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帅
崔白(1004-1088),字子西,濠州(今凤阳县)人。北宋中期,宋神宗欣赏崔白,亲自选拔崔白进画院,初为艺学,后为待诏①。《宣和画谱》记载:“白性疏逸,力辞以去。恩许非御前有旨,毋与其事,乃勉就焉。”②由此可见,崔白深受皇帝的赏识,准予特殊照顾。当时文人也对崔白的绘画艺术给予了肯定,比如王安石(1021-1086)在其诗《纯甫出释惠崇画要予作诗》中赞:“大梁崔白亦善画,曾见桃花净初吐。酒酣弄笔起春风,便恐飘零作红雨。流莺探枝婉欲语,蜜蜂掇蕊随翅股。一时二子皆绝艺,裘马穿赢久羁旅。华堂岂惜万黄金,苦道今人不如古。”③黄庭坚(1045-1105)《题崔白画风竹山鸲鹆》盛赞:“崔生丹墨,盗造物机,后有识者,恨不同时。”④
崔白的花鸟画笔墨生动,与当时流行的黄筌花鸟画风大有不同。以二者代表作品进行比较,黄筌《写生珍禽图》中所画的麻雀,外轮廓(包括腹部)由单一线条勾勒而成,整体物象在一个清晰的线廓结构之中;鸟的飞羽、尾羽运用同一线条勾勒而成并无显著不同;注重整体造型,而各个部分之间的对比与差异则刻画较少。崔白的《寒雀图》,画面中所绘的麻雀已不是单一线条勾勒外形,而是根据结构与纹理质感用线,头部紧实,腹部蓬松,尽可能地通过线条的变化而体现物态;鸟喙、飞羽、鸟腹,简劲的线条有不同的硬度,以表现不同部位的物理质感,用笔灵动,松紧之间虚实对比相生;用墨轻重有变化,黑白灰对比更具节奏,力求刻画出鲜活的麻雀形象。黄家之法呈现出的是刻板工谨的感觉,崔白之技则呈放松之势兼具清秀恬淡。《寒雀图》以长卷的形式呈现,着重刻画了麻雀或憩息、或抓挠、或飞跃、或顾盼、或悬挂等丰富且多变的动态,从中可以看出崔白细致入微的观察力以及对物象表达的准确性。崔白的艺术表现语言更加活泼,提高了花鸟画的生动性。北宋董逌在《广川画跋·书崔白蝉雀图》论到:“顾恺之论画以人物为上,次山,次水,次狗马、台榭,不及禽鸟。故张舜宾评画以禽鸟为下,而蜂蝶蝉虫又次之。大抵画以得其形似为难,而人物则又以神明为胜,苟求其理,物各有神明也,但患未知求于此耳。崔白为蝉雀,近时为绝笔。非居宁牛戬辈可颉颃其间。世以画评为据,不知此亦何所主哉。”⑤以此可知,董逌在肯定了人物画传神写照的基础上,引申到自然万物各有其神,进而肯定了崔白的花鸟画已不仅仅是在“徐黄”体系中满足将对象刻画准确,其更突出的特点是抓住花鸟之神,传达出物象的神态,表达出自然美。
《图画见闻志》记载:“崔白字子西,濠梁人。工画花竹翎毛,体制清赡,作用疏通。”⑥从崔白的《寒雀图》《双喜图》中足见画家在特定的环境中刻画出了动植物的生机韵致,描绘出了活泼生动的自然风情。振臂飞姿的雀鸟,随风舞动的竹木衰草,在画家笔下呼之欲出。崔白作品体制清赡的画风,在当时以“黄家富贵”为主要风格的宫廷花鸟画创作中,可谓独树一帜。崔白的淡抹、疏通的物象刻画和画面气氛与黄氏父子设色绚丽的花鸟画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宋代绘事嬗变的大背景影响下,时代的审美与表征注定会投射到艺术作品中。绘画至宋代,从色彩上发生了一个重要的转变,由华丽的色彩为上,逐渐转为崇尚淡彩,进而以水墨为主的士人画、文人画。崔白作品的风格恰合时风与社会文化导向,故而受到普遍推崇,他作品中所展现出的清新气息使北宋的花鸟画逐渐进入一个更具人文情怀的艺术世界。
[北宋]崔白 寒雀图(局部) 绢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中国古代社会是宗法观念深厚的伦理社会,受宫廷青睐的画家、画工,虽然其作品不乏个人情趣,但他们的审美趣味必定从属于统治阶级,他们的作品必定具有维护统治阶层意识形态的文化功能。正如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所言“成教化,助人伦”。北宋郭熙、郭思父子的《林泉高致》中说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谓礼、乐、射、御、书、数。书,画之流也。”⑦古代绘画理论认为绘画承载着传统思想和观念,绘画是维护社会伦理道德的重要载体和工具。
崔白的代表作品《寒雀图》描绘了姿态各异、松秀灵动的九只麻雀,展现了画家高超的传统写生造型功底。目前学界对该作品的研究着重从章法布局上阐述九只麻雀的节奏韵律,从笔墨技法与表现力描述其质感和动势,“九”只麻雀以及作品背后的深层文化意蕴鲜有涉及。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九为阳数的极数,是个位数中最高的数,又称天数⑧。“九”象征着广大、吉祥,生生不息,寿命绵长之意。“九”也与皇权有密切关联,帝王被称为“九五之尊”,建筑方面帝王的宫殿宇楼也多以“九”为单位。因此,笔者认为崔白《寒雀图》绘制九只麻雀经过了精心设计和慎重考虑,画家用“九”这个数量代表生命之众,表达对生命的赞美和歌颂;用九雀之数赞颂宋皇室,进而通过九种不同的姿态反映宋朝的繁荣景象,这或许是《寒雀图》在画面之外所要传达的深层内涵。
《寒雀图》精准的物象形态说明崔白扎实的写生观察方式和造型能力。师法自然,在理解物象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表现,麻雀所体现出的轻盈、小巧、机灵、毛茸的状态,符合真实的物理、物情、物态,体现其穷其物理实践精神。《鸡肋集》中记载:“观物得其意审,故能精若此,鲁直曰吾不能知画,而知吾事诗如画,欲命物之意审,以吾事言之,凡天下之名知白者莫我若也。汉举于学慕鲁直而喜白画,时时自撮管为竹枝,飞鸟烟云,天机殊妙,比以文字,殆似鲁直,自然独得不可相与者。”⑨可见崔白夺造化、穷生机之高超技艺,完全是依据画家的艺术观察和体验。《寒雀图》所追求的“理”的精神,传神旨趣,将中国写实精神运用到花鸟画创作之中的典范意义,正是当下中国画面对艺术多元化发展所要探求、延承和发展的。
注释:
①孔六庆《中国花鸟画史》,江西美术出版社,2017年8月,第149页。
②岳仁译注《宣和画谱》,湖南美术出版社,1999年12月,第372页。
③[宋]王安石《临川先生文集》第五册,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9月,第141页。
④[宋]黄庭坚《山谷题跋》,屠友祥校注,上海远东出版社,1999年1月,第83页。
⑤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1040-1041页。
⑥[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米水田译注,湖南美术出版社,2000年。
⑦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人民美术出版社,1998年,第631页。
⑧王才《风俗文化大观》,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5年10月,第385页。
⑨[宋]晁补之《鸡肋集》,商务印书馆,1929年二次影印本,第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