓此。能够迅速解决这一令当今注家迷惑的问题,实拜便利的网购所赐!
受钱锺书先生《谈艺录》《管锥编》《宋诗选注》等著述的启发,“读懂”是注释古籍的起点,“打通”则是对注释提出的更高要求,而对古籍“读懂”“打通”又是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基础,中国古代的韵文写作讲求意境,往往意内言外,一唱三叹,因而注释古典诗词尤为不易,稍不留神,就会张冠李戴,甚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曾写有《一代“游圣”的寻踪——与朱惠荣、李兴和译注〈徐霞客游记〉商榷》《性灵与学识——〈船山诗草全注〉问题举隅》《〈三国志〉注译发微》《文本细读与清诗注释——〈张鹏翮诗集校注〉诠解商榷》《聊斋文本的细读——周先慎先生治学一隅》等文章,或指瑕,或称誉,全就“读懂”与“打通”诸问题立论,与人为善的同时,也有自我警戒的用心。写这样内容的文章,家中若无一定数量的藏书,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杨阿敏:您用文言(多为骈文)所作序跋(后记)有数十篇之多,这在当下似乎较为罕见。您为何用这种形式来表达?您觉得今人写作文言需要注意些什么?请谈谈您的经验。
赵伯陶:从事古代文学研究者,就应当熟悉古人有关文体的写作,如有可能,不妨略作尝试,粗识其间甘苦大有好处;否则做研究就好似扣槃扪烛,或形同隔靴搔痒,难中肯綮。拙作诗词也曾公开发表过一些,但限于才情,北人又不晓入声,所作实在难入识家法眼,只好藏拙。用骈文一类的文言撰写后记,尝试用一些古人掌故串联起自家所欲言者,无非是到古人文章中“做贼”,并非什么本事,但至少可以体会到形式大于内容的骈文写作,其难度与实用性皆远逊于自铸伟词的韩愈、柳宗元、苏轼、归有光等大家的散文创作。有学者曾经用一巧妙的比喻形容骈文与散文两种文体的区别:骈体如同一只装饰华美的硬壳箱子,即使其中空洞无物,至少可以保持貌似体面的外表;散体则如一只绣花软口袋,倘若其中无有货真价实的物品,就会塌瘪叠折不成模样。明白了这层道理,再研究唐宋古文运动的必要性就会别有会心了。
杨阿敏:能否谈一下您的自我评价?今后有何打算?
赵伯陶:北京天桥过去的習武练家子,为招徕看客,开练之前总要说一些垫场子的废话,以拖延时间,如“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一类的自炫之语,其后通常还要缀以一个有趣的自我判断:“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只练不说,那是傻把式;能说会练,那才是真把式。”言下之意,他就是天下少有的“真把式”。我没有硕博的头衔,学无显赫或正式的师承关系,不免“野狐禅”之讥;更不是名校中的博导,在曾经盛行一时的名片上也从来无缘添加“享受”某种特殊待遇的荣耀。我以编辑身份业余从事学术工作,没有职称焦虑的功利性目的,也没有年复一年科研课题的压力,这反而令我的业余治学有了“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迅捷与快慰。如果勉强算作“学者”的话,我既非“真把式”,也不是“假把式”,充其量不过是“傻把式”一类,以上有关治学的自我总结,也大多“卑之无甚高论”。我于偶然中踏进北大的门槛,本是时代的阴差阳错造成的;至于编辑之余从事明清文学研究更是偶然中的偶然——毕业后分配至中华书局,文学编辑室正缺明清一段的编辑,如此而已!然而聊以自慰的是,北大中文系的四年寒窗,总算没有白读;编学相济,令我的人生终于从自卑走向了自信。不过尔尔,岂有他哉!
我今年(2021)已经七十三岁,终于能深刻体会到孔夫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的从心所欲心境。继《义理与考据》《〈聊斋志异〉新证》两部论文集之后,我刚刚整理出我的第三部自选集《远岫集》,分为“论文”“书评”“序跋”三编,正待字闺中,成书后大约在60万字以上。我去年即已蒇事的三部注评书稿待出,还有解读一部明人典籍的任务需要在今年仲秋以前交稿。大功告成以后,是否“金盆洗手”,尚未最后定夺。记住那句老话:
车到山前必有路!
杨阿敏:谢谢您接受我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