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在”与现代精神救赎

2022-07-11 00:52傅燕婷宋冬雪
翠苑 2022年3期
关键词:花街徐则臣杨杰

傅燕婷 宋冬雪

徐则臣作为“70后”作家的重要代表,其长篇小说《耶路撒冷》不仅获得了第五届老舍文学奖的奖项,同时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提名。徐则臣的《耶路撒冷》从人文主义的立场出发,对笔下的人物保持着高度的人文关怀,探寻作为“70后”代表的几位主人公的“救赎”之路。

《耶路撒冷》讲述了景天赐在运河里游泳时遭遇雷击,并由此患上智障性精神疾病而自杀的故事。景天赐的发小自觉不自觉地目睹并间接参与了他的自杀事件而内心备受煎熬。长大后,他们各自离开了家乡,踏上寻找内心平静,寻求精神赎罪的旅程。景天赐自杀事件深刻影响了他的几位发小的人生走向,对他们的心理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作品以景天赐的自杀事件为叙事的中心,延伸出他的亲生姐姐秦福小、童年伙伴初平阳、杨杰等人。对这一事件的反思忏悔与精神救赎一直伴随着他们的一生,形成作品深刻的救赎主题。虽然他们每个人选择的救赎道路和方法不尽相同,却殊途同归,不约而同地指向自我救赎。

秦福小作为景天赐的亲姐姐,由于父母极度溺爱弟弟景天赐,她对景天赐有着浓厚的羡慕和嫉妒心理,以至于在面对弟弟自杀时,没有及时呼救,延误了抢救弟弟的最佳时间。她不敢面对自己间接害死了弟弟这个事实,也无法忍受父母长久沉溺在丧子的悲痛里而与日俱增的忧伤,无时无刻不充满了自责和愤恨,终于下定决心悄悄地离家出走,在全国各地辗转漂泊,换了无数种工作,放逐对于弟弟,对于父母的愧疚感,以至在外漂泊了十六年。她领养了长相酷似景天赐的孤儿并取名为景天送,带着景天送回到花街,买下初平阳一家在运河边的房子大和堂,完成景天赐生前想要住在运河边的夙愿。初平阳作为景天赐童年时的玩伴,也饱受目睹景天赐自杀而没有施加任何援手的折磨。初平阳迷恋宛如自己姐姐般的秦福小,当时在现场因为秦福小一声“嘘”的暗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间接地浪费了可以挽救景天赐生命的宝贵时间。内心的愧疚使得长大后的初平阳决定去耶路撒冷留学,初平阳坚信耶路撒冷是一个让他心安的城市。杨杰作为景天赐童年玩伴中的老大哥,出于对自己有一个护士亲戚炫耀心理,送给了景天赐后来用于自杀的手术刀。这件事成为杨杰心中多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以至于他以后见到景天赐的姐姐秦福小就会想起这把手术刀,揭开他心中陈年的悔恨和伤痛。杨杰最后选择了逃避花街,逃避这个桎梏他的精神枷锁,决定在北京这座在心理上给他归属感的城市漂泊闯荡。

由于间接导致景天赐的死亡,景天赐的好友们,在长大后离开运河边的故乡,“负罪”前行,开始了精神救赎之旅。小说中的“救赎”主要是以三种方式来实现的,一是以杨杰等人为代表的物质补偿式救赎,二是以秦福小等为代表的宗教式救赎,三则是以初平阳等人为代表的心灵式救赎。无论是杨杰的物质补偿式救赎,还是秦福小的宗教式救赎,抑或是初平阳的心灵式救赎,他们无不是以景天赐事件为原点,各自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进行反思和忏悔,最终也踏上了乞求自身心安的救赎之路。

(一)物质补偿式救赎

杨杰作为儿时小伙伴中的“大哥”,对自己间接导致了景天赐的自杀,多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在景天赐自杀以后,杨杰出于心理上的愧疚感与负罪感,很自然地对作为景天赐的姐姐秦福小产生了一种情感补偿心理,同时也尽他自己所能,作出一些物质补偿。在景天赐死后,杨杰承担起了照顾景天赐姐姐秦福小的责任,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要帮助秦福小。此外物质性补偿还表现为出让大和堂,赠送水晶挂件,成立兄弟花街斜教堂修缮基金。

首先,对大和堂的出让。原本初平阳在北京时就已经许诺把大和堂卖给杨杰了,但是当秦福小打来电话,诚恳地告诉他,自己想要把大和堂买下来,让景天送住,间接地完成景天赐儿时的夙愿时,杨杰很快便答应了把大和堂让给秦福小。杨杰想“没有比景天赐更大的理由,也没有比秦福小更大的理由”。当秦福小提到景天赐的时候,杨杰便认为其他一切都不值得一提,唯有景天赐才是最重要的,显然,在杨杰的心目中,景天赐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分量和位置,也正是出于自己对景天赐的愧疚,让杨杰试图想尽一切办法去作出他能做的最大的补偿。

其次,水晶挂件的赠送。在秦福小告知他自己准备带景天送回花街时,杨杰主动提出要开车把他们送回花街,并赠送秦福小和景天送各自一个水晶挂件。这两块水晶挂件都是請最好的雕刻师加工雕刻而成。秦福小的是最新开发出来的弥勒佛雕像,而送给景天送的长命锁,景天赐也有一个。礼物是经过精心准备,杨杰想要以最好的心意祝福二人,通过这两个水晶挂件来祝福秦福小快乐、平安,祝福景天送长寿。在他这份心意和祝福被送出并被接受的那一刻,杨杰强烈地感受到了内心的释然和安然。

第三,“兄弟花街斜教堂修缮基金”的成立。杨杰的水晶生意后来在商场混得风生水起,算得上是一个民营企业家,手里有一定的资本。因此,在初平阳提议成立“杨杰修缮基金”来保护斜教堂,防止教堂被政府拆掉。杨杰很快便同意了初平阳的想法,虽然杨杰是最主要的出资人,不过他提出不是以他个人的名义,而是要以初平阳、易长安和杨杰以及秦福小的名义,取名为“兄弟花街斜教堂修缮基金”。初平阳感悟道“看上去是为了斜教堂,其实我们都明白,跟教堂没什么关系;甚至也不是为了秦福小和秦奶奶,而是为了景天赐;甚至也不是为了景天赐,是为了,我们自己”。对斜教堂的保护,其实就是对内心愧疚的精神载体的保护,因此,杨杰后来一系列的行动无不是出于对景天赐的负罪感展开的物质救赎,从而换得自身心灵上的心安的体现。

(二)宗教式救赎

由于接受不了目睹弟弟景天赐自杀,以及目睹弟弟被雷击内心曾经产生过的顷刻阴暗心理。秦福小长年逃避花街,漂泊于全国各地,试图在放逐自己身体的同时,也放逐自己不安的灵魂。秦福小在外辗转漂泊了十六年,最后却还是毅然地决定带着景天送回到花街。

秦福小在孤儿院遇到了蓝石头,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景天赐,于是领养了蓝石头并改名为景天送。当她将原先的手足关系转变成现有的母子关系时,形成了一种忏悔性的理想主义,她试图建立另一种和谐的关系来救赎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为了让养子景天送活在阳光下,有一座靠水的房子,她终于不再逃避花街并返回家乡买下大和堂,这种对景天送无微不至的爱护来自幼年时对弟弟无条件的忍让,这种无条件地爱护可视为秦福小的急性情结,带有着荣格所认为的创伤特性,是秦福小在潜意识里对弟弟景天赐的补偿,但正是在这种补偿中,秦福小找到了自己的救赎”(贾舒文《徐则臣小说的主题研究》)。

回到花街的秦福小,意外发现了奶奶秦环的《圣经》,同时也找到了自己与奶奶秦环之间的精神契约。在当初的远离家乡和最后的归乡中,秦福小心中對弟弟景天赐的不满,以及没有及时阻止景天赐的自杀的愧疚与负罪感,都在逐渐的减轻。当初秦福小没有及时挽救自杀的弟弟景天赐,一方面是饱受景天赐长期患病的折磨,另一方面,也是秦福小内心缺乏爱的体现。长期的漂泊生活中,秦福小最惦记和牵挂的是奶奶秦环,因为不能姓景,她和父亲景钢之间便缺少一种深层的联系。此外父亲对景天赐的过度宠溺,景家人过度关注,而忽略了自己,这使得秦福小缺乏认同感。这样的环境下,奶奶秦环就成为秦福小内心最安定的“家”和归宿。秦福小回到花街后,她开始像奶奶秦环一样读《圣经》,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回归。

秦福小最后回归花街,正是她最终敢于直视和面对自己的愧疚感和负罪感的体现。她为景天送买下大和堂,是用物质与爱的形式弥补对景天赐的爱,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救赎自己的灵魂。而最后跟随秦环奶奶对《圣经》的信仰,则是怀着感恩的心情纪念秦奶奶,从中寻找能寄托自己心安的精神信仰,同时也减轻对景天赐的负罪感,并实现自我救赎。

(三)心灵式救赎

在初平阳目睹了景天赐自杀之后,景天赐自杀的场景一直对他产生深刻而持续的影响。景天赐之死成为初平阳内心背负许久的十字架,如果说秦环是最初让初平阳接触到“耶路撒冷”的源头,那么景天赐的死就是初平阳一直以来对耶路撒冷念念不忘,充满向往之情的不竭动力。“从来没有哪个地方像耶路撒冷一样,在我对她一无所知时就追着我不放”。在耶路撒冷、秦环、景天赐三者中,景天赐无疑是所有问题的中心。“景天赐之死对于初平阳的影响,不仅已经渗透到了日常生活里,诸如害怕看到影视或者文字里自杀的场面,或者是淮海的一场暴雨都能让他感应到景天赐的坟墓被雨水冲坏需要修补之外,更深刻层次的影响是在初平阳的内心深处竖立起了一座十字架,让他与“耶路撒冷”产生了割舍不掉的联系”(李倩倩《论徐则臣<耶路撒冷>的救赎主题》)。

如果说景天赐之死的原罪,是初平阳精神突围和灵魂救赎的真正原因。而奶奶秦环则是初平阳耶路撒冷情结的起源,也是其灵魂救赎的重要支撑。小时候初平阳偷窥在教堂祈祷的秦环,初平阳感慨目不识丁的秦奶奶却能读懂《圣经》,于是“耶路撒冷”四个字深深根植他的灵魂深处。“耶路撒冷”成为他寄托忏悔的精神家园,成为逃离记忆创伤和忏悔炼狱之旅的目的地。

为了实现耶路撒冷之行,初平阳卖掉了承载其童年美好记忆的大和堂。为了减轻自己灵魂深处的焦虑不安和自责,他将大和堂卖给了秦福小,以便让秦福小间接地去完成小时候景天赐爱看运河的愿望。此外初平阳与易长安、杨杰一同筹办修缮斜教堂的基金会,保护“耶路撒冷”在花街所存在的实体空间。他们每个人最终以各自独特方式卸下了背负许久的精神枷锁,实现了自我灵魂的真正救赎与解脱。

在徐则臣众多小说中,《耶路撒冷》特殊之处在于,它一方面解构了作为凡俗现实生活“此在”的伦理困境,另一方面也让众多寻求救赎的人物获得了理想的精神寄托。徐则臣专注于日常生活写作,将笔触与目光投注于当代人的现实挣扎和心灵世界中,寻找自我存在的意义和突围精神困境的方法,承担起救赎的时代任务。

海德格尔的“此在”是存在“在世界之中”的“在”。此在既存在于现实的日常生活里,存在于说话、言语之中,也存在于历史中(周德义:《海德格尔“此在”研究的启示及其引发的思考》)。《耶路撒冷》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在生活中苦苦挣扎,为现实忧愁,也即困于“此在”。徐则臣以超常的文字驾驭能力解构了书中几乎所有重要人物的伦理困境。如易长安对父亲易培卿强烈的俄狄浦斯情结,吕冬和杨杰在择偶倾向上都表现出的“恋母情结”,以及秦福小与景天赐之间互相拉扯的张力。“在秦福小自私的潜意识中,他对弟弟有诸多不满,但是她根本意识不到这种嫉妒和不满,这种情绪以‘反向作用’的形式发挥出来,于是就有了初平阳所认为的秦福小对自己的弟弟非常好,比自己的姐姐对自己好一万倍的看法。实际上,秦福小是把对弟弟的仇恨和敌意掩藏于潜意识之中,而以反向地对弟弟异乎寻常的好的形式表现出来”(叶雅平:《心理学视域下的<耶路撒冷>》)。无论是易长安还是吕冬和杨杰,包括秦福小最后都在良知的召唤下试图去对自己过往的“罪责”做出弥补。

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有到世界去的梦想,就连傻瓜铜钱也有这个梦想。而小说中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没有特定参照物的虚幻空间,可以根据不同参照物自由切换。如果以花街为圆心,外面的世界就是世界,但与中国相比,国外就是更广阔的世界。所以,对于徐则臣小说中的人物来说,重要的不是他们去向何方,而是走向世界的行为本身。小说通过初平阳和铜钱的对话勾勒出现代人对世界的渴望和追求,又通过初平阳的出国学习之旅,引出了耶路撒冷这一更为广阔的世界。正是通过“到世界去”这一方式,“初平阳们”获得了彼岸的精神寄托。

[该论文为2020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当代江南河流文学中的意象研究”(2020SJA1244)2019度江苏高校文化创意协同创新中心“江南运河的文学意象及江南文化研究”(XYN191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傅燕婷,1986年生,福建三明人。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研究方向:城市文化,常州工学院教师。

作者简介:

宋冬雪,1998年生,江苏连云港人。杭州师范大学2021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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