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镇
(作者:《前进论坛》杂志社原副主编)
沪上有一独眼半聋居士,鬻画为生,废一目一耳仍侠骨清风,其笔墨飞扬而雅丽,其气度含纳而超逸。此奇士朱梅邨也。
1911 年2 月25 日,奇士朱梅邨降生在苏州一个富商家中,名昌兆,字梅邨,别号花野渔人。朱家为朱元璋之后,为避战乱自安徽逐渐南迁至苏州。朱梅邨的父亲朱戊吉虽从商却喜书画,在苏州文人雅士中亦有誉名。朱戊吉的原配马氏生下第二子兆其后病逝。朱戊吉迎娶吴湖帆的二姐吴蕙菁为继室。
朱梅邨虽年幼失恃,因继母的淑贤并未缺少爱。在他懂事后,朱戊吉便请了苏州城的吴门大家樊少云为他开蒙学画。不幸的是,他在小学毕业考入苏州第二中学后不久,突患中耳炎。民国初年抗生素还未发明,因此,他一耳失聪,不久又一目失明。他被迫退学,回家入读私塾,受教于名士王康吉。朱梅邨成年鬻画为生后,自署独眼半聋居士,虽有自嘲之意,却凸显了他的自强与自信。
吴湖帆是一个极具仁爱情怀的文人,外甥朱梅邨的不幸遭遇触动了他的怜爱之心,他决意亲授朱梅邨的画艺,给残疾的外甥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一代宗师收下了他的第一个弟子,这种机缘在少年朱梅邨和朱吴两家看来或许只是普通的家事,但从画史流传的角度看去,这实是新一代吴门画派再次开枝散叶的时刻。这年梅郎十三岁。
吴湖帆是将朱梅邨当儿子看待的,平时常常唤他“老大”。在日复一日的教习中,他逐渐发现了朱梅邨惊人的绘画天赋。只要点拨他,甚至只是言语的指教,这个孩子都会领悟到笔端,然后交上令他欣喜不绝的习作。
能够终日入室观摩吴湖帆作画,是朱梅邨得吴湖帆亲传的根本所在,但吴湖帆教习绘画却并不重在纸上的演示,而是根据弟子的实际情况选古画点教临摹。当他看到朱梅邨画人物用笔发跳时,便指导他临摹学习唐寅、仇英、陈老莲的技法,这样既不失已学的功夫,又可弥补不足。朱梅邨中年后成长为人物画一代大师,全得益于吴湖帆在他少年时及时地扶枝正干,止曲行直。
吴湖帆的亲授,使朱梅邨的眼界渐临泰山之巅、眺南海之阔,画艺突飞猛进。他的山水得吴湖帆脱胎四王的妙法,设色鲜丽、烟云奇崛,精细的笔触中构画出南北融合的气象;他的花鸟继承了吴湖帆开新古人的没骨画法,尤其是他所作的荷花图,清雅婀娜中渲染出变幻无穷的色彩;他的人物取前人诸家技法,融西画之造型,赋予了现代的情趣。都说人生关上一扇窗户必会打开另一扇,身残的朱梅邨硬是将这扇窗户凿成了门,挺身走出昏暗,站在了阳光下。
峡风既起,纵使群山叠嶂也挡不住出峡的风声。朱梅邨在吴湖帆的培养下开始走上了画坛。
就在他刚刚鬻画自立之时,江浙军阀突开战火,苏州顿成战场。吴湖帆为避战乱,1924 年秋,移居上海。这是吴湖帆生平最重要的事件。由于他的到来,海上画派有了新一代的盟主。这也让朱梅邨的人生有了机会,毕竟苏州的文化地位随着上海开埠以来已逐渐衰落,随师入沪就意味着进入了中国文化的中心。
十年磨砺,朱梅邨的人物画成名沪上。当年上海笺扇庄卖画最走俏的青年画家首推朱梅邨、吴青霞二人。梅邨的人物妙笔入化、技精乎神。为此梅郎被誉“小仇英”“青出于蓝”。吴湖帆喜欢青出于蓝的评价,对弟子朱梅邨的成就深感自豪。
1933 年,吴湖帆、张大千、叶恭绰、冯超然等名动南北的大师在苏州成立正社书画会,且在苏州、北平、南京连办三场大型画展,引得傅心畲、于非闇等北方画坛巨擘也纷纷加入正社书画会,一时名噪华夏。22 岁的朱梅邨列位其中,其龄最少,其名鹊起。
1937 年8 月,淞沪会战开战后,日军连续对苏州进行了两个月的轰炸,两千年文明的古城惨遭摧残。吴宅在上海租界,虽未被战火波及,但吴湖帆牵挂苏州老宅中的文物收藏。此时,朱梅邨正假居吴湖帆家中,侍奉舅舅左右。吴湖帆便叫他赶回苏州,清点劫后所藏文物数目。朱梅邨出城时战事正在胶着中,路上逃亡的人流混乱不堪。他百转千回、历经辛劳到苏州后,经过紧张的清理,将精品书画装入一只大皮箱,又冒着炮火返回上海。外甥的忠诚与辛劳令吴湖帆感慨至深,遂将所藏重宝唐寅《西园雅集图》手卷作为奖励赐给了朱梅邨。吴湖帆在卷上本有题跋,为示疼爱,又特为朱梅邨撰写长跋。跋中感甥赴苏将所藏“保全劫余不少”,赞“梅邨能画人物,深得唐仇精髓”,鼓励他获此图“庶六如(唐寅号六如居士)五百年后得一知己,而梅邨亦可得一良师也”。
吴湖帆以“梅景书屋”作为斋名,迁居上海后,“梅景书屋”成为海上最负盛名的文人雅集之所。朱梅邨虽十三岁入室吴门,但未行拜师礼。吴门开山大弟子还是吴湖帆到上海后收下的王季迁。1938 年,吴湖帆在海上画坛盟主的地位已经确立,各路朋友便向他进言收徒,甚至直接推荐青年才俊给他,于是他有了收徒的打算。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收朱梅邨成为他的正式弟子,完成孩子十余年的心愿。首批梅景书屋八大弟子,陆抑非、张守成、徐邦达、俞子才、朱梅邨、潘志云、陆沁苑、邹仁渊,都是已有成就的沪上新秀,其中陆抑非、朱梅邨、张守成、俞子才、潘志云五人后成为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徐邦达成为中国书画鉴定泰斗,大弟子王季迁更成为世界级的鉴定大师,这在中国现代画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朱梅邨终成梅景书屋人,从此更以出群之器承担起继承发展吴湖帆艺术的责任。
抗战时期的“上海孤岛”是艰难的,朱梅邨以鬻画养家谈何容易。租界的人虽多,但大多是逃来困居的难民,全无收入,哪有余钱买画?这使得朱梅邨与大多鬻画为生的画家一样,生活陷入困顿。真是祸兮福所倚,恰是这种境地,给了朱梅邨专注艺术的时间与空间,在静静的画案上“耕耘”,等待天明。他心无旁骛地晨夕作画,融古兼今、三折其肱,终从湖帆神韵中开新出梅邨的面貌。
解放军的炮声在上海郊区轰鸣时,朱梅邨正追随舅舅守在家中。他相信舅舅的选择,新的社会会有新的面貌,虽是紧张,却怀希望。
在迎接解放的腰鼓声中,他满怀喜悦。虽然因为制度的变革失去卖画市场,产生了生计的困难,但随着战争结束后社会秩序逐渐恢复,个人生活也得到逐步改善。1956 年,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成立,他被聘为国家画院首批画师,社会地位获得空前地提高。四十岁对于画家正是九霄翱翔的年龄,不仅功力遒劲高古,而且是成就开宗立派理想的最好时刻。就在这一年,他追随吴湖帆加入了中国农工民主党,有了信仰的归宿。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他此时的精神状态是最恰当不过的。
但中国出现了与吴湖帆成长为一代宗师时期完全不同的环境,或者说,进入了一个震撼千年画史的大变革时代。吴湖帆竭力向新国画靠拢,他甚至将原子弹爆炸的场景绘于作品中,可他毕竟老了,已力不从心,不能不湮没在潮流中。作为吴湖帆艺术的继承者,已至不惑之年的朱梅邨勇敢地为师门承担起这份艺术传承的责任。朱梅邨的艺术就是在这传统与革新剧烈冲撞的大时代达到了高峰。
朱梅邨在受聘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后,响应号召到工厂、矿山、农村写生,创作了巨量的新国画,这在成名画家中也是不多见的。他的代表作,1960 年到上海钢铁厂体验生活后创作的《出铁》,在西法的构图中用吴湖帆烟云技法精妙地渲染出铁火、炉烟、蒸汽的现实场景。烟气火光中的十四个极富动感的炼钢工人形体各异、比例精准,将热烈蒸腾的景象描画得荡气回肠。这幅写实中又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把朱梅邨山水与人物的功力展示得尽善尽美,那个时代能够达到这样高度的现实主义题材国画家实在寥寥可数。
这一时期,他为国家新建馆所创作了大量作品,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墨子》,中国军事博物馆的《赤壁之战》,人民大会堂的《江山揽胜》《黄山秋爽》,杜甫草堂的“杜甫诗意系列”,全是观众驻足细品的上乘之作。
“文革”期间,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几乎全体被难,朱梅邨自是不能幸免。朱梅邨被送至农村接受教育,舅舅吴湖帆被批判。一日,梅邨偷隙悄悄前往探望舅舅,舅舅躺在床上,喉头插管已不能言语。梅邨临辞询问舅舅有何训示,吴湖帆挣扎起来为他写下北宋理学大师邵雍诗作《窥开吟》的一句:“情中明事体,理外见天机。”这是吴湖帆留给甥儿的遗言,也是画坛一代宗师留给人间的绝笔。
梅邨辞后数日,吴湖帆驾鹤西归。
“文革”结束,大地回春。虽然上海中国画院被风雪打落一地残花,但大多仍傲然挺立,终沐春风。朱梅邨的艺术生命再获新生。1977 年的《人心所向》、1978 年的《周总理光辉传万代》,将他内心对新时期到来的向往与感动表现得淋漓尽致。思想的解放和画家尊严的回归,使他迸发出对吴湖帆艺术传承的激情。他再次背起背包,游历山川峡水写生作画,到黄山一游竟得百幅画稿。
在朱梅邨生命旅途的最后十年,虽然让吴湖帆最为甥儿骄傲的传统仕女人物再没有画作问世,但山水画却在他孜孜不断地追求中,将吴湖帆的山水艺术开辟出新的境界。由于时代还在开放与发展的途中,吴湖帆的艺术暂被烟云遮掩着,可朱梅邨坚信吴湖帆的中国画艺术价值一定会被历史再次肯定。
1943 年农历七月,吴湖帆五十寿诞,梅景书屋弟子择师优殊画作汇集付梓《梅景画册》以为寿礼,内中《翠岚居隐图》是吴湖帆为寿日作,上题诗明志,避日伪骚扰隐居自清,畅游画艺:
长松谡谡枕清流,蔽隐居深小阁幽。
相对翠岚无限好,荣枯阅尽几春秋。
1983 年,吴湖帆九十诞辰,朱梅邨思师,仿翠岚隐居诗意作画表心。梅景梅郎,生死相依,他是在固守着半个世纪前的追求与誓言啊!
1993 年3 月,朱梅邨驾鹤追吴湖帆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