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非洲淘金客的梦想与烦恼

2022-07-15 01:46陶短房
知音海外版(上半月) 2022年6期
关键词:非洲

陶短房

20世纪90年代,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浙江省茶叶公司,从事对非茶叶出口工作,后来改行做纺织品外贸。断断续续,在非洲待了好多年,自认是个“老非洲”。

我自己总结,中国在非洲的淘金客经历了三代变迁:第一代是中国派驻非洲、帮助当地建设的公派人员;第二代是做“非洲单”的民营商人;第三代是重新回归的“国家队”员工和新一代私商。三代人我都直接或间接有过接触。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好处与烦恼,没去过的人很难真正体会。

“人都回到家了信还没到”

1994年,我第一次前往非洲,那大概是国企在非洲的“黄金时代”。对非外贸的毛利、净利,在中国外贸圈近乎神话般存在。当时中国产品附加值低,利润菲薄,许多做“欧美线”的外贸客商靠退税勉力支撑,而“非洲单”则常常有百分之十几、几十甚至更高的毛利。我所在的国营公司业绩超群,就算躺在那儿睡觉也能赚到钱。

非洲人对中国非常友好,对中国企业也很信任,这得益于第一代中国公派人员在当地留下的良好口碑。在西非内陆国马里时,一名生意伙伴曾动情回忆,自己年幼时在马里中部莫普提农村,附近有中国“解放军”,当地老百姓没饭吃就去蹭饭,每次都受到热情接待。后来,他才知道,所谓的“解放军”其实是穿着当时流行的“绿军装”的工程人员。

在阿尔及利亚工作时,我所在单位的一名当地司机特意告诉我,他是中国医生接生的。之后我又遇到过一名警察局长,也是中国医生接生的。

这些“中国人”,包括外交使节、帮助当地建设的公派人员等。他们的故事大多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至改革开放前,是中国在非洲“存在感”大增的阶段。1953年4月,埃及纳赛尔政府委派商人昆地来中国推销棉花,虽然中国当时并不急需棉花,但仍决定购买。1956年5月30日,埃及成为第一个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并与之建交的非洲国家。此后短短数年间,形成了非洲国家与中国建交的高潮。1960年4月12日,中国政府成立了中非人民友好协会,这也是迄今唯一一个以大洲为单位的中外友协组织。

中国对非实行无偿援助。我在南京外国语学校学法语时,身边很多老师都是“老非洲”。他们总是提到修建坦赞铁路有多艰苦,意义有多重要,会亏掉多少钱。

到非洲之后我认识了很多当年的援建人员。一位20世纪60年代援非的老师曾回忆说“电话太贵不让打,一封信要走几个月,有时人都回到家了信还没到”。很多单位休假制度不健全,援非人员几年都无法回国和家人团聚一次,回家后“孩子都不认识自己”了。

“富贵险中求”

没想到,还不到一年,形势就急转直下。1995年下半年,中国调整了对非援外策略,由无偿援助为主变成优惠贷款和援外合资合作方式。中国进行外贸体制改革,非洲也在进行经济改革。国营外贸公司效益越来越差,原本随处可见的援非工程人员也大幅度减少,“一度几可忽略不计”。

就在这个时期,民营商人开始拥入非洲。

最早的一批,大多是专业外贸公司或援外项目的工作人员,脱离或“半脱离”(比如承包或入股)原单位,成为独立的“旅非华商”;接下来的一批,则是原专业外贸公司的供货商,开始尝试直接“下海”。我也“顺势而为”,告别茶叶,先在塞内加尔做渔具生意,后又从事纺织品贸易。

然而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做“非洲单”的风险也是最大的。这里金融、资信体系不健全,外贸陷阱遍地都是。比如:“钓鱼单”,先下小额真单,博取信任后下大额假单,货到付款,结果货到后客户人间蒸发;“419”,源于尼日利亚的一种骗局,以“继承遗产”“战争红利”等名目骗取客户抵押款,然后消失;“掏货柜”,客户订货后利用当地关系绕过供货商“掏”走货柜,客户手捏订单等对方付款,殊不知早已人货两空……

当地市场利润虽大但“库容”不足,明明热销的货物,几个月工夫就可能无人问津。而中国到当地路途遥远,光海运单程就要三四十天,一不留神货就“砸在手里”。“个体户”要忍受的不仅有市场风险,还有政治、安全、社会风波。20世纪末、本世纪初,许多在西非经商的中国企业都曾因多哥、贝宁两国外贸政策的反复,被迫在多哥洛美和贝宁科托努两大商埠间来回搬家。当时,西非纺织品市场有个大名鼎鼎的中国老板,姑且叫他A吧。他是中国纺织品商人在西非第一个“单飞”的,也是第一个在两个以上国家开分公司的。

这位老兄在开了无数好头之余也开了个坏头:结交权贵。在多哥时他买了当时总统夫人一部二手吉普,贴上遮阳膜,每天让黑人司机开着招摇过市。交通警以为坐在里面的还是总统夫人,一路放行,畅通无阻。到了贝宁,他又租了一位部长媳妇开的仓库,这下再没小混混敢动他的货了。

他和“纺织一条街”所在社区的选区议员打得火热,并通过议员、部长,结交了商业部、海关许多“要害口”的关键人物。中国同行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白热化,他就动起了“小心思”,稍稍“意思意思”了一下。商业部和海关的纠察部门心领神会,隔三差五就去他对手那查执照、查报关……喜欢敲竹杠的“黑纠察”还会雞蛋里挑骨头,百般挑剔以勒索“好处费”。

这招用多了,别人也不是傻子,也会如法炮制。“黑纠察”同样不是傻子,见中国人喜欢内讧,索性来个“两头吃”。这下大家都傻了眼。2003年我在贝宁中国纺织商会任兼职常务秘书时,时任会长的A主动提议“同胞休兵”,不再搞前述两败俱伤、让“黑纠察”渔翁得利的笑话。那份“休兵协定”还是我给起草的。

“非洲待一年,回家变野人”

在这样恶劣的氛围里求生,需要“一身武艺”。这个时代许多“老非洲”都是身兼多职的多面手,既是经理、店员、翻译,又是仓管、会计、厨师、司机。不少人出国前外语不佳,到非洲后却能靠一个计算器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私商”不再封闭管理,有更多活动的自由,可以去逛工艺品市场,欣赏非洲风土人情,但也要忍受“缺乏保障支持”的副作用。20世纪90年代末国际长途昂贵,不少人都练就了“发电传猜电传”的基本功。21世纪初出现了价格较低的IP电话,网络也开始兴起,联系条件有所改善,但也只是“有所”而已。因为非洲许多城市普遍缺电,我在尼日利亚时一度每天停电8小时,而在贝宁时曾遇到过最长26天的连续停电。“非洲待一年,回家变野人”是当时“老外贸”流行的自嘲语。

非洲人普遍不愛吃蔬菜,市场常见不过土豆、辣椒、洋葱、生菜、西红柿寥寥几种,一些国家买不到猪肉。中国酱油等调味品则更稀缺,兄弟单位帮忙带调料,或在超市看见中国酱油到货打电话通知,都是天大的人情。相对而言,文化生活的单调则更难解决。“私商”编制都很精干,我们戏称为“一桌扑克都凑不齐人”。录像带/VCD和中文书要从国内带,不但过时而且很快就翻烂看腻。后来开始流行上网,但如前所述条件艰苦,许多人不得不靠镜像看个网贴的标题,然后离线回贴,重新连线后再粘贴回复。图片打不开是家常便饭,视频则连想都不敢想。

“马里贡中国人”

21世纪初,一批更小的人物来到非洲打拼。

他们本是国内普通的农民、下岗工人、家庭妇女,因为偶然的缘故知道“非洲钱好赚”,就搭乘最便宜的埃塞俄比亚航空公司飞机,拖着大包小包到非洲讨生活。他们做着最蝇头小利的生意,如小五金摊,小杂货摊,“卖零药的”(在非洲人出入的小市场门口摆摊卖来路不明的药片,甚至可以咬下半片来卖)。他们能吃苦、胆子大,有些中国小贩敢走进闭塞的偏远村寨兜售小商品。中国货价钱比印度贵一点,但门类齐全,质量比欧美差不了太多,这就让非洲中下收入的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善。

这些“小人物”无所不在,法国《青年非洲》杂志社记者曾形容“最偏僻的内陆市镇上的简陋菜市场边也能看见他们的身影”。在马里,他们因习惯先喊一句“阿萨拉马里贡”(当地流行的问候语),而被当地人戏称为“马里贡中国人”。

就在“私商”们努力维系着“非洲一片天”之际,随着中国国内制造业的兴起,对能源、原材料需求的提升,以及工程劳务输出的强势复苏,“国家队”重返非洲,并迅速重占舞台中心,形成了如今“国家队”和“私商”齐头并进的新局面。今天的非洲经营者在管理上更规范、更人性化。大多数“非洲职业人”能享受稳定的薪酬、完善的福利,以及有序的带薪休假。所以有“后辈”戏称,我们这些“老非洲”当年“在冒险”,而他们“只是在出差”。

当然,烦恼依然存在。

中国人给当地的感觉较过去富有,不免引来更多觊觎和嫉妒,针对中国企业、个人的恶性犯罪和欺诈开始增多;其次,中国国际地位的增强一方面给予在非中国人更多安全感,另一方面也不免成为某些极端势力和黑恶势力针对的目标,出现了新的不安全因素;第三,一些国内的恶习也随着交通、资讯的便利传到非洲,如在某些国家已发现了专门坑蒙当地人的“假保健品”和传销链条,一些电话和网络诈骗团伙也纷纷搬到天高皇帝远的非洲,“不远万里”地欺骗国内同胞。这都影响了中国人在非洲的形象。当地社区对“中国人抢了我们工作机会”的议论也从未平息。

中国人到非洲去确实是为了利益,但在客观上对非洲是有利的,因为非洲需要基础建设和发展。但要说非洲对中国特别欢迎、拥护,那也太夸张。双方都是各取所需,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分分合合都是正常事。

据网络  编辑/王 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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