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

2022-07-14 09:51李樯
安徽文学 2022年7期
关键词:钱包海军

李樯

1

电脑主机坏了一个月了,海军自己鼓捣两回也没弄好,只好拨通售后客服电话。客服人员让他把主机抱过去进行维修,海军疑惑,不是应该上门服务的吗?客服问什么时候买的?海军说,今年5月份。没错,是5月11日,我記得很清楚。客服说,我们现在人手不够用,你想上门也可以,那得等。海军又问要等多久?客服说那就很难说了,快点也得三天。海军急了,三天?!现在都是二十四小时上门维修的呀。客服有些不耐烦,说那不可能。海军没办法,抱怨了一通,买的时候说得比蜜甜,出了问题又推三阻四。

客服人员把维修点的地址告诉完海军,海军“啪”地挂掉电话,三下五除二拔掉连线。主机盖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海军找来一块抹布,把连线部位的灰尘也小心地擦拭了一遍。

修电脑的地方窝在一条小巷子里,屋里又暗又潮,拥挤不堪,像一个冠冕堂皇的人不能外露的部分。海军抱着主机钻了好几条胡同才找到维修点,双臂都酸了。待修的机器非常多,机主一个个都巴望着眼,指望赶快轮到自己,好离开这个闷热的地方。海军的额头早已出汗了,衬衫贴着身子,洇湿了一片。依眼前的情形看,轮到他还得等一会儿,海军干脆来到店面外边的巷子边上,点上一支烟,猛抽了几口。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从巷子口拐进来,男的手里提着台摄像机,女的手里拿着个话筒,两人有说有笑,很亲密的样子。看见海军的时候,两人忽然停住了,脸上掠过一种让海军看不懂的表情。但那表情一闪而逝,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却不再有原先轻松的微笑。海军感到奇怪,巷子边就他一个人,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看见自己时竟有那样的反应,尽管他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个一闪而过的表情。他低头踩灭扔到地上的烟蒂,看到自己下身穿的警裤,心里闪念了一下。

一男一女小声嘀咕了几句,来到海军面前。

您好,请问深蓝电脑维修中心怎么走?年轻的女孩微笑着问道。

这不就是吗。海军指了指头顶的招牌。女孩溜肩短发,乌黑发亮,身材看上去相当不错。海军甚至有点喜欢,同时觉得她刚才的问话实在有些多余,好像是在明知故问。

男孩已把摄像机扛到肩上,趔到巷子的另一边,对着维修中心的门面扫了一圈。女孩站在海军旁边,微笑着对他说了声谢谢,然后看着她的“同事”。

海军突然想起来什么,就问那个女孩,你们是记者?

是呀,怎么了?

来采访这儿的售后服务情况吗?

是呀,怎么了?

太好了,不碰到你们,我还真想不起来,我想向你们投诉他们的售后服务,情况是这样的……

您反映的问题很有普遍意义,我们接到过许多投诉电话,才奔这儿来的,他们作为一家品牌厂商……女记者正说着,一个经理模样的人已走出来,又是要跟她握手,又是向摄影机男孩敬烟,一脸谄媚的笑容。摄影师挡开经理敬烟的手说,麻烦别挡镜头,说着就要往里冲,并把黑乎乎的镜头对准店铺里面。经理模样的人左挡右遮,一把攥住女记者的手腕,把她拖进店里,说咱们到经理室谈谈,二位大驾光临,先喝杯水再工作,说着直向女记者递眼色。女记者好像很无奈的样子,笑着让摄影师先别拍了,别太浪费电池。

海军跟着他们走进店里,经理把女记者和摄影师让进经理室,由于经理室和外面的操作间只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墙,所以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经理继续递烟、敬茶,好像都被拒绝了。经理又让座,也被拒绝了。经理抹了一把额头,继续谄媚地笑着,频频点头,又不时地摇头。海军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他看见经理抓起电话,连连点了几下头,放下电话后,好像示意两位稍等一下,便从经理室走出来,挤过人堆,奔一间紧闭的屋子走去。从海军身边挤过去时,他重重拍了一下经理的肩膀,嗨,我都等一个小时了,什么时候能轮到我?经理哆嗦了一下,钻老鼠洞似的钻进一间紧闭的屋子,麻利地关上门,好像还反锁上了。

海军又往经理室里张望,只见两个记者正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还不时地微笑。女记者似乎注意到海军正在观察自己,微笑着朝他摆了摆手,笑容迷人。海军点头示意,微笑回应。

很快,经理从那间紧闭的屋子走出来,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好像紧紧攥着什么。钻进经理室,他背对着海军,并用身体挡住两个记者。海军看见经理好像在递出什么东西,东西被接过去,摄影师把东西往裤兜里塞的时候,海军约摸看见那东西,是个信封。经理回到自己的座位,海军看见女记者正在拉随身挎包的拉链。两个人好像要告辞,摄影师先走了出来,女记者也跟着走出来,从海军身边挤过去。

经理送出门,女记者和他握手道别,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差点儿忘了,那位先生是我一朋友,他来修机器,正好碰上了,请陆经理关照一下。女记者说着指了指海军,又向他投来一个微笑,挥手说拜拜,就转身走了。

海军受到优待。本来主机只需要换个小零件,在经理的亲自督导下,除了全面检修一遍,还换了个性能更高的CPU,另外免费加插了一根2兆的内存条,海军高兴坏了。

2

从维修中心出来,廖静背着挎包,走得铿锵有力,好像有许多值得骄傲和高兴的事情。一辆出租车擦身而过,郝波对着后视镜连连招手。想必是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招手了,车子缓缓停下来。郝波为廖静打开车门,廖静没吱声,坐到副驾驶,郝波坐后边,把摄像机放到旁边的座位上。廖静只告诉司机要去的地方,便又恢复了沉默。车子开了一会儿,车上的三个人像三个哑巴,都不说话。司机大概嫌闷得慌,就打开收音机,听了一圈子又关掉了。司机开口了,说一眼就能看出来二位是电视台的记者,又说现在的人是越来越坏了,都该好好曝光曝光。司机还说现在出租车的生意越来越难做,累的要死要活,苦俩钱还不够出租公司抠巴的。司机说这些的时候,廖静只嗯啊地点着头,并不说什么,司机的唠叨和她能有多大关系呢。但司机说到生意难做时,廖静还是开口了,问他属于哪家出租公司。司机报了名字,廖静说这家公司挺大的,难道操作也有不规范的地方?司机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要是规范,我们做司机的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你们记者真可以好好去采访采访,也为咱老百姓说句公道话。廖静认真地听着司机唠叨公司的种种收费名目,种种不是,并从包里拿出小本子,认真记了几条。司机更来劲了,侃侃而谈,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出来,并且嘱咐廖静,这一条最重要,你记下来,一定要记下来。交代情况的时候,司机满口脏话,廖静的耳膜嫌硌得慌,便也懒得理他。

回到家,反锁好房门,郝波从裤兜里掏出信封,抽出一沓百元大钞,在手里甩了两下后递给廖静。廖静接过钱,说就存你这一份吧,我那一份要用来买衣服。郝波点点头,从后面抱住廖静,努起嘴巴去亲她的耳垂。廖静甩了一下头,掰开郝波的手說,想吃什么,我去做饭。郝波抱得更紧,说我现在只想吃你。窗外突然响起一阵警笛,由远而近,急促而刺耳。廖静来到窗口,在百叶窗上掀开一条缝隙,往大街上看。大街上什么也没有,只有刺眼的阳光和一些匆忙的人群。

一会儿,警笛声又由近及远,越来越远,但那声音却是清晰可辨的,哪怕是很小。即使在很远的街道上已经消失了,再也听不到了,廖静的耳朵里还是驱赶不尽那种刺耳的声音。

你说他是不是个警察?郝波从后边抱住廖静问。

谁?

就是在深蓝电脑维修中心碰到的那个人,穿着条旧警裤的那个。

可,可能是吧,那又怎样?廖静甩了一下头发。

怎样?是啊,又能怎样?

你这是庸人自扰。

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愿意给红包,他管得着吗?郝波说。

嗯!呃……

我看你,就是心理素质还不到位,咱们做的就是这个,既然做了,就要按照它的游戏规则继续做下去。

嗯!

这也难怪,你毕竟才,才做这一行。

呃!再做一段时间,咱们就收手,去另一个城市。

下一个城市,你想去哪里?

随便,济南、成都、西安,或者三线城市,都行。还有张睿和虞澄两口子不是在羊城吗,去那里也可以。

我,我不去羊城。廖静回答得很干脆。

我无所谓,这样四处漂泊,挺好。

呵,我还挺喜欢这个城市。

3

单位要求每人做一份社会调查,规模可大可小,内容自主设计。海军苦思冥想了半个月,也没想出什么好招来。眼看就要交卷了,海军气急败坏地抓起一本杂志和卷纸去蹲茅坑。从厕所出来后,海军一脸的轻松,甚至有些洋洋得意,他已从那本杂志上的一篇短文里得到答案。

调查的题目很快就拟好了,海军将之打印出来,拿到文印部复印了一百份,并在社区内联系了一家百人左右的单位,将调查问卷发了下去。问卷收上来,海军看着统计结果直咧嘴,妈的,伪君子,全是伪君子。海军骂骂咧咧着,又复印了一千份,找到一家千人的大企业。结果仍然是一样的,千分之千的都是好人。

海军开始怀疑,也许是问卷设计上出了问题,也许问卷这种方式本身就是错误的。下午快下班时,他跟领导打了声招呼,空手来到人流量大的山西路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坐在街边的长凳上,不时用后脚跟磕着街面,看上去像一个无所事事的人。海军从旁边经过的那些漂亮女孩的脸上看到了她们对他的不屑甚至鄙夷。她们不可能对一个夹着支烟闲坐在街边长凳上的男人表示认同。海军哼了声,眼睛却盯着一个地方,始终没有离开。

一个穿套装的女人,手里攥着面纸,她大概想把面纸丢掉,就来到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垃圾桶旁。女人看到地上的钱包,愣了下神,抬头看了看四周,好像并没有人注意。她的上身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以极快的速度捡起那只钱包,才直起上身,手忙脚乱地将钱包塞进包里。她又看了看周围,海军赶忙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女人的面色有些许变化,很快又平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仅仅往垃圾桶里扔了一张面纸,并迈步离开。她在垃圾桶旁逗留了大约十秒钟,在这十秒钟里她干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不能算什么事情,第二件事情或许令她不安。如果没有第二件事情,她扔掉面纸这件事情也许只要两秒钟,但为了完成第二件事情,她要环顾,要深度弯腰,要手忙脚乱地掩藏,还要再环顾。对她来说,十秒钟也许比十秒钟本身更长一些。

那个钱包是棕色的。

套装女人好像没心思逛街了,步履加快,来到人群分散的市民广场,挑个人稀的地方,坐到一张长椅上,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人注意她。她拧开手中的饮料瓶,海军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另一张长椅上,他看得出来那是一瓶冰红茶。女人低下头,从包里掏出刚才捡到的钱包。她还没来得及看个究竟,但钱包里的一切都成了一个诱人的小秘密,如果不尽快揭开这些秘密,她恐怕很难有心情逛街。女人打开钱包,点了点。海军相信她同时能看到那张和五百块钱放在一起的名片。那是他的名片,上面有他的真实姓名、单位,他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号码。他是特意将名片和钞票放在一起的,他还在名片上写了一行小字,注明名片上的人就是这个钱包的主人。

海军有些幸灾乐祸地偷窥着那个女人,他看出来她似乎有些矛盾。他看见她捏着自己的名片——就像一个小陷阱,从包里掏出手机,摁了几下,又停住了。她把手机塞回包里,从长椅上站起来,欲起身离开,又重新坐到长椅上,又掏出手机。

海军的手机果然响了,他脸上发出赞许的微笑。看清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后,海军的笑容不见了。电话是女朋友打来的,问他在干吗呢,他回答说正在山西路广场。女朋友说正好下了班想去那里,她看中了一条裙子,让他在那里等她,陪她去买。海军说恐怕不行,我一会儿可能要离开这儿。女朋友问他和谁在一起,准备去哪儿。海军瞟着远处的女人说,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女朋友说我被你弄糊涂了,你和谁在一起,不会是别的女人吧。海军有点支吾,低头小声说我正在办正事,改天陪你逛,好不好?女朋友的口吻越发地警觉了,质问他在广场上能办什么正事,你到底和谁在一起?海军说,我也不知道她是谁,说着便下意识地抬起头,远处的那张长椅空了,女人已经离开。海军腾地站起来,几乎是从长椅上蹦起来的。他举着电话,快步向那张空了的长椅冲过去,一边走一边四处搜索。女朋友在电话里说着什么,他一点儿也没听进去。还好,他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女人,她正在融入稠密的人群。海军瞪大眼睛,死死咬住她的背影,蹦跶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下来。他这才听见女朋友正在电话里“喂喂”地大声呼叫着。海军快步走向人群,边走边说我真的在办正事,不说了,分了神,我会跟丢的。女朋友显然更加糊涂了,连声追问海军,你搞什么名堂,是帮姐夫破案吗?不能呀!海军的眼珠子瞪得滴溜溜的圆,胀得发酸,再加上女人的背影在拥挤的人流中飘忽不定,把他弄得很紧张。

不说了,我挂了啊,拜拜!海军说完,就挂了女朋友的电话。女朋友不放心,不停地打电话来,海军一接电话,就感到视觉功能好像受到影响,不大听使唤,那个女人的背影就模糊起来,他就又紧张起来。有一会儿海军差点儿跟丢了,气得他对着手机咆哮起来,你到底有完没完,我说过正在办正事。他的喊声把旁边的人吓得一哆嗦,一个姑娘趔着身子白了海军一眼,叽咕着说,这么凶。那个女人显然也听到了海军的喊声,回头看了一眼,海军赶忙低下头。海军干脆关掉手机,专心致志地跟踪。女人停他就停,女人进商场,他也进商场,女人上厕所,他就站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守着。他真担心她在厕所里玩点易容术,那可就惨了。好在女人很快就从厕所里走了出来,还是那身衣服,还是那款发式,脸上也没多罩上一副墨镜。

天渐渐黑下来,女人走向公交站台。海军的嗓子眼有些干,他有些光火,加上惹了女朋友生气,他不禁有些恨起那个女人。他本来是不会恨她的,要恨也是人家先恨他。他准备走上前去,讨回自己的钱包。

公交站台上挤满了人。忽然一个中年妇女大哭起来,说她的钱包不见了,刚刚还在包里的,现在却不见了。旁边的好心人围上来,问这问那。中年妇女说今天刚取的钱,整整三千元呀,到处都找遍了。缺德的小偷,不得好死。海军看见那个女人怔在那里,眼前发生的这一幕,似乎令她局促不安。她怔了一会,快步离开站台,走到噪音小的地方,麻利地打开挎包,掏出自己的手机和那个钱包,并从钱包里翻出那张名片。看见对方举着手机拨号,海军猛然想起自己的手机正处于关机状态,忙不迭地打开来。女人抱着一只胳膊,在原地跺着小碎步。电话接通的时候,女人停下来,身体重心落在右腿上,左腿稍稍弯曲。她的右小臂横在胸前,左手举手机,微微低着头。海军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她,忽然觉得远处灰暗光线里的这个女人的站姿看上去有几分迷人。

4

请问程总经理在吗?

我就是,你哪位?

廖静没吱声,利索地挂掉电话,嘴里叽咕了一句,总算抓到你了。廖静掀开被单,看着旁边熟睡的郝波说,别睡了,该开工了。郝波揉了几下眼睛,扯过床单重新盖住自己说,这么早去哪儿呀,再睡会儿。不行,我打了两天电话才抓到他,迟了他可能又要离开办公室了。你说谁?郝波问。天地出租公司的程总,廖静知道如何能让郝波兴奋起来,只要让他意识到目标人物,她相信他是会兴奋起来的。郝波果然腾地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廖静笑着摇摇头,让郝波刷牙洗脸。洗好后郝波一手抓起摄像机,一手抓住廖静,快点,你不是说迟了就抓不到人了吗。廖静被郝波抓着手腕,踉跄地跑下楼。在街边等出租车时,廖静问郝波,看我昨天買的这套衣服怎么样。郝波鹅着脑袋看街上有没有空车,也没看一眼廖静,就说挺好的。什么挺好的,你根本就没注意,廖静噘起嘴。郝波转过脸,看了一眼廖静身上崭新的米白色套装说,是挺好的,很适合你的身材和肤色。廖静仍然噘着嘴,我发现你越来越不关心我了。郝波笑了笑,揽了一下廖静的肩膀说,怎么会。

出租车来了,廖静让郝波坐前面,自己一个人坐后面。郝波要和她坐一起,廖静说你还是坐前面吧,郝波只好坐到副驾驶的位置。

到了天地出租公司的办公点,恰好碰见好几十辆出租车停在公司大院里,几十人聚在办公楼下面。看着眼前的情景,廖静笑了,小声对郝波说,真是天助我们。郝波似乎一下子没明白廖静的意思,廖静说你笨死了,看不出来这些司机正在闹事吗,还不快拍。郝波明白过来,忙不迭地将摄像机扛到肩上,眼睛对着取景器。廖静悄悄地踢了他一脚,郝波转过头,莫名地看着她。廖静说,镜头盖,笨蛋。郝波这才发现镜头盖还没拿下来。

郝波先拍了那几十辆出租车,然后是人群、办公楼,接着将镜头转向廖静,跟着她走向人群。廖静把话筒递到一个司机模样的人嘴边,问为什么不上路,却要聚集到公司里来。一大群人围上来,一个个表情严肃,群情激愤的样子。被采访的司机唾沫星子飞溅,两手摊开说没法上路了,简直就是资产阶级,剥削人呀,上路赚点钱还不够他们抠巴的。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把廖静挤得几乎没地方站立了。廖静说大家不要乱,一个一个讲,我们就是来采访天地出租公司内部管理问题的,大家有什么问题,尽管可以对着它们说。廖静指了指手中的话筒和郝波肩上的摄像机。

两个身材魁梧的工作人员从办公楼出来,挤进人群,挤到廖静跟前,客气地说,记者同志,有什么问题,请到我们总经理办公室谈吧。廖静说那好,还以为你们经理不愿意见我们呢。其中一个谄媚地笑着说,怎么会,请还请不来呢。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我们也要见总经理,便立即得到响应,司机们簇拥着廖静和郝波涌向总经理办公室。两个工作人员费了很大力气,总算将司机们挡住,把廖静和郝波让了进去。

廖静主动和程总握手,说我们是城市频道的记者,因为得到司机闹事的消息,就匆忙赶了过来,没和程总事先联系,请多包涵。被叫程总的人狠狠客气了一番,接着就苦下脸来,说,我们也难做呀,我们也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希望二位不要只听他们的一面之词。廖静不客气地说程总应该清楚,反映群众呼声是我们媒体的职责,我们不会有任何倾向性,只会客观地报道事实。程总挑起大拇指,赞扬了一番,说就今天发生的事,我们刚刚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取消两项收费。廖静紧接着问是哪两项收费,是不是你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两项收费有不合理之处。程总尴尬地笑了笑,看了两眼郝波摄像机镜头上闪烁的红灯,没有回答。廖静又追问了几个问题,程总都是三缄其口,一副打死也不说的架势。

门开了,刚才的一个工作人员慌慌张张地走进来,附到程总的耳朵边说了两句什么,同时悄悄地递给他两个信封。郝波朝廖静挤了一下眼睛,廖静装作没看见。程总对工作人员说,把他们一并请到小会议室吧,你先招呼着点,我一会儿就过去。廖静发现程总的脸色变得很不好,似乎还阴毒地看了她一眼。廖静微微一笑,看来程总很忙,我们就不多打搅了,还要回去赶着制作呢。程总脸上立即又堆满了笑容,哈哈一笑,很老练地掏出两个信封,往廖静和郝波手里一塞说,二位辛苦了,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其他媒体的朋友也都赶来了,我就不多招呼二位,这点小意思,请笑纳。廖静故作尴尬地笑了笑,举着信封说,这要是被我们领导知道了,可不太好。程总哈哈大笑,天知地知,大家都是明白人,我还不至于笨到要给二位捅娄子的地步。廖静笑了,看来程总是个爽快人,廖静说着把信封塞进包里,麻利地拉上拉链,我们会有数的,告辞。说着就拉开门,手也没握一下,就快步走了出去。刚出门的时候,好像听见程总问了一句,还没请教二位贵姓,以后也好交个朋友。廖静装作没听见,郝波想回头应答,被廖静阻止住了。

二人快步走出公司大院,来到大街上,长长松了口气。

5

第一例调查对象的表现令海军感到满意。

第二例是个男性。在一个巷口,一个衣着简单的中年男子捡到钱包后,点了点里面的钞票,骑上车就走了。海军骑上小摩托远远跟着,看见他拐进一家工厂。海军看着工厂门口的招牌笑了,正是他第二次发放问卷的那家大企业。海军来到门卫处,掏出证件,问门卫师傅刚刚骑车过去的那个工人叫什么名字。门卫看了看海军的证件,也没敢细看,就急忙告诉了他。海军又问那人是哪个车间的,家住哪里,门卫师傅似乎有点害怕,支吾了一阵说你还是去保卫科问吧,厂子这么大,并不是每一个人我都认识。海军又来到保卫科,照例掏出证件,保卫科科长接过一看,笑着说,原来是张所长手下的人,以前怎么没见过。海军几乎是以抢的动作夺回证件,绕过对方的话茬说,你说的那个张所长,他是我姐夫,不信你可以马上打电话问。保卫科科长连忙赔笑,连声说绝没有丝毫怀疑您的意思,只是没见过,有些脸生,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就是了。海军单刀直入,问出刚才那个工人的家庭住址,就回单位了。保卫科科长很是紧张和感到神秘,问海军那个工人犯了什么事。海军一脸严肃地说没什么,你是保卫科科长,应该明白这里的规矩。科长连连点头,一直将海军送到厂门口,当着海军的面把门卫训了一通。

回到单位,海军将前番发放到那家工厂的一千份问卷搬出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他不知道那个捡钱包的工人有没有参加问卷调查,如果参加了,他就是这一千个好人中的一个。再如果他到今天还没改变填写问卷时的人生信条的话,在接下来的某个时间段,海军就应该接到他打来的电话。海军对自己的假设表示怀疑,摇了摇头,把一摞问卷扔在那儿,忙别的去了。

快下班的时候,海军回到自己的办公桌,看见那一摞问卷,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嘴里叽咕着,一边嘀咕一边收拾停当,最后抱起那摞问卷,将它们扔进楼梯口的垃圾箱里。在他看来,这一摞问卷实在没有保留的必要了,上面的回答全是废话。不过这样也好,恰可以从反面证明他现在采取的调查方式是真实有效的,也是最具有说服力的。令海军有些悻悻然的是,他已经将调查报告的写作框架搭起来了,下面的事情,无非就是积累一定的数据。弄不好他的调查报告会让领导叹为观止,大大地表扬一番,甚至将他的报告作为学习材料分发到各部室,人手一份,好好学习,并上报上级,表扬奖励他一番呢。

当晚,海军来到那个工人所在的小区,是一片旧式楼房,拥挤不堪。海军爬到七楼,确认了门牌号后,轻敲几下。门开了,果然是那个工人家。他从门后探出脑袋,问海军找谁。看见他一脸无谓的样子,海军不禁有些生气,不客气地说,就找你。对方说,我不认识你。海军笑了,说能进去说话吗,这样说话不方便。对方有些警觉,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有什么事你说吧,不是推销东西的吧,是就走人,我们什么也不买。海军只好报出工厂保卫科科长的名字,说是赵科长介绍我来找你的。对方皱了皱眉,很不情愿地把海军让进屋里。

屋里的摆设非常简陋,只有一台十七英寸的旧式电视机和一台脱了漆的冰箱,客厅小而黯淡。一个女人正在厨房里刷洗。男人见海军不断打量,没好气地说,穷得很,买不起值钱的玩意儿。海军被让座到饭桌边的一张木椅子上,椅子吱嘎吱嘎地叫了两声,弄得海军不好再动弹。他突然觉得有些局促不安起来。海军试了几回,终于在脸上挤出一些温和的微笑,他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缓,说,我来主要是想问您,今天早上上班的路上,您在某某巷口是不是捡到一个钱包。男人本来半弓着腰的,听海军这么一说,腰杆子立马直挺起来,但说话却有点儿结巴,什么钱包?没捡过。海军能看出来这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工人,并非那种老油条、二癞子式的人物。他笑了笑,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可是有人看到你捡了。男人的脸涨红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厨房里的女人,无疑是他的妻子,端了杯茶过来,放到海军面前。他们的谈话她大概都听到了,便对男人说,既然人家找上门来了,那就……话还没说完,男人已伸出大手,将她拨弄到旁边说,去去去,你少插嘴。男人虎视眈眈地问海军是什么人,凭什么就认定他捡了钱包。海军无心拖延,只好掏出白天在工厂里用过的那个小本本递给男人,男人看了看,手有些抖,气也短了。海军收回小本本,塞进兜里说,是这样的,失主一早报了案,说钱包里的钱是急着给父亲治病的,已经借得七窟窿八眼了,好不容易又从别人那里借了点,一早准备去医院的,偏偏半路掉了,让我们无论如何帮忙找到。海军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就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长叹一大口气说,也罢,还给他吧。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女人嚶嘤抽泣起来。海军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钱包,问男人,大嫂是怎么了。谁知男人也低下了头,硬生生地挤出几滴眼泪。

原来男人的女儿得了白血病,正住院呢,天天要好几百块的医疗费。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被借得到处躲他们,两口子已经到了一筹莫展的地步。一大早捡到五千块钱,本来要冲抵住院费的,犹豫一天了,晚上回到家,两口子就商量,到底是还人家还是不还,最后咬牙决定先昧次良心,不还了。刚商量好,海军就到了。

海军忽然觉得手里的钱包异常烫手,好像那个钱包根本就不是他的,而是他从两个弱不禁风的人那里抢过来的。海军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地为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他一急,就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来,塞到男人手里,转身走了。

6

城北的一个加油站失火,郝波问廖静有没有必要去一趟。廖静眨巴眨巴眼睛,说你动动脑子行不行,去那样的地方能有什么好处。郝波点点头,表示赞同,说这不都是好几天没接到活了吗,怪慌的。廖静端着茶杯,她出神地看着窗外,一只鸟的影子迅速掠过,转眼就不见了。天空真是太狭小了,小得容不下一只鸟,廖静嘀咕着,放下茶杯,走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郝波隔着玻璃门说,我们不能老待在家里,得走出去,不如我们到街上转悠转悠。廖静说我洗了澡想睡会儿,要不你一人去吧,有情况给我打电话。郝波应允。廖静在门内大声说,别忘了带手机,你总是丢三落四的。郝波应了声,然后开门离开。

廖静并没有打算睡觉,她换上那身刚买的套装。化妆的时候,廖静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顿住了。那张面孔看上去有几分陌生,她清楚地记得两年前的这张脸不是这样的,至少没有现在这般显老。两年来她和郝波东奔西走,走遍了城市的大街小巷,她对这座城市已相当熟悉,并隐隐觉察到自己已经开始喜欢上这里,但同时也总有种紧张感伴随着内心,令人惴惴不安,好像只有逃离这座城市,那不安才能平复下去。她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她又想去到另一座陌生的城市,两种心理就这样撕扯着她,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而令人讨厌。尽管郝波一再强调,年底之前就退掉现在租住的房子,带她离开这里,回乌城,或者去另一座城市。别的城市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什么也不能,她觉得累了,也许就是因为累,所以特别想安顿下来。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女人,她和所有普通女人一样,想安顿下来,想过一种安稳的生活。可是郝波好像还没跑够,他还要继续奔跑下去,不知道哪里是终点,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曾经劝过郝波去她的老家东北,或者就在这里买房子,住这儿也挺好。郝波不愿意去东北,也不愿意在这里买房子,说这儿不可能容得下他们。廖静说,那你要去哪里?你有没有为我想过。郝波说你当初不是很赞同这样吗,就我们两人,永远脱离不相干的人。廖静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我的想法变了,我们不能老这样下去。郝波便不吱声了。郝波从来不和她争吵,更不会跟她翻脸,这使他看上去是一个相当值得依赖的男人。这种感觉就像一枚钉子,把廖静紧紧地钉在郝波身上,使她无从摆脱。有时候廖静又觉得郝波是个魔鬼,非常可怕和可憎,根本不值得信赖和跟从。廖静不止一次地想象郝波和她发生了争吵,甚至打了她,两人闹到不可开交的地步——这样也许能带来一些改变,尽管谁也不知道那改变到底是什么,但这样的情形仅仅局限于她的想象。

电话猛然响起,廖静浑身筛糠似的抖了两下,她起身时从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掠过一种非常明显的惊恐的表情。

廖静把话筒塞在包里,拎着摄像机赶往郝波告知的地点。半路上堵了几乎半小时的车,郝波不断地打电话过来,似乎很着急,说你怎么搞的,还没到。廖静说堵车,我有什么办法。郝波气呼呼地挂断电话,很快就又打过来。廖静说看到你了,我就在马路对面。廖静冲下出租车,向马路对面跑去。戛然一声刹车,一个司机探出头大叫一声找死啊。廖静冲到郝波跟前,吓得不轻。郝波的脸似乎都等青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再着急过马路也得小心点呀。郝波嘟囔着,一把从廖静手上抢过摄像机,继续嘟囔说,就是走着来,都能走两个这么远了。廖静被抢得一个踉跄,再看看郝波那副急吼吼的样子,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非常的猥琐,令人厌恶。廖静尽量压制住火气,冷冰冰地说,急也是你,不急也是你,大不了白跑一趟,有什么关系。郝波大踏步奔向一家照相器材市场,说眼看着一泡活就要没了,能不急吗。廖静本来紧紧跟在郝波后面的,便突然停下来,大声说,钱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郝波回过头,拧着眉头说,你少废话,话筒呢,你不会忘记带话筒了吧!廖静的手动了一下,又停住了,她故意没掏出包里的话筒。

郝波气得支棱着脑袋往前走,也不搭理廖静,走出一大段路,回头看见廖静还站在那儿,就扯着嗓子喊她。廖静站在原地,挪了一下脚步,又停住了。郝波走回来,压低嗓音呵斥说,还傻愣在这儿干什么,回去吧。廖静能听出来,他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了,否则他怎么可能会这样呢?廖静故意不回应,双眼茫然地看着大街上飞奔的车辆,想象着自己被一辆飞速而过的车子劫持而去。

郝波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廖静用力甩开,往旁边趔了两步。郝波说好,你不回去是不是,那我回去。说完掉头就走。走出一段路,郝波又回过头,看见廖静仍然站在那儿,眼睛望着别处。郝波往别处看了看,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他踌躇了一阵,终于一个人走了。

廖静能感觉到郝波终于一个人走了,不用看也知道。她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身体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委屈和不悦。看来生气是多余的,她已经不生气了,如果让她回头想一想,她甚至找不到生气的理由。她抱着双臂,沿着街边的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游荡。身边的人流行色匆匆,全朝相反的方向扑过去,这使她看上去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鱼儿。然而她也不知道,自己终究要游向哪里。

7

海军想好了,就实际调查二十个人,这二十个人可比一百份、一千份的问卷调查更能说明问题。现在他已经调查了十九人,基本上没出纰漏或者说损失。如果一定要报损失的话,那就是他掏了一沓钱给了那个工人,但这是他心安理得做的一桩事,算不上损失。他甚至觉得,这一系列的行动使自己在人格上有所升华。有的人令他鄙夷,有的人令他感动,有的人让他感到无地自容,也就是说,他更进一步地看清了自己的面目。他开始变得坦然,并决定以后做一个纯粹的人,即便不能百分之百地纯粹,至少他更加懂得如何处理一些原来不是很有把握处理的关系和事件了。

這天他像往常一样来到大街上。阳光很好。海军穿了套休闲服,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荡着。他觉得很轻松,尽管嘴巴里的伤口尚未痊愈。再调查一个,他就可以结束自己的跟踪调查了。少了不足以说明问题,多了他自己也许会腻味的,二十个在他看来恰到好处,不多不少。

嘴里的创伤是第十五个调查对象留给他的。那天中午他溜达到一个停车场,把钱包扔在一辆别克轿车旁。鱼儿很快上钩了。一个西装革履的大块头,鼻梁上架着副墨镜,腋下夹着公文包,一副很厉害很有钱的样子。海军正准备调查这样一种人,所以才把钱包扔在了轿车旁。调查过程中,他忽然发现被调查的大多是平头百姓,身份、职业、财富、社会地位比他都强不到哪里,便意识到调查对象的范围不够宽泛。他决定扩大调查对象。

大块头身后还跟着两个马仔样的小青年,其中一个为他打开车门,另一个坐到驾驶座上。大块头上车的时候,将钱包踢到了车子底下,但他还是看见了。他把公文包扔进车里,蹲下来,伸手去拿,没拿到,便更大幅度地弯下上半身,屁股高高翘起。大块头终于拿到了钱包,将里面的钞票抽出来点了点,把那张海军的名片扔到了地上,咧嘴一笑,大声对旁边的人说,人要是顺当,走路都他妈的被钱绊脚。开车门的马仔弯腰捡起海军的名片,不大认识字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上面的一行手写体小字,读完就将名片又扔到地上,讥笑地说,我看这孙子是穷怕了。海军躲在暗处,气得差点儿破口大骂。他干脆走出来,正好大块头将钱包远远地朝他这个方向抛了过来。海军一伸手,正好接住。

请等一等,这钱包是我的,原来是你们捡到了,真巧。

大块头正要上车,听海军一嚷嚷,原先兴奋的面孔很快变得一片阴青,刚说过钱绊脚,这就鬼敲门来了,今儿是咋了。

不好意思,我钱包掉了,那张名片上的人就是本人。海军指了指地上的名片。

大块头显然有些脸上挂不住,他哼唧着走到名片前,弯腰捡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

由于隔着深色墨镜,海军看不清对方的眼神,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很大的不愉快。

我凭什么相信你就是名片上的人!

钱包里有两千块钱,整数。

钱包是空的,没钱,不信你可以问他。大块头指了指身边的马仔说。

海军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种行径。他只好掏出那个一贯好使的小本本,递到大块头近前说,我还有证件,这下你总该信了吧。不掏证件还好,这一掏,反倒激怒了对方,好像他跟证件上那种身份的人有天大的仇恨似的。大块头恶狠狠地叫了一声,揍的就是你这种人。海军没任何防备,只觉得腮帮子被猛地一击,就栽到了地上。

腮帮子里面被牙齿硌破了很大一块,又怕热又怕辣,偏偏海军喜欢喝汤,吃辣东西,结果五六天没喝汤、不见辣子,馋得肚子里直叫。

挨打的第二天,海军的姐夫,也就是张所长来看他,后面还跟着个人,拎着好几袋子营养品。海军看见姐夫身后的人,抓起杯子就砸,没砸着,再想发泄,被姐夫呵斥住了。大块头一脸的媚笑,不断地解释说自己昨天喝多了,兄弟多多包涵。海军抓起他放到茶几上的营养品,一股脑儿扔到门外,说不砸掉你的两颗牙,这事没完。大块头低声下气,扔下五千块钱,灰溜溜地先走了。姐夫说大块头是他们辖区的一个生意人,昨天的确是喝多了,酒一醒,就赶忙来找到他,说是来自首。姐夫拍拍海军的肩膀,说这小子的老婆刚刚和他闹了离婚,原来是和一个警察好上了,也难怪你亮证件让他那么恼火。你挨了一拳,赚了三千块,我看这事就到此为止吧。看在钱的份上,海军没再说什么。临走时,姐夫又嘱咐他,以后不要老是穿着退役了的警裤出去办事,传出去不好。海军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不是为工作方便吗,再说了,咱这也是正儿巴经的单位,没给你捅娄子。

海军揣着大块头补偿的几千块钱溜达到照相器材一条街上。他想要买架相机,要全自动的,好送给女朋友。这些天来,女友对他的误解越来越大了,尽管他作了解释,可是两人总是闹别扭。海军一直想补偿一下,有了钱,补偿的办法自然也就有了。

不经意间,海军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她一个人,抱着双臂,在街边的人行道上慢悠悠地溜着,好像有什么心事,显得很不开心。海军突然有股恶作剧的冲动,他抓住裤兜里鼓囊囊的钱包,犹豫了一下,没立即掏出来。他有些犹豫,但在另一种让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作用下,他还是不自觉地掏出了钱包,瞅准一个恰当的时机,将钱包丢在她必然能第一个发现的位置上。

廖静回到家,已近掌灯时分。

她原打算不把捡到五千块钱的事告诉郝波的,但看到郝波已经炒了几道小菜,开了瓶啤酒,大有向她献媚和悔过的意思,也就不那么生气了。廖静把捡到的钱包拿给郝波,郝波很高兴,隔着桌子亲了廖静一下。廖静端着酒杯,转脸向窗外的夜色看了看,什么也没看见。郝波夹起一筷子菜,塞进廖静嘴里,说了一句很煽情的话,廖静被逗乐了,拿手打了郝波一下。

吃完饭,廖静要刷碗,郝波抢过来不让她刷,端到厨房里刷了。

8

廖静从商场一楼乘坐手扶电梯上到二楼楼梯口时,海军故意上去碰了她一下,差点儿把她碰倒,幸好海军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廖静面红耳赤,显然有些气恼。海军连声说对不起,说完便故作惊讶地指着廖静,你不是那位女记者吗,我们见过。廖静怔了一下,她有些警覺地瞥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一时还想不起来他是谁。她甚至因为海军的反应而有些慌乱,只是对方不会察觉罢了。在这个城市,廖静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别人说认识她,见过她。说认识她也许比说见过她更严重些,更让她感到不安。所以廖静确认海军说的只是见过她,而不是认识她时,略微放松了些。

在深蓝电脑维修中心,想起来了吗?海军笑着补充。

海军今天故意穿着和去修电脑那天一模一样的衣服,上身一件汗衫,下身还是那条旧式的警裤。这一切都是准备好了的。正因为如此,海军补充的那句话还没说完,廖静就已经想起他了,并想起了那天回家后她和郝波的对话。

海军把廖静拉到商场供人休息的茶座,找个空位坐下来,殷勤地问廖静要不要喝点什么。廖静故作冷淡,不用了谢谢,我跟你又不熟。海军热情不减,点了两杯可乐,递到廖静面前一杯。廖静本来不喜欢这种碳酸饮料,但她有些被动,也懒得申辩,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不喝可乐的。她说着把杯子推到海军面前,点了杯芒果饮料。海军又殷勤地走到吧台,把芒果汁双手捧到廖静面前。他要帮廖静把吸管插进去,廖静说,我自己来。说着去抢吸管。海军挡开她的手,就差没抓住她的手。海军一边插吸管一边将已经说了两遍的话头又重复了一遍,那次修电脑,你一句话就使我的电脑受到隆重待遇,我当时就想,要是再见到你,无论如何得请你吃顿饭,没想到还真就让我碰上了。廖静喝了一口芒果汁,笑着说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三遍了。海军挠了挠头,盯着廖静的脸蛋,大胆而热切。

海军说,坐会儿我请你到海鲜楼吃饭吧。

你已经请我喝饮料了。廖静低着头,既没说不,也没说好。也许是初次碰到海军时的印象使廖静心存他念,她需要弄清楚,对面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廖静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可是她并不清楚这一点,所以海军再次重复去海鲜楼吃饭的话题,廖静默许了。有个念头或者说冲动在海军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以一种类似强硬的目光盯着廖静,也不言语。

从此两人频繁约会,一晃三个月过去了。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廖静回到住处时,已经到了深夜。郝波正在看电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面,廖静开门进来,他的眼珠子都没动一下。一眼就能看出来,实际上郝波是坐立不安的,但是当他看见廖静有些怅然若失地回来,脸上紧张的不安有所缓和。他轻声问廖静吃饭了吗,廖静回答得很干脆,说吃了,说完就不再理郝波,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郝波给廖静倒了杯冰镇饮料,廖静接过去,看了一眼郝波,欲言又止。

郝波安静地坐到廖静对面,眼睛盯着对方,好像在等待一个结果。廖静喝了口饮料,和郝波对望了一下,随即耷拉下眼皮。廖静还没想好要怎么说,对于郝波等待的那个结果,她心里是清楚的,却无从出口。也许她要做的不是说出来,而是选择。僵持了许久,廖静终于开口说话。

我们离开这里吧。

去哪儿?

哪儿都成,就像我们来这儿一样,飘到哪儿就哪儿。

不如回乌城吧,我父亲越来越老了。

我不想回乌城。

廖静早已下定决心,和过往的一切诀别,再不触碰。郝波似乎更加明白了一些什么。这两三个月以来,他已感到明显的不对劲,至于到底因为什么,他一直说不清楚,而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廖静的意思了。“我们离开这里吧”,是决定还是试探性的询问,答案不言自明,郝波知道已无须深究下去,那样只会使自己更加焦躁和气恼。要说不生气,那是不可能的。郝波把手里的杯子重重地摔到地上,啪的一声,碎玻璃迸溅得到处都是,黄色的橙汁泼溅在白色的地砖上,像被打碎的梦境。廖静的小腿被一枚玻璃碴划破了,她颤抖了一下,一种类似惊醒的疼痛袭遍全身。她真的从以往的生活中醒来了一般,面对现实反而显得陌生和茫然,有些无动于衷。鲜血迅速渗出来,汇聚成一大滴,顺着廖静的小腿下滑。可能是廖静皮肤光洁的原因,血滴滑得很快,滑到她的脚脖上,沿着凉鞋带向两边分散蔓延。廖静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怔怔地坐在那里,享受着细小尖锐疼痛的余韵和血滴下滑时带来的微痒。

9

郝波想给张睿发一封电子邮件,简单说下自己所在的位置和两年来的状况:一直跟廖静在一起,我的病情似乎也好转不少。按廖静的意思,是不要主动联系张睿和虞澄两口子的,既然我们选择了这种方式,就是要出离的意思,如果又到处告诉别人我们的去处,那还有什么意义呢。郝波一想也对,尽管他有好几次忍不住进入邮箱调出张睿的邮件地址,最终还是放弃了。原因倒不是因为廖静口中的既然出离便决绝执行的态度或方式,更主要的是,郝波觉得自己和张睿在彼此的生命中都扮演了一个羞辱者的角色,谁对谁来说,都没有欢乐和值得怀念的友谊。但是每当最无助的时候,郝波唯一能想到或者想要求助的人就是张睿。

但张睿的邮件又来了,并再次邀请郝波和廖静去羊城玩儿,郝波憋了几天,终于在廖静与海军再一次约会后借题发挥。我们去别处走走吧,比如羊城,或者我一个人去也行,即便不去羊城而是回乌城或者别的地方,总之我觉得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郝波语无伦次,廖静听得出他的心乱如麻,她忽然觉得厌烦,过往的一切,现在的所有,都令她厌烦,原来自己是逃不掉的,不管在乌城,现在的沙市,还是一直心有戚戚的羊城,自己是逃不掉的,郝波也逃不掉。既然逃不掉,干脆直面,不妨走进那缠绕不去的阴霾,也许在未知的梦魇深处有个明确的答案。

到了羊城,廖静跟郝波被安排住在五阳湖公园里的度假式酒店,酒店嵌在一片森林里,外围有山,内有五阳湖,环境自是没得说。对廖静的到来,虞澄表现出少有的热情,一向波澜不惊的她居然不厌其烦地张罗起两人的饮食起居,行程安排。张睿本来以为她会无所谓,甚至可能会有些拒绝,也做了些准备工作,现在都用不着了。出乎他意料的是,虞澄邀请廖静住到家里,跟她一起住,还帮张睿收拾好行李,让他去跟郝波住宾馆。张睿拎着行李,悄声对虞澄说,没这必要吧,人家两口子来旅游散心,咱怎么好拆开人家呢。虞澄把他推出门外,他们在一起那么久了,还在乎这几天?就是你我也一样的。

张睿没办法,来到郝波下榻的宾馆房间,放下行李,带他在湖边和森林里溜达一圈,边走边聊,各自的情况,三言两语也就交代清楚了,一些无法言说的,自然都掩饰过去。吃罢晚饭回到房间,两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还能聊些什么。张睿并不是没有注意到郝波的忧伤与不安,也意识到郝波在电子邮件和聊天中的交代都有可能是敷衍,便假装刻意地问了一句郝波曾经的恐惧和无力是不是因为换了个地方而有所改善,如果有,不妨直说,我或许可以帮助到你。郝波怔怔地看着张睿,无言以对,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张睿便都明白了。

两人聊到很晚才睡,第二天,虞澄开车带他们去海边玩儿,张睿没再作陪,而是去了单位。他检索了几乎所有手头保存的病人档案、论文资料,试图找到可能对标郝波病情的病因或症状表征,却一无所获。张睿有些沮丧,他对自己的专业水平已经足够自信,多例心理学界一直未能有所突破的病案,在他手上都取得了突破性成果,即便妻子虞澄的顽固性洁癖,经过他的一番努力,仅仅通过保守治疗,虞澄的病情看上去都已经大为改善,偏偏郝波的表征令他毫无头绪,甚至不知道如何命名。他甚至想起还在乌城读研的时候,导师看过郝波的病例后也只说了一句,你的朋友没有病,他是正常的。张睿宁愿相信导师的话,也一再拿这句话诱导郝波,就是希望他能忘记自己在性爱过后那种如坠深渊的冰冷恐惧和无力感。但现在看来,郝波似乎根本不能忘记那种绝望和无助,除非失忆,除非他不再贪欢世俗生活,这未免过于残酷和不切实际。至于多年以后,张睿终于发现让所有熟悉的人与事物都在郝波的生活里消失才可能是最好的治疗手段时,他不禁有些后悔,后悔不该主动提及郝波的病情,不该盛情邀请他去羊城。热情、友谊、关照乃至情爱,对郝波这样的人来说都显得多余,最好的方式就是让整个世界都放弃或者说忘掉他。

虞澄和廖静那头则热闹非凡,为了陪廖静,虞澄干脆请了整整一个星期的年假,陪她逛街,吃各种小吃,去各处景点,还拿出一天时间去了趟香港,结果买回来一大堆东西,包括送给张睿和郝波的礼物。

虞澄和廖静相守的几天里,两人同吃同睡,完全不管不顾各自的丈夫。过往的种种温存和隐秘的尴尬与晦涩,似乎已经随着年龄、状态、距离、时间的开阔变得平静、坦荡,那种因为时间和距离造成的疏远感也激发出二人藏于心底对彼此的温情呼唤,不用言语,她们就能心有灵犀地躲进暗夜深处相拥,纠缠在一起。廖静问起虞澄和张睿的夫妻生活,张睿的表现或者说能力是否令她满意,虞澄坦然承认自己有心理疾病,她其实是对丈夫身怀歉疚的,可是她自己也无法走出自己心理的阴影。廖静沉吟不语,第二天一早才对虞澄说,这样不行,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们都应该拥有各自独立而且正常的生活。虞澄有些气恼地问,什么是正常的生活?廖静怔在那里,良久才回过神来,气色黯然。她忽然想到海軍,另一个城市的一个无关痛痒此时却觉得有必要赶紧见到的男人。廖静收拾行李,虞澄看着她忙碌,不大情愿地上前搭把手,说,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一点儿也不快乐,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跟他耗在一起。如果你们哪天分开了,你就来我这儿。廖静突然流下泪来。

10

一回到沙市,廖静就找到海军,单刀直入地说,既然你已经瞄上我们,为什么不下手?海军有些莫名其妙,转而说,我还不能确定自己对你有没有把握,而他,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廖静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却不敢告诉郝波。可是她并不觉得害怕,相反,海军带给自己的感觉居然那么地令人安静和安全。有时候廖静不得不自嘲,或者干脆直接对着海军冷笑说,你还挺老练的吗,什么时候动手?这时的海军总是装聋作哑地说,你吃菜,来,这儿的盐水乳鸽是很有名的。或者说,今天你应该早点儿回去,你男朋友还在等你,不能让他等太久。有一次廖静终于忍不住了,把满满一杯啤酒泼到海军身上,大声说你动手吧,我不就在这儿吗,你怎么不动手!

海军有些尴尬,支棱着笑脸说,算了算了,我早把那事忘了。廖静步步紧逼,现在总算弄清对方掌握的材料极其有限了,况且对方的重点似乎并不是对她和郝波下手。她甚至对海军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因为他只频频示爱,并没有要抓捕他们的意思。况且他的示爱也并非出于真情,而是想要一夜露水的温存罢了。

也许这就是他们这个行当的工作方法吧,廖静这样想着,便频频回应着海军,以至于她认定已经胜券在握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感情方面已不可逆转地倾斜。这是无法回避的,她甚至觉得无须回避。她原先想的是哪怕牺牲自己,只要能保全郝波,也算是给他们之间的关系终结时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现在看来,这一切可能都不是问题。

下了出租车,一阵风迎面吹来,廖静浑身轻松,理由是她觉得自己已经被那个叫海军的男人占有了。

郝波很想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廖静反问并且自答,这很重要吗?这太不重要了。郝波问那什么才是重要的?一直以来你所谓的重要,难道我没给过你吗?给过,你给过,廖静回答完就钻进卫生间,不再搭理郝波。

第二天,在咖啡馆里,廖静对海军说,我觉得不应该出来,因为有些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我也说不清楚。可是我又觉得,如果不出来见你,也不对劲,为什么不对劲,我仍然说不上来。总之不管怎么着都不对劲,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你能告诉我吗?

海军说,你要是觉得不对劲,那干脆别说话,就这样让我看着你,我觉得这样好极了。廖静有些心不在焉,她意识里充满郝波正在一个人收拾行李,黯然离开的画面。

两人待到很晚才分手,回到住所,郝波果然已经走了,就给廖静留了张纸条,短短几行字。廖静看得出来郝波的心情,情绪陡然跌进了冰窟,浑身忍不住发抖。她坐在餐桌边,大口大口地喝着冰镇白开水,但怎么也缓解不了嘴里的干燥。她觉得自己太虚弱了,就差没从椅子上滑到地上。

和海军在咖啡馆的时候,她已经预感到这个结果。廖静心不在焉,海军不知如何是好,抱着廖静说,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吧,我们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呢。廖静摇摇头,不该说的,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你。海军懵懂地点点头,说有件事情,也一直想告诉你,至少我觉得不应该对你隐瞒什么。

廖静打住他的话头,让他不要说出来,似乎她知道他将要说什么。海军坚持要说。廖静点头,你也不用兜圈子了,直说吧,你到底想怎么处置我。海军得意地笑了,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做一项调查,已经调查十九个人了,具有相当的说服力和新闻价值,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无偿奉送。廖静冷淡地摇摇头,说我没兴趣。海军咧嘴说还记者呢,我这个调查要是公布出来,准有轰动效应,到时候,说不定你一下子就红了。廖静再次摇头说没兴趣,你自个儿留着吧。

打车把廖静送到住处,海军并没有继续赶路,也下了车。廖静说你回去吧,还下来干吗。海军说你先上去,我看着你上去了就回去。海军想在黯淡的街灯下拥吻廖静,廖静逃掉了,没让他碰到。

廖静拨打郝波的手机,关机了。她瘫坐在地砖上,有气无力地扶着茶几,才没有烂泥一样塌陷下去。腮帮子上有一丝凉意和微痒,一摸才知是眼泪。廖静又拨打海军的手机,通了。廖静问他回到家了吗,海军回答说还没呢。廖静说,他已经走了,海军说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廖静说你的声音怎么那么小,好像鬼鬼祟祟的,在哪呢。海军支支吾吾,说你别怕,我马上就过来看你。廖静想说不,但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好像怕旁人听见。廖静冷笑了一下,认为海军在他女朋友那里。

海军仍然像几个月来的大多数晚上一样,躲到廖静家对面废弃的空楼里。他已习惯于在那里待一会儿,即使什么也看不到。他还记得那天晚上看见廖静和郝波大吵了一架,郝波还打了廖静一巴掌。廖静跑出屋子,一直冲到楼下。雨下得急起来,雨点很大。廖静顶风冒雨地奔跑着,沿街道的一侧向远处的黑暗跑去。郝波紧跟着冲下楼,在后面追赶。海军急忙冲出藏身的空楼,远远地跟在郝波后面。郝波追上廖静,把她拉到一座楼檐下,紧紧抱住她,还强行去吻廖静脸上的泪水和雨水。海军躲在黑暗中。雨下得更大了,海军已经浑身湿透,他似乎也没有发觉。廖静用力推开郝波,朝他喊叫。海军只听见廖静尖锐的嗓音,因为雨声的关系,听不清楚她说的什么。郝波显得非常懊丧,一甩手,一个人钻进雨幕往回走。经过海军站立的地方时,海军看见郝波垂到鼻翼的发梢上快速滴落的雨水,在幽蓝的路灯下充满寒意。海军忍不住咳嗽了一下,郝波拧头看了一眼,漠然离开了。直至郝波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雨夜里,海军才从黑暗中钻出来,快步向廖静站着的地方走去。廖静躲进海军的怀里,浑身瑟瑟发抖。廖静问他怎么还没回家,海军支吾说我在这附近遇到一个朋友,聊了会儿,后来就看见你跑出来。雷阵雨很快就停下来,街上的空气变得清新。廖静说,我没事了,你回去吧。海军说那怎么可以,你浑身都湿透了,会着凉的。廖静一笑,说你真的假的,搞得像真的似的。海军再次抱住廖静说,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都吃定你了。廖静在海军怀里又躲了会儿,挣脱开来说,我真的没事了,我要回去了。海军让廖静别回去,干脆跟他走。廖静没答应。

海军本来想向廖静忏悔的,向她追悔不该拿她作为第二十个调查对象,这实在是一个很无聊的玩笑,希望她不要怪责他。这是其一,其二是恰恰因为他的恶作剧,他们才得以再次见面,并且能如此地缠绵相投。从这点看来,廖静也不应该过分地怪罪他,相反,他们都该为这样一个弄巧成拙的玩笑而庆幸。

接到廖静的电话后,海军又躲在废弃的空楼里磨蹭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下楼,穿过马路,径直钻进通往廖静住处的楼道口。这是海军第一次去敲廖静的房门,敲门的时候还环顾四周,并没有上楼下楼的人经过。然而廖静没有开门,隔着房门告诉他说,這个时候,她不想和他见面,不想见任何人。海军说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第二天一早,海军就接到他那个姐夫所长的电话,让他到派出所去一趟,要和他说点事。海军先和廖静通了电话,问她睡得怎么样。廖静的声音有些疲倦,显然是没睡好,但她说睡得挺好。海军说我先去趟单位,然后就去你那里,你一定要等我啊。

海军赶到派出所,所长姐夫正在看录像。海军懒得去管姐夫破案的事情,问找他什么事,在电话里说不就行了吗。姐夫板着脸对海军说,你赶快把我给你办的那个证件还给我,还有那条旧警裤,也不准再穿了。海军问姐夫出什么事了,姐夫说事倒没有,但得防着点,昨天有人报案,说有一男一女两个假记者到处招摇撞骗,我就想到你那样也很不妥,别捅了娄子。海军笑了,让姐夫放心,说话时海军脑子里忽然闪了一念,接着问姐夫,那两个假记者抓到了吗。姐夫指了指电视屏幕说,才刚刚在中央商场拿到一盘录像,怀疑是他们,今天把全城的电视台排查一遍,就基本上可以确定了。

海军扫了一眼电视屏幕,不禁愣住了。

从派出所出来,海军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廖静的住处。在车上,海军拨打廖静的手机,但已经关机了。海军急得满头大汗,一遍遍地拨打,始终处于关机状态。等海军冲到廖静的住处时,家里没人,却在门上卡了一封信,正是给他的。廖静在信里说,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想了一夜,觉得还是离开的好。记得郝波说过,这个城市不可能容得下我们,当时我有点不以为然,但现在确信了。我必须走,不是去追随郝波,但也不可能为你留下来。对于你,我只能说声谢谢,也替郝波说声谢谢吧。

责任编辑 黄月梅

猜你喜欢
钱包海军
丢失的钱包
晓褐蜻
网上理财陷阱多 捂紧钱包别上当
我的海军之梦
相信爱
钱包
钱包
我帮你拿来了
New Approach to Calculate the Unavailability of Identical Spares in Cold Spare Configuration
看好你的钱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