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豪
01 村民在广场上庆祝新米节
02 折耳根
03 教堂里的新米節陈列
新米节。南瓜、玉米、花生、鸡冠花、扫帚草……当然还有一大簸箕新米,老达保寨人把家里种的好东西全都拿出来了,摆在村子里木教堂的讲桌底下。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村里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东西都是以一对的形式出现。教堂供桌上的物品是一对对的,就连那块桌布上印的花、男人们手里抽的简易水烟装置,也是一对对地出现,后者用了两个废弃塑料瓶对接在一起。
李石开连夜把鸡杀了,按规矩,节日当天是不能杀生的。男人们还合力宰了一头350斤重的生猪。女人们洗菜、择菜、做凉菜、做热菜,分工有序。天近黄昏,人声喧嚣,一张张藤制小桌椅在村中心广场上摆开。对了,广场上的大葫芦,也是左右各一对。在拉祜族的神话体系里,创世神厄莎在葫芦里种下了第一对人类。
煮米饭的大木桶,是从李石开家里拿来的,矗立在太阳底下有些不知所措。黝黑的木桶由一棵巨大的树木掏空后获得,经年在柴火上烧煮,没有烟囱,浑身被熏得有如涂抹了黑漆一般。传统的拉祜掌楼采光条件差,屋里好生幽暗,那木桶偏安一隅,却突然某个角度对上了发出黑亮的光,或是映照着火塘上的烈焰,不禁让人想起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来。
这传统掌楼虽算得上冬暖夏凉,却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我曾经因为拿三脚架从楼下翻上去,从后门出来。房子的结构是一个大loft,所谓的厨房客厅都连在一起,“客卧”是客厅的一个角落,平时放东西。洗漱在外面的竹阳台上,踩上去一弹一跳的,感觉轻功练到了三成。
李石开是我的房东,也是云南普洱市澜沧拉祜族自治县达保寨子非物质文化遗产—拉祜芦笙舞的国家级传承人。李石开自述,他12岁跟着父辈及民间艺人学会了芦笙吹奏、15岁学会了吟唱拉祜史诗《牡帕密帕》。住在他家,我们被招待吃烤肉:一种方形的铁篦子像老鼠夹一样夹住一堆腌好的猪肉,放在火塘上烤。
民国时期历史学家方国瑜曾在中英缅边界勘察,也到过这片区域。我不知道,如果他今天走进这个犹如农蔬市场一样的教堂会有什么感受。在《倮黑山旅行记》里,他专辟一小节《没有蔬菜》,抱怨四处找不到青菜吃,“食惟肉类,口焦唇干”。“同行者或剖芭蕉树取其干心切而食之,而恶臭难入口”。这芭蕉树心,我倒被同去的朋友设计而吃过一回,从满满一大锅里盛出来端给我,冠以煲汤的名义。虽然煮得透烂,因为没有加盐,的确索然无味。吃了半晌,才被告知是一锅猪食。后来思忖,人类历史上,以人的标准,很多食物自来也都不是可口的。现在吃的玉米、土豆,也都是改良了好几代,才是现在的味道。
01 教堂入口的伞
02《牡帕密帕》国家级传承人李扎戈
04 教堂里的一对南瓜
可后来很多个猪肉自由的晚上,都会让李石开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次卖猪经历。青年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了吉他,顿时被那美妙的声音迷住了。跟人学了一个月,他和妻子商量后,卖掉了家里的一头猪,进城买回了吉他。买了吉他,当时的李石开身上只有6块钱了。
第二天早上,我给李石开在野外拍摄了一张他正在演奏芦笙的照片。后来我看到他在年轻时候配合市里宣传拍摄的《打猎歌》MTV,背景也是那片梯田,上面种着绿油油的茶叶。对达保寨的拉祜人来说,斯科特(James C. Scott)提出的“逃亡者的山区”模式,即那些居住在山区的群体因为拥有极大的自主权和主导能力,因而能够逃离国家的统治的论断,显然是失之粗疏的。在长期研究拉祜族的学者马健雄看来,在云南,可供长期刀耕火种的森林面积,特别是生长周期较快的热带丛林非常有限。随着人口密度的增加,山区的定居农业生产技术也普遍应用,其历史至少可追溯至南诏国时代。
01 李石开在表演芦笙
歌中唱到,“每周六是我们拉祜人集体撵山的好日子,拉祜汉子千人百人,带上心爱的猎狗,扛上猎枪和弓弩,顺着豪猪、豹子、麂子、马鹿的足迹向大山深处进发。”
说起打猎,这项本来是拉祜族最古老的营生,其衣钵正被风情园里一群身着簇新拉祜民族服装的小伙子们所继承。去年一则“(拉祜)孩子再也不用学打猎了”的新闻,似乎正式宣告它的寿终正寝。如果用这个逻辑去理解老达保目前最火爆的一首歌曲《快乐拉祜》,那显然会让某些人很不开心。他们会反驳说,打猎是一门技艺,但快乐不是,不会失传。
新米节庆典上,李石开的女儿李娜倮率领村里的姐妹为远道前来过节的领导表演了《快乐拉祜》。这首流行歌因为旋律朗朗上口,已经成为拉祜艺术团体符号化的曲目。两个词语纠缠在一起,出现在公众面前,人们失去了分开它们的能力,就像一个台上经常出现的喜剧或者相声演员,你无法想象,一群把每一天当快乐节日过的人,还有黯然神伤的一面示人。
第二天是礼拜天。当村民们脱下那套符号化的黑红相间的演出服,换上自己五颜六色的便服和头巾,聚集在教堂唱赞歌时,气氛很快从锣鼓喧天的大开大合切换成低吟浅唱的敦睦随意,偶尔还夹杂着听众席里的窃笑。
教堂没有掌声。再高超的表演,也赢不来掌声。而不为了掌声的歌唱,才是自由的,不为荣誉而来。
这种由手风琴和吉他主导的音乐风格,完全迥异于西方哥特教堂里的管风琴和钟琴所营造的肃穆氛围。当进展到一男一女的“情歌”环节,我觉得现场基本上是一场gig演唱会了。
这身黑红相间的服饰,真的能代表历史上的拉祜族服饰吗?至少与方国瑜在1935年探访这里时相比,差异还是很大的。他留意到倮黑妇女和孟定那边都一样,“蓝布包头,耳环小如瑶,上衣下裤,并蓝色……跦足,衣边缘镶红绿色竖条,亦有仅一红边者”。在另一个叫猛角的地方,干脆连红绿色边也没有,“颇类近年内地风行之旗袍”。而男士基本上都是蓝布短衣,和摆夷(傣族)、阿卡族一样,只是蓝布软帽是倮黑男人的特征。当然,也许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那些拉祜人,也已经丢掉了自己的传统。就像寨子里的女人,也爱穿傣族的筒裙。有意思的是,作为建立民族历史范式的权威专家,方老先生在建国后还参加了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甄别与命名。
所谓“情歌”,其实是村民的自嘲,不过是年轻人挂着吉他上台表演唱赞美诗,有时就不免会有男弹女唱之类的,那天晚上我就遇到了两对。年轻人的节奏更加欢快,身体更加摇曳,让人能和黑人灵歌区分开的,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几分羞涩。
后来我在班利村—一个更加靠近缅甸边境的地方,才发现那里的年轻人家家户户都在放缅甸情歌MV,旋律完全放开来,带着更浓密的热带异国情调。
人们为拉祜人的音乐吸引,不是因为已经成为“明星”的李娜倮的个人独唱,而是独具特色的多声部和声。如果对基督教稍有了解,就可以看出老达保的民族音乐组合,是村民们对本村教堂唱诗班音乐的发挥创造。假如没有来自伊利诺伊州某个小镇的永伟里牧师于1920年在糯福建起美国基督教浸信会教堂,没有他带来的美国教堂唱诗班音乐,就一定不会有《快乐拉祜》《打猎歌》等歌曲的成功。李石开年轻时对西方吉他音乐的着迷,冥冥中也是流淌在体内的基督教音乐DNA在作祟。
李石開的和声,就是从班利村一个叫王扎迫的老牧师那里学得的。直到如今,这里还有一个基督教学校。这位曾经见过永伟里的老人知道我们的来意,放下刚割完的一大捆草垛子,就地给我们表演了一段《打猎歌》。结尾处,他用口技模仿鸟铳和动物的叫声,十分逼真。“我重新填了词,还把和声编得长了一些。”
然后在西南山区,并非只有拉祜族受到教堂音乐的影响。那又如何理解唯独拉祜以和声闻名?杜兰大学教授杜杉杉在《社会性别的平等模式:“筷子成双”和拉祜族的两性合一》一书中指出,拉祜文化里存在着高度统一的合一性。比如生孩子,竟然也是两个人的事,拉祜男人要做接生婆。
做农事,也是两人一起出工,男的犁地女的撒籽。因为拉祜名字很简单,过去甚至把男女名字合在一起,增加自我的识别度。
如此说来,前文提到的教堂里一对对的新米节物品,它们挤在一起的样子,只不过是那些挤在同一个屋檐下用和声唱赞美诗的男男女女的心理投射罢了。
注:感谢邹波和杨静茜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