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华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一场大水过后,村子里到处漂浮着柴草和牲畜的尸体,幸存下来的人都挤在村头唯一的高地上,等待着救援。很快,直升机投下救命的大饼和馒头,他们得救了!
洪水退去后,那些带着爱与温暖的救援物资从四面八方涌来。
那一次,他领到了一袋米、一包衣物、一双鞋子。鞋子是普普通通的千层底布鞋,衣服是旧衣,但他仍满怀感激。在那场洪水中,他失去了数位亲人,妻子、儿子、哥哥、嫂子……昔日的欢乐大家庭,只剩下他和3个年幼的侄子。
那张小小的字条,就放在那双旧布鞋里,纸条上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江河厂,然后就是恩人的名字。当时,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把那张纸条小心地收了起来。灾后的千疮百孔,需要时间慢慢抚平,他只能先把恩人深深地记在心里。
没有挨过饿的人,不知道粮食的珍贵,没有经历过寒冷的人,不知道片衣之暖。那包旧衣物的意义,只有他们自己懂得:旧布鞋刚好合他的脚,他穿着那双鞋子上山下河、种田修路,撑起一个家;几件旧衣给侄子们穿,虽不合身,但至少不用受冻。
最难的时候,4个人揣着2元钱过年。那时,3个侄子都在读书,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坚持不住时,他会偷偷把那张纸条找出来看一下,心里就又重新鼓起了劲头。那么大的一场水,都没有冲垮他的意志,那么难的时候,不还有人在惦记着他们吗!
他又当爹又当妈,把侄子们当成自己的儿子,培育他们长大,直至娶妻生子。家里终于再也不愁吃穿了,他忽然又想起那张温暖的纸条,想起当年若没有恩人的帮助,他们这一家老小也许早就不在人间。他翻箱倒柜地找,却没有找到。他想起几年前家里的一场大火,可能把那张纸条烧为灰烬了。他记不起恩人的名字,只记得有个“江河厂”。他便找来地图,用放大镜仔细地找,先找“江河”字样的市名、县名,再找带“江河”字样的厂名。家人们并不知道,那个时候,有一个愿望已在他的心里升起。
第二天,他给侄子们留下一句话就出门了:“我去找咱们当年的恩人,不用找我。”
数天后,他终于在一个偏远的小县城找到了“江河厂”,那是一个有几千人的大厂,他下定决心要在这里仔细打听恩人的下落。但此“江河厂”到底是不是纸条上写的“江河厂”,谁也不知道。
那一年,他61岁。
他在小城里住了下来,挨家挨户地打听,却毫无进展。眼见身上带的钱越来越少,他心里开始着急起来。一天,他蹲在街头看见一位补鞋的老人,年纪和他差不多,生意还蛮好的。他灵机一动,何不边修鞋边打听!
他用剩余的钱买来一套设备,从此干起了修鞋的营生。他把修鞋的摊子摆在离“江河厂”不远的街道上,街的对面就是江河中学。工人、孩子都会经过他的鞋摊。男工女工的皮鞋磨坏了跟、磨花了皮,调皮学生的运动鞋开帮、开线,都会来找他修。虽然生意红火,但他并没有打算长期干下去,找到恩人,了却心愿,他就回老家去。侄子们已经打电话催他好几次了。
但他却因一个孩子的出现改变了计划。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铺开摊子,刚铺好就迎来第一位客人,那是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男孩从书包里拿出一双鞋。看到鞋。他惊了一下:修了这么多鞋子,还没见过这样破的,后跟几乎要磨穿,整个鞋帮都快掉下来了!鞋子实在是不能再修了。他眼圈一热,开始和男孩聊起来,从男孩的话中,他知道了男孩就在江河中学读书,家里很穷,但成績很不错。
看着男孩那张并没有因贫穷而失去自信的脸,他忽然想,一直找不到的恩人,他的孩子会不会就在这样一群孩子中间呢?那天,他把男孩的旧鞋换成一双厚厚的胶皮底,没收钱,还让男孩到他的小屋来吃饭,免费提供。
也是从那一天起,所有来他摊上修鞋的孩子,他都不收一分钱。越来越多的贫困孩子知道了他,新学期伊始,总会有人来向他求助,面对站在他面前的一个个半大孩子,他一次也没有忍心拒绝。他免费为孩子修鞋,也免费给特别困难的孩子提供午餐。有时候,有孩子交不上学费、书费,他也会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一些资助他们。
他就这样在低矮窄小的出租屋里过着清苦的生活,其间,家乡的侄子曾来看过他数次,不止一次要求他回老家去。叶落归根,他也曾无数次在梦里念叨过自己的家乡,只是,他回乡的计划,一再被搁浅。
每年7月毕业季,都会有一批孩子来跟他告别,他们有的考上大学,有的回乡另寻出路。无论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孩子们都把他深深地记在心里。9月一开学,他的修鞋铺就又热闹起来,他为这些孩子留了下来——爷爷就再干几年,等你们这帮孩子毕业,爷爷就回老家。
一年又一年,20年匆匆过去。那个曾经陌生的小城,已成他的第二故乡。他也由当初的花甲走向耄耋。
“唉,本来想今年回老家养老的,看来又不行了,我得看着这帮孩子高中毕业才能回。”9月开学季,我在老人的小修鞋屋里见到他,老人眯着眼睛,慈爱地望着旁边几个正在低头吃饭的孩子。他身后的墙上,挂着满墙的奖状、照片,那些奖状是这些年来在他这里免费修鞋、免费吃午餐的孩子们的,他们中有一些已参加工作,有一些去了大学深造。
“每天看着这些照片和奖状,就觉得自己还没老,还对这个世界有点用。你看这个,叫海涛,现在可了不得了,在北京读大学……这个现在已经当警察了……”老人站起来给我介绍,满脸的自豪与幸福。
看着简陋的修鞋摊,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您帮助过那么多的孩子,他们现在有些已经有了不错的工作与收入,有没有想过回报您,比如给些物质上的帮助?”
老人的声音很平和:“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这么多年从我这里走出去的孩子没有一个白眼狼,他们有一些要接我去享福,有一些要给我寄钱、寄物,都被我拒绝了。我现在还能劳动,等我不能动时,我就回老家去。我只要他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把他们工作生活中的好消息分享给我,有能力的时候再去帮帮别人。”
“大爷,那您找到当年的恩人了吗?”这个问题,其实早已有了答案。
“没有,唉,这不太重要了。我常想,这么多年,一个又一个来我的鞋摊修鞋的孩子,总会有一个是我当年的恩人之后吧?我好好修鞋,好好照顾这些孩子,总能让恩人感受到我的心思吧?”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