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珍山的风

2022-07-11 00:52桑杰才让
翠苑 2022年3期
关键词:自然界牧民草原

2021年4月,我从玉树调到果洛,分配到青珍乡寄校。青珍乡隶属甘德县,地处县域东部,距离县政府所在地42公里,是玛沁县过往甘德县的必经之路。

接到教育局通知,我带上行囊驱车赶往学校报到。

青珍乡有两条街,一条主干街,一条附加街。主干街两边是一派整齐的二层或三层不等的建筑楼,有餐饮、超市、商店,门顶上的招牌一个比一个醒目,应有尽有。附加街两边是红砖瓦房结构的平房,布局合理,基本都是牧民人家,其间也有几家小卖部,规模还算可以。学校就在乡政府的东面,大门朝东,门前有一条清澈的河水流淌。

我刚下车,一股强劲的风迎面吹来,先是亲吻我的脸庞,然后从衣袖和裤脚钻进身体浑身游荡,似乎在清洁和消毒,最后在额头并不沧桑的皱纹里盘旋了一会儿走了。风就是这样从头到脚地迎接了我。我以为它再也不会回来,转身关了车门,后备厢里取出行囊,继续往前走。

校长很年轻,在院子里等我,我们寒暄了一阵后,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热情洋溢地解说学校情况。这是一所乡镇寄宿制小学,学生来自乡镇周边的牧民人家,大部分学生的家距离学校几十公里。不过交通方便,基本上都通了水泥路。

我到青珍的第一印象是天天刮风,风力强,风速急,风向乱,一会儿左边横着刮,一会儿右边斜着刮,分不清是西南风还是西北风。街面的沥青和墙面的白灰被风腐蚀得褪去了原有的色泽,褪了色泽的砖瓦在墙壁上苟延残喘。给人的第一感觉是,风主宰着青珍的一切。

我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同事们热情,每次见面打招呼,尤其同学们,见到老师弯腰问候,这是一种校园文化。校园文化有两种表现形式,一种是外在表现,办墙报贴标语;一种是内在涵养,德育素养。校园文化的形成,离不开领导和老师的齐抓共管和谐共建。

建设校园文化,办墙报贴标语固然重要,党的教育惠民政策必须上墙、必须宣传,有利于加强学校意识形态工作;强化德育素养更是重中之重,抓好养成教育,促进德育素养,有利于学校思想道德建设。这样的文字表述,感觉官腔太浓。但有些细节不得不官样化,否则无法彰显内容的严肃性。

青珍处在垭口,南北山峰遥相呼应,东西垭口呈马鞍状,风就从哑口里灌进来,来得凶猛,来得放肆,时而摩挲大地,时而横越天空,来去自如毫无章法。山巅的经幡被风昼夜不停地吹摆,经幡布帛上的“六字真言”长年风吹日晒,已是饱经沧桑,更加丰富了经幡的文化意义。

据说,经幡的原始意义是插在吐蕃军营堡垒上的旗帜。在漫长的历史演绎中,本教和佛教两大宗教文化对此进行了修饰和升级,其文化意义发生很大变化。藏区的很多垭口、山巅都能见到彩色的经幡迎风飘扬。那既是一种宗教文化,又是一道风景线。看你怎么理解了。

人类喜欢高估自己的能力,其实人类在自然界面前是何其的微不足道;人类的生存资源,取决于自然界,用之于自然界;人类的无穷贪欲,使自然界伤痕累累。无论人类如何向自然界索取资源,自然界也没有发出过多的怨言和叹息。

近些年,自然界也稍稍表达了对人类的不满,具体表现在地震、山洪等自然灾害。但每一次发生地震、暴发山洪,人类众志成城抗震救灾防汛抗洪,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挽救了无数生命。尤其在疫情肆虐全球的今天,人类积极预防疫情蔓延,做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命保障。

人类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危机后,应该深刻反思一下自身存在的问题。人类再伟大也永远是大自然的侏儒,永远无法抗衡自然界的巨大力量。自然界对人类的小小惩罚,将会成为人类的灭顶之灾。

原始本教文化里,人类非常敬畏自然。远古时期的雪域人对闪电雷鸣、刮风下雨、地震洪涝等自然现象无法作出合理的诠释,认为天有天神,地有地神,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冥冥之中感觉自然界有超然的威力控制着日月乾坤,以及人类,这个威力就是万物之上的神灵。于是对自然界产生一种敬畏的“崇拜”,相信万物有“神灵”,向神灵献祭祷告。只要人类敬畏和崇拜神灵,神灵会护佑人类,禳灾避祸、祛病除邪,让人类过上幸福安康的日子。这是雪域高原最原始的自然崇拜,也是原始自然宗教。原始自然宗教没有创始人,也没有系统的仪轨教义,是远古时期的雪域人类在日常生活中对各种自然现象的敬畏和崇拜。

现代人没有自然敬畏,更不用谈自然崇拜了,认为人类可以主宰一切,其实未必。人类可以改变世界,但是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变。山都挖空了,水都挖沒了,自然界就不会高兴了,发点小脾气正常不过。问题是自然界发脾气,人类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人类要想在地球永远健康地活着,最有效的办法是,与自然和谐共存。

风是空气流动引起的自然现象,按照这个逻辑,风是自然界喜怒哀乐的表情:自然界高兴了,风温柔地轻轻吹过;自然界生气了,风猛烈地恣意纵横。风的这种变幻表情,在青珍表现得淋漓尽致。早晨,风轻轻地触摸脸庞,没有力度,空气中带着清爽的气息;傍晚,风猛烈地冲击人的感官,蛮有力度,空气中夹杂着强劲的风力。风在早晨和傍晚的巨大差异,使得青珍人学会了面对易变气温的各种应对措施。没有在青珍生活过的人,最好不要妄加评说青珍的风。

青珍的风随着季节的不同,其表现特征也不同。因地理位置和海拔高度的差异,青珍的风在冬季和春季相连,夏季和秋季相连。这种独特的季节现象和气候特点,只有在青珍才能体会和感受。

青珍的冬春相连,漫长的冬季过后,感觉不到春季的存在,五月份还在大雪纷飞;青珍的夏秋相连,夏季与秋季之间几乎感觉不到季节的更替。青珍山体翠绿的色泽,持续时间不到三个月,其余九个月里山是枯黄的颜色。这是粗略描述季节颜色和气候变化,实际上可以穿短袖的时间满打满算没有一个月。

我在跟青珍的当地牧民聊天的时候,谈过青珍的风。牧民大哥说,青珍的风太大了,骑摩托车不方便。牧民大哥说得对,青珍的风我领略过。驱车行驶在青珍草原,风打在挡风玻璃上,明显感觉到风的阻力,方向盘稍做倾斜,立刻倾向风力方向,必须紧紧握准方向盘,以免发生不测。难怪牧民骑摩托车总穿着厚重的藏袍,用围巾将头部裹得严严实实,双眼在围巾的缝隙里看准路面。

风呼呼啦啦扫荡着青珍的山和草原,还有学校。因天天刮风,学校旱厕里的异味都被风吹干了,剩下的只有冷风的味道。我跟同事开玩笑说,风为学校做义务清洁工了。风有时候给校园卫生带来诸多不利,学生前脚打扫完,风从四面八方刮来了塑料垃圾。

青珍的平均海拔四千米以上,一般在海拔四千米区间的地方,都是大陆性高原气候,年均气温在零下四度。这样的高海拔地区,人能生存下来就已经不错了。都说人的生存能力不如动物,而在我看来,人的生存能力远远超过了动物。人类通过改变自然界,促使自然界为人类服务。

人类能主动适应自然界的变幻莫测,否则无法生存在地球村。青珍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高海拔冷气温地区,学会了如何应对极寒天气,如何处理生活琐事的能力。

青珍地区属于纯牧区,草原是牧人繁衍生息的自然资源和生存保障,牧养牛羊是不能或缺的生活资料和生产资料。千百年来,牧人随着季节的更替,在夏牧场和冬牧场之间专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日子。而无论走到哪里,永远跳不出草原的藩篱。当然牧人也从未想过走出草原,走出草原就失去了牧人的存在意义。

行走在夏牧场,空旷无际的草原青翠欲流,没有云朵的天气,蓝天和草原连在一起,容易产生视觉上的误判。一阵清风吹过之后,才会恍然大悟,原来蓝天依然是蓝天,草原依然是草原。蓝天和草原之间永远是两个世界,两种存在方式。

夏季的青珍,让人心旷神怡。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山脊透过云层洒下草原的时候,休憩了一宿的牛羊,带着一股强劲吃草。青草和露珠来不及彼此缱绻,被牛羊一口吞下。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存在残忍不残忍的问题,自然界的所有生命是互相供应互相制约的法则。

牧人为了牛羊能够吃到最好的草料,至少一年两次要转场,经受夏牧场和冬牧场之间往返的颠簸。牛羊需要牧人的照料,牧人需要牛羊的保障,牧人与牛羊之间是互相依靠、互相利用的生存关系。所以说,牧人宰羊宰牛是为了生活的需要,不存在残忍和怜悯的问题。比方说,饿狼吃羊羔的故事,请问恨谁怜谁?如果你恨饿狼,怜羊羔。饿狼不吃羊羔会死亡,这不是命吗?所以说,这些都是谁也无法反驳,也不能反驳的自然法则。

风就在这个时候,从青珍的垭口匍匐着大地,抚摸着青草,慢慢赶来。草叶尖上沉睡了一夜的露水,被风吸得干干净净。牛和羊为了最大限度地吃到新鲜的青草和露水,用最快的速度横扫眼前的草植。然而牛羊的嘴巴再快,也根本不是风的对手。风只要轻轻一吹,将大片的露水一饮而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也无法跟青珍的风比速度。

风有时候也挺温柔,尤其在午后。吃饱了青草,喝足了泉水的牛羊,躺在软绵的草滩上,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望着远方的草地,满足而有节奏感地反刍。

这时候,风轻抚动物的皮毛,降低动物的体温,这是动物最舒服的状态,而人类无法做到。人类会自寻烦恼,动物不会。动物一天的希望是寻找食物,只要食物充足,它们懒得晃悠。动物也有发情的时候,但它们主要是完成繁殖任务。雄性动物体内的荷尔蒙除了发情期,就没有存在意义。而人类不一样,随时完成繁衍任务,当然更多的是寻找快乐。

动物发情期,风忙得不亦乐乎,将雌性动物体内散发出来的气味,通过空气飘到雄性动物的鼻翼,雄性动物闻到雌性体内散发的发情味,很快找到雌性动物交配,完成繁殖任务。而整个交配过程中,风发挥了媒介功能。风在草原上空飘荡,夹杂着青草的气息和花卉的芬芳。人徜徉在草原,闲散于河边,扑鼻而来的香气,是风带来的。不仅如此,风可以带动风力发电机、风力酥油分离器等科技产品的日常使用,可见风有很多存在意义和价值。

如今的青珍牧民,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牧民,他们的生活方式和饮食结构正在发生着变化。红砖结构的房屋建筑在草原深处悄然出现,茶几上的酥油奶茶和风干牛肉渐渐退出了主食位置,茶叶和蔬菜出现了;糌粑和曲拉虽然摆在主食位置,但米饭的魅力并不逊色。

据了解,90后00后的厨房里有了大米和面粉,早餐喝一碗奶茶,拌一碗糌粑;午饭高压锅煮米饭,炒一两种蔬菜,餐桌上食物丰盛;晚饭揪面片、拌凉菜。生活方式和内容在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地发生着改变。

牧民出行方便了,趕一趟集出一次城,不再是骑马扬鞭,而是驾驶汽车。一条条柏油马路通往草原,草原文明和城市文明互相融合别具特色。县城的蔬菜市场里多了牧民的身影,他们开始谈论蔬菜的种类和品质。还对茶叶有了兴趣。这些现象正在改变着草原文明的原始状态和草原牧民的生活内容,也丰富了牧民群众的生活质量。

冬季的青珍,最能磨炼人的抗寒意志,早晚反常的极寒气温,不得不学会防寒能力。从达日山赶来的冷风,到了青珍垭口更加猛烈,打在脸上刺骨冰冷。羽绒服无法防御冷风的肆虐,唯一的办法是猫在办公室伏案备课。即便如此,办公室与教学楼之间的百米距离也躲不过冷风的蹂躏。不过青珍人不把冷风当回事儿,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反而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青珍人被风侵蚀的脸庞,加之高原红的肤色,一看就知道是风的杰作。风摧残着人与动物的肌肤和皮毛。哪些草原上的流浪狗,也冷得夹着尾巴浑身哆嗦。再看健壮的牦牛,冷风渗透到每个毛孔,皮毛变得生硬,体内温度下降,最后直接躺在荒草地上,通过地面的接触,保存体内仅有的温度来维持生命的延续。一周一次来学校接送孩子的家长,被厚实的藏袍武装到牙齿。深邃的目光里透露着对冷风的极度不满,黑色眸子里闪烁着清澈的光,这个光就是他们勇敢活下去的希望。这种低温天气,只有藏袍才能做到有效御寒。再高档的皮衣,到了青珍就变得渺不足道了。

冬季的青珍街道上,行人都穿着藏袍。藏袍的制作原料是羊皮袄,穿在身上显得臃肿。臃肿看似不舒服,其实恰恰彰显了藏袍的特征。穿了藏袍骑摩托车,即便冷风再怎么猖狂,骑者的身体依然是暖和。这里没有一丝夸张的成分。我的当地同事说,他们每年到了十月份,就穿藏袍,已经习惯了。

每次聚餐,我都寻找暖和的餐厅,只要餐厅里暖和,饭菜可以将就。同事说,你怎么这么怕冷?我说,难道你不冷吗?他从藏袍里伸出手来,拿起茶杯慢悠悠地喝茶,对我的问题似乎不值得回答。我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这就说明藏袍穿在身上,非常温暖,几乎感觉不到外部的冷气。

青珍的风,有锐利的眼睛,敏感的鼻翼,它的视觉和嗅觉堪称一绝,我走到哪里,它便跟到那里,而且时时刻刻在跟随着我,我无法躲避它的追踪。可以说,我完全被它给俘虏了。实际上,被青珍的风俘虏的岂止我一人,连同事索南昂秀说这风实在是个冷。索南昂秀老师身材高大体型健壮,冬季只穿一身单薄的衣服。索南昂秀老师的话我非常赞同,而且深有体会。

青珍,注定是我工作的地方,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是我走向明天的希望和见证。不论形势如何改变,人必须要学会生存本领,必须与自然界和谐相处,共同创造美好未来。

作者简介:

桑杰才让,藏族,1982年生于青海化隆。青海省作协会员。2006年毕业于青海师范大学。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迄今在《北京文学》《时代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翠苑》《牡丹》《鹿鸣》《雪莲》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六十余万字。出版小说集《雪魂》,散文集《吐蕃赞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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