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幸
一、现场
孙彤扭头看了眼唐本草,手肘碰着方向盘,车拧身旋转,车轮轻盈地擦离路面。孙彤和唐东坡也许意识到:车失控了,但完全反应不过来——车在二车道和三车道间打滑似的旋转。旋转一圈后,唐东坡从车窗瞥见后面汹涌的来车,但也只来得及喊出:“小心——车!”汽车的鸣笛声如一节车厢滚滚碾压过来。唐东坡伸手抓住方向盘,拼命往回拧,车从二三车道撤退至四车道,迎面冲向笔直挺立的天桥栏杆。那个瞬间,唐东坡从时间的夹缝里被扔出去。安全气囊撞击他的脸,但并不痛,也许痛觉已经从他身上剥离掉了,像剥离掉一场浑然不觉的梦。在漫长到无边的瞬间,他听见孙彤的声音:“本草呢?我这样看不见她,本草没事吧?”
他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煳味,唐东坡拽车门,开不了。孙彤也拽,开不了。唐东坡努力斜着身子猛拉后车门,同样。断电了,车窗无法打开。他感觉心脏已经从胸腔爬到了太阳穴。许多诅咒的语句涌上来,他想把世上最肮脏最恶心的词都赠送给孙彤。要是他手里有锤子,他会举起来,在烧死之前把她砸得粉碎,碎到骨头掉渣。他是那么恨她,但,他又是那么留恋她——因为她正是他日常的、平淡的、健康的生活——这生活就在弥漫的焦煳味里离他越来越远了。
二、半年前
唐东坡坐在审判席上,距离孙彤最近一次跟他提起离婚议题已经过去21个小时了。原告一把撩起起球的红线衣,袒露结了疤的肚子,如一只巨型蜈蚣静趴着。原告抹着泪,控诉被告拿水果刀刺完了苹果就刺她,还在外面跟别的女人过夜。唐东坡用手按着太阳穴,有证据吗?女人说我还不是证据嘛,法官你看你看,继续掀衣服露肚子。被告说,胡扯,那是你自己拿刀子刺的,要威胁我!既然这样就离婚好了!原告就地撂倒,四肢展开,嚎啕大哭:我偏不要你得逞,你这个……书记员按着鼠标。唐东坡敲法槌:注意法庭纪律。
庭审后,他兜着法袍回到办公室。他的助理是个年轻小伙儿,把新案卷抱来,高高的一摞。助理毛毛躁躁,脚下像踩着火炉子,边走边道:1728号还有半个月到期,系统上已经黄脸了,1890号明天开庭,调解不成呢。他们的分案系统在庄重里透着一股调皮:超过审理期限是一张嘴角下扯的红脸;接近审限则为嘴角拉平的黄脸;正常是上扬的绿脸。他点开系统,就见到一排红绿灯,问,1887号判决书送达了吗?
还说呢,唐庭长,快把我闹死了。非说她男人勾连那女的骗她,要巨额赔偿款,可没证据,空口无凭啊。得,明天上午还有四个案子。年底结案率压着呢。嘴里都是泡,急的!助理小伙子挺能劝解自己,喝了口水,又抱着卷宗跑出去了。
唐东坡开了窗,院门口女人声嘶力竭的辱骂声就贴上来了。前段时间他碰上两个当事人,对判决满腔不服,一个化为门口骂他的粗嗓子,一个化为他办公室沙发的黏屁股。今天刚送走他办公室里的那个信访钉子户。真实的事实与法律的事实存在一条看不到的沟壑。而所有的当事人都略过沟壑,以为法官们能穿越时间和空间,抵达现场,但“清官难断家务事”早就从百年前漂过来,给了家事纠纷一个古老的注解。
不过,唐东坡满意自己。优秀法官和合格法官区别为:前者能自主延伸职能。比方有一回,女方受了家暴,但不同意离婚,唐东坡判离了。按说这就结案了,到这结束就是一个合格的法官。不过,休庭后,他对女人说,我知道你是因为没有收入来源,怕孩子过不好,你放心离,抚养费我帮你争取,孩子入托我给你申请相关部门帮助——看,优秀法官现身了。他延伸职能,延伸自己。他太懂婚姻了,那些河畔相依,那些弯弯绕绕,那些家长里短,流畅地滑过他手心。
对桌给当事人打了一个电话,劝解、告慰、疏导,像念经的和尚。只不过念的是和经、散经、法经——恰好是出家人不存在的烦恼。所以佛门就是清净,佛门没婚姻,没婚姻就少了很多麻烦,但婚姻也有婚姻的好处,比如男人、女人、孩子就构成了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具备稳定性。
唐东坡的耳朵已习惯性过滤了,他想象有一天被发散着酸牛皮纸味儿的厚厚卷宗掩埋,最后一份离婚判决书就是他的墓志铭。掩埋之前,他可能死于心肌梗死或其他,谁知道呢。一个月前,老同学在家用电话线拴门把手,勒死了自己。人死之前是沒有体面的,满屋里都是屎尿味儿。老同学是最早的独身主义者,死之前把家里的猫埋枕头底下闷死了。唐东坡帮着葬猫,猫的尸体又僵又硬,不像是拎着死去的生命,像拎着下坠的黑洞。
拧开门,女儿唐本草按动一架粉色的“照相机”的快门,一圈轻盈的泡泡泛出来。孙彤端着菜从厨房走出来,他们坐下,例行吃饭。结婚久了,吃饭都是静的,只有手机屏幕亮着,也不知道嘴里吃的什么。上一次闹离婚是结婚两年后,那天是孙彤生日,备忘是千万别忘买花。唐东坡下午加了一个庭,也是两个老人闹离婚,老头在广场舞上认识一个中年寡妇。庭审中,老太太说,老头那东西都皱得像只鹌鹑了——还想操新人。这句话通过庭审笔录自动撰写系统出现在屏幕上,唐东坡站起来下腰对书记员呵斥,删掉。但这句话却保存进了脑袋。
他当天晚上加了会班,准确地说,是发了会呆,把判决书后半部分写完。回家时,忘了买花,这也是上了年纪副作用的一种,孙彤就很不高兴了。
唐东坡前妻在老家摘山楂,跟邻居说话呢,扭头重心偏移,从梯子高处掉下来,脑勺磕铁锨上,死了。三年后,唐东坡娶了新人,孙彤是他的书记员,比他小13岁。原先唐东坡并不在意13岁,反正是她小他,不是他小她。近些年不行,吃力,做什么都吃力。幸而女儿本草是他黄金时代显赫的战功。他上一场婚姻中没收获孩子。现在孙彤给他添了一件棉袄,是锦上添花的袄,他在非常喜爱本草的同时,也感到年龄对自己寸步不让的屠杀。孙彤嫁给他之后辞职了,两个人在一个单位不好,唐东坡这样说的。反正孙彤只是个聘任制,这是他的潜台词。孙彤就在那段时间紧要地生了孩子。
现在,本草八岁了。
他常在加班时,用法律目镜分析自己的婚姻,前妻就像是法律条文,冗长、干净、笼统而无趣;现任就像司法解释,精细、有趣(穿插案例),但充斥着对事不对人的味道。前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体面而有本事的男人,必须要往上走,但往上走,就会把她甩得更远;而现任让他觉得自己跟真正有本事的男人之间隔着一条肉眼可见的鸿沟,他不得不往上走,但往上走,他真的走不动了。到底女人要的婚姻对象是什么?一个完美的神话?一群超能陆战队?一只挣钱养家的机器?
昨天晚上,两个人聊得不是很顺畅,她已经第二次提起这件事,她的理由不能让他信服。何况他太熟悉个中情理,有一种后天养成的置身事外。比如孙彤说这些年辛苦拉扯孩子,唐东坡想,抚养权判给谁;她说她是在他除了有编制,其他一无所有下跟他贷款买了房,唐东坡警惕,夫妻共有财产分割问题;孙彤说,你怎么想。他怎么想?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他……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他问,怎么回事?孙彤说,没什么,厌倦了。
民法典中,厌倦不是离婚的要件。他问,那个人是谁?
孙彤说,你别侮辱人,没有别人的事儿,就是咱俩的事儿。
咱俩能有什么事儿?
我都说了,厌倦,就这么简单!
他问孙彤,到底怎么了?
孙彤说,我没怎么,就是不想过了,协议书——你是专家你起草吧。
一张A4纸递交到手里。唐东坡双手干燥起来,幻想把它一分两半撕掉的场面不断地在头脑里翻涌。他看了看孙彤抿紧的嘴唇,这不是离婚的理由,我不同意离婚,我就不信那人能一直等你!
没有那人,没有别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孙彤直挺挺向后退去,退到门边,啪嗒,撞在墙边,把灯开关摁灭了:我就是不想跟你过了。黑暗里,只有月光多事地扒窗而来,孙彤的眼神阴森得可怖,那眼神扑上来撕咬他,剿灭他,似乎有了不共戴天的仇,可这还曾有过休戚与共的情,哪怕是瞬间激情。他绕过她,摔了门,走出去。
冷风没头没脑地刮起来,城里十点还明着灯。一群人在街边撸串。一对年轻人躲在羽绒服里侧耳交谈。有个跟本草差不多大的小孩滑着轮滑,像一枚钢炮飞向黑暗。他坐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阶上,努力回忆各种离婚案件。一个男人的妻子离开他,那男人很有艺术天分,他写:女人都是鸡。法官,她们只有有谷子吃才跟着你。可你别以为你只有谷子就行了,你挣不来更多谷子,她会拿尖爪子挠你。这份诉状很过分,但也很可怜。男人拿着诉状在庭审中哭得一盒纸巾都空了。两人结婚十五年,婚内无出轨和其他不端行为。而女人哑着嗓子喊:他就这样想我,这样看我,我们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唐东坡不为所动:哭是女人的拿手好戏,就像撒谎是男人的拿手好戏,但是如果有一天换过来了,人开始做不拿手的事情,男人哭,女人撒谎,这婚姻就快要到头了。
孙彤没哭,他想哭,孙彤在骗他。可是为什么?
是因为钱吗?他是寒酸。可她早知道这点。世界上只有一半光鲜的生活,另一半是真实的平庸。他就是平庸中的平庸。要是以为离婚能嫁个有钱人,那她也想错了。他不会让她丢开他,就像扔掉一件过时的衣服。就算不为自己,还有孩子呢?谢天谢地有孩子这个借口,让他能拿出来光明正大地壮声势。
他点了颗烟,在家里,孙彤不让他抽烟,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五十岁的人,不抽烟不喝酒,日子就清醒得令人发指。他把烟交替在手指头上,烟波一层一层旋起来。他回忆他们的日子。孙彤从一开始满腔儿女情长到锅碗瓢盆的转变,是婚后的每一个日子共同完成的裂变。未婚的时候,她柔软而天真,结了婚就像一条原本在浴室的白毛巾放进了厨房——油腻、有气味、腌臜。這些还不算。她另一方面的转变似乎也是婚后的岁月合谋导致的。刚结婚时,她似乎有崇拜唐东坡的倾向,虽然他挣钱不多,但学问有余,虽然清高,但清高得率真。结婚后,这些都变了。孙彤说过,她觉得他的学问就像一顶帽子,可戴可不戴,只是起到装点作用;清高就像领带,天天打着让人产生距离。她说她瞅着唐东坡,仿佛他是戴着帽子、打着领带的唐老鸭。从她把唐东坡跟唐老鸭挂钩开始,她就不再崇拜他了。不崇拜就开始斜视、睥睨。他们的婚姻生活也从一锅滚烫的沸水逐渐变得温冷。按说温冷更适宜人,所以大多数人的婚姻都要走到这一步,到了这一步,要么偶尔加点柴保持住,要么干脆冷掉。唐东坡想要前者,可孙彤想要后者。
这不是他的错,毕竟他有过上段婚姻的检验。他前妻可盖棺定论为一个温顺的好女人。她没了后一个月,孙彤招聘进来。婚姻就像是生长的庄稼一茬一茬。有一回开完了庭,晚上八点钟,司机把他们从派出法庭拉回来,他在办公室换衣服,月光明晃晃,如一把刀锋沿着隔壁的高墙削过来。门没锁,大楼里一片漆黑的静默。孙彤走入这片静默,坐在他的办公桌上。她说,唐庭长,明天的材料准备好了。唐东坡说,哦,我还没换完衣服。你先放那吧,你住哪?孙彤就站起来了,两只胳膊拉开,兜成一个网,把他圈里面了。
天变冷了,唐东坡冻透了,站起身来往回走。唐本草早上床了,孙彤在黑暗的客厅坐着,唐东坡明白,孙彤终究要给他发射一个千钧重的炮弹,让他溃散。那么,就是现在了。唐东坡轻手轻脚地挪进来坐一边。两个人分居沙发两侧,像坐落两个山头。唐东坡说,孩子睡了吗?孙彤说,睡不睡反正你也没管过。唐东坡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两个人互相吞着沉闷。
唐东坡说,你累了,离婚了你会更累,你怎么生活?
孙彤说,不用你管,我甘愿。
唐东坡嘴里有些苦麻麻的,他斜过身子,从桌上拿了一只小猪佩奇包装的糖,剥了,放嘴里,甜得没滋味。他想起孙彤上一回说她甘愿的这句话。他们在办公室地板上,他满头大汗,像一道光笼在她身上。完事后,找出一包茶味纸巾,两个人擦。满屋子又甜又腥的气味儿紧裹着两人。孙彤钻进唐东坡怀里,他看到自己多层褶皱的肚子被孙彤的小手安抚。唐东坡说,我送你回家。他们一前一后,他看她进了家门。然后他折回办公室把房间收拾好,敞开窗户。主要是收拾那种近似于年轻人放纵的气息。第二天他们如常开庭、调查、调解。在办公室撰写文书时,他拿起茶味纸巾擦汗,又闻到了那个味道,他概括为那是年轻女人的柔肠。是年轻女人的柔肠给了他一种从尾巴根升起来的力量,他一个鳏夫,得以在这条尾巴骨上生肉发筋。
唐东坡坐到孙彤旁边,试图搂她。孙彤把肩膀一甩,两个人硬邦邦地坐着。唐东坡说,周末带你们散散心去。孙彤说,我不想去。唐东坡脸沉了一沉,干吗呀,值得吗?孙彤说,我累了。唐东坡绞着手说,别闹了,咱们还没走到离婚那一步,我又没做错什么。孙彤说,我就瞧不上你这一点,你觉得只要双方都没错,就该捆绑一辈子,不是这样的。唐东坡说,可我真没做错什么。孙彤说,怎么还是错不错,没有错。你没错我也没错。唐东坡说,那什么出了错?孙彤说,婚姻有错。唐东坡不说话了,反正他受了她许多的气,该撒。但一个撒,一个受,这气却依旧消化不良。在两个人之间形成了一层淡漠的、薄薄的屏障。
客厅暖黄色的吊灯笼着孙彤,像是把她关在一个金色巨型罩里。孙彤说,你还记得有一回一个案子,那女的跟疯了似的大呼小叫在地上打滚非要离婚吗?我当时特别不明白为什么,没出轨没贫贱没暴力干吗好好一桩婚姻不要了呢,那女人说,我就像装进一个盒子里。
当时我背上毛茸茸地爬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到现在想起来都是这种感觉,有些人活着,但她已经死了。我现在就在盒子里。
唐东坡说,什么案子,什么盒子,我怎么没印象?
孙彤深深看了他一眼,说,算了,你再不写协议书,我就去法院起诉,都是你同事,你看着办吧。
孙彤进屋了,那个背影像是跋涉泥路似的,一步一步慢得很。唐东坡坐到书房里,给孩子丢弃的大头娃娃绊了一跤。他找出一张信纸,开始写:
唐东坡,男,汉族,1975年10月10日生,住址:童安镇丰城路183号。身份证号……又写孙彤的详细信息。男方与女方认识后,于2012年5月11日在童安市丰城区民政局登记结婚,婚后于2013年6月9日育有一女,名唐本草。因女方提出对婚姻形式和婚姻内容的厌倦,男方虽不认可,但无可奈何,现经夫妻双方协商,达成一致意见。签订离婚协议如下:一、男女双方自愿离婚。二、子女抚养、抚养费及探望权。台灯猛然灭了。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瞎了。他向上直冲起来,把椅子带倒了,又猛地原地蹲下,抱住头,这时候黑暗慢慢显形了,唐本草的夜光表咔咔走针。他才意识到:停电了。似乎前几天孙彤说过小区计划停电,说起这事在说离婚之前。怎么就说到了离婚呢?女人真是没头没脑没计划性。他和衣躺下来,沿着自己的影子。地板硌着他的后背,他想,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当孙彤躺在地上就是这种感觉。一种任人摆布的,一无所有又心甘情愿的感觉。
第二天匆忙开了六个庭,头昏脑涨爬下审判席,累得不想说话了。
助理说,今天您快把法槌敲断了,双方还这么闹,该判他们个扰乱法庭秩序罪。唐庭长,天天是这些事,出轨、家暴、冷战、性格不合,我都不想结婚了,我这属于工伤!
唐东坡愣愣地开口说,你比别人透彻,知道怎么规避,相当于扫雷专家,怎么还会踩雷呢?
信访人常坐在他沙发上,那人走时说,唐庭长,我就是不服,我跟你说说话心里敞亮点。全世界女人都造反了吗?怎么开始流行起了离婚?我反对!我抗议!唐东坡哑着嗓子说,你反对你抗议你去上诉,上诉不成还能申请再审,再审之前还会给你联调联审,放心,通往离婚的路不止一条。
孙彤拉着他去民政局协议离婚。工作人员说,冷静期一个月。这一个月,你们俩都冷静冷静,这期间不办离婚手续;冷静期过了,你们要坚持离,就抓紧来,别拖,再给你们一个月办证期限,要是一个月内不办,就视为撤回离婚申请。
孙彤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唐东坡说这是民法典规定的。老天都说不该离,伦理说不该离,法律说不该离。
孙彤说,我现在就很冷静,我说了我该离。
唐东坡说,我们又没什么大问题。是不是因为我,他咽了口唾沫,是因为我老了吗?
孙彤说,不是年龄问题,不是其他问题。就是厌倦,厌倦就是大问题,法律解决不了,伦理解决不了,老天也解决不了。
冷静期一个月。唐东坡把截止时间写在日历表上,跟他的开庭日期密密麻麻列在一起。对桌把跟当事人打电话叫“话疗”,这会儿,他又“话疗”上了:对,你们俩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妻之间互相体谅行吗?多想想对方的好。婚姻一场就像一起划船呢,生命共同体,她不划了你就得下力,何必呢,跟谁结婚都一样的,这个的毛病那个没有,但那个有的毛病这个也没有,对对,对,你考虑考虑。话语不是说给他的,但现在他是磁石,关于婚姻的一切都真正冲着他来了。助理敲门进来说,唐庭长,1913号得抓紧出了,俩当事人都找好下家了,等着离婚判决就去领结婚证了。唐东坡写好了文书发给助理。他分层的肚皮往上涌出一股又一股的恍惚:离婚就这样吗?签个协议或者一份判决,证件一分为二,两个人彼此粘连、盘根错节,都分离、扒开,各归各的家庭,各归各的人,就这样吗?
很快,到那天了,这一个月孙彤跟没事人似的,该怎样怎样。夜里还并排睡在一起。两个人俩被窝,两张脊背跟书立似的与床保持垂直,彼此平行。唐东坡很久没有感觉到身边这个女人了。他在日常婚姻的惯性中下垂着,一如他柔软的下体。他伸出胳膊,把睡梦中的孙彤搂到怀里,她皮肤摸起来粗糙而非光滑。她的肚子贴近床的一边耷下来。他突然发现她也老了,他连她老了也没有注意到。
唐东坡不是没跟踪过她,发现她的生活不过“超市—学校—家”三点一线。这“三点一线”是属于他的,不该属于别的人。可耻啊,“被”离婚,太可耻了,同事会怎么想?他还怎么再去重新经营一段婚姻?他已经习惯了日常,这日常就是他宝贵的躲避屋。他怎么能离开这桩婚姻呢?而且离了后,难道就好找吗?他凭什么呢?金钱与地位都不曾沾染过他,倒是颈椎病、腰椎病、脂肪肝、高血压一样儿不少,谁会愿意收拾一个残局呢?
他不能离婚,他就是不能。
康德認为婚姻关系是性的共同体,是契约。黑格尔认为婚姻是精神的统一。马克思表示从人类杂乱性交关系到血缘婚姻、对偶婚姻等,都不是以爱情为基础的,而是以方便和需要为基础。恩格斯说,与阶级社会同步产生的一夫一妻制, 不是以自然条件为基础,而是以经济条件为基础的,它是适应私有财产的集中和继承经济需要而产生的。亚当说,你是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废话。唐东坡想,他是婚姻专家呀,多少婚姻从他眼底下滑过去,他当然知道。再说了,前妻走前,还说他是个好男人呢。一个盖棺定论为好女人的人评定他好,他怎么可能不称职?适应一场婚姻就像适应一种生活。他才学会了跟比自己年轻的妻子生活,如今要重启就是把前半生再一次轰隆隆碾压过去。他难道要像那只死去的猫吗?像那个死去的同学?屎尿失禁……
书记员跑来说,1899号裁定驳回,1878号呢?
1878号怎么了?
1878号男方要求离婚,女方不同意。夫妻关系显著破裂了,女方总算松口,结果男方家里变故,那男的认为他一无所有了,在家喝农药了,这不刚洗胃回来,身子不行了。已经给他申请诉讼费减免和司法救助了。太可怜了,屎尿失禁,一进去他家全是大粪味儿。
所以必须要有婚姻,婚姻——是人跟社会的链接。不能没有,不是女人不能没有,时代变了,是孤独逼迫得人不得不有。唐东坡头点着床板,他想起那只死无葬身之地的猫,他不要变成那只沉溺屎尿的猫,他不要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无声无息死掉,他已经四五十岁了,跟这个世界的缔结越来越少了,他要拼命抓住他的婚姻,这是他最擅长的东西。窗外一只猫踱着步,往里探头。是他而不是猫弹跳起来,他感到自己身体僵硬得很,看见了吗?他指着猫,眼睛惊恐地看着对桌,看见了吗?一只猫。对桌说,没有啊,唐东坡站起来,来回踱步,步子也开始像那只猫,他捋自己并不多的头发,往后捋。直到对桌放下电话说,怎么了你?他探过身子问他,你明白吗?那些人为什么结婚,为什么离婚?对桌新婚四年,还不痛不痒呢,说,你咋了,开庭开晕了?咱们不就是搞这个的吗?唐东坡缓慢而持续地摇头,直到对桌把他的脸扳正,看着他说,喂,受刺激了?
他有整整两天庭审不正常,书记员和助理也说不出什么,他也是在按照庭审提纲说话,但是说得相当不对劲,像一个体验派演员,声嘶力竭地跟着当事人一起回忆婚姻,一场庭审下来,往往延长个把小时,他反复质问,你们为什么闹离婚,有什么好离婚的呢。他平时不这样。庭长找到唐东坡,庭长还年轻,正处在上升期,声音里有的是如虹的气势和从容的风度。庭长说,老唐你今年办了100多个案子了吧,歇歇吧,回家放松放松,不是还没休假吗?把假休了,调整调整。唐东坡说,我不需要调整,我现在看得很透。庭长拍着他肩膀的手减慢两拍。唐东坡说,我对婚姻的本质看得很透,真的真的,我可以避免的。我能避免许多不该走的路。
他比平时更早坐在家里。他看见孙彤扒着蒜皮。本草进屋“学习”前看了他一眼,女儿望着他的眼神,似乎他是刚刚长出来的一颗陌生的毒蘑菇。瞧呀!她们已经开始跟他疏远了!
唐东坡哆嗦着攥紧了裤子,温吞吞地说,我不想死。孙彤说,谁也没要你死呀!你怎么听不懂人话呢。唐东坡说,我不是养不了你,我又没有出轨,我没有家暴,该规避的我一样不少规避了,我不同意离婚。你很快就会明白,我们俩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妻之间互相体谅行吗?多想想对方的好。婚姻一场就像一起划船呢,生命共同体,我不划了你就得下力,何必呢,跟谁结婚都一样的,这个的毛病那个没有,但那个有的毛病这个也没有,对,你考虑考虑。
孙彤没理他,他站起来,像站在庭审上,你考虑考虑吧,他挥舞着手,俯视着孙彤,孙彤说够了够了,你疯了。唐东坡又站上了餐桌,他说,孙彤女士,你好,请你陈述,到底为什么要离婚。
孙彤站起来,一只脚压着另一只,她看看女儿的房间,走过去把房门关上。她说你下来,唐东坡不理她,这是他的权利,只要他站在高处他就能看到远处。
孙彤上去扳他的脚,害得他只好爬下。他看着孙彤的背影,说,为什么要离婚,我懂婚姻的呀,我比任何人都懂。而我们俩又不是什么大事,夫妻之间互相体谅行吗?多想想对方的好。婚姻一场就像一起划船呢,生命共同体,我不划了你就得下力,何必呢,跟谁结婚都一样的,这个的毛病那个没有,但那个有的毛病这个也没有。孙彤说,你大概是疯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唐东坡抓着自己的头发,我没疯,你疯了。
孙彤说,你疯了,要不就是你搞什么猫腻,你真让我恶心!
唐东坡看着她,就像她也是刚刚从这里生根发芽立起来。他说,好啊,你不是想离婚吗?我就是不同意。
三十天刚满,一大早,孙彤把孩子送到了学校,身穿压在衣柜底的旗袍,脸上也搽了粉,像去结婚似的,拉了拉唐东坡,走啊,签协议去。
唐东坡看了她一眼,今天没空,今天有庭。闹呢,三个离婚案呢。
孙彤说,得,自己的离婚不上心,倒挺上心别人离婚的。
唐东坡说,你知道的,这是我的手艺,还得糊口,没事,不还有一个月呢。
第二天,唐东坡把几件换洗衣裤装进行李箱,假说要出个远差。以前也不是没出过差,孙彤大意了。唐东坡就住进了那间办公室。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孙彤反应过来了,打电话给他,他以“在车上呢,不方便”“正忙呢,回头说”搪塞,数着日子,挨刀似的,总算快挨过了。那天,孙彤跑到他单位了。他开完庭正灰头土脸往办公室拱。对桌已经伺候她坐在了他的沙发上。她看着他,隐而不发的愠怒已经撑在脸上了,像气球爆破前的张致。他看见她从桌底踢出来行李箱,没扣上的箱盖翻出了牙刷拖鞋内衣等私物。
你到底什么意思?躲我?
我刚回来,唐东坡挂起法袍,给自己倒了杯水,我很忙,我真的没空。
你这个月“格外”忙,她说。
我这个月的确“格外”忙,唐东坡看了看窗外,那只猫不见了。
孙彤说,今天最后一天,你还想躲!你跟我走,我们怎么也得把协议签了!
唐東坡说,你等会我,我外面有个信访老户,你等我跟他把话说完。
那个信访户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解决的。现在只是一下午。唐东坡引他去调解室坐好,对方扒着他胳膊,开始琐碎又絮叨的漫长控诉,他闻到他口腔里酸涩的气味,那是陈年累月对婚姻的无望。孙彤在门外张牙舞爪时,隔着玻璃,唐东坡微笑。门锁了,她打不开。现在,民政局下班了——他的离婚申请撤销了。
他扳过孙彤的背,想跟她再一次“亲密亲密”。孙彤眉头皱着,起开。唐东坡说,凭什么,我们还没离婚。孙彤说,婚内强奸,小心我告你!
唐东坡觉得自己被推上绝路了,绝处逢生,意识里好像有一个阀门开了,在阀门外,木讷、清高和孤僻都成了不堪一击的面具,露出狡猾、市侩和思虑深重的内核。他指着孙彤的鼻子,我告诉你,跟我离婚没有好处的。你想要孩子对吧?我告诉你,你没有收入来源,离婚的话,你可要不着孩子!
孙彤说,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浅薄,我尊重孩子的意愿。
唐东坡咬着牙,那你是想分割财产吗?我告诉你——咱们没有什么财产,除了房贷。
孙彤说,你不用吓唬我。你也不用找问题,有时候就是没有什么问题,有时候就是一个女人厌倦了一个男人,不需要什么理由。男人不是很容易厌倦女人吗?难道女人就不能厌倦男人了?
唐东坡说,世界上不存在没有理由的厌倦。
孙彤说,那我要让你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对了,我准备提交起诉状。
唐东坡说,我不同意,我未重婚或跟别人有不正当关系,从来没打过你虐待你,我不抽烟不喝酒无不良恶习,我们婚姻没有破裂,我对你还有感情。综上所述,裁定驳回你的离婚请求!
孙彤呸了一口,吐在他西裤上,无耻!
他去客厅抽根烟,在沉重中感到一种轻松,好像壁虎断掉自己的一截尾巴。原先的自尊都轻松成为泥汤里的泡泡。为了不孤独去死,他都做了什么啊!人堕落真是容易得很,像是顺杆溜溜地往下滑。
这时候,唐本草从屋里冒了一个头。那一瞬间,他收回了笑,一种痛在他下滑的过程中,木刺样儿扎了他一下,全身的血液背离了他下滑的方向,往上爬。
他走過去,看见孙彤给孩子戴的听英语音频的耳机掉落在地,他捡起来吹了吹,又塞进本草的耳朵里,蹲下来搂紧她。要是离婚了,他保不准本草会不会跟他。即便跟着他,他又怎么照顾好她?难道给她找一个后妈吗?他该怎么再去费尽心力迎合一个女人?就算他能够迎合,可是,他怎么能确保他不会再次“被离婚”,假设,他再次“被离婚”,那么他一定无法再重蹈覆辙,他会像那个独居的老同学那样——他可不想用电话线。也许,不用再次离婚,他就会自行了断。
有一天,他会被散发着牛皮纸味道的厚厚卷宗掩埋,最后一份离婚判决书就是他的墓志铭。
他让唐本草上床睡觉。自己进了屋,看着孙彤,一种冲动想狠狠揍她,一种冲动想跪下来求她。他坐立不安中还存着一丝侥幸,幻想某日醒来,他和孙彤,依旧同彼时一样——同天底下所有老夫老妻一样——虽各看各的手机,但能待在一个空间,任凭空气在四周搅动,一种宁静感弥漫着。他就喜欢这弥漫。现在,弥漫没有了,他们在婚姻中独自飘零。
漆黑中,他聆听孙彤的呼吸声,这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发现对方的呼吸声。那些呼吸声像海涛攀上海岸线,呼呼呼——然后是轻轻的嗬嗬嗬。越来越规律。此时此刻正酣睡着多少重启人生的人,也惊醒着多少被生活推上枪膛的人。唐东坡搓着脸,直到整个脸都扭曲在巴掌里,他忽然手撑床沿一把越过去,越到孙彤身边,掀开她的被子。
啊——干什么!孙彤差点掉下床,她攀着床沿。
他紧紧吸了一口气,吸到整个胸腔鼓起来,几乎是轻轻地将那口气运出来,上牙咬紧了些微痉挛的嘴唇,话是从唇齿间窜出来的:非离婚不可吗?什么理由呢?
她把屁股挪到床边,抱紧了膝盖,一字一顿,没有理由。
他问,我的原因吗?
不是谁的原因,唉,什么原因都有,林林总总的,我说不清楚。
他低三下四地,他原先可从没这么低三下四过,他跪下来,头磕在床板上,眼泪鼻涕胡乱擦着,别胡闹了,你回来,我既往不咎。
孙彤说,你别这样,老唐。
你到底怎么了?唐东坡说,我没做错什么。孙彤不耐烦起来,别说了,别归因了,很多事情是没有因果关系的,我就是想离婚。我看到你就很烦,你的呼噜声很响,很烦;你穿衣服很古板我很烦;你吃饭会嚼饭粒哗啦哗啦的,很烦;你袜子在屋子里这一双那一双,很烦;你还总是提起婚姻、掺和别人婚姻头头是道,看见你那个样儿,很烦!
毁了。他想,他一直来的幻想、狂妄、失落,此刻正如黄昏后的沙滩,被她的话语冲刷得干干净净,他变成了一片贫瘠而寂寞的沙漠。窗外的月亮异常明亮,楼宇间的起重机嗡嗡地抬起放下,将月光一把一把地抡过来,唐东坡想哭,他紧咬住下牙,你别说了,我就是不同意!
孙彤说,从明天开始,我要跟你分居。我还能好心和你说话,已经很仁慈了。你不要逼我。
唐东坡说,你以为两年分居就能吓唬我?我不怕。你能去哪?
孙彤拿了唐本草散落地上的粉笔,从卧室走到房门,从房门画线一直到两个卧室中间。
唐东坡说,好,你不怕,那我拖死你!
他们分居,在同一个屋的不同房间,本草单数跟唐东坡睡,双数找妈妈。有一回,唐本草问,爸爸,你们俩是要离婚吗?唐东坡说,谁说的?你妈胡诌八扯。他搂住孩子,你妈不要你爸了,你妈是不是很坏!唐本草噘小嘴,摇着头。唐东坡叹口气,爸爸都老了,要是你跟着妈妈,以后可就见不到爸爸了。他等着这句话在孩子身上起到效果,结果作用只是唐本草呼呼睡着了。小孩子还真是无忧无虑。
他料定孙彤无处可去,她娘家早就把她当泼出的水了。但没想到孙彤打的是万无一失之仗。为了证明确实“分居”,孙彤在房间里装了摄像头,为了留住被唐东坡拿小孩弹弓打烂的第三只摄像头,她隐藏了摄像头,唐东坡找了几天都没找到。与此同时,她还换了B级房间锁,还给自己找了超市销售的活儿干,那超市的塑料袋在家里越堆越多。
唐东坡依旧在办他的离婚案子。灰天暗地已经过去,他现在变得有计划、有手段。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屑与俗世和琐碎为伍。但这段时间他那自尊总隐隐发痛,好像一直在给谁拨弄着。自尊这个东西,你用清高将它喂饱了,它却越来越脆弱,越来越敏锐,时时要伸长尖刺扎你。你最好不要它了,扔掉它,像把阑尾切除,才能痛快地活。
孙彤鬼,他也很鬼。有一天孙彤陪客户喝了酒,回来在客厅里哭。孩子还没放学,唐东坡凑上前去,软言相劝,继而两个人就轻车熟路来了一回。他们隐忍地滚到地上,孙彤洗过的头发散发着幽香,他就在香味中勃起,壮大,然后奔到山顶,像太阳一样喷发,而孙彤就是迎接太阳的山谷,他是跌落的太阳,她承接着,孙彤轻微地叹息,他简直爱这叹息,叹得甜蜜又忧伤,好像山谷深夜的回声。现在——他又听到了叹息声——然后孙彤站起来,掩上内衣,进屋,关门。
第二天,唐东坡就请人拆掉了孙彤的B级锁。
孙彤回来喊,你干什么!唐东坡说,一起过呀。孙彤说,请你滚蛋,滚出去!
唐东坡说,好吧,不过你的“两年”可能又要重新起算了。你最好坚强一点,因为要是你再有任何“闪失”,我们还是要一起过日子的。
孙彤说,你太无耻了!你连昨天那样的事情都计算在内。你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唐东坡说,哦,跟你学的。孙彤气得把门关了,狠狠夹住了扒在门缝上唐东坡的手——他到医院,包扎了一周才好,那一周,他的裁判文书全靠智能语音输入。
对桌打听他怎么了。唐东坡说,噢,骑自行车摔的。他已经学会控制自己了,他不能疯,因为疯狂的人是弱者。他要做强者。首先,先要打赢自己的婚姻持久战。
有一天,孙彤快活地在客厅转悠。唐东坡说有什么好事?孙彤说,我买车了。唐东坡拔起屁股,手啪地拍在桌子上,哪儿来的钱?
孙彤把唐本草的玩具收拾到筐里,头也不抬,我告诉你吧,你不是不想离婚吗?你再不离婚,你就欠一屁股债了。你猜怎么着?这两个月我跟我表弟借钱买了车,我还给咱家买了各种各样的保险,你猜怎么着——都是用于夫妻共同生活支出。我告诉你,你再不同意,我能一个月让你背上一身债,你拖我多久,我让你多付出多少!你不是攒着你老妈的治病钱嘛,我告诉你,我都给你嚯嚯了。
唐东坡愣在那,只是一分钟。他反应过来——我操你的。他上前,三个巴掌精准地响起,孙彤身子一歪,撞倒了台灯,脸红肿着,她披头散发,压低了声儿诡异地笑,阴森森的,似乎冷风从牙缝里流泻,她说,好啊,家暴,來啊,你打我虐待我,快来啊,再打我呀!
她的笑声低垂在房间里。唐东坡往后退,你没有证据!我告诉你,这种程度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孙彤拔起那截台灯,上前一跨,跳起来咣当咣当用台灯座连敲唐东坡头,你不是不要离婚吗?那我打你是可以了?我“虐待”你是可以了?她一面敲一面气势汹汹,唐东坡拼命抓了她的手,往下一扯,把她摁在地上。两个人就在地面上无声搏斗。曾经同一个地方,两个人是那样胶着和热烈,今天,同样的胶着和热烈,而两种搏斗是那么背道而驰。
终于,空气停止了,一切都是热气腾腾,一切都是冰冷冰冷,他的手从热乎乎变得冰凉凉,他放开了她。房间从静止走向静止。轰隆一声,对面老楼最后一座主体建筑终于隆隆倒塌了,如庞然大物被拦腰斩断,哐当一声跪在地上。
三、现场
于是就到了那一天。那时,两个人从热战转向冷战,从地下转到地上。
唐本草的同学跟着她来家做作业。孙彤尽职张罗了一桌。唐东坡给孩子夹菜。两个人跟两个孩子对坐,筷子嗒嗒响碰。唐东坡问女孩话。孙彤再问话。唐本草和同学叽叽喳喳,再分别回答她爸妈的话。碗筷磕碰的响声大得骇人。吃完饭,总要送人家回去的,孙彤就取了车钥匙,出门的时候,唐本草扒着门框看他,爸爸,你要不要一块?小轿车可舒服了。后来,唐东坡觉得,那一刻是鬼使神差。
他是第一次见这辆“共同债务”。真是开了眼,一辆二手宝马。孙彤坐进驾驶室,把同学送回家后,唐本草喊,妈妈我要兜风。
孙彤说,别吵,天都黑了。唐东坡看了一眼后视镜,回头喊唐本草,你怎么不系安全带?唐本草嘟嘟囔囔不情不愿系了,手又伸出窗外抓风。
风很大,呼哧呼哧打着唐本草的手。孙彤低声说,你是个男人就跟我离婚。唐东坡说,今儿不是兜风吗?本草还在后面呢!孙彤说,孩子不是傻子,她也有朋友,今天来的那小朋友也是单亲妈妈带着。她们都懂。
唐东坡沉默片刻,然后说,哦,就是因为这个所以请她来,就为了知会我一声,别拿孩子做幌子。
孙彤看后视镜顺便看他一眼,对,算你聪明。
唐东坡说,你还是起诉呗。孙彤说,我知道你搞的什么,你答应得好好的,到了庭上,就装受害者……
唐东坡说,我还用装吗?孙彤说,你躲开点,我看不见后视镜。
唐东坡往后欠欠身子,觉得嘴里一阵苦味。孙彤说,我就烦你这个磨叽劲,真烦,真不像男人,有什么不能离的呢,你非拽着我干吗?唐东坡说,行啊,你不就是想离吗,我告诉你我也欠钱了,我欠得可比你多。要是离婚了,你可能也得还不少。共同债务的法条我比你清楚!
孙彤哐当一声踩了刹车。唐东坡往前一荡,干嘛!
孙彤说,你厉害,人不要脸就厉害了。你就是法律渣子,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要是明天不跟我去离婚,我就一头撞到前面那栏杆,你看见没?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给你好过。
前面是一架长长的天桥。路上车灯漂浮着,风呼呼刮,车流稀少。她说完,车身发起抖来。唐东坡说,孙彤,你到底干吗?你玩命是吧?孩子还在呢!孙彤说,你说,离不离!
不离!死就死去!
后座的唐本草像是一口气给掐住了似的哇地哭起来。
唐东坡望了望后面,唐本草浑身颤抖,抓住安全带。唐东坡说,没事,你没事吧?孙彤也只来得及说了句:没事。然后孙彤解开唐本草的安全带,把她从后座上拉过来,搂在一起。烟漫进来了,唐本草的裙子挂住了驾驶座。唐东坡的所有理智只供他哆哆嗦嗦地打119。但他们够快吗?
孙彤疯了似的,非要把裙子扯出来,拔起了头枕,露出两根银晃晃的金属架。唐东坡扔了电话(“喂喂!不要惊慌!我们马上就到!”),抓了头枕的金属架,狠狠地击打车窗。一下,又一下。
一边锤,一边喊:你这个婊子×的,你妈的个×的,傻×傻×……
火光把黑暗撕开一道口子。他们从窗户爬出来,他把本草抱到更远的地方。他让她抱紧护栏。火越烧越大,车轮噼啪爆炸,黑暗里像鬼火似的磷磷闪着。风把烟撩得越来越猖狂,孙彤动不了,她的腿被窗玻璃划开又深又长的口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窜升的火苗。唐东坡拖住她,往后拽。风斜扑起来,一阵红浪舔着地,孙彤扯着唐东坡的胳膊像是僵死了。
他们一家人终于偎在一起,他们全神贯注地凝望那辆车,望着这架钢铁巨兽在短短十几秒凶猛燃烧,火苗越来越旺,像一个差点降临到他们身上、踩着他们身体跳舞的魔鬼。
再望过去——前面的高楼大厦里,万家灯火有着那么平凡的宁静,那么琐碎的温馨。火光跟无数路灯跳跃在无数人一如既往的夜晚,还以为自己也是这平凡而琐碎的万家灯火的一部分。
四、一个月后
那也是一个刮风的天气。唐东坡坐车里仔细看着路,助理碎嘴说,唐庭长,俩消息——好消息是咱这个月结案数冲第一了;坏消息是上个月咱才结了23件,结案均衡度要完蛋!
唐东坡心不在焉,得,怪我喽。他没来得及换制服,上午有个调查取证,他算顺道过来,他望了一眼民政局的大楼,把卷宗丢到助理腿上,我就在这下吧。
助理说,得,我嘴里又起泡了。唐庭长,我这职业病太多了,再这么搞,我真没时间找媳妇了。我现在都领养上野猫了。
唐东坡说,是窗户外头那只猫?我说老久不见了,扶着车门,他又说,你呀,小子,知道婚姻是什么吗?
助理笑嘻嘻的,嗨,天天见猪跑,早晚进猪圈。养一堆猪仔,再娶个猪八戒!我回去整卷去啦,唐庭长,咱们第一呀!
唐东坡看着孙彤拉着唐本草的手从公交车走下来,他们一块进了大楼,过会儿,又一块出来。
孙彤把证塞进挎包,说,你还那么忙?敬业啊。唐东坡笑笑,他抱起唐本草,亲了她的脸,冰凉凉的,怪可人的。孙彤说,别这样,又不是不见了。唐东坡一本正经地对唐本草说,爸爸还是爸爸,妈妈还是妈妈。
孙彤问,你一会儿干吗去?
唐东坡说,回去开庭,给群众裁判到底该不该离婚。
风刮起来,似乎刮来了那天的焦煳味。他们走到了车站口。唐东坡放下唐本草,伸出手,要跟孙彤握握。她愣了一下,然后粲然一笑。
抱一抱吧,她说。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