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等闲识得东风面
一个年轻男孩子的幸福,少了别人——尤其是自己意中人的分享,那种感觉无疑是要减去一大半的,但之前深埋心中的念想因了这幸福的鼓励,也会被提到心头。比如在我如愿地考上了中医药科技大学之后,那埋藏了大半年的青涩情愫也开始悄然萌动。
这所大学在还是学院的时候,就在中医药界颇有名气,教材编委甚至主编位置也常常出现该校教授的名字。在同类院校的排名,绝对稳居前六,而且在一九七八年即被列为全国重点扶持的中医药院校。也有人说,古代科学是历史学的研究对象,是终将被新的科学体系所替代的,你见过古代天文学或古代农学在现今学科体系的再现吗?那是这些人还没有充分理解人体与疾病的复杂性,中医药和中西医结合的健康发展不仅是医学科学发展的必然选择,更是患者和社会的需要……
这个话题深邃,还是让我就此打住。
话说当年某著名学者在临沂进行田野考察时偶染风寒,当地医院虽尽锐出战,但患者却病情不减。后经引荐,我校某著名温病学家应约赴诊。望、闻、问、切四诊过后,略一权衡,出一方清营汤加减。患者服之,七剂而愈,一时传为佳话。此事也让四十多年后的我,每每念及便浮想联翩,想着某日参加某高规格学术研讨会,在会议间隙偶遇某著名人士,我“视其外应,以知其内脏,则知所病矣”。(《灵枢·本脏》)然后四诊合参,探索病源,推求经络,合此成方。此人服之三七二十一天,诸症皆除。其感激莫名,遂将其珍藏许久的中医古籍善本尽授予我,唉,人生若蝉,得此甘露足矣!只是大学五年,别说著名人士,就是校长本人,我也只有那么一次机会见过,在旁听他研究生论文答辩时与之擦肩。
岁月不居,当时,中医科技学院和医学院开始合并办学,统一招生,历时五年,两校又恢复独立办学。于是中医科技学院远迁至当时省城的偏僻之地,燕子山脚下。
时至我入学时的二○○一年,济南汽车联运站。
“师傅,到中医药科技大学。”我怕他听不懂我的郯城话,故意撇的“郯味”普通话,当然,郯城话中“药”的读音是yuē。
“老师儿,去哪个学校?”司机发动了汽车,右手停在了车钥匙上。
“中医药科技大学,燕子山脚下的那个。”我脸一红,他竟然管我这样一个高中生叫老师儿,是不是自己看起来很有学养?在后来的几年里我才发现,在济南,陌生人之间的称呼居然多是“老师儿”。
“哦?”司机皱了一下眉头,“是那个民办的中西医结合学院吧?”显然,“中医药科技大学”这串字符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只能启用模糊搜索功能。
“是经十路甲六十七号上的中医药科技大学,公办的。”我拿出录取通知书,核对了一下校名,底气已不是十分的足。看着朝别的院校去的学生已经陆续走了,于是我对着司机说:“沿着经十路走,定能看见。”司机斜眼看了一下后视镜中的我们,诡异一笑。我们沿着漫长的经十路,仔细地看着路边的建筑,终于找到了传说中的中医药科技大学,一块不大的银色牌匾上,竖排写着“中医药科技大学”七个大字。
有时我就不太明白,堂堂一个省属重点大学,建校四十余载,在出租车司机中的知名度怎么还比不过一个民办院校呢?打开当时各种版本的济南市市区地图,你会发现,在师范大学和艺术学院之间有一块空白,说到这片空白,我内心就有点激动了,这里就是我一直引以为豪的地方——中医药科技大学。师范大学和中医药科技大学一路之隔,这“一路”就是聚集了这两所大学学生们记忆和感情的山师东路。
就在出租车驶入校门,到达报到点的途中,我的心里升起了一个疑问,堂堂大学之谓,占地面积竟然还没有我的高中大,最高的楼不过六层。当然,“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也许正如清华大学梅贻琦教授所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难道这里果真大师云集,卧虎藏龙?透过车窗,我看着学校铁栅栏边那小小的一块银白色校牌,陷入了沉思。
2.沾衣欲湿杏花雨
在报到点,我坐在花坛边的石条上,左右打量着身边穿梭来往的新生。大凡稍有几分姿色的女生,总有一个学长帮着拿行李,另一件行李则落在女生父亲的肩头,中间走着两手空空的女孩和学长老乡长、老乡短地说着客气话。作为学长的老乡们,热情地介绍着学校的光荣传统和自己的学识能力,当然也包括自己在学校社团的任职,这最后一条也重要,往往很快就能收获学妹们崇拜的目光。像我,一个人在三个行李边坐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见一个学长来收获我的“崇拜”。这时,就听见正对第一餐厅南门缴费处的一个女声问我爸:“你叫樊予明?”显然是对我爸的年龄产生了怀疑。接着便听见我爸说话的声音,她便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对着她迅速咧了一下嘴,发现那女生的侧面很是漂亮,经过玻璃折射后的阳光很好地勾勒出她的轮廓,让我想起了我的高中同学李青译。
新落成的宿舍楼,通体贴着浅白色的瓷砖,只有靠近马路的这个门开着。我和父亲大汗淋漓地爬上四楼,找到416房间。发现八人间的宿舍已经到了六个人,除了六床的同学在翻看杂志,其余五个都躺在床上休息。晚上,经大家一介绍才知道,住六床的叫柏望春,年纪在宿舍排行老二。
柏望春,阅历丰富,济南槐荫区人。笑声爽朗,行事仗义豪爽,是我们宿舍踢足球的高手,其余六人皆不踢足球,老大宋玉进校后才开始学,柏望春第一次参加学校举行的足球比赛,就因为狂灌己方球门的两个乌龙球而在全校“名声大振”,自此,被中医学院“雪藏”半年。
床头都贴着号码,冥冥之中已经决定了你的出场顺序和所处位置,比如我是八號床,尽管我是第七个报到的,可我仍要住八床。我放下东西,迅速瞥一眼窗外,看到对面宿舍的窗户上都挂了各式的窗帘,就知道那是女生宿舍,这样的宿舍楼栋布局,又让我回想起高中时,男女宿舍的人隔空对着彼此背诵文言文和进行英语对话的场景。父亲帮我装上被罩枕套,买齐了生活所需用品,坐了一会儿说:“予明,我得走了,怕再晚就赶不上今晚的火车了。你就在宿舍休息,有什么事情就往家里打电话。”父亲说完站起身,向宿舍外走去,我也站了起来,紧咬着嘴唇,不敢说话,可就在父亲走出宿舍门的一刹那,泪水还是下来了。我没有去追父亲,赶紧蹲下身,趴在壁橱里装作收拾东西的样子,眼前突然就展开了故乡那片连天的杞柳林。
杞柳,落叶丛生灌木,单株可高达两米,大拇指粗细,一株一株紧挨在一起,放眼望去,形似一片绿色海洋波波而荡。长成割下,剥皮晾干,用于编制各种工艺品,俗称柳条。我的老家便躲在这样一片四千多亩的杞柳林之中。一条两米多宽的沥青马路,沿途零星地串起一百多户人家,这便是蒙山一脉——马陵山脚下的樊家庄。白天漂着泡沫的河水在路两岸的灌溉渠中淙淙地流着,几个老者坐在渠边几株一抱多粗的合欢树下,悠然地吸着旱烟,喷吐着往事。每至傍晚,青蛙便在河边聒噪成一片,扔一块石头,就暂时吓得它们不敢再唱。
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一个人跑到杞柳林深处的一个小池塘边,对着高中毕业照看了又看,觉得李青译还是蛮漂亮的,而且高中三年,她算是和我比较要好的女生之一,那时一直忙于学习,现在倒是有了机会。想到这,我赶紧跑回家中,拿起笔写了我今生第一封算是情书的信。
李青译:
你好,毕业至今已逾一月,近况如何?甚念。记得高中时,我虽是你的小组长,可是除了每周六打扫卫生,我们接触的时间实际并不是很多。只是后来,你的座位调到了我的前排,由于讨论习题,我们的接触才多了起来。
也许你不知道,每周六,当你和赵丽两个人换好衣服朝白马河跑步的时候,我都不紧不慢地跟在你们后面。我知道你们每次跑到白马河边的那片小竹林时,你们都会停下来坐上一会儿。你可能没有察觉,每当夕阳的红光经河水的反射,幻化成你红彤彤的脸颊时,我的心总是不由得感到一阵温暖。
毕业了,大家无论匆匆合影留念,还是若有所思地写上几句美好祝福,或是伤感的离别话语,无非是想给三年的高中生活一个交代,给毕业后的日子留下一点回忆。可我真的不想这样,我不愿让这段情谊就这样轻易地被风干,以至凋零,我想让这段本就鲜活的情谊继续延续、成长。
于是今晚便验证了那句老话:情长纸短。
对了,李青译,毕业时大家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向你要一张单人照。如果你收到这封信,我真希望你寄我一张。
还有,我的中医药科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九月七号开学,你呢?
此致
祝好
樊予明
孟秋之月
其实依我当时的心情,这封信应写得轰轰烈烈、情意缠绵。可是想想,高中时和她不过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只是因为巧合坐了前后排,也只是因为多会了几道习题而交流较多罢了,不能操之过急。及至后来,学了中医内科学发现,攻补之法皆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诚如明代医学家张介宾所言:“用补之法,贵乎先轻后重,务在成功;用攻之法,必须先缓后峻,及病则已。”我想她也应该会明白的。
信发出后,我便处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等待之中,好在在信发出的第七天我就收到了李青译的回信。雪白的信封上鲜明地写着“樊予明亲启”。爱情,什么是爱情?爱情的开始就是刹那间的心动与不被拒绝的回应。坐在桌前,我把信逐字逐句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读出了文字之外的意思。于是赶紧拿起电话,用颤抖的手拨通了那个已经默记在心中的号码。
“喂,你好。”
“你好啊,李青译。”
显然,李青译忘记了,或者根本就没反应过来那是我的声音,电话里静了有两秒钟就听见李青译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刚才太吵,没听太清,你是?”
“我是樊予明啊,李青译。”我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但看着她那张笑盈盈的照片,我还是找到了一丝安慰,“你的照片收到啦!”
“是你呀?樊予明。开学准备好了吗?照片是以前的,有点幼稚。”
“挺好啊,毕竟底子在那呢!东西都准备好了,之前就差你的一张照片,现在也有了。嘿嘿……”
“那张不好,等有时间我再给你寄一张新的吧?”
听到这里,我心里暖暖的,我听明白了这个“再”的意思,于是问道:“你现在咋样?”
沉默了一会儿,才听见那边说:“我这次没有考好,成绩刚够专科线,真想找一个陌生的地方,躲起来!”
“你,你要躲到哪儿?不会去出家吧?”
“呵呵,出嫁?嫁给你啊。开个玩笑啦!我报了沂水师范学院,目前我就告诉了你这一个同学。”
不知她是故意听成“出嫁”,还是故意这样理解,结果是各种安慰和鼓励的话就带着我的感情传到了李青译的耳朵中。我听出了她的苦闷与彷徨,她听出了我话里话外小心翼翼的表达。这种表达是她平生第一次聽到,而且发生在高考发榜后,十天后的九月七日,我正是怀着这种淡淡的忧愁和对大学生活的憧憬踏上了去济南的火车。
3.却把青梅嗅
到学校的当天晚上,我就去买了张“200电话卡”,站在三号女生宿舍楼下的简易电话亭给李青译打电话,李青译在话里话外对我充满了关切之意。我打完电话回到宿舍,见桌子上放了一台收音机,一个女主播正在用她富有磁性的沙哑声音讲着关于情感的话题,听得弟兄们一个个都有点不好意思。当然也有一个例外,就是我们的二哥柏望春,这种节目于他自是小儿科,在这方面,他自称“斫轮老手”。瞧他现在一会拍拍那个,笑两声;一会摸摸那个,露出诡异的表情,弄得大伙都红了脸。当然,随之播出的长篇评书联播《平凡的世界》是我们一致的最爱。
在军训二十天的苦累生活中,每晚听半小时的评书联播《平凡的世界》成了慰藉我们心灵的方式之一,为我们年轻而疲惫的身体注入了强大的勇气与活力。但为不打扰别人,此时谁也不再公开地去听那个收音机的大喇叭,都躲在自己的被窝里,把学校统一订购的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用的耳机,小心地调到昨晚默记的那个波段上,小心而激动地享受着这来自祖国西北黄土高原的喜怒与哀乐,以及这之前的那十分钟“话题”。
大学的军训生活,表面看是艰苦而单调的,但也正是在这一片草绿色的统一之中,大家暂时抹去了财富、着装和发型等的差异,建立起一种平等的融洽,彼此开始了最初的了解,建立起单纯的友谊。更重要的是,通过一系列的军事训练项目,培养了我们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坚强毅力和崇高的集体主义精神。现在在无意中翻起那张军训时一个个被晒得黝黑的合影时,心中还能泛起带有丝丝苦涩的甜蜜。
若从比例来看,医学院校的男女比例相对均衡,比如在我们班有五十个人,刚好男女各半,其中一个女生因入学查体,被发现色盲而退学了,所以男生就比女生多出一个,我想我就是那个多出的人。这样想着,我就用第四十九名同学的视角来观察这四十八名男女各半的同学。不出一周,我就发现了一个人——柳杞儿。当然,也不能叫发现,应该是遇见,是在我作为“主角”的事情中遇见的她。
“遇见”她后,我就开始了最初的观察,似乎觉得她比别人多了点什么,或者少了点什么。后來,柳杞儿不无揶揄地对我说,她多的那一点就是气质,少的那一点就是媚俗。记得刚报到那天,她着一袭缀满紫色小花的白色连衣裙,让她一米六六的个头看起来越发苗条,而且在她转头说话或者无意间拂下刘海的时候,胸前就会轻轻地跃动一下,显示着一点自信的味道。一根淡色的带子一半隐没在连衣裙的圆领口中,单凭这一点,就惹得我内心“波澜一惊”,继而荡漾开去,我认真地考虑着这根带子到底系着什么东西,又垂到了她胸前的什么位置。
军训第三天,依旧是练习齐步走和站军姿,我站的那一列刚好和女生挨着。在进行单列训练的时候,前面两排的女生向前走十步后向后转,我正面刚好对着她。“来,第三排听口令,齐步走!”教官一声令下,我们昂首挺胸向前走去,教官似乎只注意着我们这一排走得齐不齐,并没有注意到我走正步时同手同脚,连长在我们第三排和第二排靠得只有不到半米的时候才喊立定,这时,我和她都抬着头,四目相视,距离不到五十厘米,“扑哧”一声,突然她笑了起来,这时教官走过来问怎么了,我还在心里暗想:哼,现在有好戏看啦!刚好可以趁机歇会儿。万没有想到,她竟然给了我好戏看。
“报告连长,我感觉这个同学齐步走的时候,手脚动作与众不同,请指示!”她说着,平举着葱一样的手指指在我鼻尖前十厘米的地方。我当时羞得满脸通红,不过由于脸皮被太阳晒得黑,估计谁也没有看出来我的脸红。我当着教官的面,微笑着谢谢她给我的提醒和帮助,然后教官让我利用别的队友休息的时间,在太阳底下练习正步走,边走我边在心里想着怎么“回敬”她。
说着机会就来了。由于军训,新生的作息时间一致,中午吃饭的时间是七十分钟,加之当时学校只有两个餐厅,所以每到饭点,餐厅的拥挤程度可想而知。刚好今天我和望春一起吃饭,我占座位,望春去打饭。就看见柳杞儿端着盘子朝我这边走来,因为别的桌子好像都已经满了,怎么着我也算是一个熟人吧。“没人吧?‘饭’同学?”我抬头瞄了她一眼,没有吱声,她便自顾自地坐下吃饭。我想:真好,等一会望春回来,她刚好吃到一半,让她蹲在桌边吃!当然,我之所以没有吱声,也是有着其他原因的。虽说我现在很生气,但清纯、美丽总有着令人无法抵挡的魅力。你看,就在她坐在我对面吃饭的这一会工夫,就聚集了许多欣赏的目光,似乎于我也平添了很多光彩。
在我或者还有其他人的注视下,柳杞儿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我咽了一口唾沫,转头朝打饭的窗口一看,哪还有望春的影子?餐卡还在望春身上,难道下午就饿着?下午还要军训,于是我只好说:“柳杞儿,能不能借你餐卡用下?”
“当然可以!”说完柳杞儿把餐卡送到我面前,我高兴地刚想接过来,她猛地又收了回去,继续说道,“不过有一个条件。”我低头默然不语,这时肚子却不争气地又叫了几声,柳杞儿微微一笑,“你得保证忘了我给教官汇报你正步走的事情。”
我抬起头看着她,心想你让我比别人多晒了一个多小时的太阳,我心里能忘,皮肤的黑色素细胞也忘不了吧?但为了吃饭,只能暂时委屈了黑色素细胞。“什么事情?我怎么不记得?”说完伸手抓过餐卡,走到窗口买了两条鲫鱼和馒头回来,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在嘴里,边咀嚼边看着她,“柳杞儿,就算我大脑能忘,身体也还记得啊,哈哈——”
乐极生悲,一根鱼刺突然卡在了我的嗓子里,让我的笑声戛然而止。曾经的经验涌上心头,我急急地塞了一大块馒头在嘴里,咬也不咬就往下吞,可是连吞了两块,并不见效果。柳杞儿说:“你是不是被鱼刺卡着了?”我点了点头,就见柳杞儿起身去卖砂锅的自助窗口拿了两个瓶子回来。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过瓶子倒了小半碗,仰头灌进嘴里,本想慢慢咽下,可酱油夹杂着辣子,呛得我眼泪凝在眼角,拿起瓶子狠狠地对着柳杞儿晃了晃。环顾四周,并无垃圾桶,只好闭上眼睛,强忍着咽下了。
在我的怒目下,柳杞儿解释道:“那有一瓶酱油,一瓶醋,商标也没有,情急之下我就全拿来了,谁让你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了。”说着用另一个瓶子倒了有一大口的量递给我。
我噘着个嘴,接过碗,认真地看了一下,是醋;又用鼻子闻了闻,然后小心地伸出舌尖舔了舔,真是醋!但即使是醋也依然没有什么效果。
“估计刺大或扎得深,张开嘴我看看!” 柳杞儿语气坚决,顺手从军训备用医疗箱里取出一把小镊子。我顺从地张开嘴巴,就感到舌头被轻轻压住,随即她手中的小镊子上就多了一根弯曲的鱼刺。我随手夹起一块豆腐放在嘴里,轻轻嚼碎咽下,嗓子也没有什么异物感了,咽下了豆腐,但不代表能咽下这口气。下午见到二哥望春,他道歉说在打饭时认识了一个其他班的女生,就忘了买饭的事情了。
军训的最后一个科目是十公里拉练和打靶,出发之前,“首长”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是:“某歹徒劫持人质后隐藏至象山,其人精神失常,人质有生命危险,上级下令采取果断措施……”到了象山,发现“歹徒”就是那些立在山前的木质靶子,二十五把自动步枪一字排开,每人领一个装有五发子弹的弹夹轮流过去。拿到枪后,我激动地抚摸着黑色的枪身,陪打催促道:“不要乱摸,赶紧放枪。”我斜睨着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看我枪法咋样?”陪打说:“打得不错。”我说:“是啊,四次中靶。”陪打眼角上扬,轻蔑地说了一句:“四次中有三次是你右边的第二个同志打的。”我蹙眉转头,发现“那个同志”竟然是柳杞儿。
4.采桑城南隅
军训结束没多久,就到了“十一”长假。一回到家中,我就迫不及待地给李青译打电话,约她到县城玩,她略一迟疑也就答应了。晚上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今天既是“十一”,又是中秋节,月娘在庭院槐树的婆娑中愈发显得娇美了。“月色溶溶夜,花阴寂寂春;如何临皓魄,不见月中人?”我想起了《西厢记》中张生在月朗风清的后花园吟诵的这首诗,他由此得到了崔莺莺的赏识与回应。翻译大家许渊冲还将之翻译成了英文,“All dissolve in moonlight, Spring's lonely in flower's shade. I see the moon so bright, Where's her beautiful maid? ”高中英语老师在上课时还专门提到过。一夜辗转反侧,脑中闪现着历史上这些才子佳人相遇时的情形,不觉天就亮了。
李青译穿了一条奶茶色裙子和一件淡蓝色的短袖上衣,恰到好处而又小心翼翼地呈现着女性所有线条的柔美与灵动。脸上好像擦了粉,又好像没有,只微微掺了点朝霞的颜色,感觉比高中时显得漂亮和洋气多了。
我走过去,站到她面前,扶了一下眼镜,说:“你,你是李青译?”
她抬头看着我,学着我刚才的语气:“我,我李青译啊,你,你,你樊予明啊?”只一句话,我的心就被拉近了好多。
“李青译,你现在给人的感觉比高中时又漂亮了。”
“行了,在高中时就知道你能说会道,别给我耍贫嘴了。说,把本姑娘骗出来有什么意图?”话虽这么说,李青译还是羞红了脸。
“也没什么,就是想你,不是,想见见你呗!”我低着头,没好意思正视她的眼睛。
“好吧,走啦,先到你在信中所说的白马河吧。经你一说,我倒特别想念那片小竹林了。我骑着你的自行车,就像在信中说的,你还是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追我,好吗?”
“李青译,那怎么行呢?你看你今天穿了这么漂亮的裙子,贩夫走卒的事情还是我来干吧!”说着我抬腿跨上了自行车。
李青译听完没再说什么,一屁股坐上了自行车后座,“行了,开路!”李青译一声令下,我喊了一声,“好咧,姑娘您呐!”自行车平稳地沿着田间小径向白马河驶去。白马河里的水依然像我们在高中时看到的那样澄澈、丰满。几只刚长成的家鹅在水中悠然自得,全然不顾河水中慢慢驶过的两个年轻人和自行车的倒影,还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脚掌来给这平静的倒影增加几圈涟漪。那一天,我们都很兴奋,聊了很多,也沉默了很久。那一天,我们也都很敏感,哪怕一个小小的平常动作和话语也会考虑半天它的意义。当然,彼此都小心翼翼,谁也未越雷池半步,很好地把谈话的范围限定在好朋友之内。那一天,我请她吃了第一顿饭,是一碗拉面和扬州的“三和四美”酱菜。拉面不贵,但有寓意,象征着以后两人的关系长长久久,两人的生活和和美美。
5.似水流年
“十一”长假过完,重新回到学校,我们的大学生活才算正式开始了。宿舍没有了军训时的整洁,也没有了军训时的严格管理。被子的形状由“豆腐块”变成“馒头”,最后简直就成了一“炊饼”。各种推销也渐渐如秋后地上的落叶一般多了起来。一天吃了晚饭,大家正坐在床上闲聊。忽然进来一个推销的,瘦瘦的,用我们中医的话说,一副劳欲过度的样子。
“要望远镜吗?一百八十倍的。”
“要那玩意干啥?又不是天文望远镜。”舍长雷尧首先发问。
“哎,兄弟,这话你就说错了。我问你,你们宿舍旁边是什么地方?山师东路。到了夏天,那里可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啊,呵呵……”显然,这个推销的并非高手,因为他不了解读书人所追求的那种“花看半開,酒饮微醺”的状态。我们八个人,十六只眼睛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手势望向了窗外。可是这个家伙把话说得如此露骨,明显就是做不成这单生意了,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
在这个人走后的当晚,我们宿舍便召开了“416宿舍第一次卧谈例会”。经过一番热烈、友好而又坦诚的讨论,最终形成了一份题为《关于416宿舍集资购买电视机等相关用品的意见(讨论稿)》,望远镜就在“等”里。当然,购买这项物品的重要动力是由于二哥望春的允诺:“以后想看什么尽管说,我家有的是。”我们懂得他的意思。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在《意见》形成的第二天,物品全部到位。当晚,柏望春把满满一包碟片倒在床上堆成好大一堆时,让我们狠吃了一惊。除了《六人行》这种情景喜剧外,缠绵悱恻的爱情片也看得我们如痴如醉,充满对青涩爱情的思慕。
于是在苦苦坚持了十九年之后,在大一这年,十一月份的某个周六,我开始变得不再单纯,一个晚上起来三次,思前想后,夜不能寐。心想“五心烦热”是“相火妄动”的表现还是“心火妄动”?是服知柏地黄丸还是用莲子心配远志代茶饮?考虑到莲子心比较苦,于是偷偷去药店买了一瓶知柏地黄丸,撕下标签,每天服用三次,坚持了七天。直到一天在图书馆翻看《方剂学》时,才意识到在没有明确诊断的情况下,中药也是不能乱吃的,所谓通过服药达到“有病治病,无病强身”的目的,借用祖师谓孙悟空的话说,“也似壁里安柱”。因为中医认为,任何疾病的发生发展过程都是致病因素作用于人体,引起机体正邪斗争,从而导致阴阳气血偏盛偏衰或脏腑经络机能活动失常的结果,故而中药治病的基本作用不外是扶正祛邪,消除病因,恢复脏腑经络的生理功能;纠正阴阳气血偏盛偏衰的病理现象,使之在最大程度上恢复到正常状态,达到治愈疾病、恢复健康的目的。在机体阴阳平衡的时候,不能贸然使用偏性药物,更不能想当然,于是我赶紧停掉了。
这段时间,我们宿舍望远镜的利用率呈日益攀升的趋势。记得有一晚,我刚上完两节选修课回来,开了宿舍门就想进洗手间。一拉洗手间的门吓了我一跳,原来我们宿舍的老四袁浩天正踩了凳子趴在洗手间的小窗户上,用望远镜向着山师东路贪婪地扫描着。“看了多长时间了,浩天?”我拍了一下袁浩天的屁股问道。
“别动,等了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看到一点。”袁浩天停止了扫描,也不看我,他小心翼翼地调着焦距。“哇——”袁浩天叫了一声,猛地转头看了我一眼,双目中放着惊喜的光芒。
“什么?我看看,就一眼,浩天!”我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很卑微。
“好,就一眼啊!你看第二个路灯下的那个摊子。”袁浩天说着,稍稍侧了一点身,使我勉强能把眼睛放在望远镜的目镜上。我也看得心花荡漾。
“行了,说好就一眼的。”袁浩天说着一把推开我,“出去把门锁上,对谁也别说!”
当时,袁浩天是我们班写字最好看的一个,他从六岁开始练习毛笔字,所以不单硬笔,连毛笔字也写得有模有样,我们班的墙报大部分都出自他手;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人高兴地逛完泉城广场回来,一推门都愣住了。只见宿舍上铺朝上的四周墙壁都贴着白纸黑字,正对着门的是横幅“克绍箕裘”;左手边是“医贵乎精,学贵乎博,识贵乎卓,心贵乎虚,业贵乎专,言贵乎显,法贵乎活,方贵乎纯,治贵乎巧,效贵乎捷,知乎此,则医之能事毕矣”;右手边是“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善言古者,必有合于今;善言人者,必有厌于己。如此,则道不惑而要数极,所谓明也”。纸贴得并不是很结实,开门的时候,正好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它们哗哗地飘动着,白的纸,黑的字……
袁浩天笑盈盈地坐在床上,似乎在等着我们的夸赞,柏望春走过去,摸了下袁浩天的额头,说:“浩天,你不是脑子烧糊涂了吧?要不要送市四医院?你看整个宿舍给你弄得像个什么?”袁浩天环视一周,说:“很好啊,励志堂!”
“柏望春,你看那些劣质的宣纸白得多渗人,多像那个啥,看得整个人的心情都不好了。”我小声地在柏望春面前耳语着,突然发现我贴在床边的三个美女画像,只有一个露着一只无辜的眼睛看着我了,其他部分早就被一大块白纸和黑字糊住了,我突然声音提高了八度对着袁浩天大叫,“袁浩天,你太过分了!为什么糟蹋我的偶像?”
在我枕头边的墙上,贴的是一张有三个美女的照片,我特喜欢她们古灵精怪的样子,一个很清纯、一个很刚强、一个很温柔。当晚,袁浩天撕去他的墨宝后,我依然沿袭着以前的习惯,趁着没有熄灯,面壁而睡,拿下眼镜,近距离地观赏着。可是今晚不知怎么了,老是感觉怪怪的,一个脸上的粉今天涂得很不均匀,一块深一块浅的;另一个好像多了一撇胡子,我用手轻轻一摸,黑色的墨汁就沾了我一手,不用多想,这些肯定是袁浩天的杰作!那晚,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一个女子留着一缕长长的胡子在后面追我……
袁浩天颇受中医养生观念的影响,一直奉行“食毕,饮清茶一杯,起行百步,以手摩脐”的宗旨。当然他的另一个嗜好就是写毛笔字,每周二、四、六的晚上,如果没有统一安排,他一般都会待在宿舍练习毛笔字。彼时,整个宿舍弥漫着从袁浩天那个破单放机里流出来的优雅古筝曲或琵琶乐,如《汉宫秋月》《渔舟唱晚》,或是《广陵散》什么的,磁帶老旧,声音偶有断续,像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留声机里放出来的音乐,加之袁浩天不修边幅的形象,更添一丝苍凉与感怀。桌子的右上角放着一盏茶,茶香丝丝,墨香阵阵,袁浩天此时也是一脸庄严,出口不离“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等,对中医经典、唐诗宋词颇有烂熟于心的味道。此刻,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晚躲在漆黑的洗手间窗户后面的人,竟会是袁浩天。
袁浩天特别喜欢给人题词,譬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什么的。开始我也试着向袁浩天讨墨宝,毕竟人家字写得好,而且第一次考试就以全班第二名的身份拿了一等奖学金,说不定以后一不小心出了名,这些字还能值几两银子。一晚,袁浩天神神秘秘地坐到我的床前对我说:“予明,我刚手书了一首诗送给你。”我激动万分,迅速朝着桌上的劣质宣纸围了过去。左边是题目,“春江花月夜,题赠樊予明同仁”。右边靠下是两方印章,一方为阳文曰:袁,另一方为阴文曰:浩天。中间便是这首被誉为“孤篇盖全唐”的长诗。我双手接了,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壁橱的深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这两句被悄悄地放进了我的梦里,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江月”,每个人也都是“长江”,既是等待者,同时,也是送行者。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高振,男,医学博士,医师、副研究员,现工作于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主持国家自然科学基金2项,省部级课题6项,第一作者发表研究论文32篇(SCI收录12篇),2021年主编出版高等医药院校改革试验创新教材《中国传统医学科研方法概论》(人民卫生出版社)、副主编《中国传统医学比较研究》(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临床与病理杂志》《中华中医药杂志》中青年编委,《国际中医中药杂志》编委。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