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传刚
媒体人,2022年6月1日去世,享年87岁
新闻业经常被误认为是一个靠单打独斗就能取胜的行业。影视作品热衷于渲染记者的个人英雄主义,那些署名作者则经常因为惊世骇俗的报道而把自己变成舆论明星。但真实的新闻业并非如此。绝大多数的新闻杰作都出自团队协作,而且一些名字不出现在标题之下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关键角色。
巴里·萨斯曼(Barry Sussman)就是这一类人物的代表。在《华盛顿邮报》揭露美国著名的水门丑闻的整个过程中,参与报道的两位记者因为迫使总统尼克松下台而名声大噪,但同样作出重大贡献的编辑萨斯曼却没有受到世人足够的重视。
2022年6月1日,这位无名英雄于美国马里兰州罗克维尔的家中逝世,享年 87 岁。
巴里·萨斯曼于1934年7月10日出生于布鲁克林的一个平民家庭。他的父亲是一名公务员,母亲则是一名家庭主妇。1956年,萨斯曼从纽约的布鲁克林学院毕业,获得了英语和历史方面的学士学位。布鲁克林学院是一所公立大学,当年几乎完全免费,但因为出过不少国会议员、企业高管、普利策奖甚至诺奖得主,故素有“穷人哈佛”之称。
毕业后,萨斯曼在纽约市区的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差事。不过他讨厌这份工作,反倒是钟情于业余时间为媒體撰写电影评论。没过几年,萨斯曼离开了纽约,开启了自己的漂泊职业生涯。1960年,他在弗吉尼亚州的《布里斯托先驱信使报》找到了第一份全职编辑工作。在那里,他仅用了15个月就从记者升到了总编辑职位。
升迁如此之快,固然是因为这份报纸体量小且没名气,但更重要的是萨斯曼具备担当如此重任的能力。他充满好奇心,对细节更是极具敏感性,这些正是新闻从业者最为必需的素养。1965年,《华盛顿邮报》聘请他担任都市版的郊区新闻编辑。1971年,他又被任命为城市编辑,负责带领40多位记者和编辑,专注报道美国首都华盛顿特区的新闻。
臭名昭著的“水门事件”正是发生在他担任此职务期间。1972年6月17日,《华盛顿邮报》得知,位于华盛顿水门大厦的民主党全国总部遭到了非法入侵。很多人觉得这不过是一则普通的本地盗窃新闻,但嗅觉敏锐的萨斯曼却立即认识到,这是一件具有潜在重大意义的事件。他当天早晨就打电话给年轻记者伍德沃德,指派他进行跟踪报道。不久之后,一位叫做伯恩斯坦的记者也加入了进来。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后来被合称为伍德斯坦,并成为整个“水门事件”中的最大受益者。后人几乎忘记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但却记住了他们所完成的新闻神话。
萨斯曼把伍德沃德视作自己的学生甚至朋友。他知道这位年轻的记者充满调查激情,但因为是退伍军人出身,文采稍逊,所以经常帮助他提升写作水平,教他“如何把辛苦得来的事实转化成可读性强的故事”。伯恩斯坦经验老到,嗅觉灵敏的他同样觉得“水门事件”背后有阴谋,因此主动要求加入进来。萨斯曼独具慧眼,看中了他调查和写作能力俱佳的特质,并成功把他招致麾下。
萨斯曼被委任为“水门事件”的专门编辑,在他的策动之下,《华盛顿邮报》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对“水门事件”持续穷追猛打。在这个过程之中,他和伍德沃德以及伯恩斯坦三人构成了一个类似铁三角的紧密关系。两位记者负责调查采访和写作,而萨斯曼则专注于提出问题,试着从驳杂的事实中分析出下一步报道的线索,寻找到更为准确的报道方向。得益于萨斯曼福尔摩斯般的新闻嗅觉,两位记者生产出一篇篇重磅报道,整个“水门事件”的来龙去脉也因此变得愈发清晰可见。
后续的结果现在人尽皆知。通过持续不断地揭露各种破坏和腐败行为,他们不仅把尼克松的许多亲信送入了监狱,还最终迫使尼克松辞职。这些报道也为《华盛顿邮报》赢得了巨大声誉。1973年,该报荣膺美国新闻业的最高荣誉——普利策公共服务奖。
“水门事件”的报道过程中,萨斯曼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他不仅仅提供指导,指明方向,更是一位精神导师。
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也对这位编辑称赞有加。伯恩斯坦曾说,对“水门事件”的报道绝非只是事实的累积,相反它们自成体系。这是一种思维形成的过程,而作为编辑的萨斯曼显然在其中起到了异于常人的作用。
但这些称赞无法掩盖一个让人唏嘘的残酷事实:萨斯曼的功绩未能得到客观评价。相反,当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被时代奉为英雄的时候,萨斯曼却被残忍地清洗出了关于这段历史的叙事。
1974年,顺应市场的需要,揭露“水门事件”的《总统班底》一书正式出版。这是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的联名作品,其内容是对整个“水门事件”报道过程的回顾。表面上它似乎只是一本回忆和时代记录作品,但实际上这是两位记者在给自己的历史功绩进行盖棺定论。
萨斯曼本希望自己也参与到这本书的写作之中,这也是《华盛顿邮报》最初的提议,但这遭到了两位记者的拒绝。后者给出的理由是,“这是一个记者的故事,而不是一个编辑的故事”。
这显然不会让萨斯曼感到舒服。他参与了整个的报道,而且一直是三驾马车之首。对“水门事件”的整个报道并非一帆风顺,而两位记者在个别新闻上出现的纰漏,一度令人对《华盛顿邮报》的公信力产生怀疑,除此之外,来自尼克松团队的各种公开私下威胁也一度让报道受困。在这期间,萨斯曼一直与两位记者患难与共,但现在乌云散去,两位记者却要甩开他,把整个报道的功劳揽入自己怀抱。
根据这本书改编的同名电影则对萨斯曼进行了变本加厉的羞辱。这部由艾伦·帕库拉执导,达斯汀·霍夫曼等人主演的电影在第49届奥斯卡中荣膺八项提名斩获四项大奖,被电影进一步神化的《华盛顿邮报》和两位记者也借此出尽风头。但令了解真相者感到震惊和愤怒的是,这部电影竟然删除了萨斯曼,让他变成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物。对萨斯曼而言,这更是莫大的羞辱,是一种“永久性的精神伤害”。
在“水门事件”之前,萨斯曼和伍德沃德一直算是密友。伍德沃德经常到苏斯曼家里,两人一起参与周末的体育活动,一起闲聊各种新闻。但这本书导致了两人关系的裂痕。到1974年春天,当《总统班底》进入各大书店时,他们不再互相交谈。同名电影上映后,他和伍德斯坦彻底决裂,再也不相往来。
除了个人恩怨,萨斯曼对《总统班底》这本书的价值也提出质疑。他认为此书在细节上有错误,而且对整个故事的描述过于情绪化。为此,他稍后也独立出版了一本回顾“水门事件”的书。这本名为《大粉饰:尼克松和水门丑闻》的作品以其细腻的分析和冷静的笔调得到了学术和知识界的肯定,被誉为是关于“水门事件”的最权威作品之一。但遗憾的是,从畅销程度上来说,此书远远比不上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合著的《总统班底》,更无法进入普通公众视野,影响公众感知。
尽管遭遇不公对待,但新闻业内的人却从未吝惜过对他的赞誉。一些记者会抵制《总统班底》这部电影,甚至连《华盛顿邮报》自己也在公开的文章中为萨斯曼鸣不平,称这部电影是一个美化记者简化编辑的典型例子。但谁也没有办法翻案了。《总统班底》这本书和同名电影已经塑造出一个被世人公認的新闻神话:两名《华盛顿邮报》记者靠着单枪匹马就把一个美国总统拉下了马。尽管这不是事实的全部,甚至不是事实,但整个新闻界也需要用这样的神话来给自己撑门面。于是神话最终沦为一种固化,并且对整个的美国乃至世界新闻业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在《华盛顿邮报》内部,萨斯曼所获得的尊重显然要更多一些。很多记者以与萨斯曼共事并获得指导为荣。回顾往事,不少人会说,萨斯曼是他们一辈子中所遇到的最好的编辑。“当故事中有漏洞时,他会让你回去查漏补缺;他总是设法让一切完成,从没有任何抱怨。”
萨斯曼长期以来一直对公众舆论感兴趣。“水门事件”后,他成为《华盛顿邮报》的第一位内部民调专家,并协助创办了《华盛顿邮报》—美国广播公司新闻频道民调。“如果说总统选举是这个国家政治进程的核心,”他曾经写道,“那么政治民意调查已经成为衡量这颗心脏跳动的主要工具。”
晚年的萨斯曼仍然关心新闻业的进展。作为美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报纸编辑之一,萨斯曼感叹互联网时代的来临以及传统新闻编辑室的没落,在他看来,编辑队伍的减少和地位的下降才是新闻调查行业的最大失败。现在的新闻早已变得没有内在的连贯性和凝聚力。
多年之后的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似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所懊悔。伯恩斯坦就曾在电话采访中坦承:“我们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他是一个伟大的编辑。” 这听上去好像是在道歉。但萨斯曼始终无法原谅这两个人。当被问及此事,他的回答直截了当:“我对他们俩都没有什么话可说。”
(作者为互联网媒体从业者;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