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限期

2022-07-11 14:46楸立
啄木鸟 2022年7期
关键词:宝安四海青青

楸立

将近午夜时分,一辆警车闪着警灯开进了院子,一名老警察出了值班室,把大门关好,招呼大家抓紧睡觉。出警回来的警员们打着哈欠,嘴里说着但愿睡个好觉的话,进了宿舍。电视里正播着法治新闻:“……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对于保障人民安居乐业、社会安定有序、国家长治久安,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宿舍的灯灭了,老警察打了个哈欠,继续值守着。窗外的城市,寂静一片。

咣!咣!两个震天响的炮仗在地毯厂家属院刘横子家当院炸了开来,木窗上的

玻璃哗啦一声,震得稀碎,晾衣架上女主人齐敏的粉色内裤以及蕾丝乳罩在硝烟中跌落尘埃。炸点处于家属院的核心位置,又值深夜,九十六家住户都在突如其来的爆炸声中惊醒,左邻右舍更是受到波及。

刘横子家北排胡同第一家是庄宝安家,自打张贴出拆迁通知,这二十多天,庄宝安就没睡过一天踏实觉、吃过一口舒心饭,他常常在半梦半醒中被炮仗炸醒。庄宝安用脚丫子也能想出这准是四海公司那些负责拆迁的小子们干的,昨天晚上是祥子家,今天是横子家,明天该谁家了?

“大家都出来呀!出来看看呀!”齐敏站在自家门口大声咆哮,撕心裂肺,捶胸顿足……庄宝安没有听到有谁打开门出去。十来分钟后,终于听到刘横子的酒肉朋友吴二黑咋咋呼呼地从院里跑出去,说着杀七个宰八个等仗义没边的狠话。其他人则像庄宝安一样窝在自家屋里,心里虽万分同情,耳朵里却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都不出来是吧,就我家横子给大家出头扛事儿。好吧,天一大亮,我们就签字。你们现在当缩头王八,就等着让人祸害吧!”伴随着齐敏的叫骂声,刘横子拿着菜刀四处寻找扔炮仗的人未果,只好气呼呼地站在院子里听媳妇骂街。吴二黑说:“横子,咱报警吧!”

“没用,昨天祥子报了,派出所问了个笔录就回來了,没有下文。”

“早都串通好了,谁管咱老百姓死活?”齐敏弯腰去捡地上的衣服。

庄宝安其实挺佩服刘横子一家,尤其齐敏这个泼辣娘们儿。地毯厂家属院九十多户,能写能唱的有,但能够和拆迁公司对阵的没有几个,还就是横子两口子。其他的别说骂街了,就是和别人吵架、说大话的都没有,全和自己一样,笨嘴拙舌,胆小怕事。大家推举刘横子当拆迁户代表,也是基于他们夫妻俩豪横的性格。

庄宝安在屋里转了两圈,想着自己该不该出去声援一下,但转念一想,万一黑影里藏着人呢,把自己记下来那不就麻烦了。据说,那些小痞子们身上都背着案子,做事手黑,保不齐冲出来给你几刀,那可就坏了!庄宝安不敢往深里想,他返回到床上准备继续睡觉,又没有一点儿困意。遂起身推开儿子的房门,见床板上空荡荡的——儿子又一宿没有回家。

天说亮就亮了,庄宝安戴上口罩,轻手轻脚地打开大门,抻脖儿瞅了瞅胡同口两边,看有没有什么陌生人,又瞧大门上有没有其他痕迹。前天早晨吴二黑家大门上被贴了丧纸,门口被放了花圈,还有几家的大门被刀子划了个乱七八糟。

庄宝安小心翼翼地把门锁好,谨慎地走出胡同,用两眼的余光警惕着周围。上班的地方离着家也就五百米的距离,庄宝安几乎是在小跑儿,直到登上了单位门口的台阶,他才长出了口气。

“吃早点了吗?”搭档胡木手捏着油条,正喝着豆浆。

“哦,吃了,”庄宝安回答得漫不经心,一想又忙说,“没吃。”

“我看你一宿没睡好吧?”

“横子家被扔炮仗了。”

“操,报警呀!”

“报过,公安去了也就是走个过场,不顶用。”

庄宝安边说边捏了根胡木手边的油条,几口就吞进了肚子。他端起暖壶发现里面没水了,忙出去打水。到了饮水机那里,见到负责审批户籍的辅警罗子拎着水壶过来。庄宝安让了下身,说:“你先打。”

罗子“嗯”一声,也没见外。

庄宝安问道:“罗子,问你们队长了吗?还要临时工不?”

罗子说:“庄叔,说了。队长说暂时不要,开不出工资来。你不如找关系去交警队,那边缺人。”

庄宝安回到保安室,胡木已经吃完,告诉他:“刚才电话响了两遍,都是拆迁公司的,保准儿又是找你签字的。”

庄宝安一脸愁云,真不知该怎么处理。他想签字,可是又没有几户签的。他要签了,家属院的业主全得恨死他。

“差不多就签了!改造后住进楼房,挺好的事儿。”

“谁不知道是好事儿,可就陈四海那公司……中行后面那片,三十多亩地,到现在,四年了,都没见盖。住户里都有老死的了,也没住进去,现在他们又想改造我们这里,谁敢和他们签呀?

“这也真是够操蛋的。”胡木应和道。

庄宝安继续说:“他们再给我打电话,咱惹不起躲得起。过两天我告个长假,出门躲躲。我人不在,字签不了,他们不能把我的房子扒了吧!”

庄宝安才说完,电话又响了。

胡木瞥眼一瞧:“得,又来了。你自己接吧!”

庄宝安不想让胡木鄙视,拿过电话后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干什么呀?一早晨打了几回了?”

电话那头说:“你要签字就省得我们打了,我们马上去找你。”

“不必了,我那天见陈总了,我说了,我不打头,也不落后,有两家签的我就签。你们也甭来。”

“百分之九十的住户都同意了,就差你们几户了。”

“谁呀?谁家签了,你们给我看看合同,看了合同我就签。”

“那个能给你看吗?”

“那说明还是没签,你们先找别家吧。你们过来也找不到我。”庄宝安按下电话。

十点左右,刘横子给他打过电话,让他下午两点去他家开会,商量怎么和开发公司谈判,不能总被动挨打。

一听这个,庄宝安就怵头,他对刘横子说:“今天就我一个人当班,回不去,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办。”

刘横子在电话那头骂骂咧咧:“宝安哥,你们要都这样,我可真就自己顾自己了。都不出头,让拆迁那伙人挨个儿收拾了,吃亏的是你们自己。实话告诉你吧,我和陈四海那边多少沾点儿亲带点儿故,我外甥女婿是他亲婶的侄孙子。我要不在你们前面挡着,就你们,早让他们欺负得怎么说就怎么应了。”

庄宝安让刘横子说得脸冒热汗,无言以对。但他估摸刘横子不会放弃领头人的身份,他家两处宅基,有一处没办宅基证。拆迁补偿协议上没有证的只给地表建筑的补偿,刘横子当然不同意,他要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当着代表就握着话语权,刘横子算计得来这个明白账。

下午三点来钟,吴二黑拿着联名信找庄宝安,内容是横子找记者写的,落款处全是家属院业主签的字、摁的红手印。二黑说:“宝安哥,咱们明早八点准时去胡同口集合,一起去县政府,要求县里为咱们下岗职工主持公道。”

庄宝安猶豫再三才签了字摁了手印,吴二黑又叮嘱他:“明天八点准时哦。”

庄宝安目送吴二黑下了台阶,这时,他看到马路对面停着的黑色越野车上下来三个文身的小子,其中两个迎上吴二黑,另一个冲上台阶,直奔他而来。

那两个小子对着吴二黑比比画画的,吴二黑想躲开,他们就在前面横着身子,不让他过去,还时不时用肩膀顶他一下,吴二黑忙掏出手机拨打110。

跑过来的那人上了台阶,径直走到保安室门口。庄宝安假装拿了个笤帚扫地,对方一脚跨了进来。

“姓吴的找你干啥?”来人东北口音,说话特别冲。

“他找我,关你什么事儿?”庄宝安弯着腰对那小子说。

“晚上炮仗响,你们都听到了吧?麻利签字,不签字的,后面还有更大的事儿。”

“还有多大的事儿呀?炮仗是你放的?”庄宝安清楚,这小子暂时不敢把他怎么样。

对方目露凶光:“我说你……顺顺当当地签字,啥事儿没有。不签字,小心胳膊腿!”

“你们来吧!愿意怎么来就怎么来,不行就弄死我呗!”庄宝安其实心里已经发颤了,但面子上不能示弱。

外面响起警车鸣笛的声音,对方后撤几步,扭头威胁道:“我告诉你,七天内去公司签字,七天之后,你不签,你儿子和你的胳膊腿就当心了。”

庄宝安听到这小子竟然用儿子来威胁自己,手里拿着笤帚气得发抖。胡木正巧回来了,看到那小子的背影,说:“他们来了?”

“嗯。”

“你干吗害怕呀?让他拿刀砍你,能砍死你不?砍不死讹他王八蛋。”

庄宝安其实早就看到胡木在楼梯口那儿闪了一下,就像昨天晚上自己一样。这年头儿,谁都不愿意沾事儿,也甭埋怨别人。

警车来了,那几个文身的早开车溜了。两名警察下车找报警的人,吴二黑走过去说:“是我报的警。那几个东北小子想打我,见你们来了,就开着吉普车往南边跑了。”

一名警察问:“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吗?“

吴二黑说:“开发公司负责拆迁的。“

警察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说:“有事儿再打电话吧!”然后上了车。

吴二黑问:“你们不去追他们吗?”

“没打没骂的,追上了有意义吗?”警察反问。

瞅着刚发生的一切,庄宝安对胡木说:“七天时间。不签就要我们的胳膊腿。”他现在需要放松紧张的神经,哪怕和别人说说话也好。他有意说给胡木听,胡木却没有像以前那样宽慰他,嘴里只是“嗯嗯”了两声。

庄宝安无奈地把目光放向远处,发现十字路口停着一辆小轿车,车上的人正注视着自己,此刻正缓缓地升上车窗。庄宝安想,那没准儿也是四海公司的人。

庄宝安的房子是在地毯厂上班时和老婆共同分的,住了将近三十年。老伴儿病逝后,庄宝安成了鳏夫。儿子大专毕业后找不到事做,天天在外面晃荡。鳏夫管不了孩子,既没有嘴劲儿也没有管儿子的实力,让其他人鄙视倒没什么,让儿子鄙视那真是个要命的大问题。庄宝安想不出什么办法来获得儿子对自己的尊重,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房子拆迁,改造升级。这片地儿,今天这里成立个拆迁工作小组,明天那里成立个拆迁办事处;今天这拨人给你谈,明天那拨人拿着协议找你签字,弄了几年都弄不成。庄宝安没有什么奢望,当然,他也想一平米多换些地方,比如1∶11,1∶12,或者更多些。谁不愿意多换点儿平米。让我同意签字?大家同意我就同意。庄宝安老实但不是糊涂人,这个社会上有太多不情愿又必须去做的事情。十多天前,庄宝安在办事大厅里碰到开发公司老板陈四海,他缩着脖子弓着腰,一副潦倒状地跑到陈四海跟前,说:“陈总,听说您的公司开发我们那片,好事儿,好事儿。”陈四海一开始以为遇到个神经不正常的保安,后来才明白是拆迁户,马上变得和颜悦色了,在大厅里就和庄宝安入了戏。陈四海的人生经历比电影主角还狗血传奇,他原本就是个当地的混混儿,混来混去都是在浑水里捞金,从建厕所到建万丈高楼,从街头拎着砍刀到手里拎着“大哥大”,一番拼杀下来,直接把自己洗成了人大代表、明星老总。在大庭广众之下,陈四海用非常正式而又和蔼的语气与不期而至的拆迁户交流。庄宝安当时觉得,陈四海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众目睽睽下和自己说几句话,实属是给了他莫大的面子。

庄宝安傍晚下班刚进家门,就听到外面有人拍门的声音:“宝安哥,宝安哥。”

“来了,来了。”庄宝安听出来是刘横子,忙打开大门。

“怎么还插门呀?”刘横子满脸不痛快。

“我家小子晚上不回来,所以提前把门插好了。你进屋。”

“宝安哥,今天下午让你开会你没来。二黑通知你了吧,明天八点咱准时集合,一起去县政府,谁不去谁那个,都是大老爷们儿,谁也别落后。”

“没问题,没问题。”庄宝安挺了下腰板。

刘横子脸色好看了些,又说:“我从省里找了记者过来,到时候大家都说说——往我家和祥子家扔大雷子、给二黑家糊丧纸放花圈,再就是,秦师傅的车胎被扎了……这些都说给记者听听。全是那种下三烂的事儿,可恶至极。”

“嗯呢,膈应咱们。今天还去我那里了,说限期七天,不签字就卸了咱们的胳膊腿。”庄宝安说这些也是想让刘横子知道,自己并没有置身事外,而是同样受到敌人的骚扰与攻击。

“他们吓唬谁呢?看到没,我连案都不报,就看他们到底想怎么玩。惹大了,老子面对面地和他们单挑,明儿见吧!”刘横子歪着嘴回家去了。

“吓唬人不假。”老庄随声附和,瞧着刘横子的背影,又唯恐别人听到,赶忙退回屋里,关上大门。

庄宝安又一宿没睡踏实,他寻思明天会是怎么个状况,上访游行可不是闹着玩的,拆迁的这些家伙们能罢手吗?只会变本加厉来对付你。想着想着,听到吴二黑外面砸门喊集合,拉开窗帘,已经天光大亮了。

庄宝安应了声,简单地热了热米饭,随便扒拉几口,换了身便装就出去了。街口人还真不少,刘横子正站在人群中央说着什么,手里拿着大家签好字的联名信。

“还有哪户没有签字?赶紧签上。”

有人喊:“王芬大姐没有签,这不,刚来。”

庄宝安已两三年没看到王芬大姐了,她退休后就搬到乡下住了。人虽然离开了,但只要谁家有红白事她准到。去年,她做膝关节手术时,庄宝安打过一次电话问候。

王芬是让儿子开面包车送自己过来的。她的三间房租给了远房亲戚,最近亲戚总被开发商骚扰,也没法儿再住下去。拆迁的骚扰租房的,租房的就去找房东王芬,弄得她也心神不宁。

王芬说:“横子,我签。咱自己的家,自己都做不了主了?我这个省劳模还住不了我自己的房子了?你们有事儿就往我这老婆子身上推,他们不是说限期七天吗,让他们来辆铲车,从我身上轧过去吧。”

刘横子竖起大拇指说:“就得都像王芬大姐这气势,这劲头!宝安哥,你光棍一个,还怕什么呀?”

庄宝安满脸通红,解释道:“看你说的,我该来就来,不给人拉后腿。是不是,王姐?”

王芬说:“宝安是老实人,甭激他。横子,你怎么说大家就怎么办。”

刘横子大手一揮,道:“走,咱们走着去县政府。二黑,把横幅拉开。”

吴二黑和刘横子拉着横幅,喊着口号:“请县领导主持公道,给我们老厂职工一条活路!严惩犯罪分子!打倒黑恶势力!”

王芬说:“横子,这样不行,不可以的!不是去见领导吗?游行示威可不成。”但她的声音被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给淹没了。

警车拉着警笛从后面赶过来,在离县委大院二十米的地方停下后拉起了一道警戒线。

庄宝安看到警车上下来的正是昨天下午出警的那两名警察,其中一位年纪稍大的警察拧着眉头,挥手示意人们停下。年轻警察则抿着嘴,上来就夺吴二黑手里的横幅。

吴二黑大叫道:“你们穿着这身衣裳,该给老百姓办些人事儿,有本事去抓那些砸我们玻璃的、往我们院里扔炮仗的呀,到这里来跟我们耍什么威风?”

“干吗,你们干吗?凭什么抢我们的东西?”刘横子起着哄。

年轻警察气呼呼地制止道:“你们这是非法游行,不听话就拘了你们。”

“哎,快来,快来呀,都过来。这个警察说,要拘了咱们,大家伙快过来。”刘横子叫嚷开来。人们正愁找不到个撒气的人,一听刘横子的喊声全都拥过来。秦师傅和两名七十多岁的老住户围住年轻警察,跟着起哄:“来,拘我,拘我,我死公安局去正好。”

这下年轻警察给弄得手忙脚乱,嘴里说不出话来。老警察见势挤进人群,伸出胳膊拦住大家,喊道:“各位,各位,都别急,别急成不?听我的,你们先把这个横幅收起来,我们负责联系县里的领导。要是我们联系不了,或者你们认为领导答复得不好,你们再继续,行不行?”

王芬觉得老警察的话在理,便说:“这个公安干部说得对,咱们也不要太激动。”

刘横子说:“行,行,你说怎么联系县里吧?”

老警察拽过年轻警察,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走过来对大伙儿说:“你们把材料给我,我现在就想办法联系县里领导。”

“不给他,给他也解决不了。”吴二黑说。

老警察说:“你不给我我怎么联系呀?你们放心,我人就在这儿,跑不了。”

王芬拉着对方的警服,恳切地说:“大兄弟,我们就信你了。给你这个材料,我们只要县领导接见我们。”

“大姐,您放一百个心,县领导怎么答复我管不了,但我肯定负责联系到位。”

刘横子把联名信交给老警察,后者掏出手机拨打电话。年轻警察黑着脸闪过一旁,对其他人说:“让他们都到路边。”

剩下的辅警开始做动员:“都去路边,去路边。”

刘横子说:“我们不去,就在这儿。”

“你怎么这么横呀!”年轻警察有点儿受不了刘横子的态度。

刘横子把横幅扔给吴二黑,说:“我就这么横,你想怎么着呀?”

这时,联系领导的老警察走了过来,用手摁着刘横子的肩膀,劝解道:“你说你,到路边去不就得了。”

刘横子也不想和警察对着干,见老警察的态度还算善意,借坡下驴就领着大伙儿上了人行道。

王芬走到年轻警察面前,语重心长地说:“小伙子,你这个态度也不合适。凡事都有个分寸,对付手无寸铁的群众,你这个态度是不妥的。”

年轻警察委屈地说:“阿姨,我也是为了你们好。我们干的是工作,不是受气来了。”

王芬说:“你阿姨我是老党员了,看,这是我的劳模奖章。”王芬从兜里摸出一枚奖章。庄宝安知道,那是1972年王芬被评为全省劳动模范时颁发的。那时候,谁不知道县地毯厂巾帼模范王芬呀,不仅受到了省长、部长的接见,还去地区去省里做过报告,多风光呀!

年轻警察的语气缓和了些,摸了一下王芬的奖章,说:“阿姨,我也挺理解你们的,但你们游行、喊口号是违法的。”

“违法?!我们也不愿意,可我们是弱势群体呀,谁给我们主持公道?报案,你们公安也破不了。现在,我们房子住不了,天天被人跟踪骚扰,谁来保障我们的权利?我们最起码的生存权都没人保障了。”王芬说完叹了口气,扭头正好看到一旁的庄宝安,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庄呀,我那个表妹回话了,是时候考虑考虑自己的幸福了。这不,昨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愿意和你见见。”听到这个消息,庄宝安心里喜滋滋的,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王芬接着说:“你要和我表妹成了,那真是不错的。你人孤单,家里得有个女人拾掇,而她呢,也有个男人,省得日后没有依靠。”

庄宝安真的很感谢王芬,这么多年了,王芬始终对他很好,还把表妹介绍给他,给他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第二春的机会。

王芬告诉他:“表妹前几天还特意去了趟办事大厅,问我你是哪个保安呢。她说,那里面站着四五个保安,有个酒糟鼻的,还有个谢顶的,其他几个长得都差不多。我说你不酒糟鼻也不谢顶,就是人老相点儿,一看就是踏实人。”

“嗯,嗯,那个酒糟鼻的叫赵金茂,谢顶的叫胡木,是咱们厂刘章二姑家的表弟。”

“刘库管的表弟呀?”王芬感到不可思议。

二人聊得正起劲时,老警察放下电话,走过来对他们说:“大家现在去信访接待室,陈县长接见你们。”

“走走,全部开路,去信访那里。”刘横子指挥着大家。

“你们都去,领导听谁的?选几个代表吧,三位就行。”

庄宝安提议让刘横子和王芬带头,再选个老练人一起。刘横子拉过来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说:“他去,刘库管的侄子。”

刘库管的侄子向大家点着头:“嗯,嗯,我是。喊我老刘就行。”

庄宝安心想,这哪里飞来的刘库管的侄子呀?这个人看着面相跟刘库管沾不上一点儿边,倒像个电视里的奸臣。

就这样,刘横子、王芬,还有那个刘库管的侄子,三人一起去了信访室。临走时,刘横子对吴二黑说:“你守在这里,中午用咱们的集资款买盒饭,我们不出来,大家可不能散。”

吴二黑点了点头,说:“明白。”

庄宝安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胡木刚给他发的信息,下午上边要来人检查,能上班的必须到岗待命。听说,不知道哪个吃饱撑的领导向保安公司反映人员总是缺勤的事儿了。

庄宝安心想,一个站门的岗位,还明察暗访;一月两千块钱刚够打壶醋的,还要求这么严。拆迁这个事情落定了就不干了,重新找个地方,哪怕累些也比现在这样好。万一和王芬的表妹成了,自己也不能这么干耗着过日子。

正想着,旁边有人喊他:“哥,有火吗?”

庄宝安抬头一瞅,是那个老警察。他掏出打火机想站起来,老警察却蹲下了身子,任庄宝安给他点着了烟。

“我看你挺面熟。”老警察说。

“确实,咱俩见过。”庄宝安肯定地说。

“怎么称呼?”

“庄宝安。”

“名字也耳熟,宝安当保安,这个好。”老警察看了眼庄宝安穿的制服,说道。

“好什么呀,谁都能干的差事儿。”庄宝安自我揶揄地说。

“哦。老庄,你在地毯厂住了多少年了?”

“三十四年了,最老的一批。”

“拆迁是好事儿。”

“好事儿,可不是这么拆法儿。”

“呵呵。”警察干笑了几声。

“对了,我咨询下你们警察,要是拆迁那帮人晚上闯进我们家,我们为了自卫,把他们弄死了怎么办?”庄宝安心里一直想问这个问题。

警察说:“怎么办?出了人命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我们就干挨着?任对方祸害吗?”

“报警,还有打110。”

“报警?你们公安光会做登记,一个案子也破不了……一群吃干饭的。”他瞥了老警察一眼。

老警察拧着眉头什么也没说,只是紧吸了几口烟。

将近中午,刘横子、王芬以及刘库管的侄子从信访接待室出来,人们呼啦一声全拥过去。“怎么样,怎么样?”

刘横子说:“全是官话套话,互相推诿扯淡呗。”

王芬对大家说:“陈县长下午就联系房管、住建和公安等部门,研究大家反映的事儿,说七天后给咱们答复。”

七天?庄宝安心说,这是和四海公司商量好的吗?再耗七天的话,房子都給扒了。

刘横子说:“这个事情要这样一次次地推下去,就和咱们上次来没什么两样。王芬大姐,没和您说吗?我和二黑、丁老师来过一次,是那个金副书记接待的,当时也是这么一套官话。再找金书记时他却调走了,去市里了。这回又是一样,让咱们再等一周,到时别陈县长也没影儿了,又换其他领导。”

王芬摊着手说:“陈县长说了,让我们信他一回,再说,咱们在这里干等着也没有什么结果。”

大家一时也没了主意,刘横子拉着老刘走到了一边,两个人小声地说着什么。

庄宝安看到警车上一位像领导的警察指了指老刘,接着,他身旁两名年轻警察下了车,来到刘横子身边。

庄宝安侧身问身边的老警察:“那个人是你们头儿吗?”

老警察说:“对,治安大队长,年轻有为。”

见年轻警察过来,刘横子和老刘停止了交谈,老刘说了句“我先回去了”,便溜达着走开。刘横子也走到人群中,对大家说:“咱们回家再商量商量。”

庄宝安趁这个空儿,问老警察:“老弟,能把你电话告诉我吗?有什么事情好找你们。”

老警察点了下头,说:“行,有事你就打135****2971,我姓于,叫于文生。”

“好的,于队长,我记下了。”

“我不是什么队长,就一大头兵。有什么紧急的事儿、有什么危险你们打110。我这个号,你可以拨,但甭到处发,你自己知道就成。”

“放心,于公安,我懂。”庄宝安屁颠屁颠地和人们走了。

刘横子在人群里说:“咱们不能一味指望县里给咱们答复,咱们得先下手为强,不如直接去省里吧。”

二黑说:“咱们先去市里吧,下午就去。市里路程也近。”

“县里的官都是市里下来的,咱们能去市里,拆迁公司那帮孙子也一样能找到市里的关系,要去,咱就直接去省里。”刘横子说,“不折腾出声势来,咱们这日子过不安稳。现在谁报名?我自己算一个。”

人们安静了下来,没人吱声。见这个不出头,那个也不积极,王芬说:“我是想去,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怕耽误事儿。”

刘横子说:“老大姐,我们租个大车,您可以来回躺着。您去才有分量,到时将您的劳模奖章一掏,谁都不敢吼咱了。”

“是呢,是呢。”其他人呼应着。庄宝安也赶紧凑上来,唯恐态度落后,建议道:“钱不够,我们再凑,一人两百怎么样?”

“行,行。”不去的人开始掏钱,不一会儿就凑足了万把块钱。”

刘横子说:“明天起早,我和王芬大姐、秦师傅一起去省里。我也明着告诉大家,刚才那个老刘不是刘库管的侄子,他是民生报的记者。有大记者给咱们做后盾,谁都甭怕他们,四海公司、五海公司都算不了什么。”

大家被刘横子鼓动得精神振奋,又连着喊了几声口号才散了。庄宝安和刘横子、吴二黑刚溜达到胡同口,就见刘横子的媳妇齐敏等在那儿。

齐敏迎过去,说:“你们可回来了,都看看吧,门上又贴条了。”

“贴条?”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往自家门上一看,果然,家家的大门上都贴着一样的告示:

限期七天搬离,否则,强行拆除,一切损失自负。

四海拆迁公司

刘横子一把将告示撕了下来,气不打一处来,大嚷道:“看到没,看到没?真嚣张,二黑,拍下来传给刘记者,这都是证据。”

庄宝安担心自家院子也被人搞了破坏,几步走回家把门打开,看到院里门窗完好无损,舒了口气。但一想起门口的告示,又多了层担忧。他烧了壶开水,屁股刚坐下,就听到后排房王芬的喊叫声:“快过来,快过来啊!”

庄宝安一个箭步就蹿出去,看到吴二黑也从家里探出头来,问:“谁在喊呀?”

“王芬大姐。”说话的工夫,庄宝安已经到了王芬家门口,推门进院,就见王芬瘫坐在地上。院子地上一片血渍,王芬养的那只大黄猫被血淋淋地挂在院中的石榴树上。

“这群该死的,”庄宝安边骂边扶起王芬,“快起来,快起来。”

王芬站起来,胸口起伏得很剧烈,虚弱地说:“宝安……我右口袋里有速效……”

庄宝安翻出速效救心丸,倒出两粒塞进王芬的嘴里,安慰道:“大姐,你消消气。”

吴二黑和刘横子几个人也赶了过来。刘横子进屋就说:“大姐,这是逼上梁山,我家玻璃被砸了两回了,有次差点儿把敏敏的脑袋都给打破了。二黑家、秦师傅家……哪户他们都没放过。”

他媳妇插了句:“人家会计、老厂长家就没事。”

“甭提了,那两位早就不是我们一边的了。”

大家把王芬搀扶到床上躺下,庄宝安说:“大家都回吧!我来照顾大姐。”

刘横子问:“明天王姐还去得了省里吗?”

王芬说:“我有一口气也得去,这猫跟着我十多年了,我不能白让它死了,有种让他们把我这老婆子给弄死。”

“好咧,好咧。”刘横子这才放心地走了。

庄宝安给王芬沏了碗热豆奶,半小时后,王芬气色才渐渐恢复。“大姐,您不腰疼吗?我给您贴块膏药。前几天,我不小心闪了腰,贴上就好了,我给您试试。”庄宝安想起王芬的老毛病,有意岔开话题。

“小庄呀,你说现在的世道,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咱们这地毯厂多好呀,多和美呀。一百多号人就跟一家人似的,有了矛盾直接说,有了事情大家一起解决,人们多团结呀!自从企业散了,人心也跟着散了。”

“唉,”庄宝安也叹了口气,“是呢,那时候,我和横子算年龄小的,你们老辈人都疼我们帮我们。您看现在,谁都怕沾上谁,你穷了,人们躲远了;你富了,人们气得慌。”

“回不到从前喽。”

“回不到了。”

“明天我看您别去了,身子骨行吗?”

“去吧,我还能活几年呀,再给大家伙儿做点儿事,不辜负大家对我的信任。当年大家推举我做劳模,我就要为大家说话。我记得你们送我去省里那天,那場面……”王芬说着,眼里盈满了泪花。

庄宝安眼窝也热起来,点点头说:“是呢,过去了,真就回不来了。”

王芬望着他,劝慰道:“行了,咱不哭,都成小孩子了。”

庄宝安说:“我给您下点儿面,您一会儿起来吃。马上快一点了,我还得去单位接班。”

“嗯,嗯,你快去吧。”

庄宝安出了门,把王芬家的门关严实。到刘横子家门口时,不忘拍拍门,嘱咐道:“横子,我去上班了,一会儿让弟妹过去看看王姐。”

“好,好。”刘横子正吃着什么,答应了声。

他回家简单收拾了下,咬着根黄瓜就去上班了。走到单位北面的停车场时,他发现拆迁的那辆吉普车正好停在里面。这时,从上面下来一个人,正是刘横子说的那位民生报的刘记者。

庄宝安想半天搞不明白,难道……这个记者两头通吃?

他一边心里盘算着,一边往上班的地方走。才走几步,迎面差点儿撞上人,他止步一瞅,冤家路窄,又是昨天来找他的那两个东北小子。

“咋样?老庄,看到我们贴的告示了吗?”

“看到了。不是限期七天吗?”

“你要想明白了,今天签也行。”

“我没说吗,别人签了我就签,我不打头也不落后。”庄宝安说。

“我们把你情况都摸清了,你不签,你儿子签也行。你儿子签了,就当你签了。”

“你们找我儿子干吗?他做不了我的主。”

“行,你儿子我们也了解,你不为自己,也得为他想想。”

“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打我儿子的主意,我跟你们拼命。”

“你拼命?你有啥可以跟我们拼?”胸口文身的东北小子故意推了他肩膀一把。

“你别碰我!”

“我碰你咋啦?”对方又推了他一把。

庄宝安气得脸色蜡黄,只得往后退了一步,他退一步,对方就逼近一步。

“我们要捏你就跟捏个虫子一样,公安来了都找不到证据。”

庄宝安退了一大步,大喊几声:“来人呀,有人抢劫,有人抢劫呀!”

过往的人都驻足观看。那两个小子一看这状况,嘴里骂了几声:“你老小子等着,七天,七天不签你看着。”说完,二人闪进一旁的胡同,溜了。

庄宝安擦了擦脸上的汗,瞅了眼围拢过来的人们,心还是止不住地跳。他庆幸自己还算机智,否则不定和这俩家伙纠缠到什么时候。他想给于公安说说这事,又想起他的话,有事先打110,不要轻易打他电话。

于是,他就拨了110,接警的是位女警察。庄宝安啰里啰唆地讲了半天,对方让他原地等着,说稍后有警察联系他。才放下手机,于文生的名字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老于说:“刚才是你报的警?”

庄宝安说:“是我,地毯厂的庄宝安。”

老于说:“你告诉我位置,我马上到。”

几分钟后,老于就开着警车赶过来了。庄宝安心想,总是骂警察不咋地,真正赶事儿上,人家警察说来就来,指望别人成吗?

老于问怎么啦,庄宝安掰着手指头把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老于说:“要不去所里做个笔录,我们记下来归档,合并案子。”庄宝安问做笔录得多长时间,于公安说至少个把小时。

“那就算了,我还得去接班。”

“那我们给你登记下来。”

庄宝安说:“那行。”

于公安登记完,说他们还得出别的警,又叮嘱老庄出门谨慎,尽量别和对方发生正面冲突。那些人就是找碴儿来的,他们豁得出去,咱不能豁出去啊。

于文生走后,庄宝安依旧站在原地,他想,老于还是蛮正能量的。

下午值勤的空当儿,庄宝安找了个没有监控的地方给刘横子打电话。刘横子不信他的话,问他是不是看错人了。庄宝安说不会的,绝对是刘记者,他可不瞎说。刘横子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咱们这两千块白花了,要这样,咱们连记者一块儿告了。”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庄宝安一路谨慎地回到家后又去了王芬那里,王芬和刘横子几个人正商量着事情。看到王芬无恙,他才算放了心。

稍坐了会儿,见插不上话儿,庄宝安便告辞了。回到冷冷清清的屋里,想起儿子这几天没什么音信,就用手机联系儿子。才掏出手机,外面大门“咣当”一声响,他探头一瞅,是儿子回来了。

儿子肩上搭着外套进了屋,抬起眼皮瞧了父亲一眼,就推开自己小屋的门,砰的一声倒在床上。

庄宝安试探着问:“你这两天哪里待着了?”

“网吧。”

“天天在网吧待着干吗?”

“不去网吧,去哪儿?”儿子边捣鼓着手机,边在微信上和谁聊着,“爸,咱家房子的协议签了吗?”

“还没有,现在签吃亏。”

“青青找我来,说好多户都签了,就剩咱们这两排了。他让咱家先签了。”

“青青?他算个啥,联系你干嗎?”

“青青负责咱们这片儿的拆迁,他找我来,让我给他面子,说晚上请我去旺角吃龙虾。”

庄宝安心想,怪不得最近胡木语气变了呢,原来他儿子在拆迁公司工作。没准儿扔炮仗、弄死王芬家猫的事还是青青他们干的。

“青青有多大的面子,小流氓说拆就拆了,他能怎么样?”

“青青和我说,四海公司雇了几个亡命徒,点名晚上要来祸害咱家,让他给拦了。他让咱们下周一务必去公司签合同。”

“不去,青青那是诓你。”庄宝安拿起儿子那花了屏的手机看了看,里面果然有青青和儿子的对话。

庄宝安咽了口唾沫说:“儿子,咱不怕他,下午看到你大妗子(注:舅母)的表弟了,现在是县委办公室主任,二十年前他刚分配那会儿,在你大舅家我俩还喝过酒呢。赶明儿给你大舅打个电话,让他帮着说说,看能不能安排你去交警队那边工作。等你穿上了制服,看谁敢惹咱?”

“我那个大舅和我妈同父异母的,根本没什么感情,这些年也没和咱走动,我宁肯要饭也不让他看不起咱。”

“你甭和青青那帮人混在一起,别看他们现在闹得欢。电视上说,公安正在扫黑,这群败家子早晚全都得进去。”庄宝安系上围裙,准备给儿子做蛋炒饭。

“现在?爸,你以为还是以前啊?青青他们打了多少人啊,都没敢报案的。牛牛家的家具被他们砸了,公安也没怎么着,为啥?因为人家陈四海和县里一把手是把兄弟呢。”

“总有一天……”庄宝安把米饭放到锅里翻炒着。儿子放下手机蒙被子就睡,庄宝安喊了声,“别睡了,出来吃饭。”

儿子起来扒拉了两口米饭,望着两鬓泛白的庄宝安:“爸,我也愿意给你争个脸面,可咱手头没钱没势的,什么都干不成。青青说了,让我跟着他干,一天给二百呢。”

“给八百也不去,去了你就不是好人了。”

儿子停下筷子想了想,说:“那我先在网吧干着。”

“网吧也不是好人待的地方。看吧,儿子,总有一天的。”

“你说大妗子的表弟会给咱办事不?”儿子还是心存美好向往的。

庄宝安迟疑了一下,他心里其实也没底,这个拐了弯的亲戚能有多大概率的保障,他这个草芥是无法预判的,但他还是不忘给孩子信心,也给自己鼓劲儿。

“能,肯定能。在咱看来很难的事儿,在他那里简单得很。”庄宝安打定主意,明天就给孩子他大舅打电话。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庄宝安起床见儿子还在酣睡,便熬了锅米粥,切好咸菜自己先草草地吃了些,然后给儿子安排妥当。

应该给王芬大姐弄点儿东西带在路上吃。他心里想。

他出门时看到刘横子媳妇正在自家门口梳头,还没等他开口,齐敏就告诉他刘横子、王芳等人出发的事:“早走了,五点多就走了。”

“哦。”

“这不,条又贴上了!”齐敏指着大门上四海公司的告示说。

庄宝安想,自己怎么没注意门上贴没贴告示呢,但嘴上却回答说:“我刚看了,都贴上了。”

他走过去一瞅,那纸条上赫然写着:还有六天。齐敏“哼”了一声:“多张狂,别揭,都给他们留着。”

这时,庄宝安打了个喷嚏。“弟妹,你身上真香。”

齐敏一撇嘴,抬脚踢他:“死去你个庄老蔫儿。”

庄宝安脸一红走开了,鼻息里满是洗发水的香味。

到单位后,庄宝安先是做了下卫生,值夜班的胡木看到他说,半夜的时候,经理和王局长来查岗了,幸亏自己正好去楼上巡查,否则白天又得开闲会。

庄宝安笑笑,胡木这人,只要当夜班,准去三楼和那几个值班干部打扑克。他劝过两次,让他别与那些人瞎混,说不定就是他们向王局反映的。而胡木不然,他觉得自己人缘好,和值班干部关系处得也融洽。庄宝安见说了白说,也就不再说了。

胡木问:“昨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拆迁的没有什么动静吗?”

庄宝安清楚,胡木现在不单纯是出于同事的关心,自从他的混账儿子成为祸害地毯厂业主的一员,他早已站到拆迁公司的立场上,不自觉地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工作对象。

庄宝安说:“等着吧!上面都知道了。”

“上面都知道了?”胡木支棱着耳朵问。

“嗯,王芬大姐以前当劳模的时候认识一些大人物,一直有联系。看吧,这回事情闹大了。”庄宝安故弄玄虚。

胡木嘴一撇:“快得啦!为了扒个房子还找到上面去了,大人物没事干,来管你这个百把平米的房子?”

“不信,你就等着瞧呗!”庄宝安用墩布拖了几把地,然后拎着保温壶打水去了。

他先是去了窗口处,找到辅警罗子,问他去交警那边当辅警谁说了算。罗子说,交警大队长呗!那让县委办主任说句话能成不?罗子说,那得看和交警大队长关系怎么样,按说,县委办主任比大队长官大。

庄宝安心里又衡量了下,下定决心后,找了个僻静地方给孩子大舅打电话。还不错,“嘟嘟”响了两声,孩子大舅就把电话接了。

庄宝安先是干咳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毕竟好长时间没联系了。

庄宝安说:“大哥,您在家呀?”

“哦,你呀!在家。”大舅哥语气有些意外。

“都挺好的?”

“都挺好的。”

“那天在办事大厅看到二娃,说大学毕业了,往这里存档案来了。”

“嗯呢,毕业了。”

“什么时候结婚,通知我。”

“哦,早呢。”

庄宝安听大舅哥的声音不是多热乎,就赶紧进入正题:“大哥,小飞大专也毕业了,天天在家闲着。我这样的也找不来别的事儿,您看能不能和二娃的表舅说说,让小飞去交警队那边上个班?”

“去交警队?人家那儿都是考进去的国家干部。”大舅子有点儿不耐烦。

“我知道我知道,正式的都要考,咱当个临时的就成。我看好多不都是……”

大舅哥好像时间宝贵,打断了他:“我一会儿给二娃他舅打个电话,到时候真成了,你别又舍不得花钱。上回小飞上高中……算了,不提了……”

“好,好。”庄宝安答应着。

电话刚放下,就听旁边有人喊:“老庄,你又跑这儿偷懒来了,保安室有人找。”

回到保安室,胡木正陪两个人说着话,其中一个庄宝安认识,是曾去家属院挨家挨户做拆迁工作、自称王总的中年男人。胡木见他进了屋,忙向那两个人介绍:“这不,宝安来了!宝安,四海公司的王总找你。你们慢慢谈,我去前面盯着。”

庄宝安明白,这是黑的白的一起上了。

等胡木走开,王总开门见山:“庄师傅,咱们接触过一次了,这些天公司的补偿协议你也看了,该打听的你也该打听清楚了,咱们公司的实力你是知道的,这次,我们再挨个儿走访一遍,和你商量商量,咱这协议,你打算什么时候签?”

庄宝安肚子里早有主意,毫不客气地说:“当初建地毯厂宿舍的时候,土是我们职工用小车一点点推来的,每块砖每块瓦都是我们自己的心血。当时,大家有多少钱就平摊多少钱,全部用在宅基平米数上了。但你们的协议上,胡同、公厕都不算补偿面积,这不合理,也不符合实际情况。”

王总递过来一根烟,解释道:“你们这个地方,咱们改造后得建设水池、绿地,再说了,哪个公司也不能把胡同、公厕这些算各户里呀?”

“我们业主也咨询了别的县市,还有别的小区改造,人家都算,有算得多的也有算得少的,但像你们这种一点儿不算的没有。”

“各个改造社区有各自不同的政策、条件,咱们是大公司……”这王总是个能说的,滔滔不绝,口吐莲花。

庄宝安心想,你就是把观音菩萨说到我跟前,我也不听你忽悠。

等他说累了,庄宝安才慢条斯理地拉开了话匣:“王总,前几天你们的人找过我,我当时就说了,我不当头一个也不当最后一个,有五户签了我就签……”

王总示意旁邊的随从,后者像是变戏法似的,当即从怀里掏出个档案袋,说:“这里有七八户签的字,你看看吧!”

“我不看,我知道,肯定没这么多。”庄宝安这个后悔,自己应该说有十五家签了自己就签。

王总一笑:“你怎么知道没这么多?”

“不是吗?”庄宝安心一横,反问道。

“庄师傅,你这个人怎么不听劝呢?”

“怎么不听劝?我自己的房子,我为什么非得听别人的?”

王总脸上表情有些僵,嘴角抽动了两下,说:“庄师傅,我们都过来了,道理和你说了,政策也和你讲了。还有五六天时间,你们不签,到时影响县里建设,县里也会派人强制执行的。再者,你一个能在这儿上班的保安,真没必要和那些糊涂人为伍。”

“我不糊涂,”庄宝安说,“大多数同意了我就同意。”

王总的随从拍着档案袋说:“这儿都同意了,你还说什么呀?”

“你那个我不信。”

“你这是成心啊,像你这样的,非得让道儿上的人过来跟你谈才行。”对方终于露出真实面目。

“让黑社会的找我来呗,我没说吗?大多数签了我就签。”庄宝安不能被他们几句话吓倒。

“你出门小心点儿,别让人废了!”那人威胁道。王总示意他不要再说。

庄宝安瞅着两个人走出审批大厅,在门口的胡木主动和他们握手再见。回来看庄宝安脸色不对,就知道没谈拢。

“宝安,差不多得了。你何必鸡蛋碰石头,再者,又不光你一户,都这样。你顺顺当当地搬了,两套楼房到手,不仅儿子有房了好找对象,你也可以找个好女子过下半生。”

庄宝安笑笑:“拆迁本来是好事,我也想快点儿搬了算了,但你瞧瞧,这哪儿是来做工作的,全是来威胁人的。”

胡木说:“谁叫咱没钱没势,人呀,得认命。”

庄宝安根本听不进胡木的话,他心乱如麻,狂灌了一肚子白开水。

临下班时,庄宝安正在屋里填写工作日志,吴二黑风风火火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宝安哥,走,赶紧去派出所。县里把横子和王芬大姐给逮了……”

“啊!”庄宝安听了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县里派车把刘横子、王芬和秦师傅三人从省城接回来后,直接去了派出所。王芬和秦师傅没有经历过这个,一个劲儿地埋怨刘横子,说他不该和省委大门口的警卫员发生口角。

“横子,你说,这算咋回事啊?扔炮仗、砸门、放纸钱,还打人……这些他们不管,咱反映反映情况倒把咱们给关起来了。”王芬叹气。

刘横子跟着叹气:“大姐,别说了,这事……唉!”

秦师傅耳朵尖,插话道:“听听,我怎么听到了你媳妇的声音,嗯……在外面呢。”

楼外,家属院的街坊们一齐喊开了:“放人,我们要求放人,马上放人!不放人我们就去市里、省里接着访!”顿时,引来了好多路人围观,一时间,派出所门前的路都被堵住了。

派出所唯恐局面失控,马上向局里作了汇报。

闻讯赶来的庄宝安瞅见给他做工作的王总开车进了派出所,不一会儿,又出来几名警察。他一眼瞅见了于文生,同样,于文生也在人群里看到了他。庄宝安想问他横子他们怎么处理,于文生向他摆摆手,示意他往远处走走。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离人群远一点儿的僻静处。

庄宝安迫不及待地问:“老于,你们真拘啊,里面的王芬大姐可是省劳模。”

“上面还没说呢,但是他们造成的影响,实在……”

“没人管我们的事儿,可不得上访呗。”

“县里已经答应七天后给答复,你们却越级到省里,唉,县里领导能不头疼吗?你们啊,要相信县里,别再做出格的事儿。”老于说完就往回走。

庄宝安一听事态严重,连忙对于文生说:“后果这么严重呢,老于,你和领导们说说,别拘人。我和他们再商量商量。”

“行,你去说,先看你能不能把他们劝返吧!”

庄宝安把齐敏、吴二黑等人叫到身边,把于文生的话向他们几个人重复了一遍。齐敏哭丧着脸说:“我不管,不放了横子我就闹,待会儿还不处理,我就躺派出所门口……”吴二黑闷着头不说话,一会儿瞅这个,一会儿瞅那个,也担心自己被捎带上。

此时天色灰暗下来,看着每个人无奈的样子,庄宝安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正在这时,吴二黑捅了他腰眼一下,小声说:“宝安哥,你瞧,那个刘记者来了。”

庄宝安几个人扭头一看,从南面路口开过来一辆轿车,停在较远处的一个车位上。车上的人朝他们挥手,示意他们过去。

齐敏擦擦眼泪,问:“他想干吗?”

吴二黑说:“走,过去看看。”

刘记者拿着四海公司的协议,告诉他们,四海公司的人太神通广大了,不知怎么就弄到了他的手机号。不仅派了几个混混儿威胁他,还找到报社的领导,让他不要过问拆迁的事儿。还说,只要大家把字签了,所里暂时关着的那几个人保证不会处理;如果不签,恐怕其他人也会受连累。

吴二黑问:“怎么,其他人还处理呀?”

“当然。”

吴二黑听完就骂开了街,含沙射影地把记者也给骂了。记者也没脾气,只是解释:“我就是带个话,主意你们自己拿。”

派出所外聚集的人群中,有的赞成签字,有的不赞成,总觉得现在签了,就等于中了拆迁公司的圈套。庄宝安人微言轻,只得跑到旮旯处抽烟,他心里惦记着王芬,担心她待在里面受罪。正在这时,于文生的电话打来,问他是不是还在,庄宝安说在。

于文生压低声音说:“老庄,我给你们出个招儿,这个事情有缓。”

庄宝安耳朵支棱起来:“你说,你说。”

“你们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有本事去县委大院门口闹去,处理不处理都在县领导一句话。”

庄宝安犯了犹豫,老于这是唱的哪出啊?于文生一再叮嘱庄宝安,别把他出卖了,让宝安相信他一回。又再三說,拆迁公司现在害怕他们进京,本身手续就不齐,事闹大了,县里也吃不了兜着走。

庄宝安说:“我们这儿还有记者呢。”

于文生说:“记者是两边通吃,两边都不得罪,他不可能出好主意的,你就听我的,没错。”

庄宝安拿着电话就把齐敏从人群里拽了出来,小声说:“弟妹,你听听。”

齐敏的性格是点火就着。横子在里面关着吉凶未卜,她早就想豁出去了,听了老于一席话,犹如黑夜中看到了一盏明灯。她挂了老于的电话,一步跨上台阶,双手叉腰,疯了似的号叫。还真管用,大家都嚷嚷着要去县政府。

于文生窃喜,上楼向所长、队长以及工业局、县委一众领导汇报:“疯了,都疯了,全部拘留算了,不拘了这帮人,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马上就有人跟着附和道:“要拘就全拘了,别晚上进了京,大家都跟着背锅。”

于文生说:“手续好办,就是这么多人,看守所那边不知道收不收得下?全拘留也没问题,但出了大娄子,哪个领导能负这个责任?派出所可担不住,不能因为虱子烧了棉袄。”

于文生边说边带着几个警察下楼,连劝带煽乎,声音无比严厉,行动却始终不见。齐敏在地上撒泼打滚,假装休克昏厥,吴二黑和庄宝安几个人配合着演戏,捶背、端水、叫救护车。舞台这么大,双方随便折腾,大抵也属于心照不宣了,只看谁演得更生动。

于文生的暗度陈仓让形势骤然逆转,聚集在派出所里的头头脑脑担心事态扩大,也不敢贸然处理刘横子等人。最终,由县委安排专人进行逐个谈话,讲事实,摆道理。县里答应,就拆迁户们的意见,马上责成有关部门进行调查核实。但齐敏、刘横子他们也要答应,不再越级上访,否则,绝不姑息迁就。

大家一听事情有了新的进展,自然也不折腾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刘横子、王芬、秦师傅三人走出派出所大门,一直等在门外的地毯厂街坊们像过年一样激动,吴二黑带头鼓掌,然后全体上车回家。

四海公司的王总在楼梯间的拐角处磕磕巴巴地向陈四海电话汇报,问晚上要不要陪领导们吃顿夜宵。陈四海生气地挂了电话。

于文生看到这个情景暗自发笑,心想,鬼打鬼——活该。随后,他又给庄宝安打了电话,再次叮嘱他别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

庄宝安把王芬送到家里,给她温了碗米粥,看着她喝下去后扶她上床休息。不一会儿,王芬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庄宝安也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打起了盹儿。

王芬一早醒了。庄宝安说:“大姐,你可没事了!吓得我够呛。”

“小庄呀!我以为我活不了了呢,长这么大什么场面没见过,昨天被人关了半宿,想不通呀!你说我图啥?不缺吃不缺穿的。横子打电话让我当代表凑个数,我就说好啊,可这个代表坑苦了我啊!我这三间房能换多少平呀,等盖上楼,我这多病的身子,还能住得上吗?”

王芬说着说着就哭了,庄宝安听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王芬说得对,这么多住户偏偏让一个老太太跟着去县里、跑省里,像自己这样的男人却窝在后边吃现成的。这不纯粹拿人当枪使吗?

庄宝安这边正劝慰着王芬,那边胡木的电话响起,说保安公司经理和王局长都在找他,让他八点准时过来开会,不到的话立刻解聘。庄宝安骂了一句“混蛋”便挂了电话。王芬听了,说自己头疼没休息好,让宝安去柜子里给她取两片降压药,然后劝他回去。

庄宝安离开后径直回了家。儿子正在做早饭,等他一起吃。他说:“我不吃了,工作的事昨天和你大舅说了,他说这两天就联系。你在家安心等消息,哪里也别去。”

到单位时还差几分钟八点,王局正在保安室里训话,问他怎么现在才到。庄宝安没搭腔,心里不情愿地说,八点还差几分钟呢。王局啰里啰唆地讲了一大堆,庄宝安什么也没听进去。等散了会,王局扭着屁股上了楼,胡木像打听到了惊天内幕一般,凑到庄宝安耳朵旁,说王局和四海公司的王经理是亲兄弟。庄宝安见怪不怪地回应,怪不得一个德行呢。胡木继续说,还是那个意思,快点儿签字。县里给四海公司下了死命令,下周动工,不搬的赶紧做工作,现在主动配合搬迁的给予奖励。庄宝安不说话。胡木看他一副木然的表情,不解地说:“早也是签,晚也是签,何必晚签呢?到时候便宜弄不上没准儿还整个腻歪。”这时,庄宝安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一看是大舅哥打来的,心想,好消息来了。

大舅哥说,已经和二娃的表舅说了,也把小飞的名字报给交警队那边了,下周一就可以上班。上班前先要集训一个月,让孩子在家好好待着,周日再打电话告知具体安排。

庄宝安听了特别高兴,老话说得没错,朝中有人好办事。他问大舅哥,给二娃的舅表示点儿什么好。大舅哥说,人家什么都不缺,要不就给交警队大队长买箱子好酒吧!庄宝安当即痛快地答应了。

“什么酒好呀?”庄宝安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问胡木。

“茅台、五粮液呗!”

“啊?有没有便宜点儿的?”

“郎酒、西鳳、水井坊。”

“这几样多少钱?”

“一瓶五六百吧。”

庄宝安一听哪样都不便宜,小气劲儿又上来了。先把好消息告诉儿子吧,回家后再商量买酒的事。儿子说,他在网吧里挣了一千多块钱,就可着一千多买呗。庄宝安觉得少了点儿,他认为给大队长多投入些值,以后短不了受他的照顾,少了人家也记不住你。想到这儿,庄宝安平生第一次大气地说:“买一箱五粮液吧,多贵都行。我晚上给你钱,你去买了后直接给你大舅送过去。你大舅也不能忘了,跟他说,等你赚了钱、有了本事再好好报答他。”

庄宝安越想心里越高兴,精神头也足了,当班自然就更加主动、勤快了。胡木以为老庄想通了,一个劲儿地给他戴高帽:“以后就你行了,平房一拆,两处新房一住,你和你小子都找个漂亮媳妇过日子,生活不要太好哦!”

庄宝安心情一舒畅,思想也开通了。这么和拆迁公司拧着也没什么意义,多十平米和少十平米又能怎么样?顺顺当当地过日子比什么都强。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一步就退一步吧,过安稳日子不窝囊。

想着想着,他嘴里就情不自禁地哼哼起“社会主义好”来。可才哼了几句就被电话铃声打断了,是派出所于文生打来的,说王芬又来派出所闹了。

庄宝安无可奈何地对胡木说:“我这个班真上不踏实了,还得去派出所。”

胡木不忘调侃:“你都成暴发户了,爱咋咋地吧。”

庄宝安打了个三轮来到派出所,还没下车就见王芬大姐揣着手躺在派出所门口台阶上,闭着眼睛哼哼着。派出所的人围在她身旁,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庄宝安飞奔过去,从地上搀起王芬,心疼地说:“大姐,您这是怎么了?”

王芬嘴角发青,脸色发白。“小庄,今天听人说,那天我们被拉去派出所的事竟然被立案了。我正常上访又没犯法,凭什么留下案底?”

“大姐,”于文生在一旁说,“我们那就是个手续,什么都影响不了。”

“那是证据!要进档案的。我一辈子为了党的事业奋斗,当了一辈子好人,既没有犯法,也没有做亏心事,小庄,大姐我没有罪啊!”说完,王芬放开嗓子号啕大哭。

庄宝安想,王芬大姐都这样了,一时半会儿是弄不走了。于是,他给刘横子打电话,让他立马开辆车过来,接王芬大姐回去。

刘横子还未赶来,王芬已哭昏过去。所长让老于赶紧开车送她去医院,在派出所门前闹出人命可不是好玩的。这时,横子和二黑来了,几个人一起送王芬去了医院。等办理完住院手续,庄宝安见大家都不说话,开口对刘横子说:“横子,事情都这样了,要不然各退一步算了。”刘横子当即否定。

见庄宝安还要说服自己,横子和二黑找了个理由离开,庄宝安也无计可施,只得来到王芬床前。看着仍在昏迷中的王芬,宝安想起大姐对自己的好来。王芬是他和妻子的媒人,妻子害病后又没少照顾他们,贴钱贴物不说,还经常主动到医院陪护照顾。其实,王芬对厂子的每个人都好,谁都承过她的情。

庄宝安趁着吃午饭的工夫到自助取款机里提了三千块钱,一千元交住院费,另外两千,准备晚上交给儿子。途中,他不忘给胡木打电话,告诉他自己下午和晚上都不能值班了,请他帮忙照应,夜班二百元的补助谁替自己值班就给谁。

胡木说,其他都好说,就是那个王局不好应付。庄宝安让他代为转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签字的事情他们正在商量。胡木那边先是一愣,随即说话也响亮了许多:“行,行,快签了得了。我儿子青青没少给你们说好话,你们不答应,他在公司也里外不是人……好,我这就告诉王总。”

换以前,听胡木这么说,庄宝安总得埋汰他几句,说他里勾外连,吃里扒外,可现在,他身心俱疲,感觉生活真他娘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他倚在楼道长椅上,猛吸了口烟。

“去那边抽去!都多大人了,不懂事儿呀,这里是医院。”年轻女护士冲他嚷的语气像极了警察对待悍匪。

王芬被护士的喊声吵醒了,庄宝安向她尴尬地笑了笑。王芬说:“小庄呀,给你添麻烦了,咱不住院,回家吧!”

护士说:“不行,您这个血压可不稳定,心率又快,出院很危险。”

王芬也害怕了,对庄宝安说:“小庄,你给我表妹打个电话,让她过来照顾我。你一个男的,总在这里不合适,也耽误你上班。”

庄宝安说:“要不让孩子们回来吧,您要有个三长两短的……”

“别瞎说,”王芬打断他,“老人们可不爱听这丧气话儿。孩子本来就不支持我来城里,要让他们知道我住院了更不得了,你就给我表妹打电话吧。”

王芬把表妹的手机号报给了庄宝安,通电话的时候他还怪不好意思的,像小伙子相亲似的支支吾吾、扭扭捏捏。电话那头的表妹听了半天才知道王芬住院了,不一会儿工夫就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了。

王芬郑重地介绍道:“玲子,这个就是我和你提的小庄。哈哈,现在不能叫小庄,该叫老庄了,是个实诚过日子的人。这两天多亏他了,没他,我怕是见不到你了。”

表妹说:“庄师傅,你先回吧,我在这里就行了。”

庄宝安说:“没关系,我不着急,再待会儿,待会儿……”说着,腼腆地瞅了表妹两眼。

毕竟是女人,眼里有活儿,手脚也利索,便盆、手纸、枕头、暖壶……没多大工夫,玲子就全弄齐整了。

庄宝安见自己待在这里确实不太方便,借口先回单位瞧瞧,便退了出来。走出医院的他脑子里空荡荡的,竟不知不觉地走到四海房地产公司门前。两辆黑色的吉普停放在路边,胡木家的小子青青和几个熟悉的面孔正站在车旁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他正犹豫是走过去还是原路返回,就见门里走出来几个人,是刘记者和王局的兄弟王总。刘记者腋窝处夹着个公文包,神情严肃。而王总像是对刘记者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得刘记者反驳了几句。

刘记者说:“王总,你们也太不讲究了!看对方怎么告的你们?这个问题反映到上面就是涉黑涉恶,打黑除恶的文件你们不学习啊?我这么给你们掩着盖着,你们干的事也太对不住我了。”

王總说:“刘记者啊,您是大报记者,我们小县城小公司的,您多担待。这数虽然不多,但来日方长,您勤过来。”

刘记者从王总手里接过一个皮箱,假意叹了口气,说:“我有话说在前头啊,我能压就压,不能压我也没办法。昨天在派出所里,我跟那几个代表费尽了口舌,才摁住他们没继续往上捅,否则真出了省,就出大事情了。”

王总一边敷衍,一边哈腰弓背地将刘记者送上车。

这刘记者果然不是个好玩意儿。车一离开,庄宝安就被远处的青青一眼盯上了:“叔,是庄叔吧?”

庄宝安一看躲不开,点了下头:“嗯呢。”

“你是干什么来了?”

“我从这儿经过,正准备去接你爸的班。”庄宝安想快点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浑身无力地回到保安室,庄宝安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没过多久,胡木推醒他说:“你睡傻了吧,刚才说梦话呢。”

庄宝安摇了摇头,问:“快下班了?”

胡木说:“还差几分钟,晚上你值还是我值?”

庄宝安说:“我值吧!老胡,你儿子青青怎么跟那些拆迁的搞在一起啊?还说,到了日子就拆屋。你回去跟他说说,行行好,放过我们。行不行?”

胡木摇摇头,叹气道:“我估计说了也白说!”

这时,吴二黑一脚迈了进来,大声嚷嚷道:“宝安哥,晚上咱们在横子家再集合下,六点半就过去。”

庄宝安和胡木对视了下,对吴二黑说:“我不能去了,这不,晚上得值班啊!老胡已经为我顶了好几个班了,我天天耽误工作也不是个事儿呀。医院那里我还得去,咱们都不露面,把王芬大姐一个人扔医院也不落忍啊!”

吴二黑说:“反正我告诉你了。”

“你们商量完有什么决定告诉我就行了。”

吴二黑听他这么说,只好转身走了。胡木瞅着他离去的背影说:“还集合呢,总想着一下子把半拉个县都划给你们,得有那个命呀!弄来弄去不拆啦?这里不开发啦?让你们还挤着小憋屈屋子就全美啦?”

晚上,庄宝安给玲子打了个电话,问王芬病情如何。玲子说还在输液,血压仍然有点儿高,心率倒平缓了不少。庄宝安还想找个话题聊聊,玲子那边已放了电话。

这一整天,儿子没有打过电话,庄宝安就给他打,却是关机状态。他想,这小子一直不省心,等周一上了班,该不用这么操心了吧。酒明天上午去买,一定得买。礼到位了,事情就到位了,現在这世道,不花些票子,什么事儿都办不成。

庄宝安摸了摸胸口,想想下午王芬差点儿命都没了,心里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

胡木早晨接班的时候告诉庄宝安,青青昨晚没有回家,打电话一直忙音,不定在哪个足疗洗浴歌厅又喝大了,这种情况经常性的。胡木跟庄宝安说这些话时特别大声,庄宝安听了很不舒服,心里在骂,你家儿子,地地道道的社会败类。

“那我收拾收拾回家去。”庄宝安故意把话说给胡木听,他不信胡木没有看到儿子。他突然觉得身边的人都不可信,只有王芬大姐一个好人,不对,还有王芬的表妹玲子,也是好人。

桌上手机铃声响起,庄宝安一看,是派出所老于。刚想问啥事,就听老于说:“你等着……”

“爸,我在派出所呢,你过来吧!”是儿子小飞的声音。

“怎么啦小飞,你怎么在派出所了?”

“嗨,别说了,让于警官和你说吧。”

老于告诉他:“老庄,过来下吧,小飞他涉嫌盗窃,昨天晚上被我们弄所里来了。手续我们办得差不多了,马上就拘留了。”

“盗窃,盗什么窃?”

“他昨天拿了网吧一千块钱想溜,被人家当场抓住,人赃俱获。”

“不可能!我家再穷,他也不会偷人家东西。”

“过来再说吧!”

庄宝安一听儿子被抓到派出所了,脑子一下就像炸开了一样。他骑着车子就冲出了门口,两千米的路几分钟就到了。他扔下车子就往派出所里闯,一个辅警拦住他,庄宝安说:“我找于文生。”

“老于。”辅警一声喊,于文生披着个警服,不紧不慢地从楼上下来。

庄宝安说:“老于,我儿子肯定不会偷东西,他什么人品,我们爷们儿什么人品,你看面相也能看出来啊。”

老于说:“老庄呀,我们警察搞案子不是靠算命卜卦,要那样,还要法律干什么?开个卦摊算了。”

“现在你说怎么办?不能拘留我儿子啊,周一他要去交警队上班了,这一拘留就前功尽弃了。”

“去交警队?只要我们采取了处罚措施,你找个扫大街的工作也甭想了。”于文生说得非常严肃。

庄宝安急得直跺脚,哀求道:“这怎么办呢,这怎么办呢,让我见见孩子行不行,我再问问怎么回事儿!”

“不行,你们不能见面。刚才我给你打电话,就是看咱俩互相瞅着对眼的面子上。”

“老于,你是个好人,也没少帮我们,你看我现在怎么办?要不赔些钱,我们赔偿对方行不行?”

于文生说:“盗窃不同于打架斗殴,调解不了,调解了公安也得处罚。”

“那就是没招了呗。”庄宝安眼里都掉泪了。

于文生看出来他这个老实人真着急了,就松了语气,说:“你有什么关系没?县里局里有亲戚朋友吗?”

庄宝安说:“我们这样的人,如果有亲戚还用得着上访呀?真有厉害亲戚也都躲得远远的。”

“没人说情真不好办。”老于满脸爱莫能助的表情。

庄宝安说:“老于,你给帮帮忙吧。你放心,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你。”说着,就从口袋里掏钱,口袋里买酒的两千元钱原封未动。

于文生说:“你这是干什么呀,这里到处都是监控,你这是行贿公务人员,我们可得处理你了。”

庄宝安吓了一跳,心想自己太冒失了,马上把钱收起来。他瞅了眼值班室的辅警,走到于文生身边,小声说:“老于,你给费费劲吧,孩子不能因为这事儿就毁了一辈子呀。”

于文生眼珠转了转,走到门口。庄宝安明白,老于这是和那天一样的套路,准备面授机宜。他忙跟在老于屁股后面,走了一段,于文生扭身对他说:“我一会儿给对方做做工作,你赔偿人家一些钱,跟他说,孩子拘留了他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还把孩子一生毁了,倒结了仇。”

“对对,孩子拘留了,对他没啥好处。”

“我们这边呢,你找个人给你稍微搭个话儿就行。最好找个关系给所长打电话,就说对方不追究了,请他高抬贵手,给孩子重新做人的机会。”

庄宝安咬了咬牙,想想只能这样了,盘算着去找谁和公安搭个话。他脑子里飞速地转着,觉得有几个人适合。首先是孩子的大舅,大舅再去找二娃的表舅。再一想不行,孩子工作的事就求到他了,再弄个盗窃,人家会怎么说,这不是打孩子大舅的脸吗?再就是找王局长,可一想,孩子的事情如果让他知道了,等于整个大厅的人都知道了,孩子以后怎么找工作找对象呢?不行!庄宝安也把他从人选里剔除掉了。他想了又想,对,陈四海!

找他!凭他的影响,给所长打个电话一定没问题。不就是提前拆房子吗?这房子肯定要拆,索性明天下午就把家给搬了,让他们后天拆。庄宝安打定主意,推着车子就走。

十分钟后,庄宝安气喘吁吁地冲上了四海公司的三楼,前台小姐跟在屁股后面撵他,追问道:“你哪里的?干什么的?”

“我找陈总有急事儿。”

他一把推开陈总办公室的门,也不管陈四海正和两位女士聊天,上来就说:“陈总,我找您……”

“混账,滚出去!什么东西,人事不懂呢!”陈四海非常生气。

庄宝安被陈四海骂得狗血喷头,两名保安闻讯赶来,直接把他架了出去,有一个还捶了老庄胸口几拳。但庄宝安就是赖着不走,一个劲儿地央求:“我找陈总有急事,是我不对,是我不对,你们担待担待。”

过了足足二十分钟,陈四海才走出办公室,见面就训开了:“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你到哪个单位不得敲敲门啊?你自己也是干保安的,不懂见面要预约、入室要敲门吗?”

“陈总,我错了,我错了,”庄宝安膝头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陈总,我来求你了。”

陈四海愣了一下:“怎么……怎么还跪下了?”

“我儿子让派出所抓起来了,他们说他盗窃。我儿子肯定是冤枉的,现在派出所的人说,要让个有身份的人作担保,儿子就能放了。”

“哦,这个呀,偷了人家多少?”

“一千。不是偷,肯定不是偷。我也见不到孩子,只能听派出所说的了。”

陈四海松了口气,说:“我先问清怎么回事儿,你快起来。”

庄宝安直起身子,陈四海问:“是城区派出所吗?”

“嗯嗯,办案民警姓于,叫于文生。所长不清楚叫什么。”

“行了,你走吧,只要你说的是一千就没事。”

“你费心啊陈总,房子我准搬,第一个搬,我忘不了你的恩德。”

陈四海让架着他的那个保安领着他去签协议,随后摇晃着身子出去了。庄宝安仍不挪地方,保安这回客气多了,请他赶紧和自己去签协议。

“我不走,我等陈总联系完了再走。”

“嘿嘿,你还监督起陈总来了。”站在一旁的保安无奈地打趣道。

十分钟后,庄宝安裤口袋里的手机来电话了,老于让他去所里领人。

派出所门口,于文生对庄宝安父子俩说:“保证书不用写了,你们谁也别提这件事儿。我也和网吧老板交代过了,以后他也不许再提。”

庄宝安说:“我先送孩子回家,待会儿再过来。你放心吧老于,我不能欠你这个人情。”

“不用,不用,你心里清楚就行,以后见了面,还跟平时一样就挺好。”

出了派出所,儿子对庄宝安说:“爸,你交钱了?”

庄宝安说:“你别管了,反正没事了。你呀!总让我不省心。”

“爸,我压根儿没偷网吧的钱,是青青和网吧老板算计我。他们把钱偷偷塞进我的眼镜盒里。”

庄宝安脑子里也转了个弯:“是呢,这个事情真的很蹊蹺,你和公安说了吗?”

“我说了,我在材料中也没有承认偷,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在学校也读过法律方面的书。”儿子想返回派出所理论去。

庄宝安一把拉住他:“算了,说不清的,况且,有人给你作证吗?你去派出所,老于他们又拿着鸡毛当令箭,再关你一宿,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人言可畏。”

“给他们白打了一月工还倒赔他们钱,太冤了,咱不能认。”儿子攥紧拳头。

庄宝安心里想,自己何尝不明白呀,可有意义吗,折腾一顿也没有什么结果。

庄宝安看时间都过了晌午,想带儿子去医院看看王芬。儿子骑自行车驮着他,父子俩就去了医院。其实,去医院探望王芬是借口,就是想让儿子顺道见见玲子,让玲子也瞧瞧自己的孩子。

玲子刚给王芬喂完饭,王芬看见庄宝安,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顺水推舟道:“小庄呀,看样子你和孩子都没吃吧,你带着玲子去外面吃去吧。我也不用输液了,一个人躺会儿歇歇脑子。”

庄宝安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还不饿,儿子却说:“爸,我三顿没吃,真饿了。”

玲子笑笑说:“阿姨请你们吃饺子。”

王芬说:“玲子,不用你请,让小庄请你吃饭,正好孩子也在,你们也了解了解。”

小飞听出王芬话里的意思,瞅了眼玲子,低下头走出病房。庄宝安对玲子说:“小飞这孩子挺懂事的。”

玲子只是微微笑了笑。

庄宝安想起了自己签协议的事儿,对王芬说:“大姐,我和你说啊,和别人说我不放心。我刚把拆迁协议签了。看您因为大家伙儿的事儿弄成这样,我心里不落忍啊,也不想折腾了。咱干不过那些有钱有势的人,补偿多一点儿少一点儿的,对咱来说没啥大用。”

王芬想了想,点点头说:“签了吧!我也想了,别把命搭进去呀,告状上访的也不是咱正经人干的事儿。”

三人出医院后在附近找了家小餐馆,庄宝安点了四个菜,儿子先要了两碗米饭,菜一上来就风卷残云般地吃起来。刚上了两个菜,孩子就吃饱了。玲子让他慢点儿吃,还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儿子没有接水,说自己太累了,要回家睡觉,抹嘴起身走人。

庄宝安和玲子各怀心事,又心照不宣。庄宝安说:“听说也有个儿子跟你身边?”

玲子说:“嗯,还有个老公公。孩子爸走了,公公之前跟着闺女过了一年,今年孩子姑生孩子,没法儿照顾老公公,就跟着我了。怎么说也是孩子的爷爷,我也有赡养的义务。”

庄宝安说:“你不养也行呀。”

玲子说:“不养哪行?”

“那你真的不容易。”

“就这样呗。我也没打听你人咋样,想着自家的表姐不会看错人。以后真要成了,我还年轻,也能找个事情干,给人做做保洁、到小饭店打个零工都没问题……”

庄宝安一听脑子就有些乱,感觉半路夫妻真是一个难。吃完饭,庄宝安跑着去结账,却被前台服务员告知,进门的时候玲子已经把钱付了。

“怎么能让你花钱呢?”庄宝安回到饭桌前,略带埋怨地说道。

玲子爽快地说:“咱俩就别分谁跟谁了。”

庄宝安拧了下眉头没说什么,他刚才收到儿子小飞发给他的短信:“你要跟这女人过,我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医院走,刚进大门,一辆急救车风驰电掣地从庄宝安身边擦过。车子在急诊门前停下,司机大声喊:“保安,保安,过来抬人。”

司机见庄宝安穿着制服,以为他是医院的保安,庄宝安瞬间便明白了,对玲子说:“你先回病房,我去帮个忙。”

救护车上有三个负伤的,庄宝安帮护士抬下一个,问:“这是怎么了,车祸?小车撞大车上了?”

庄宝安抬进最后一个伤者的时候,这人肠子都出来了,但一声不吭。庄宝安见不了这血淋淋的场面,正转身想走,那人喊了声:“你是地毯厂家属院的,对吗?”

庄宝安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再一看,啊,竟然是那个刘记者。

“你是刘记者?”

刘记者疼得点了点头,说:“老兄,你过来。”

庄宝安马上凑过去,问:“您有事儿告诉我?让我给你单位打电话?”

“刚抬进去的是我爱人和孩子,你帮我看看,他俩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就你严重。”

刘记者龇牙咧嘴地说:“那我就放心了,你是庄师傅对吧?”

“对。”

“我胸口有支笔,你拿出来收好,那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笔?”庄宝安颤颤巍巍地将刘记者的笔拿出来。

刘记者告诉他:“你赶紧收起来,别和任何人说,他们马上就到。你明天交给信访办的人,你们的事情就能解决。”

“哦,哦。”庄宝安颤抖着将笔装进口袋。

正在这时,两辆吉普车先后开进了院子。

刘记者催促他:“你赶紧走。”

庄宝安看到不远处青青和几个拆迁公司的人正从车里跳下来,直奔急诊这边。他马上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庄宝安没有回王芬的病房,而是推着车子从医院后门溜了出去。他怕有人跟踪他,提心吊胆地往家走。刚到刘横子家门口,见齐敏在那儿杵着,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哟,你这个蔫巴人回来了。昨天大家开会,你说值夜班,值哪儿去啦?”

“在班上待着呗。”庄宝安心里装着事儿,忙往家里走。

“姓庄的,我可和你说,你是不是把字签了?”

“没,谁跟你说的?”庄宝安装糊涂。

“签不签我们都知道,你签了就签了,但你背着我们就真不够揍了。”

“弟妹,瞧你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什么话?前几次咱开会强调了,谁要提前签字,谁就是这家属院的仇人,谁见了谁骂。”

“厂子会计早签了,也没见到谁骂。”庄宝安反驳道。

“他们不够揍,你也跟着不够揍呗?”

“谁跟……弟妹你这样,不和你说了。我刚从王姐那里回来,咱们没有一个人去看她的。”

“你去看王芬大姐啦?就你,能安什么好心?你去看人家表妹的吧。”

“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庄宝安没有嘴劲儿了,论嘴皮子,这个家属院谁也说不过眼前这娘儿们。

庄宝安低下头,推着车子往家里走。齐敏在他身后放开嗓门骂,话是越来越难听,引得好多人都出门来看热闹,庄宝安被骂得无地自容。

庄宝安进了院子插上门,耳朵里灌满了齐敏的骂声。那一刻,庄宝安这个五十四岁的男人,像个无助的孩子,抱着头呜呜地痛哭,直到儿子被他的哭声闹醒。儿子走过来,蹲在庄宝安身旁,低声劝慰道:“爸,爸,咱不在这个地方待了,我讨厌这个家属院。”

庄宝安点点头,说:“嗯,和爸想的一样,咱不待了。”

“嗳,爸爸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小飞注意到庄宝安手里捏着一支笔。

庄宝安说:“儿子,我正想和你说呢,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吗?”

儿子接过笔,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爸,这是一支不一般的笔。”

“录音笔?”

“对,比一般的录音笔还先进,肯定是进口的,网上没见过。你等等。”儿子去房间里取来笔记本电脑。

“你从哪里搞来的?”儿子问。

“你先别问,先看看怎么回事儿。”

“哟,真厉害,不光可以录音,还有录像功能,也可以当U盘使。”儿子兴奋地说。

“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庄宝安对儿子说。

“这个录音笔只要放到笔记本附近,一摁这里,爸,你看,”儿子指给庄宝安看,“一摁这里,就自动下载笔记本里的文档。”

“是吗?”庄宝安觉得挺新鲜。

录音笔的内容被打开,是一张张陈四海和其他人在KTV包房吃饭喝酒的图片,其中还有好多不堪入目的画面,有张图片竟然是二娃他舅和陈四海一人搂着一个女人的照片。再打开其他文件,是一笔笔清清楚楚的打款记录。庄宝安看不太懂,小飞解释说:“爸爸,这是四海公司和照片中那些人行贿受贿的账目,就是陈四海给他们送礼送东西的记录。”

庄宝安顿时明白了,疑惑地说:“陈四海没事记这个干吗?”

“爸,這你就不懂了吧,有了这个凭据,陈四海就抓住了他们的把柄,以后让那些人做什么,他们就得做什么。”

“你说得对,儿子。”

“可上面怎么还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东西?”庄宝安说完,猛然想到那天下午刘记者和王总在车上你一言我一语的情景,于是把这事告诉了小飞。

儿子大胆地推测:“这个东西应该是刘记者从王总那里得来的,刘记者接触不了陈四海,但王总暗中监视陈四海,这个东西一定是他让刘记者从公司电脑里拷贝下来的。”

“应该是。”庄宝安赞同地点头道,“怪不得刘记者说,只要我把这东西交给信访办,咱们的事情就能解决了。”

“那上交吗?”

“不管!咱平常老百姓管那个干什么?”庄宝安真的不想沾太多的事儿。自己就一窝囊下岗职工,看着穿了身保安制服,其实谁都保护不了。小老百姓一个,就别多摊事儿了。庄宝安准备找电水壶烧水洗脚。

才把脚放进盆里,手机铃声响起,一看,是王芬的电话,接通,听到的却是玲子的声音:“庄师傅,你到家了吗?”

“到家了。”

“刚才表姐说,还是想把上次在派出所签的保证书给要回来,我看表姐真把这个事儿当心结了,真要不回来的话,她得天天念叨。”

庄宝安说:“其实没什么的,王芬大姐真要的话,我明天再找找老于。”

“行,”玲子说,“那我就挂了,你早点儿休息吧。”

庄宝安说:“玲子,有这么个事情想麻烦你,刚才那个出车祸的男人和我认识,你去急诊看看,问问那人现在怎么样了。还有,要是有别人在,你就先别问啊。”

玲子说:“行,我一会儿再给你打过来。”

庄宝安洗完脚起身,儿子从屋里跑出来,说:“爸,这支笔上有单位的电话和地址,要不,我给人家送去。”

“别去,跟咱没啥关系,这么大事情咱可不掺和。”

“爸,我觉得这里面事不小,人家交付给你了,你也答应了,现在又反悔,这可不是大丈夫所为。”

“要是在市里我送送也就得了,可是你看,在外省呢,老远老远的。咱可不费那个劲儿啊。要不,我们明天交给派出所老于。给他,等于还他个人情,顺道让他把王芬姨的保证书还回来,一举两得。”

“送到派出所行吗?”

“不送警察,送谁?”庄宝安说着,玲子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庄师傅,那个男的没救回来。母子俩还在急救室里。”听玲子说完,庄宝安心里咯噔了一下。

“对了,”玲子又说,“我刚去急诊,有几个混混儿和医院的保安打起来了,保安说他们要搜死者什么东西,派出所的都过来了。”

“是吗,那你快回去看大姐吧,就这样。”放下电话,见儿子正瞅着他,庄宝安说,“回去睡吧!”

天刚蒙蒙亮,庄宝安起来就去了单位,早走的原因自然是怕邻居们看见。他在单位门口的小吃店找了个旮旯坐下,要了油条和豆腐脑,特意细嚼慢咽磨蹭时间。吃完后还是差半小时到点,他只得又逛了逛烟酒店。五粮液贵得吓人,自己口袋里的钱钞捏碎了都不舍得出手。到了单位,胡木调侃他:“宝安,家里如果有青花五彩的古董,该送人就送人,如果有花梨、紫檀的老物件,我照单全收。”

庄宝安说:“我那些旧物当劈柴都没有人要,还花梨、紫檀呢,有几个尿盆倒是能过继给你。”

胡木说:“你就是只铁公鸡。”

二人正说着,王局长突然进来,喊着:“老庄呢,晚上你得安排。”

“我得安排?”庄宝安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昨天和县委办徐主任、交警队陈大队坐一桌吃饭,徐主任说了个辅警的名字,还夸他呢,搞了半天竟然是你家小子。”

胡木也跟着说:“不简单,宝安现在是喜事连连。”

下午等胡木走后,庄宝安偷偷地给派出所于文生打了个电话。庄宝安觉得,老于这个人还是值得信赖的。

老于纳闷:“老庄,你又要麻烦我什么?”

庄宝安也不客气,直接说道:“我想请你把王芬的那个保证书给拿出来。”

“那不行!你别想了,派出所的档案说拿就拿啊。”

“于警官,我有个东西特别宝贵,可以拿这个东西换吗?”

“别扯淡,你拿金子跟我换也不行。这是原则问题。你有正事儿吗?没正事儿我睡觉去了,昨天在医院待一宿呢。”

“老于,昨天医院那场架就是因为我手里的东西。”

“哦,是吗?”老于听到庄宝安的这句话,立马精神头就上来了。“你在哪里?我马上过去。”

“别来我这儿,我们找个地方。审批局西面那个小公园怎么样?你得带着保证书来,不然不给看。”

“嗯,行!”老于麻利地说。

庄宝安换下保安服,穿上便装,悄悄地来到西面公园等老于。十几分钟后,老于开车过来了,还特意把车停得远远的,又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被人注意到。

一见面,庄宝安第一句话便问:“东西带来了吗?”

老于告诉他东西带来了,但要看看他的宝贝值不值。庄宝安立即拿出录音笔,递给他说:“这个,四海公司的罪证。”

老于接过录音笔,问:“你看了吗?”

“我看了,不然怎么知道重要。你有了这个可以立功了。”

老于说:“好,给你保证书。”

庄宝安拿过保证书瞧了一眼,见是王芬的手书,就揣进了口袋。

回到家,儿子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地上、院子里弄得这儿一堆那儿一块的。庄宝安站在院子里看着房檐、窗台、墙砖、花盆发呆,一只正在结网的蜘蛛从他眼前飞速掠过。望着这一切,庄宝安有些茫然。他走到里屋的柜子旁,捧起老婆的遗像用手摩挲着,轻轻地说道:“小飞妈,咱该搬家了,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想在这个地方住了,我要带着你和儿子找个不欠人情的地方去。那里没有人欺负咱、没有人取笑咱,没有人骂咱、算计咱,咱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等我老了的那天我就去找你……”

莊宝安黯然神伤,眼泪无声地流淌。这座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房子,曾经承载着他一家的悲欢离合。现在,他要离开了。

“快来人呀,打死人啦!”外面突然传来刘横子和他老婆齐敏的叫喊声,庄宝安立时被从另一个空间里生生地拖拽回来。他侧耳听了听,胡同内有厮打的声音。儿子从正屋跑出来,嚷嚷道:“爸,外面打起来了。”

“别出去,”庄宝安拽住儿子,“你别掺和。”

“我听着好像是青青他们几个人,他们打谁了?嗯,好像是横子叔。”

“我去瞧瞧,你别出来,少惹事儿。”

庄宝安仗着胆子出了屋,就见胡同里那几个人正在上蹿下跳。他才站稳脚跟,刘横子一眼看见了他,喊道:“庄哥,快过来,一起揍他们。”

他心里后悔得要命,自己在家再待一会儿多好。他走过去,见青青一把揪住刘横子的脖领子正推搡着,齐敏则被几个人推倒在地。

庄宝安吓得大喊:“你们这是干什么呀?怎么还动手呢?”

青青一脸凶相,对他大嚷:“你别管呀,要管,连你一块儿揍。”

庄宝安几乎要哭出来,恳求道:“青青,你这是干什么呀?有事说事,别打啊。”

刘横子跺着脚喊宝安快动手,马上就被青青和旁边一小子给扇了几个嘴巴。

“你这个流氓!刚才为啥和我对象动手动脚?”青青指着一旁正在看热闹的女孩儿说。

庄宝安说:“怎么,还耍流氓?”

刘横子说:“别听他们放屁,这个女的非得坐我出租,还说我摸她了,就她那样子的,也配!”

那女孩儿嚷嚷:“去你妈的,你就摸我了!”

庄宝安说:“青青,这事儿算了行不?横子和我挺好的。”

“算了?他调戏我对象,我不光揍他,还得到派出所告他骚扰!”

“你这个骚货,你们下套勾引我老公。不就是拆迁吗?老娘说什么也不拆。”齐敏可没吃过这种亏,此时,她衣衫凌乱,满脸是土,扯着嗓子喊,“都出来呀,拆迁公司打人了!大家都出来,二黑,老秦,马姐,顺子,你们他妈的都在哪儿呀?”在齐敏的喊叫声中,不管是迫于無奈还是主动援助,大家都打开了大门,人越聚越多。

吴二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下把青青扑倒在地。这时,从旁边过来两个小子,拿着镐把就照他身上打,几下就把他打倒在地。

庄宝安用身体护着刘横子,不让对方拳脚挨上他,自己则被踹了几脚,他抱着头喊:“青青,怎么着呀,你们怎么连我一起打呀。”

青青说:“谁挡着,就揍谁!就是奔着你们不签字来的。”

那几个拿镐把的人,当即对着横子、二黑、齐敏和秦师傅几个人下了狠手。

“别打了!”庄宝安拦了这个没拦着那个,青青则手叉着腰,站在吉普车上指挥。

“你们别打我爸爸!”小飞从家里冲出来,抄起板凳就往青青身上砸,又把一个横冲直撞的痞子打翻在地。青青爬起来,拿了镐把就往小飞头上抡,庄宝安冲过去推开青青,又有两个痞子冲过来,把小飞摁倒在地。

“别打了!别打了!”庄宝安疯了似的冲过去,被青青的手下推开。

远处的奔驰车上,陈四海瞅着眼前的场面冷笑。他侧过脸去,对身边的王总说:“不是给治安那边打电话了吗?”

王总说:“打了,告诉他们谁也别出警。”

他们俩刚说完,胡同外传来警车鸣笛的声音,两辆警车呼啸而至。老于带着派出所的人赶到了。

陈四海骂了一句:“真混蛋!明天进场,强拆!”

旁边的王总勉强笑了笑,说:“陈总,尽量别把事情闹大了。”

陈四海恨恨地说:“闹大了,天塌不了!”

庄宝安、刘横子几人晚上十点多才出了派出所。庄宝安想,今天要不是老于及时赶到,还真是没法儿收场。

出派出所时,老于在后面喊他:“老庄,你回来。”

庄宝安停住脚步:“怎么?”

见四下没人,老于拿出录音笔,说:“给你,我不要了。”

“你不要了?”

“我不要了,这东西给我是累赘,也是麻烦,咱俩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庄宝安说:“你把这个交给上级,多好。”

老于摇摇头说:“你不懂。”

“我答应过刘记者,要把它交上去。”

“你怎么答应的就怎么干去吧,我不管。”随后,老于扭头大步走了。

庄宝安有些想不通,这么有价值的东西老于竟然放弃。他不知道,其实老于已经拷贝了一份,而且完成了上传。

庄宝安脑子有些乱,想这个录音笔该怎么处理,又想起刘记者叮嘱自己的话,心中正犯愁,突然看见玲子站在不远处。

“庄师傅,你没事吧?”玲子走过来说。

“没事,你怎么来了?”

“表姐听说你到派出所来了,不放心。小飞呢?”

“和横子他们回去了。我和老于说了会儿话。”

玲子说:“那就好。表姐说了,你明天要没事,跟租她房的人一起帮她把东西搬搬。”

庄宝安说:“行,我明天请好假了。”

玲子说:“那我就回医院去了。”

庄宝安问:“你怎么回去?”

“我溜达回去,不远,路灯还亮着呢。”

看着玲子的背影,庄宝安本想多说几句,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早晨庄宝安洗了把脸,听到外面有三轮车开进胡同的声音。他喊儿子赶紧起床,准备帮王芬搬东西去。

租房的这户带了两个帮手,再加上庄宝安父子俩,不到九点,所有大件全上了车。小飞还买了几瓶水分给大家,几个人边喝水边闲扯起来。

这时,青青和昨天那几个小子开车又来了。家属院的人都赶紧关了门,唯有庄宝安父子俩瞅着他们。青青皮笑肉不笑地说:“庄叔,昨天那事儿你掺和什么呀?”

“得了,青青,不掺和等你把人打坏啊?”庄宝安边搬着东西边回答。

青青笑了笑,踢了一脚三轮车的轱辘,说:“快点儿搬,搬完咱就拆。”

租房户不想多事,干笑着说:“这不正干着吗?”

青青晃荡着身子进了院子,瞅了瞅,说了一句:“还真麻利。”

庄宝安对三轮车司机说:“我和小飞跟你们过去卸车。”

三轮车司机人灵泛,明白庄宝安的意思是快点儿离开。于是,他跳上驾驶室喊道:“那敢情好,走起。”

等父子俩卸完车回来已近中午,庄宝安打电话告诉玲子:“只剩下些小东西了,最后一趟就能搬完。”

当他和小飞回到家属院,胡同内竟开进了两辆铲车和挖掘机。他正纳闷,这是要拆谁家呀?此时,秦师傅、吴二黑和祥子正直直地瞅着他,眼神怪怪的。他以为大家还在怪他先签字的事,可又觉着不对,于是说:“祥子,你们怎么在这儿围着?”

祥子摸了摸后脑勺,没说什么。他更奇怪了,就挤进人群。等他好不容易钻进去,就看到青青在指挥着挖掘机扒王芬家的房。

他惊呆了,王芬家已经被拆成一片废墟了。

他上去就將青青从车上拽了下来:“青青,你这是干什么?”

青青仰着脖子,不可一世地说:“拆房,你的协议签了就得拆。”

“我的签了,王芬的签了吗?”

“王芬签不签的我管不着。”

“没签你把人家房子拆了?”庄宝安急了。

“这……这不是你的房呀?”

“这是王芬大姐的房子!她还没签字,屋里还有东西呢!”

“啊?”青青傻眼了。他以为庄宝安搬自己的家呢。

一听说王芬没有签字,房子却被扒了,刘横子唯恐天下不乱地对着左邻右舍大喊:“看到了吗?四海公司强拆!侵犯公民住宅权,这个事儿大了。街坊们,快出来啊,他们这是什么行径?强拆啊!恶霸啊!拿我们不当人啊!”

家属院的业主们被横子这么一闹腾,也算逮住理由了。大家一起高喊着:“还有没有王法了?不能让他们跑了,把他们的车扣住!”

吴二黑兴奋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掏出手机给110打电话。

刚刚出院的王芬让表妹玲子搀扶着,正好走到家属院路口。听到大家说强拆时,还想着可能是误会。走进来看到自己房子被扒了,顿时背过气去。刘横子拿起手机开始各种短视频拍摄,一边拍还一边直播:“看到了吗,房主人气死过去了!太欺负人了!大家快来看,快来看啊……”

玲子使劲儿地捶打王芬的后背,王芬好半天才上来口气,对庄宝安说:“小庄,你是怎么给我办的事儿呀?怎么把我家房子给拆了?”

庄宝安赶紧解释:“我也不知道呀,都是四海公司的那些浑小子们。”

青青刚给公司打完电话汇报,立马让陈四海骂了一顿。他见势头不妙,招呼工程车辆赶紧跑路。王芬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双手薅住青青的头发:“你个遭天杀的,你们不能走,谁也不能走!”

青青恼羞成怒,一把撇开王芬:“你这老不死的,滚开!”两只手一抡,王芬立马被甩出老远,一头栽倒在铲车后面的盲区。铲车司机正倒着车,车轮径直从王芬的身体上轧了过去。

人们被这一幕吓住了,庄宝安脑子充血,大骂道:“王八羔子!”拾起砖头就往青青的头上砸。

刘横子趁乱喊了一声:“四海公司杀人了,咱们拼了吧!”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工程车轧死人了”、“拆迁公司打死人了”、“快救人啊”……顿时,马达声、喊叫声、哭闹声,搅成一团,在家属院上空盘旋萦绕。派出所接到现场群众报警后迅速赶到,但一时半会儿无法控制事态。老于的帽子被掀飞了,他拿出对讲机请求支援。

陈四海没料到捅了这么大娄子,当即命令他的人马上把尸体抢走,如果有人阻拦就打。王总听说出人命了,脸色煞白,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庄宝安身上的衣服都被扯破了,看着青青这些痞子们拿着铁棍和镐把追打着人们,不禁气血上涌。他不能忍了,他受够了。庄宝安大喊一声:“陈四海,你们再动动看,再试试看!”

他跳到废墟的高处,掏出笔举在空中。混乱的场景突然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庄宝安手中这支笔上。

陈四海眼珠都快瞪出来了:“他手里的笔,抢过来!”

青青和他的手下立刻执行命令,向庄宝安扑过来。

“谁也别动,我一摁全中国都知道里面的东西。”

青青几个人愣住了,陈四海瞥了眼王总:“滚下去,想法子把他弄到公司。”

“好的!”王总示意青青。后者擦了下脸上的血渍,走过去说:“庄叔,你看你,没你啥事儿。走走,咱们去公司,陈总有话和你说。”

庄宝安双眼通红,怒斥道:“你们谁杀的王姐?给我站出来,站出来!我要你们偿命!”

四海公司的打手们被庄宝安的气势吓退了几步。

“你们谁杀的?敢不敢站出来!”此时,没人敢说一句话,庄宝安的骂声更大了,“陈四海,你出来,你给我出来,出来!你们杀了王姐,你们是土匪,是恶霸。”

老于将头上的警帽拾回来戴正,扒开人群走到庄宝安身边,对他说:“老庄,你……”

庄宝安豁出去了:“来,四海公司的,过来,杀了我!杀了我啊!”

陈四海在车里招了招手,四海公司的人便全部撤走了。家属院的秦师傅给王芬的尸体上盖了一个被单,然后叫人把王姐抬走,先送太平间。老于让庄宝安和现场的几个人跟他去派出所,他想保护这些群众,尤其是庄宝安。而此时此刻,庄宝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十点多,其他人都被派出所送回了家,而庄宝安和儿子小飞则被老于安排住在了所里。

老于对他说:“我只能留你一晚,明天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把这个东西交给陈四海。”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不怕陈四海杀你灭口?”

庄宝安轻蔑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老于说:“你就放心吧,你儿子暂时留在我们所里,没人敢来派出所怎么样。”

庄宝安突然转了话题:“老于,我给你处楼怎么样?”

“你自己的房子都快被拆了,还给我楼?”老于揶揄。

“真的,我这个平房可以换两处房,匀给你一处。什么时候楼盖起来,按照当时的价格给你。”

“你是想报答我还是想收买我?”老于听出来庄宝安没有忽悠他。

“我其实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面熟,咱俩以前见过面。咱这样的人,活着活着让生活给忘了,咱们也忘了以前的生活。”

“你这话貌似有点儿哲理。”老于觉得庄宝安的话有点儿像诀别前的回光返照。

庄宝安和老于彻夜长谈,老于觉得庄宝安在交代后事,他能够做的就是保护好他。而庄宝安觉得,他没有什么可以报答老于的。老于不是完美的人,但绝对不是恶人。此时此刻,在庄宝安的眼里,警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七天

早晨,庄宝安洗了把脸,对老于说:“谢谢你,我先走了。”

老于眼圈一红:“你见见小飞不?”

老于拿出手機拨了个号码:“是省公安厅扫黑办吗……

“不见了,等我回来再说吧。”说完,他和老于握了握手,径直出了派出所。

他大踏步地向北走,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层金光。后面一辆吉普车缓缓地跟着他,后排座位的两个人正往脸上蒙着头套。庄宝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卖力地走出城外,扭回头注视着身后。当吉普车开到庄宝安面前时,车上下来一个蒙面人。

庄宝安既不害怕也不奇怪。他问:“你们是要拉我去四海公司,还是去什么地方?”

“你想呢?”蒙面人问。

“去四海公司。”

“好。”吉普车载上庄宝安便掉头奔向四海公司。

远处的另一辆车上,老于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是省公安厅扫黑办吗……我举报舒城县四海公司的陈四海,他私藏枪支,仿五四两支,就在他办公桌右手第二个抽屉里。千真万确,是我亲眼所见。”老于说完就挂了,然后将手机扔进路边的水沟。

四海公司里,陈四海对着桌对面的王总破口大骂:“你说,庄宝安手里拿着的东西是怎么回事儿?你给我说明白了,本来那个刘记者和我说要赞助费二十万,你却和我说两万。老王,你安的什么心?”

王总说:“陈总,我不是想给公司节约点儿嘛!”

“放屁,你以为我四海公司是穷光蛋?不送钱怎么能摆平事儿,不开重金能让这个记者为咱们出力吗?”他又转向青青,“那车祸又是怎么回事儿?谁安排的?青青,是不是你?”

青青站了个笔直:“陈总,你说不能出纰漏,我就安排手下的人弄了个事故,哪知道,那个记者的骨头太轻,经不住撞……”

“蠢蛋!这事你自己兜着!”

青青眼珠转了转,看了眼显示屏上的监控画面,忙说:“陈总,来了来了,把庄宝安给弄过来了。”

“赶紧弄上来!”

庄宝安进屋后,陈四海一下变得非常客气,指挥着青青倒水。这是庄宝安第三次来四海公司,他很清楚,今天自己是豁出去了。

陈四海等不及了,对庄宝安说:“老庄,那个录音笔怎么在你这里?”

“是刘记者给我的。”

“里面的东西你看了吗?”

“看了。”庄宝安实话实说,“我本来不想掺和里面的事儿,还想过把这个东西还给王总。”庄宝安瞅了眼王总,王总点了下头。

“还给王总?你什么意思?”

“因为这是王总的东西。”

“王总的东西?”

“刘记者说,是王总从你们公司偷去的。”

“你的意思是,王总和刘记者串通?”

庄宝安说:“陈总,我不知道刘记者是怎么回事儿,但看了里面的东西,我才知道都是王总弄的。”

陈四海盯着身边的王总经理说:“你说说吧,我有点儿糊涂。”

王总说:“陈总,你糊涂什么,我从来你公司那一天起,就将你平常给谁送礼、行贿过谁、招待过哪位领导、你雇佣的黑社会做了什么事儿,全部做了记录。”

“你做了记录?”陈四海歪着脖子,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王总。

“我做了记录,您不是也做了记录吗?我只是从你那里拷贝了一份而已。没办法,你陈总是什么人我可清楚,不留条后路哪行?”

“所以你就和记者串通毁我?”

庄宝安说:“陈总,你和胡青青行贿、打人的这些视频我儿子也拷贝了一份,只要我们爷儿俩有什么不测,就有人发到网上。”

青青咬着牙指着庄宝安和王总说:“你俩今天都甭想活着出去!”

“混账东西!”陈四海上去就抽了这小子一个耳光,抽得对方转了个圈,“不让这个活不让那个活,全世界的人杀得完吗?”他又转向庄宝安和王总,“你们开个价,老庄,你要什么条件?王总你也说个价?”

庄宝安说:“我昨天说了,把王芬隆重发送了,肇事司机交给公安,按照县里出台的拆迁补偿政策给我们家属院补偿。”

陈四海说:“没问题,保证你满意。王总,你是要现金还是股票?”

王总满脸无奈:“陈总,我就图……只要我如实交代,就能争取从轻。”

这时,屋外响起了敲门声。青青打开门,两名穿黑西装的男子进来,从公文包里掏出传讯证:“陈四海,我们是省公安厅扫黑除恶办公室的,受省里指派对你涉黑涉恶以及行贿国家公务人员等犯罪行为进行调查,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庄宝安怔住了,他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儿。

陈四海呆了几秒,喊了一嗓子:“青青,抄家伙!”他想夺路而逃,这时,外面冲进来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特警,把四海公司的人全部控制住了。

庄宝安蒙了,搞不清怎么个状况,那名扫黑办的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想到让你把我们的行动时间提前了。”随后,从陈四海抽屉里拿出一支五四手枪,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又多了项罪名。”

庄宝安从四海公司出来,看到外面停着几辆外地牌照的依维柯警车,四海公司的涉案人员一一被带上了车。

老于从远处走过来,说:“以为你送出去了。”

庄宝安说:“还好没有去。”

老于说:“王总没想到记者会从他那里偷东西,然后敲诈陈四海,结果让四海公司的打手开车撞死。你要将那支笔给报社送去了,你想会怎么样?”

“我就想让陈四海完蛋!”

老于摇摇头道:“总之,老庄,你这个保安比我这个警察敢玩命。”

庄宝安看到远处的玲子和儿子小飞,他们正在路口不远处向自己招手。“我也不想这样,我给你你不要啊。”

老于问:“我越活越回去了,马上退了,太平过一辈子算了。”

庄宝安说:“我和你一样,想过太平日子,可我发现这个社会还有希望。”

老于说:“有希望,现在还舍得离开舒城吗?”

庄宝安说:“离开?老于,我想我那房子肯定值钱,舍不得卖给你了。”

老于说:“房子的事说好了的,怎么,想反悔?”

“那不是被逼无奈吗?不算数的。”庄宝安对老于扮了个鬼脸。

地毯厂家属院的业主们陆陆续续地开始搬东西,那场面,极像春节赶庙会。收破烂的,跑运输的,大车小车挤满了胡同巷口,随后装得满满登登分散到县城的四面八方。其他家属院区没有拆迁的人家看着这熙熙攘攘的场面,无不艳羡。当然,自家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想到这里,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无比幸福的笑容。

补偿协议一上午就在信访局签订完了,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王芬家的废墟前。庄宝安从院子里走出来,大舅哥刚打来电话,那箱子酒大队长嫌次,还不如不安排。二娃的表舅很没面子。庄宝安说:“酒退回来你们喝吧,小飞不去了。”大舅哥问怎么又不去了,庄宝安说:“小飞有了更好的地方,一分钱没花。”

他走到人群前面,将老于给的那张保证书从口袋里拿出来,说:“大姐,保证书拿回来了。”说完,他一下一下将保证书撕成碎片,随后扔到空中,一股风過来刮走了。

齐敏哭出声来:“王芬姐,你一辈子为了大伙儿,死也为了大伙儿。没有你,我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对,还有宝安哥,你们都是好人。”

秦师傅说:“大家别忘了,今天为了我们,有位好人离开了。大姐,你在这里给咱厂子守住家属院,有你在这儿,我们住着放心,过得踏实。您就在我们这些老同事们心里活着,我们给您鞠躬了,您一路走好。”

地毯厂家属院里所有的人肃立默哀,为王芬三鞠躬。

两年后,地毯厂家属院小区三幢现代化的楼房竣工交付。

家属院的人们始终没有见到庄宝安搬进新楼,后来,人们发现,原本庄宝安名下的两处房子,一处的户主改成了于丽丽,另一处住进了一个叫李亚玲的女人。李亚玲就是王芬的表妹玲子,而于丽丽,直到派出所的老于几年后住进来,人们才明白,庄宝安当年将房卖给了老于的闺女。

老于有一次和大家在楼下聊天,聊起庄宝安其人,他说,人老实,讲信用。人们好像忘了庄宝安这个人,偶尔想起他来,都赶紧换个话题。老于有时候也想起王芬,那个包里总是装满奖章奖状的妇女。

有一天,老于整理自己以前的物品,在相册里翻到一张一九八二年县优秀青年表彰大会的合影,猛然发现里面有个似曾相识的面孔,戴着大红花,就站在自己的身边。

他仔细瞅了瞅,自言自语道:“是他,真的就是他。”

老于想起庄宝安某天对他说的话,寻思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像年轻时那样,笑得非常自信,非常坦然。

某个寂静的夜晚,侦查员们正在对涉嫌多项罪名的陈四海进行突审。当所有材料都拿下后,陈四海出了口长气,问眼前的老警察:“给我弄根烟,行不?”

老警察示意年轻警察拿根烟给陈四海,并给他点着。

陈四海嘬了一大口,说:“谢谢!老兄,这辈子有人给你下过跪吗?”

“有,”老同志自信得很,“和你一样的坏人。”

陈四海的表情没有因为警察的蔑视产生丝毫变化,他缓缓地说:“给我下跪的人很多,但唯独那个人跪下来求我,是为了他们家属院所有的人。”

“是谁?”

“和你一样的好人。”

责任编辑/谢昕丹

插图/纪振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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