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教育的诸多可能

2022-07-13 09:51:16叶雨晨
第一财经 2022年7期
关键词:纪录片改革学校

叶雨晨

图片/王晓东

10年前,一场素质教育的改革在北京十一学校展开。

2011年,十一学校被确立为国家办学体制和高中特色发展改革试点。一年后,教育改革的各项措施在这所学校全面铺开。彼时,摆在学生和老师面前的,是一张空白的画纸,大家都在试图寻找成绩和升学之外,教育的另一种可能性。

2012年8月,一支纪录片摄制团队驻扎到了北京十一学校,开始了长期的跟踪拍摄。周子其、陈楚乔、李文婷,这三个性格、家境截然不同的孩子,成了第一届教育改革的亲历者,也成为摄制组镜头下的被观察者。

改革后的十一学校主张自由、平等的教学,实行走班制。学生拥有充分的自主权,可以自由选择导师和课程。全校四千多个学生,就有四千多张课表。他们也乐于表达自己,组成“内阁”收集学生意见,对学校已存的模式提出质疑。以此为基础,十一学校逐渐成为中国基础教育界公认的一面旗帜。

导演张琳最初是以剪辑师身份加入摄制组的,中间经历了项目瓶颈、团队解散。在结束了3年的拍摄后,她又持续跟踪拍摄了3个孩子高考之后的人生,为整部纪录片提供了一个更完整的观察视角:这场教育改革究竟给孩子带来了怎样的影响?他们之后又为自己选择了什么样的人生?

2022年2月底,纪录片《真实成长》在腾讯视频播出,全片共4集,每集35分钟,该片上线第一个月播放量即破5000万,腾讯视频站内评分9.6分,弹幕评论总量破万,尤其在“双减”的大背景下引发了不少讨论。

对张琳而言,这也是她做过最漫长、最艰难的一部片子,能坚持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她在制作过程中获得了成长,观察和记录3位少年如何在对未来的期待和迷茫中找到自己前行的根基,也是她认识自己和世界的一种途径。

以下是她的自述。

这个项目最初是由粟国祥老师发起策划的。基于长期跟踪报道中国基础教育改革的经验,媒体人粟老师认为即将在十一学校发生的事是以往的新闻报道手法无法呈现的,因此他自筹资金,决定以纪录片的方式记录这场改革。最早的团队有10人左右,包括导演、摄影、制片及后期,常驻学校。学校是一个丰富的生态,有课堂、老师的交流会、社团活动,拍摄量最大的时候一个月能拍20天。

一开始摄制组在学校广撒网,找了很多孩子提问一个模式化的问题“你想对20年后的自己说什么”,以此来观察哪些孩子更适合拍摄。在前期拍摄中,有很多主要人物,有学生也有老师,当时的想法是要找差异性比较大的孩子做主角,观察学校改革投射到不同孩子身上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而现在片子里出现的3个主人公,就是在不断拍摄的过程中,自己从镜头中“跳”出来的。

成片里第一个军训的镜头,就是我们认识周子其的第一场戏。他是从十一学校初中部直升进高中的文科生,博覽群书,善于辩论,跟老师们很熟,是有名的“刺头”。我们认为他是最适应这种改革,在改革里最受益的孩子。

李文婷是从怀柔郊区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十一学校的理科生,是传统教育体制下的“好学生”,你在人群中看到这个女孩时就知道她和别人不一样,那种羞涩和怯懦,对这所学校不适应的表情、状态,反差感很强,非常吸引人。

陈楚乔则是我们拍了很久之后才确定下来的孩子。在跟她不断交流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个女孩的谈吐很不一样,很有深度。这种谈吐并不是面向世界的侃侃而谈,而是可以很勇敢地表达自身观点,很直接地自我剖析,这是很难得的。

2014年10月,在这群孩子高三的时候,我以剪辑师的身份入组,当时这个项目已经拍了两年了。当我看到这三个孩子的谈吐时,这些年轻一代的思想深度、自由辨析的独立表达让我大吃一惊。

当时整个社会对90后这代人的讨论正处在高峰期,这代人的很多想法冲击了大众价值观,社会对他们的评价还是偏批判的,我觉得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真正见过下一代人是如何成长起来的,社会应该对他们有一个更整体性的了解。我们这个项目可能是大家理解90后的一面镜子,这是让我能在这个项目中坚持下来的重要原因。

摄制组拍了3年,大家都认为等他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就能成片了,那时候项目名字还叫《教育突围》,谁也没想到后面还有这么多波折。

十一学校的改革非常具有自主性,对外的自我宣传也很多,甚至专门设立了一个战略发展顾问的职位,承担对外的媒体联络和宣传。如果单从宣传角度来讲,2016年这个片子就可以顺利做完播出了。在最早的片子里,我们非常详细地解释了这所学校的教育体系,走班制是如何实施的、学生如何选课、怎么拿学分、如何规划自己的生活等等,包括在高三结束之后,我们追拍了老师们如何做下学期的教学计划—整部片子就像一个教育改革的深度调查。

但这个项目越往后做,距离我们开始拍摄的时间越来越远之后,我们发现靠近教育改革本身反而变得越来越不那么重要了。

2016年之后,北京的很多学校都逐渐试点采用了这种走班制,这种记录本身不那么新鲜了,同时十一中学在当时也遭到过猛烈的批评和争议,比如改革无法推广、教育不均衡有可能扩大等质疑。

当我们剪辑出一个5集的版本后,导演组都很绝望,因为故事的结尾收不住了,我们不能用这三个孩子考上了哪所大学来结束这场关于教育改革的讨论,作为独立拍摄的第三方,我们没有立场评判这次改革的成功或失败。

当时导演组离素材和自我表达太近,当发现结论不成立之后,我们也没能力快速调整创作方向,大家都很迷茫,钱也花光了,队伍慢慢解散了。

人最少的时候,只剩下我和发起人粟国祥老师。因为知道自己拍的东西很宝贵,很快我们就开始用小成本来维持拍摄,依靠人情,求各位摄影老师来帮忙。那时陈楚乔已经去美国留学了,她学的也是电影专业,我们就请她的朋友来拍她的大学生活。逐渐地,我把整个项目扛了起来,角色也从一个剪辑师向导演转变。

01 陈楚乔(左二)参加了一门研读鲁迅的选修课。

02 发表获奖感言的李文婷。

03 學习中的周子其。

在这个漫长的拍摄过程中,我和家长、孩子之间建立起一种非常个人化的信任和理解。我们的创作全部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孩子们从来都不觉得因为有摄像机,他们的生活被侵入了,因此才能实现这么长时间的持续记录。

周子其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采访是在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说“我发现我也是个普通人”。他一直喜欢历史,在报考志愿时面临着选择自己喜欢的历史专业还是父母期盼的金融专业的纠结,后来高考考“砸”了,他得偿所愿去了北大历史系,但又很快发现,这个专业跟他想象的不一样,于是大二就开始辅修经济。可是在经济领域找工作他比不上光华学院的学生,再加上大三他在备考英语准备出国,这些压力让他在大三的时候很痛苦。对于高中生来说,评价体系还是相对单一的,但考入清华北大的孩子本身带着优越感,当你发现自己处处不如人的时候,这种挫败感非常明显,因此他才会有这样的感慨。

周子其不是一个那么高尚、一往无前的人,他也有现实的一面,也有很多弱点,比如父母要求他去银行工作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对物质是有要求的,学历史可能会很清贫,他清楚自己不能放弃对物质的追求去搞历史。他那么坦然地说出这句话,接受自己从学霸变成普通人的过程,让我觉得非常难得。

陈楚乔很早就有一个关于创作的感悟,让我很动容,她说“所有东西都会离开我,包括家人、朋友,最后只有作品不会”。那是她写出人生第一部小说,并且在学校获奖之后说的。不过我们没有把这句话放在正片里,小说获奖是她的高光时刻,而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悲凉。

后来这句话跟她未来的所有事情都有关系,高中的时候拍微电影,之后去纽约读了4年电影,楚乔在创作中找到了非常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同时创作和生存的压力也慢慢浮现。

李文婷的故事没有那么曲折,她埋头学习,不太关心其他事情,但她恰恰是引发观众共鸣最多的那个孩子。她考到了几乎全是北京孩子的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学习保险精算,接着又被保送到了几乎全是外地生的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读研,她的研究生同学都在拼命实习找工作、复习考证,她反而成了看起来最懒的那个。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成为最初刚到十一学校时,她眼中的“北京小孩”。现在她接受自己是个“小富即安”的人,愿意去过这样一种更为自洽的人生。

这是我职业生涯中做过最漫长,也是最艰难的一个片子,同时,这10年也是我与主人公一起成长的过程。

很坦白地说,我在某些时刻对这三个孩子是有偏见的,这种偏见来自我稚嫩的对于纪录片创作的认识。作为纪录片导演,我曾本能地希望拍摄对象的人生可以更跌宕起伏一点,比如周子其,跟拍了很久,他的生活毫无变化,而我更希望他作选择的时候能更勇敢一点,不要浪费自己的才华。

现在我不会再期待他们的人生多么跌宕起伏,我知道自己这种期待本身是不对的。同时,我作为纪录片创作者的能力也在提高,我意识到即使他们不发生大事,我依然可以把故事讲得很精彩。

01 看片会现场。

现在我对这些孩子有了更多的同理心,我对子其这样的好学生遇到的问题会有共鸣,我知道楚乔未来会成为我的同行,而文婷很像我的过去。他们已经成为我的朋友,他们做什么我都认同,而不会把他们局限在我的想象里。这种心态的变化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我在不同阶段的叙事方式,与他们个人化的联系,也让我的人生有了获得感。

2019年,我带着纪录片去了釜山、广州等地参加各种纪录片的影展和提案大会,向更多平台方、发行方,包括电影节展这样的组织寻求帮助。我经常需要用一句话描述这个项目的重点,当时我的表达是“在一所中国顶尖的中学里,看到了理想的教育与社会之间的鸿沟”。后来在在广州纪录片节上,周浩导演挑中了这个项目,成为监制,随后,腾讯视频也成了投资方和播出方,项目终于回到正轨。

平台介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是成立了一个6人小组,最早拿给腾讯视频的素材有1000个小时,我们花费4个月的时间建立了一个18列的Excel表格,分析建立素材库,之后又用了8个月的时间去做剪辑。

最终,我们决定将表达方向落在3个主人公的成长故事上,而这个项目的关键句也变成了“这是三个孩子寻找内驱力的故事”。“鸿沟”还在,但不再是整个故事的重点,它藏进了人物故事里。

我们很早就确定了这个片子的故事风格是纯现实观察项目,没有解说词,希望这部片子可以引发更多的社会话题和讨论。在分集的时候,每集我们都会找到一个可以让大家共同讨论的教育话题:第一集呈现学校的氛围,引导观众回忆自己经历的高中教育;第二集的主题是选择,从文理分科延伸到其他事情;第三集的主要镜头是课外活动,折射的是高考压力与素质教育之间的冲突矛盾,以及学校、孩子、家长如何去解决;第四集的重点是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

相比于下结论,我们更想给观众呈现丰富的看待事情的视角,因为单一视角的表达从某种意义上是有风险的,而我们拍到的很多事没有所谓的对和错。

我们在片中提供了一个小切口,观察老师和学生的关系,呈现了很多学生、老师、校方之间辩论的场景,这种气氛非常宝贵。当时,关于学校的教育改革,老师之间,老师和学生之间甚至学生内部,有足够容纳讨论和争议的空间,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拿到台面上商量、探讨—哪怕脱离教育本身,这些记录依然有价值。

在对人物的呈现上,素材的选择塑造了3个孩子的形象,这是我们创作的一个结果,他们有高光,也有弱点和作为孩子的局限性,是很复杂的人。我很欣慰的是,3个孩子没有对我们剪的任何一场戏提出意见。虽然他们忘了很多当年的事,看到某些片段会觉得有点羞耻,但没有觉得那不是自己。在纪录片播出后,我也收到了当年被拍孩子的私信,询问我们能否将当年拍摄的素材分享给他们。

用“真实生长”而不是“成长”作为片名,是因为我们想强调他们在人生的这段旅途中,其实就像植物一样不断地发芽,只有根系足够发达,才能不断向上“生长”,我们希望能探寻到他们内心驱动自己不断前行的力量根基。

这场教育改革对孩子们的影响其实已经成为他们的一种底色。学校为孩子们打造了一个相对自由、开放的“小乌托邦 "。在学校,每个人的本性被看到,而且得到了回应。相比他们的大学同学,他们更早就认识到“我是可以作选择的”,很早认识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做什么,我有能力做什么,他们之后面对选择和下决定的时候,不会太纠结、患得患失,这种影響是潜移默化的。

看到这些,我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在遇到这个项目之前,我是传统教育的受益者,通过高考从小地方来到了北京,改变了自身的命运。但当我看到这些孩子时,我也会想到自己小时候学琴的事,那时没人关心我的性格、喜好,家长会要求我考级,要以成为郎朗这样的钢琴家为目标,这让我后来学琴的过程非常痛苦,最后也没坚持下去。

“把孩子当人看”这句话可能很奇怪,但好像在现在也不容易做到。在各式教育中,很多时候大家会以某种功利目的来评判你接受教育的成果,这个过程却会忽略孩子的个性。可究竟是让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考上清华北大从此改变命运重要,还是尊重个性的教育重要?这种讨论没有答案。

不过“把孩子当人看”一定是好的理念。我不知道十一学校的教育模式能不能被推广,毕竟北京高考压力小,校方也在制度设计上有兜底方案,我们片中展示的高一高二那些明快的时刻只是学校日常的冰山一角,高三这群孩子还是要面对高考压力带来的不适感。不过这种好的教育理念应该推广到学校、家庭和社会更多地方。

在《真实生长》的番外篇中,我们放了几分钟的大学片段,展示了他们走出乌托邦之后的故事,也为他们后面的人生发展做了留白。

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好的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命题。4集一共两个多小时的纪录片并不能解决这样宏大的社会问题,但是我可以用手里的镜头去提出一个问 题。

我想这是对每一代年轻人都有意义的一个终极问题,我希望无论在何种教育体制下,孩子们在青春的年纪就可以去认识自己,去唤醒内心那份驱动自己不断前行的力量。

这力量足以支撑孩子们在漫长岁月中遇到挫折也不会放弃,并且可以不断摆正自己在更大世界中的位置,从而找到人生的意义。

02 张琳在看片会现场做分享。

03 陈楚乔出现在看片会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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