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梦薇
2022年2月5日,一大早醒来,苏翊鸣在房间里打开电视。昨晚参加开幕式的快乐还有余温,电视上已在直播女子单板滑雪坡面障碍技巧预赛。他想:明天同一时间我就要站在同一位置往下滑了,4年就为了明天这一下,如果我滑不好,可能一切梦想都结束了。
接着他看到了很多人失误,又开始想:我失误了怎么办。压力从电视那头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一直到午饭时间,他什么都吃不下去。这是苏翊鸣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走回房间,躺下来,开始思考。“我就想,我这样肯定不行啊,因为在这种压力下,我的思维是特别紧绷的,但滑雪是需要变通的。那就赶紧找办法破解,”一个多月后,苏翊鸣回忆道,“我给自己找了一个答案,我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在乐观积极的状态下可能会完成得更好。如果思维继续直直地去往一个方向,不但不会好,还会影响自己的发挥。4年一届当然重要,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为什么不把终于等来的比赛用最开心的方式去享受呢?”
这就是北京冬奥会期间,苏翊鸣完成思维变化的那个上午。全程他一个人待着,没有和任何人交流。“别人再怎么说,我自己不这么想,我就不会这么做。我必须得成功地让自己这么认为,而且我一旦这么想了,我一定可以做到,一定是这样的。”苏翊鸣语气坚定,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成熟。
从那之后,他真的做到了。当天下午的训练,第二天预赛,之后的决赛,以及一周后的大跳台项目,“我都没有任何压力,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完成动作,这就是全部我要做的。没有什么站不站,也没有‘会不会怎么样’,从来没有过”。
苏翊鸣
某种程度上,这是他的武器——“想明白了就能做到”。
顶级运动员练到最后拼的是脑子,最高境界是自己能当自己的教练。
全力备战北京冬奥会的这3年多时间里,因为新冠肺炎疫情影响,苏翊鸣有一年半的时间独自训练,这对他而言是“天翻地覆的改变”。在那之前,他已师从日本冠军教练佐藤康弘。佐藤康弘技术细腻,他能一眼从繁复的运动轨迹中找到某个需要调整的点,把一个动作拆解成头的角度、肩的角度、手的角度,精准到位。在拿到奥运冠军后,苏翊鸣反复讲,没有佐藤教练就不会有今天的他。
教练不在身边的那段时间,向上爬坡的苏翊鸣迷茫而沮丧。当佐藤在旁,他会有尝试新动作的安全感。佐藤会告诉他雪况、风向、风速,会实时反馈每一个细节。他们就像两个齿轮紧紧咬合,并不断逼近目标。但在那之后,他只能通过视频获得远程指导,剩下的一切都需要他自主判断,独立思考。
在这种不安之下,苏翊鸣又开始调动他的“武器”。“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如果我不去尝试(新动作),我马上就会被所有人超过,我会被阶段性地淘汰掉,我没办法再去触碰最高水平的竞技了。”想明白了,苏翊鸣制订了详细的训练计划,他每天第一个上山,最后一个下山,一直练到缆车停了,雪道关闭,再坐着雪地摩托上去,他的自信一点一点在积蓄。
2021年6月,当苏翊鸣和佐藤康弘再次相见时,他觉得“我们彼此都达到了最好的状态”。苏翊鸣拥有了充分的自我认知和强烈的自信心,佐藤的每一句指导他都能完全吸收,迅速执行。
“从那时一直到2022年2月,这大半年完全是一个持续上升的状态。我说的不只是技术上,而是我们彼此的心理上。这种看不见的东西,气场也好,默契也好,沟通的桥梁也好,一直是越来越好。”他和佐藤在国外漂泊数月,先是拿到第一个世界杯冠军,然后取得更多积分,赢得北京冬奥会参赛资格。
男子单板大跳台决赛是本届冬奥会最“卷”的一场比赛,几乎每个人都在尝试1800,每个人都有夺冠的实力和可能性,足以计入单板滑雪的历史。在电视机前观战的苏翊鸣的姥爷,在比赛开始前连吃了两颗降压药,“心跳得和大跳台一样高”。
但镜头捕捉到的苏翊鸣是松弛的。他戴着耳机(其实并没有听音乐),看不出来有紧张的神色。几天前,他刚刚获得了一枚银牌,裁判的打分引起巨大争议,社交网络民意沸腾。他和佐藤教练发表了一封公开信,文中写道:“这是比赛的一部分,我尊重裁判的决定。”
“想明白了就能做到,”苏翊鸣再次用了一样的逻辑,“银牌的争议,大跳台的期待,所有的舆论,那段时间我都能看到,一桌人吃饭,都在说,我这边听,那边就出。当我告诉自己不在乎,我就会做到。那我随便看,谁给我看都行。”
苏翊鸣说,当他极度专注的时候,如入无人之境,连记忆都被覆盖掉了。除了最早的那个上午,所有芜杂的念头,全部是在比赛结束之后才进入他的脑海的。
苏翊鸣出生在一个典型的小康家庭。爸爸和妈妈在雪场上恋爱,有了苏翊鸣后,就双板改单板,一家人一起滑,这项活动保留至今。小时候他说:“我的小名叫小鸣,我的艺名叫翊鸣。”妈妈觉得这孩子聪明。他们一家三口毫不避讳亲昵的表达,拥抱和亲吻都很自然,平等和尊重贯穿在各种生活细节之中。很小的时候,苏翊鸣就留起了长发,他不仅得到了支持,爸爸还模仿他留了一段时间。
“我跟他说过,每天上学8个小时,妈妈知道你很辛苦,一坐坐一天。但要是其他人学8小时能拿90分,你只能拿80分,那我宁愿你就学6个小时,剩下2个小时去玩。”苏翊鸣的妈妈李蕾说。她也遵守约定,从来没让苏翊鸣上过任何补习班。她理解如今焦虑的家长,但同时她想,“人生那么长,每一步都可以是起跑线啊”。
苏翊鸣是幸运的,所有人都在为他创造条件。从小学二年级起,每周三他都请假去滑雪,一直到六年级,“后来和班主任也有默契了,都不用打招呼”。6岁那年,他在雪场被人压断了大腿,妈妈见到他说:“宝宝我们不能放弃。”“我当时的想法是,如果现在放弃了,那他将来做别的事情也会半途而废。我觉得学习态度是最重要的。”从那之后,苏翊鸣滑雪还得瞒着家里的老人。
冬奥会预赛时,苏翊鸣有一跳没站住,李蕾那天收到了很多微信消息。她给所有人统一回复,孩子啥事没有,手扶了一下雪而已。“我特别相信他。我觉得我对他的信任会给他一种无形的力量,就是爱的力量。不管他拿了什么样的成绩,只要他在享受这个过程就可以了。”
“我觉得我都是在追求我的爱好,我只不过比原来投入了更多的精力。”苏翊鸣说。
时至今日,苏翊鸣仍然没有把自己完全定位成一个专业运动员,他不会去计算自己的运动周期还剩多少,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想尝试,比如音乐和电影。“我是因为热爱才滑雪的,我热爱的其他事情一样也可以做好。”苏翊鸣说,“没有不可能,单板滑雪带给我最重要的东西是自由。”
(风 标摘自《智族GQ》2022年第4期,本刊节选,原文编辑:李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