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瑾 何芷琼
摘 要:新海诚最新动画电影《天气之子》的巨大成功,一方面源于新海诚一贯的精致模式、优秀的角色设计和完美的音乐制作;另一方面,与影片强烈的后现代叙事风格也密切相关。在主张消解与去中心化的后现代叙事中,以多元和颠覆为特征,极大地提升了影片的观影空间和叙事维度。
关键词:新海诚;天气之子;后现代叙事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9年度辽宁省高等学校創新人才项目(WR2019007);2021年度辽宁省经济社会发展研究课题“日本近现代文学中的辽宁工业都市形象研究”(20211slybkt-066);大连外国语大学学术骨干教师项目(2020YXGG007)研究成果。
继《你的名字。》获得巨大成功之后,2019年7月,新海诚最新动画电影《天气之子》(以下简称为《天气》)又在日本上映,并以140亿日元的票房力压群雄,荣登2019年度日本票房榜首,更获得代表日本角逐第92届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奖的资格,新海诚也被誉为继宫崎骏之后最成功的日本动画电影导演。影片的成功,一方面源于新海诚一贯的精致模式、优秀的角色设计和完美的音乐制作;另一方面,与影片鲜明的后现代叙事风格也密切相关。
后现代叙事缘起于后现代主义,在《后现代转折》中,哈桑指出后现代是一种精神,一套价值模式。它以一种多元边缘的后现代性特征深入当代文化肌体,其本质特征表现为:不确定性、内向性、边缘性、消解中心和元话语。新海诚作为后现代亚文化的代表性人物,在《天气》中,他采用了互文叙事、不确定性、身体叙事以及内向性表征等叙事策略,构建出后现代的话语类型和表征,从而有效提升了电影的叙事维度并丰富了观众的观影空间。
一、互文叙事
“互文性”语出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克里斯蒂娃,作为一种新兴批评话语,其主张对逻各斯中心主义进行解构与破坏,强调文本的不确定性和断裂性。在诸多批评家的理论视域中,互文性主要用于表现文本与文本之间的相互吸收、转化以及改写的关系,以此展现作品的多元文化特质,从而呈现出影片多元而丰富的文化内蕴。
《天气》不但在故事结构上与新海诚以往的电影风格一脉相承,而且其对景物的真实呈现、不同影片间相互呼应的事件、前作人物的穿插出场等后现代电影特有的“互文叙事”手法也显露无疑。一直以来,对真实景物的高度还原和再现是新海诚影片的突出风格之一。一方面,超广角镜头下的城市、东京的地铁车站、明灭闪烁的信号灯、从空中鸟瞰的新宿御苑等影片中的都市风景依旧是观众们熟悉的日常生活舞台;另一方面,在自然景物的呈现上,天空、云朵、彩虹、光影依然壮丽通透。至于本片中最有代表性的雨天景象,新海诚则沿用《言叶之庭》中的雨天描绘手法,在《天气》中进一步突出了对雨天的精致刻画,同时也彰显了雨天所蕴含的独特物哀意象和对易逝的爱情的观照。新海诚在《天气》中继承了以往对都市景观和自然景观进行真实再现的美学表现手法,这种手法不但可以使影片更具代入感,引发观众的共鸣,产生置身其中的感觉,同时还可以赋予这些景物具有延续性的文化内涵。此外,一部影片的事件承接另一部影片,进而引发新的事件,这也是互文叙事的典型手法。《天气》与前作《你的名字。》中的事件相互承接,互为伏笔和铺垫。《你的名字。》中男主角泷对东京消失的预言在《天气》中成为现实,东京终日大雨磅礴,正处于消失边缘的境遇。而《天气》中《MU》杂志的报道则暗示了《你的名字。》中的彗星事件。帆高手机中播放的电影正是《你的名字。》中三叶和泷互换身体的情节。《天气》中的三叶和《你的名字。》中的阳菜都是在跨越鸟居的那一刻获得了神奇的“能力”。显而易见,两部影片在事件的呼应呈现上体现了互文的叙事策略。最后,在登场人物中,新海诚往往会在新作中让上一部作品中的角色出场,比如在《你的名字。》中,《言叶之庭》的女主角雪野就曾以老师的身份登场。而这一次的《天气》也不例外,《你的名字。》中的男女主角立花泷和宫水三叶都在《天气》中客串出场。言谈举止间温柔大方的立花泷为帆高和阳菜的爱情送出了美好祝福,将观众的思绪拉回到了《你的名字。》中。除去男女主角,《你的名字》中的克彦、早耶香、三叶的妹妹四叶等配角也都出现在《天气》中,两部影片之间的人物呼应穿插,使得该影片一度被影评人誉为《你的名字。》的姐妹篇。
《天气》中,新海诚一方面通过前作人物的穿插出场、与前作影片间相互呼应的事件实现其系列影片内部的互文叙事,另一方面还在影片中向《麦田里的守望者》(以下简称为《麦田》)一书致敬。可以说,新海诚的《天气》不仅利用《麦田》一书塑造主角,同时电影中的许多情节、画面、乃至主题都是对《麦田》的巧妙互文和戏仿。影片开头,16岁的帆高满脸伤痕独自坐在开往东京的大船上,他凝望着远处大雨连绵的都市,却丝毫无意躲避。事实上这是新海诚对《麦田》中16岁的霍尔顿在大雨中看着妹妹“菲比”坐旋转木马这一高潮部分的致敬,暗示着主人公帆高必定会在东京找到他的“菲比”。然而,这里的东京并非只是希望的隐喻,东京更类似于《麦田》中纽约的存在,这里不但是男主人公寻找爱情得到救赎、承载希望的载体,更是一个充满冷漠、虚伪和物质的社会。帆高和《麦田》中的霍尔顿一样在虚伪的社会中苦苦挣扎,努力守护着自己的纯真。作为《麦田》中贯穿始终的关键物件,霍尔顿头上的红色猎人帽也出现在《天气》中,它隐喻了主人公对社会强烈的反叛意识。戴上红色猎人帽不仅可以守护自身的安全,更包含对社会的控诉,以及想要从虚伪的成人世界逃离的愿望。在《天气》中,戴上红色猎人帽的帆高,毅然走上了一条反叛之路。然而不同于《麦田》中霍尔顿被送进精神疗养院、守护纯真彻底失败,《天气》中的帆高则成了彻头彻尾的反叛者。他不但拯救了阳菜,守护了爱情,还感动了以圭介和夏美为代表的大人们,成功颠覆了大人的世界,成为彻底的反叛者。可以说,《麦田》中的霍尔顿是个彻头彻尾的“反英雄”式代表,通过自身的堕落揭示和反抗着异化社会中道德的堕落。《天气》一方面继承了《麦田》对后工业文明中异化和道德堕落的社会的批判,同时也融入了新海诚对纯真的向往和歌颂。新海诚借用《天气》向《麦田》致敬,是其精神延续和补充,但结局却实现了对命运的反抗。可以说,《天气》是对《麦田》的戏仿,这种戏仿既是互文性的显著特征,也是后现代文化的一个标签。在互文叙事的运用上,后现代的互文明显具有杂糅性和解构性,同时具有批判性和创造性。和前作影片的互文就是一种杂糅和拼贴的体现,充分彰显了新海诚式影片的艺术表达和美学特征,而对《麦田》的戏仿式呈现则不仅体现了文本之间的对话关系,更体现了新海诚电影的个性与创新。
二、不确定性
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哈桑指出,不确定性揭示了后现代主义的精神品格[1]。所谓“不确定性”,主要是指中心消失,这是对一切秩序和构成的解构,后现代主义不再追求永恒不变的终极真理,表现出一种叛逆性和价值选择性。
《天气》采用了新海诚惯用的“世界系”叙事结构。这一叙事结构是在2000年以后,经常出现在日本漫画、动画、小说等亚文化领域中的一种故事类型。根据亚文化评论家东浩纪的定义,所谓“世界系”就是将剧中主人公“我”与主角“你”为中心的关系性问题,在不夹杂其它具体设定的前提下,与世界危机、地球毁灭等抽象的大问题直接关联的一类作品群。其中并不需要对连接“主人公”与“世界”的“国家”“社会”或与之相关联的人物进行描写,直接将主人公的行为、危机感与世界的危机同步描写[2]。作为后现代文化语境中生成的具有标出性特质的亚文化概念体系,“世界系”影片将男女主人公的个人生活与世界危机等大事件直接关联,开创了一种具有典型寓言性质的理想叙事模式。然而,不同于以往为了爱情拯救世界的常规世界系叙事结构,本片中代表男女主人公爱情命运的“小世界”和召唤晴天拯救世界的“大世界”之间形成了鲜明的对立,面对爱情与世界的二元对立,牺牲爱情拯救世界无疑是传统的价值观,正如影片中圭介所言:“如果牺牲一个晴女就可以换回东京的晴天,那谁都愿意吧”。然而影片中的主人公却坚定地选择了“小世界”,甚至不惜以牺牲“大世界”为代价。在世界系叙事框架下,新海诚的《天气》颠覆了以往固有的牺牲自我拯救世界的英雄主义思维定式,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对人性的追寻和精神抚慰,同时强调作为个体的人没有责任去传递“英雄主义”“牺牲精神”等社会伦理责任,具有“反人类”[3]“反社会”倾向。
《天气》中,新海诚还融入了家庭、都市、警察等因素,以强化“世界系”影片中较为薄弱的“社会维度”,然而影片中的社会化因素同样具有不确定性和颠覆传统的表征模式。原本象征安全感和归宿的家庭让帆高感觉十分压抑,甚至难以呼吸;象征着和平繁华的大都市却处处充满暴力和歧视;社会公权力警察更是成了反派角色,成为各种恶意的行使者。可以说,影片中对家庭、都市、警察等社会元素的颠覆性塑造成为后现代叙事不确定性的有力表征和对既有价值观念的悖反。
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还体现在对“晴女”阳菜宿命的反拨上,在日本的神话传说中,晴女是治疗天气的巫女,尽管她们拥有改变天气的能力,但却面临着悲剧式命运。世代的晴女们为了维系人间稳定的天气,都要作为“献祭者”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当影片中的晴女阳菜接受命运安排作为献祭天气的祭品飞上天空时,帆高却毅然决定阻止命运的安排将她带回人间。在宿命面前,对爱情的追求和对人性的渴望赋予了他们勇气,少男少女最终选择了反抗。同时,晴女得到救赎后,东京的末日也并没有马上降临,失去了阳光的人们逐渐适应了雨中的都市生活。影片没有就此走向极端,而是在消解和重构中再现。晴女对命运的反抗,帆高对家庭、警察的反抗都是对既有价值观念的一种解构和消解。后现代叙事的典型特征就是不确定性、去中心化、颠覆和消解,后现代主义质疑并解构一切理性的、绝对的和先验性的传统,体现出对固有价值观的消解以及在追寻价值观的过程中出现的矛盾性和复杂性。
三、身体叙事
身体叙事是影视作品中常见的表现人体的艺术方式。它不但是一种技巧,更是一种寓意丰富的符码。后现代的“身体”具有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属性,它一方面是存活的有机体,同时也是精神的载体。影片中帆高和阳菜的身体不仅隐喻了作品的主题,同时也在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在尼采发现了身体与权力的关系之后,福柯进一步指出:身体是包括权力在内的诸多力量的活动场,只有从身体出发,才能找到权力和話语的轨迹。权力关系直接控制身体,干预身体,给它打上标记[4]。身体与权力的关系在电影中表现得尤为明显,男主角帆高便是权力社会中的受压抑者,是社会的边缘群体。帆高出场时总是满脸伤痕,脸上的伤痕似乎成了帆高的能指。按照电影的同名小说交代,帆高之所以离开家乡就是因为遭受父亲的家庭暴力,无法忍受压抑的家庭气氛,家庭中帆高的身体承载着家长制男权社会的控制和压迫。来到东京后的帆高依然处于社会最底层,曾经连续3天只能靠廉价的饮料维持生命;在东京歌舞伎町为了保护阳菜而惨遭毒打,再一次让他的身体成为权力践踏的对象,而这一切则象征着后现代权力社会的虚伪和残酷。
身体不仅映射着权利关系,还指涉其中的交换关系。影片中阳菜的身体常常被异化为一种交换物,用来交换金钱或其它本不该用身体交换的事物。当风俗店店员试图强行带走阳菜,就暗示了阳菜的身体被异化为一种与金钱进行置换的交换物。阳菜拥有能够让天气变晴的超能力,然而每次使用这种能力后,她的身体就会变得透明,直到最终被带往通向云之彼端的世界。可以说,阳菜的这种能力是与天气之神的一种交换,正如影片中的老神官所言:“晴女所作的并不是治疗异常的天气,也不是像现代科学那样去预测和控制天气,而只是为了人类自身的需要和天气之神作出的一次交易。”在后现代社会中,人的身体显然已经具备了主体性,成为承载权力和欲望的符号,帆高和阳菜的身体也成为推动影片情节发展的原动力。影片的最后,当帆高成功地将阳菜带回到人间,拒绝了与天气之神的交换,也就意味着影片实现了对权力至上和将身体作为交换物思维模式的消解。
四、内在性表征
在哈桑看来,后现代主义的两个基本特征,除了“不确定性”之外,就是“内向性”。这种所谓的“内向性”,就是人对社会环境的适应,是主体的内缩,它不再具有超越性,不再对精神、价值、真理、终极关怀、善恶等问题感兴趣,而是退缩到个人的生活和感觉中[5]。在后现代物欲横流、人际交往淡漠的都市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壁垒屏障让人们处于孤立状态,自我失去了存在的介质,于是,自我的迷失便成为后现代电影人关注的焦点。
在《天气》中,新海诚首先通过主人公边缘身份的设定,继承了日本后现代主义电影内向性的特质。边缘人在影视作品中屡见不鲜,摘下戛纳金棕榈的《寄生虫》和《小偷家族》都是典型的例子。这样的角色设定在《天气》中得以继承,离家出走游走于东京边缘的少年帆高;失去父母与弟弟相依为命的少女阳菜;沉迷于丧妻之痛而无法自拔的大叔须贺;四处求职碰壁却依旧我行我素的夏美。他们远离社会和家庭,游走于体制之外的边缘地带,在残酷的社会中苦苦挣扎。虽然他们被动地丧失了进入主流价值体系的入场券,但却由此获得了自主寻找自身生命价值的空间,进而能够更纯粹地对待生活和世界。影片通过对游走于社会边缘群体的观照,展现了新海诚对其悲戚处境的同情以及生存态度的肯定。
《天气》“内向性”的另一个重要表征是“消解”,即自我的消解,或自我的迷失。其在影片中主要表现为迷失——找寻——迷失之间的循环往复。迷失和找寻可以说是推动新海诚电影叙事的核心动力。早在《秒速五厘米》中,迷失了生活方向的贵树便一味地找寻,且茫然而毫无方向,最后却发现并不知道自己在找寻什么。《你的名字。》中,泷努力找寻失落的爱情,找寻梦想和生存的意义;《天气》中离家出走的帆高也在东京街头漫无目地地找寻,其间历尽艰辛,煞有介事,但无论找到与否,似乎都并不重要,因为最终又会陷入到茫然的迷失中。在这里,寻找本身只是一个毫无必要性的纯粹的过程,其结果如何并不重要。这样一来,“寻找”的意义随即被消解,并进入再次迷失的循环。在平面化、符号化、无逻辑性的后现代社会,主人公不会为自我与社会的异化感到痛苦,相反,他们只能陷入方向迷失、自我消解的状态中。
五、结语
电影《天气》是继《你的名字。》之后新海诚导演的又一力作,虽然是一部动画影片,但在叙事结构上却呈现出典型的后现代主义风格。这种叙事策略不仅推动了影片剧情的发展,同时也充分展现了电影的多元艺术风格。
参考文献:
[1]王岳川.当代西方最新文论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303.
[2]限界小说研究会.社会は存在しない——セカイ系文化論[M].东京:南雲堂,2009:6.
[3]凌羽乔.新海诚的“二次元”缝合:论灾难片和治愈系的一条结合路径[J].电影文学,2020(5):77-80.
[4]张振宇.“沉重的肉身”:金基德电影的身体叙事研究[J].当代电影,2014(8):191-194.
[5]王向远.日本后现代主义文学与村上春树[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4(5):68-73+91.
作者简介:
张瑾,博士,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文学。
何芷琼,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日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