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学富
贺敬之和柯岩,是中外文坛上罕见的双星辉映的文化伉俪,二人都是人民作家、诗人、戏剧家、文艺理论家,中国社会主义文艺的领军人和卓越组织者,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是20世纪中后叶至21世纪初中国先进文化的杰出代表。60年里,两人相识相恋,结为革命伴侣,相濡以沫,珠联璧合,无论是在文学创作上,还是生活中,都堪称两座凌霄云顶的奇峰。
贺敬之与柯岩
1950年,中国青年艺术剧院为培训青年编剧、导演和演员,开办了培训大课,邀请在北京的文化名人授课。有一次剧院准备邀请时任中央戏剧学院创作室副主任的贺敬之讲授歌剧《白毛女》的创作过程,便安排课代表柯岩去面请。当柯岩来到贺敬之的办公室,第一次见到这位《白毛女》的主要执笔人时,不由大吃一惊,“您就是贺敬之?”柯岩怎么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贺敬之竟然是一位20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贺敬之看到柯岩也一脸茫然,说道:“我就是贺敬之,怎么啦?”柯岩忙解释说:“您的作品我读过,我一直以为您是一个老头呢!”此时的贺敬之刚刚25岁,英俊儒雅,却已凭借一部《白毛女》享誉中国文坛了。而此时的柯岩是扎着两条长长的、乌黑发亮的辫子,穿着蓝色列宁装,英姿飒爽的小姑娘,当时她刚满20岁。柯岩第一次见到贺敬之就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没有大作家的派头,也没有老革命满口的方言,讲一口普通话,又不乏文人的幽默感,充满着年轻人的青春活力。贺敬之第一次见到柯岩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认为这个小姑娘不仅青春靓丽,而且为人直率。
贺敬之讲完课之后,剧院领导把学员不署名的剧本交给贺敬之审阅点评。当时柯岩以抗美援朝为背景写了一个剧本《争取早团圆》,内容是把后方的工作做好,解除前方战士的后顾之忧,战士们就能奋勇作战,早日取得胜利,早日回家团圆。可是这个剧本在院里引起了争议,有人认为感情不健康,格调不高。贺敬之看完学员的作品后,认为这个剧本比较好,有完整的故事,而且有诗意,能看出作者的才能和潜力。他问剧院领导:“这位作者还写有其他作品吗?拿来我看看。”当贺敬之得知是柯岩所写时,对柯岩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贺敬之经常从位于东棉花胡同的中央戏剧学院到东单办事寄信,每次都要到青年艺术剧院来,这样一来二去贺敬之和柯岩的交往就多了起来,两人在一起谈文学、谈创作、谈生活,互相仰慕、互相欣赏,渐渐坠入了爱河。
1951年初,中共中央宣传部组织作家访问团到抗美援朝前线体验生活,贺敬之积极报名,但由于身体原因没有成行,改去河北省大名县农村体验生活。贺敬之到大名县不到两天就大吐血,昏迷不醒,经诊断为肺结核,被急救车送到北京红十字医院住院治疗。有一天,一位漂亮的姑娘走进了贺敬之的病房,贺敬之一看竟然是柯岩!其实贺敬之盼着柯岩来看他,可他故意问:“你怎么来了,你不怕传染吗?”柯岩回答说:“这有什么可怕的,听说你生病住院了,就立即赶过来看看你,你可不能病倒啊。”一番话令贺敬之十分感动,可能是因为柯岩的到来,贺敬之的病竟然很快好转了。
1952年,柯岩参加话剧《四十年的愿望》的演出,在剧中饰演秘书的角色。为演好这出话剧,1952年底,柯岩到太原钢铁厂体验生活,临出发时,贺敬之托柯岩在那边给他买一本词典。柯岩听了很纳闷,北京什么样的词典没有,为什么非得到太原去买呢?在那个年代,借书还书是男女交往的一个借口,聪明的柯岩转念一想便猜出了贺敬之的真实用意,干脆给他买了一部《辞源》带了回来。令柯岩感到温暖的是在山西太原钢铁厂体验生活期间,贺敬之竟不远千里前来探望,还给柯岩拍了一张经典的照片。
贺敬之曾回忆起当年的恋爱经历:“当初,我们相互信任,也互相赞赏,她很聪明,很活泼、明快,有20世纪5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刚成立时的女性那种蓬勃向上的精神,那种新的风貌。”“她性格中有种百折不挠的、进取的、开拓的精神。”“我是从延安来的贫农的孩子,她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女儿,但在20世纪50年代我们相遇的时候,我们的社会理想是一致的,就是要搞社会主义革命事业。在这个前提下,加上我们都是搞文艺的,兴趣爱好一样,彼此就有了共同的语言。”
1953年,贺敬之、柯岩这对志同道合的诗友走入了热恋,向大家公开了恋人关系。9月中旬,贺敬之到柯岩宿舍看望她,大家起哄道:“你们俩别再互相考验了,赶快结婚嘛!”柯岩羞涩地说:“我们还没有向组织申请报告呢。”大伙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替你报告完了,组织上同意了,赶快办吧。”于是两人当晚到店铺买了两块红布被面,第二天领了结婚证,第三天就搬到了“洞房”——位于龙须沟旁一间很小的房子。艾青、吴雪、赵寻、陈白尘、刘炽等文艺界名人都来到这个小房间贺喜,戏剧家陈白尘还当了证婚人。婚礼之后,几个朋友和家人到一家小饭馆吃了个便饭,就算是婚宴了。
戏剧家陈白尘(中坐者)与贺敬之等合影
结婚不到一个星期,柯岩就随访问团去了抗美援朝前线慰问。新婚离别,贺敬之很想念柯岩,于是鸿雁传书成了这对新婚夫妻倾诉感情的惟一方式。1953年10月12日,柯岩给贺敬之寄来了第一封信,信上除了想念的一些话语外,还有一首写志愿军的诗歌,贺敬之把这首诗歌转给了《中国青年报》,很快就发表了。同年12月22日,也就是柯岩从朝鲜回国的前夕,贺敬之又收到柯岩从朝鲜发来的信,五页纸写得密密麻麻,其中四页是两首诗的初稿和修改稿,诗稿之外还有对贺敬之深切的思念和关心,她向丈夫分享了自己得到的锻炼和取得的进步,写道:“亲爱的,愈深化认识自己的缺点,愈懂得我与共产党员的水平距离远,我愈有信心争取。我急于入党、但我经得起党长期的严格考验。”
前几年,笔者见到诗人李季的儿子李江树,他讲了一个故事:1979年,戏剧家陈白尘曾受邀到贺敬之家小聚,陈白尘开玩笑地说:“当年我给你们一对新人当证婚人,你们还没请我喝喜酒呢?”贺敬之连忙说:“这不就是补喜酒的吗。”当时正是文艺战线拨乱反正的时期,几个人很高兴,开怀畅饮。酒后,喜欢拍照的李江树提议给他们照一张合影,于是陈白尘居中,贺敬之、柯岩和一双儿女分坐在两旁,拍了一张很有纪念意义的照片。
1955年10月的一天深夜,贺敬之还伏在书桌上构思,房间里烟雾缭绕,他不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页纸来回转圈,转完之后又坐在桌前,反反复复。原来贺敬之面临一道难题,这一年《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指出儿童读物奇缺,要在作家中提倡为少年儿童写作的风气。《人民文学》向贺敬之约稿写几首儿童诗歌。贺敬之应约“开夜车”创作,可是一夜无眠,也没有完成任务。清晨,柯岩起床后,看他还伏在桌前苦思冥想,柯岩凑上去一看,纸上只有六七行字,另有四行是抹掉的痕迹。柯岩问:“什么事这么难?”“没想到给儿童写点东西这么难!”贺敬之一声叹息。柯岩说:“这有什么难的,你去睡,我来试试。”
贺敬之确实累了,竟然睡了八九个小时才醒。起床后,他来到桌前,看到书桌上一大摞稿纸,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不以为然地向柯岩说:“你一写就这么一大堆,能行吗?”“行不行自己看吧。”柯岩回敬道。贺敬之坐到桌前一看,吃了一惊,竟然写了九首,平均一个小时写一首,速度够快的。“小板凳,摆一排,小朋友们坐上来,这是火车跑得快,我当司机把车开……”贺敬之一首首仔细地阅读着,看完后兴奋地拍案而起,转向柯岩,惊叹道:“写了九首,还可以嘛!你什么时候积累的这些生活?”
贺敬之与柯岩在一起
柯岩看着惊诧不已的贺敬之,反问道:“还行吗?”贺敬之忙说道:“太行了,还真可以。”贺敬之的一句 “还真可以”,让柯岩欣慰了许多,这是柯岩儿童诗的处女作,让行家评了个不低的分数。贺敬之挑选了其中六首寄给《人民文学》,并附上一封信:“这是一个青年作者写的几首诗给我看了,我对儿童文学没有把握,你们是有经验的,请你们审定是否能用?”其中的《小弟和小猫》《我的小竹竿》《坐火车》三首,在《人民文学》1955年12月号上以《儿童诗三首》为题隆重推出,在读者中引起热烈反响,这是柯岩始料未及的,也是第一个读者贺敬之没有想到的。一天间泉涌般冒出的诗句,创造了新诗史上儿童诗创作的一个奇迹!从此,柯岩一发不可收拾,最终成为中国著名的儿童作家。
1963年,贺敬之熔议论与抒情于一炉的长诗《雷锋之歌》轰动文坛,现在读起来仍感到气势磅礴、荡气回肠,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首诗是贺敬之、柯岩珠联璧合,用泪水写成的。
1962年8月15日,雷锋不幸因公殉职,年仅22岁。1963年2月7日,《人民日报》以整版篇幅报道了雷锋的事迹。正在北京医院看病的王震将军找来贺敬之、柯岩和郭小川,要他们写雷锋,宣传好雷锋精神。可是贺敬之和郭小川在单位一直脱不开身去辽宁抚顺深入生活,有“侠女”之称的柯岩便背起行囊只身“闯关东”。她冒着风雪严寒,下连队、入军营、进宿舍、到伙房,采访雷锋的战友和领导,走访驻地群众。3月初,柯岩回京后顾不上休息,就急切地把贺敬之叫到身边,讲述雷锋的事迹,她讲着讲着,泪水奔涌而出。她一边流泪一边讲,贺敬之听着听着也是热泪盈眶,一边流泪一边听。这个情景被贺敬之的母亲见到了,老人以为两口子在吵架,赶紧走过来要劝解。经儿媳一解释,这位来自山东农村、朴素善良的老太太也不由得大哭起来,哽咽着说:“这么好的人怎么能死呢?他应该活着,让我这个老太婆去替他死吧。”被雷锋精神感染的柯岩再也坐不住了,一气呵成,写下了长诗《雷锋》,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之后,又写了《我对雷锋叔叔说》《向雷锋叔叔致敬》等儿童诗。
柯岩见贺敬之迟迟没有动笔,沉不住气地问他:“雷锋的事迹你也听了,也感动流泪了,赶快写吧。”贺敬之说:“要写,就要写出新意来,这很难,不知有没有把握?”“你这个人,要有信心嘛!我看你肯定能写好,你就写嘛!”柯岩一边鼓励他,一边把所有的材料抖在贺敬之的桌子上。贺敬之得到了柯岩的鼓励后,伏案疾书,写了几段后,感觉没有把握,就念给柯岩听。柯岩听了以后说:“太好了,比我写的那几首都好,而且不是好一点半点,是好很多!”柯岩的话,使贺敬之受到极大的鼓舞。贺敬之被雷锋的事迹所感染,文思泉涌,夜不能寐,一鼓作气写下去。每当贺敬之写出几段后,都要念给柯岩听,柯岩成了他的第一位读者,听完后,马上会鼓励他:“好,就这样写下去。”
贺敬之的《雷锋之歌》发表在1963年4月11日的《中国青年报》上。5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在那个学习英雄、歌唱英雄的时代,《雷锋之歌》迅速在神州大地流传开来,风靡全国。
贺敬之和柯岩,一个是北方人,一个是南方人,生活习惯和性格都有差异,贺敬之为人随和,很宽厚,而柯岩则刚直不阿,快人快语。但是两人志趣相投,成为彼此互补的终身伴侣、文坛的一对神仙眷侣,可谓是珠联璧合。柯岩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们俩最一致的地方,就是写作不是敲门砖,其本身就是我们的最爱,一写起东西来忘了一切。至于说到爱情,我认为最巩固的爱情就是以共同的理想和信念为前提,以友谊为基础的。那么在碰到各种挫折或者别人说得一无是处的时侯,你也会有一个基本的信任,而且在不断加深理解的过程当中进一步加深信任。
2009年7月,柯岩八十寿辰之际,《柯岩文集》出版,对柯岩来说这是生日中的珍贵礼物,然而在柯岩看来更重要的礼物是贺敬之手书的新古体诗一首《贺小柯八十华诞》,这首诗尽管没有发表在报刊上,可永远刊登在柯岩的心中:“柯生岩石上,情燃风雨中。赤诚德才女,何幸谐同行。赴难共肝胆,文筑独秀峰。巍巍八十寿,夕返朝霞红。终生植我心,不老美人松!”
2011年12月11日,柯岩走完了她倔强、坚毅的一生。诗人石祥在《柯岩是一团火》中说:“她是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或许生命之火已然消逝,而精神之火永远不熄。”
贺敬之黯然地说:“我们吃饭时面对面,工作时背对背,现在,空了。”相互依偎六十载的伴侣突然离世,可以想见贺敬之心中无限的孤独与寂寞,他默默地擦拭着柯岩的照片,默默地整理着柯岩的遗物,悲痛之中,贺老用心和泪写下了诗《写在小柯灵前》:“小柯,你在哪里?谁说你已离我而去?不,你我的同一个生命永在!永在这里——在战士队列,在祖国大地,在昨天、今天和明天,永远前进的足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