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读书

2022-07-13 20:47:51张承志
语数外学习·高中版中旬 2022年5期
关键词:朗朗皂荚知识青年

张承志

有两件小事,总想把它们记下备忘。其实备忘是不必的,因为已经顽固不弃地把它们记了这么久,记之纸笔毕竟还是因为感动——哪怕周围写大潮大势的多么热闹,我还是更重视自己这种真实的小小感情。

都是听孩子念书。

地隔千里:一处是北国边界的乌珠穆沁草原,一处是贫瘠的宁夏山区小村。

在内蒙插队的那个年头,知识青年们的心已经散了。

那时候,我们汗乌拉队的知识青年的心气尚未被磨褪,我们激烈地争论了几天,一个口号出现了:“在根本利益上为牧民服务。”在这个口号之下,一些公益事业,比如小学的创办、中草药房及诊所的创办,还有原先也一直干着的盖定居点房屋、打深水井,就都落到了我们知识青年的手里。

我因为这么一个不通顺的口号,懵懵懂懂地被安上民办汗乌拉小学教师的名字,被塞进了一群孩子当中。

不再重复那些艰难的故事了。

我和一群衣衫褴褛的蒙古娃娃一起,给自己的生涯筑起了最重大的基础。

亘古以来,这片草原上第一次出现了朗朗书声。

那天的我二十一岁。经过一冬的折磨后,我的皮袍子烂得满是翻出羊毛的洞。被一些老太婆啧啧叹息时,那时的我懂过穷人的害羞是怎么回事。那天我费了半天劲总算把蒙文字母的第一行“查干讨勒盖”

讲完,然后我下令齐读。在我用拆下套马的竿梢尖充当教鞭时,感人肺腑的一幕出现了。那天一直到散学好久我都觉得胸膛震响,此刻——二十年后的此刻我写到此处,又觉得那清脆的雷在心里响起了。

那就是“朗朗书声”。二十来个蒙古儿童大睁着清澈惊异的眼睛,竭尽全力地齐齐喊着音节表。

“啊!哦!咿!噢!喔!……”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对我读书,那些齐齐喊出的音节如金钟一般撞着我的心。我想我的丹田气是由一群童男童女相围,以春季雪水浸泡过的百草生出的清香之气,再由万里扫荡的长风挟幼童的初声和草原的初绿,徐徐汇集,猛然击入我的丹田的。

那天,我如醉如痴,木然端坐,襟前是蜿蜒不尽的乃林戈壁,背后是雄视草海的汗乌拉峰。齐齐发出的一声声喊,清脆炸响的一声声雷,在那一天久久持续着,直至水草苍茫、大漠日沉。

那样的事我以为此生不会再有了,谁想到今年在西海固又发生了一次。

晚饭后,我下了土炕,无所事事,随口问:“尔撒儿,今天书带回来没有?”

“带回来了。”他紧张又稍显惊惶地眨着一双大眼睛。

“来!”我一屁股坐下,把二郎腿一支,“今晚就给爸爸念!”

尔撒儿迟疑着。

“念,”我命令道,心里像门外的裸秃野山一样茫茫然。

我怒冲冲地吼着骂着,在这间穷乡僻壤的黄泥庄户里发号施令,满足着自己关于一名义军将领的幻想:“给我念书!不许等长大再念。我母亲当年穷都穷死了,也没供我念到硕士……”

第二年我来时,娃娃们仍然在门口玩耍。大儿子尔撒儿和大女儿海称儿却都不见了,真念了书。

我没有太关心。

我那时仍然为一些重大的秘密事激动着,沉身在那些深潭里,每天不厌其烦地朝农民们打听细节琐碎。

说到孩子,尽管尔撒儿美得赛过漂亮姑娘,尽管海称儿白嫩得气死一切化妆品的卖主买主,我那时比较喜欢的是小女儿桃花。桃花使我联想自己的孩子。她可爱的画中娃一般的苹果脸蛋,总使我沉湎于一些小天使、令人激动的图画之类。我曾精心拍过小桃花的肖像;也曾多少带着表演的严肃,拍过一张把桃花紧抱在肩头的自己的像——拍那张时,我心里想的是苏联纪念卫国战争的一座雕塑:一个披斗篷握长剑的红军战士屹立着,把一个小女孩紧搂在肩头。

今年春天去时,家里正忙着种豆子。女孩子毕竟薄命——海称儿已经辍学许久,每天在灶房内外操劳,俨然待嫁了。我稍稍留心一下,才知道桃花虽然倚着门朝我调皮地歪头不语,却已经上了学了。我听说这几日她在家是因为我来了不肯上学:家里大人们也依了她,——就随口说,明天打发娃上学,别耽搁下。我记得自己信口授声,心不在焉。第二天,一直在院里晃闪的桃花不见了。

庄户外面,荒山野谷依旧那样四合着,一如去年的疮痍满目。

尔撒儿怯生生递过书:这不是课本。我翻翻,是编得愈来愈深奥的四年级阅读教材。

“念这个,尔撒儿。”我翻了一篇《皂荚树》,然后坐得舒服些。

就这样我重逢了久别忘尽的朗朗读书声。像久旱的芜草突然浇上一场淋漓的雨水,我怔怔听着,觉得心给浸泡得精湿。

尔撒儿没有上一年级,据说基础不好不会汉语拼音。他读书时大有边地乡塾的气派味道,抑扬顿挫。

皂荚树如何大公无私,如何遮荫挡雨又给孩子们以洗濯之便,引申乡村娃娃们对皂荚牺牲的礼赞——我听着觉得如听天书。哪怕悲怆的景色怎样否定着,但某种城市式的苗芽还是生长起来了。回味般咀嚼着四年里我听过的、这个村庄刚烈的苦难史,我觉得尔撒儿严肃而拗口的朗读声简直不可思议。

又念了一篇《伽利略的故事》。

已是夜中。尔撒儿的爹在角落里蹲着一声不吭,用枯叶牛粪填了的炕开始热烫起来。窗外那坚忍的景色终于黑暗了,只有少年清脆的童音,只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外国怪事在被西海固的土语村腔诵读着。

而千真万确这一切又都是因为有了我;不是因为贵族的权势而是因为他们之中成长起来的我。春水击冰般的朗朗书声带着一丝血传的硬气,带着一丝令人心动的淳朴,久久地在这深山小屋里响着。

书念完了。

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尔撒儿怯怯地望着我,小心合上了书。我从孩子眼神里看到他的话语,他一直担心地等着这一夜呢。

我沉默了一阵,说了些一般的话,披衣到院外又看了看那大山大谷。

人世睡了,山野醒著,一直连着陇东陇西的滔滔山头,此刻潜伏在深沉的夜色里。星静静挂在山丛上空,好像也在等着一个什么。

这里真的已经和我结缘啦,我默默望着黑暗中的山想,但我已经该离开了。

这真是两件微乎其微的小事,只能供自己独坐无事时消磨思想。可是一旦想起又捉摸不尽它们的意味,总觉得在自己庸碌的人生中它们非同小可。北京的夏夜,黑暗中燥气不退,抬头搁笔,向北向西的两条路都是关山重重。趁心情恬静平和,信手写下,也许便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一桩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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