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鹏先生大著《稼轩词艺术探胜》即将出版,命我作序,令我惶恐而不能辞。陶老师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著名学者,当今诗词鉴赏方面的泰山北斗,且年长我十余岁,说亦师亦友或不免托大之嫌,但陶老师于我,确实既是良师,又是益友。所以不能辞或不敢辞者,是因为陶老师三十年来在学术上引导鼓励,惠我良多。2015年,我的《宋词欣赏教程》修订再版,求序于陶文鹏老师,其实他那时正忙,既因事要回故乡广西,又正赶着校对书稿,但他不辞辛劳,很快为我写了热情洋溢的大序,让其高足弟子张剑兄寄来,使我非常感动。如今陶老师有命,岂有不从之理。
我和陶文鹏老师第一次相见,是1994年10月在王兆鹏兄主办的襄樊词学会上。事实上在那之前,我们早已通信联系,真的可说是神交已久了。此前陶老师在主编《宋诗精华》一书,我因同学阎华的关系,承担了南宋部分诗人诗作的鉴赏文字。那时没有手机,往来交流,全凭书信。陶老师的字劲健有力,神采飞扬,其字体较大,往往一行两格,见其字即可想见其豪爽热烈的性格。尤其是他信末常用的“握手”二字,仿佛真地感到他一双充满激情的手伸过来,极具感染力。那时我初涉学海,比较认真,所写赏析文字颇得陶老师首肯;再加上年轻时写过一点新诗,译诗也还可读,故得陶老师缪加青眼。就在襄樊隆中我和陶老师初见聊天时,蒋寅兄从旁说:陶老师总是说,要是所有的稿子都能像张仲谋这样就好了!
陶文鹏老师为人豪爽耿介,虽然也曾经涉足宦海,终不改诗人气质。我与陶老师一见相知,三十余年过去而感情弥深,其于文章风格亦殊有同好。陶老师慧眼识文,遇到好文章,每称之不容口。我在与他交谈中,就听他夸赞过很多人的文章境界。前辈学者如钱锺书、吴世昌、程千帆、王水照诸先生,与我同辈的如莫砺锋、胡晓明、吴承学、张宏生、蒋寅、彭玉平诸兄。他认为一个人单篇论文写不好,却写出许多专著,是很奇怪的事情。1996年,我写的一篇《论唐宋词的闲愁主题》经陶老师之手在《文学遗产》发表,嗣后数年,每见到学界朋友,一见面就说,陶文鹏先生总在夸你的文章呢!
陶文鹏老师的学术个性,最突出的有两点。其一是他一直坚持和呼吁文学本位意识。用他的话说就是搞文学的人不应该为其他学科打工,文学作品也不应沦为其他学科的佐证材料。文学作品当然可以用作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或是其他学科的史料,有些前辈学者也确实这样做过并获得成功,但那种破体出位的研究不应成为古代文学研究的主流与常态。当然,陶老师并不主张局限于文学本身,他非常重视并大力提倡文化学视野下的文学研究。他在《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后记中写道:“立足于文学本位,并不是把眼光仅仅局限在文学上。近些年来,许多古代文学研究者正越来越注意从广阔的文化学视角来考察文学,写出了见解深刻令人耳目一新的论著,把古代文学和文学史研究推向高深的境界,对此,我是非常赞成也努力这样做的。”我1997年在《文学遗产》发表的《试论文化学的批评方法——读傅璇琮先生〈唐诗论学丛稿〉》,就是在陶老师的指导和鼓励下完成的。
其二是陶文鹏老师一直主张文学研究论文要有文学性、可读性。他的论文不只是写观点,更不是仅凭材料取胜。他是把论文当文章来写。这句话好像有语病,但我想强调的是,当我们采用“论文”概念时,我们关注的往往是论点、论据和论证过程;而当我们谈“文章”时,我们也许会更多地考虑文章的立意角度、谋篇布局、话语修辞以及艺术风格等。我相信陶老师的每一篇文章都在立意、构思等方面花了不少心思。换句话说,他是努力把论文写成美文,或者说他是以“创作”的态度来写论文的。其实,在老一辈文学研究者中就有不少这样文采斐然的学者。如《古诗十九首初探》的作者马茂元先生、《诗词散论》的作者缪钺先生、《红楼梦论稿》的作者蒋和森先生、《雷雨人物谈》的作者钱谷融先生、《管锥编》《谈艺录》的作者钱锺书先生,以及陶文鹏老师的导师吴世昌先生等,他们的论著都是有文采,有个性,远离高头讲章,让人读来饶有兴味的。而这种文章作风现在是日见稀少了。
和诗人观世一样,陶文鹏老师鉴赏诗词也是六根并用。他在《唐诗艺术研究的现状和思考》中写道:“既然唐代詩人们把汉语言文字的具象性、抽象性、抒情性、含蓄性、象征性、朦胧性、音乐性、跳跃性、超越性、诱惑性等奇妙性能发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我们就应该呕心沥血地研究诗人们是怎样运用这奇妙的汉语言文字创作出美的诗意诗境的。”他喜欢探讨书法、绘画、音乐等艺术与诗的关系。看他的文章题目,如《论王维诗歌表现自然音响的艺术》《论常建诗歌的音乐境界》《论宋代山水诗的绘画意趣》《论梦窗词气味描写的艺术》等,其实都是在探讨文学作为语言艺术的独特表现力。他在文中提到,在谢灵运之前,诗中的听觉形象远少于视觉形象;从谢灵运起听觉形象大增,但诗人对于自然音响素材的提炼和概括还不够,同视觉形象往往不能有机融合,至王维则达到音响与景色和谐交融的境界。我看到陶文鹏老师这样的文章就止不住想:晚唐诗中的各种色彩和音响的调和,那才真是到了感觉浑成的极致,甚至好胜的宋人在这方面也未能反超。我要赶紧写这篇文章,题目就叫《诗至晚唐,声色大开》,不然则恐陶老师之我先。及至读到他《论李贺诗歌的色彩表现艺术》一文,不禁慨叹自愧弗如,只能搁笔了。
陶文鹏老师的诗词鉴赏是当世一绝,这在学术界已成共识。程千帆先生读了他发表在《古典文学知识》《名句掇英》栏目的文章,致信盛赞其“别出手眼,将古贤摘句图现代化,极具妙解”。《点睛之笔:陶文鹏谈词》卷首有莫砺锋序,称其“谈艺精微”“探骊得珠”。黄维樑《当代诗话阅读笔记》则把余光中、李元洛、陶文鹏三家诗话并列,称陶文鹏老师是“诗词鉴赏家”,说他“深得风人之旨”,说陶的《点睛之笔》二大册“是传统《诗句图》和《秀句集》一类著作的开拓创新”。我想,主张“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的陶渊明,和千载之下把此付诸实践的陶文鹏,二人都姓陶,且都是纯真率性之人,古今相望,堪称莫逆,可以相视一笑矣。
前人论诗,有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今人之文,亦或有学人之文与诗人之文。学人之文,经之以经史,纬之以规矩,多闻博学,言必有据,或长于文献,或精于义理;而诗人之文,自饶本色,一往韶秀,根于创作,精于鉴赏,即兴发议,重在感悟,其诗心跳跃,诗情漫溢,随性所之,不拘一律。陶文鹏老师之文,即诗人之文也。
陶文鹏老师原是宋诗研究专家,大约在六十岁前后,他开始转攻宋词。如果说之前的《苏轼诗词艺术论》是因为研究苏轼,爱屋及乌,由东坡诗到东坡词,近年来可是由小试身手而成为专门名家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宋词研究渐成显学,是继唐诗学之后,又一块被精耕细作的领地。以致攻读宋词方向的博士、硕士,已经很难选题了。我们总以为古今文人,才力相当,哪有天然好题目留待我辈驱遣,但陶老师以其敏感卓识,总能寻到别出心裁的切入点。譬如《论唐宋词的戏剧性》《论唐宋梦幻词》《论宋词绘影绘声的艺术》《论梦窗词气味描写的艺术》等,这些选题好像自然天成,可千百年来,竟无人问津,专等陶文鹏老师来发掘拂拭,才显露其一段精光。我曾经把这些文章推荐给我的研究生们,以为这些文章具有方法论意义,即单从选题炼意来说,已开启文章法门。当然,佛祖拈花,迦叶微笑,这要有慧根才能体悟。
宋词之中,最难研究的也许非稼轩莫属。因为稼轩词成就极高,研究积累极富,自宋代以来将及千载,按说是剩义无多了。但陶文鹏老师专研数年,仍多有发覆表微之处。比如谈到双调词,我们总是坚执教科书的说法,说是上下片的关系,要若断若续,似承似转,不欲全脱,不欲明粘,如是者云云。但陶老师却发现,辛弃疾对词的章法更大胆的创新,乃是他在許多作品中,有意突破双调词按上下片分段的常规,使词意前后紧接,一气贯通,借此表现其难以抑遏的感情激流。如《贺新郎》(绿树听鹈鴂)和《沁园春》(杯汝来前)等皆是。又如关于词的结句,最常见的不过二法,一种是以景语结,一种是以情语结。但陶文鹏老师发现,稼轩词中有一些作品,非景非情,而是在结尾处推出一个人物的特写镜头。如《鹧鸪天》结拍“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之类。这些都是陶老师覃思精研之所得,对传统的词学理论也构成一种丰富与补充。又如《论稼轩词的女性形象创造》,他说稼轩在退隐带湖和瓢泉期间新写的农村词里,塑造了一些淳朴美丽的山村妇女形象,如《鹧鸪天·鹅湖归病起作》“谁家寒食归宁女,笑语柔桑陌上来”。这是稼轩对词题材内容的重要开拓,虽然数量不大,却给词坛吹来一股带着乡村泥土香味的清风,令人耳目一新。像这样的论述,都是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发前人所未发的。
陶文鹏老师善歌,据说曾获评社科院“十佳歌手”,可见实力了得。师友中间,我最喜欢的歌手有两个,一个是擅长西北民歌的普慧兄,一个是民歌美声兼长的陶文鹏老师。陶老师的嗓音有点沙哑。他总是说,最近抽烟喝酒把嗓子搞坏了,可是我认识他三十多年,他嗓子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这种嗓音属于“云遮月”那种,不影响高音发挥,而且因为沙哑更显磁性和穿透力。1994年襄樊词学会上,我们从武当山乘坐大巴回来,陶老师和一位女教师一路对唱,我觉得把歌剧《刘三姐》差不多唱了个遍,满车人听得如醉如痴。二十多年之后,2018年在江南大学参加词学会,陶老师又唱了一首以前没大听他唱过的苏联歌曲,仍然是曼声高音,内力十足,欣赏之余,尤为陶老师身体康健而欣幸。
陶文鹏老师常说他太懒,不用功。这方面有名的段子是,陶老师喜欢看电视,无论是文艺还是体育节目,一定要看到电视上出现“再见”二字才罢休。可是后来电视日夜播放,没有“再见”了,陶老师知道没有尽头,也就不再熬夜看电视了。我最初听到这个段子是在宋代文学会上听文学所郑永晓兄说的,陶老师在一旁微笑颔首,可见是事实而非演义。可是我们看陶老师近二十年来,文章一篇篇地发,论著一本一本地出。上“知网”检索其近三年论文,2019年3篇,2020年5篇,2021年7篇,原来陶老师是以这种“井喷”状态跨入八十岁的啊!网上检索其2001年以来的著作,计有十余种:《苏轼诗词艺术论》《唐宋诗美学与艺术论》《灵境诗心:中国古代山水诗史》《诗歌史话》,《宋词三百首译注》(与吴坤定合著)、《两宋士大夫文学研究》(主编)、《苏轼集》(陶文鹏、郑园编选)、《唐宋词艺术新论》《陶文鹏说宋诗》《中华经典好诗词·苏轼集》《唐宋诗词艺术研究》《点睛之笔:陶文鹏说诗》《点睛之笔:陶文鹏谈词》。
这些可都是陶文鹏老师六十岁之后所出版的论著啊!如此的高产稳产,如此的论著常新,真的让我辈既歆羡又惭愧啊!
我自愧根底浅薄,又不善作序,只能略述交往体会,以报雅命。衷心祈望陶文鹏老师身笔双健,为学界,为读者,不断推出新的精品佳作!
壬寅仲夏于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