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兴无
新中国的开国将领中有10位独臂将军,其中两位将军是由白求恩亲自做手术截肢的,他们是彭清云(1918-1995,江西永新人)和左齐(1911-1998,江西永新人)。1938年10月下旬,八路军一二〇师三五九旅在山西雁北地区协同晋察冀军区部队作战,旅长王震请求军区派医疗队支援。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即安排由白求恩牵头,组成西征医疗队驰援。在雁北地区开展战地救护的过程中,白求恩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先后为彭清云、左齐做了截肢手术。
1938年5月下旬,三五九旅奉命开赴山西雁北的广灵、灵丘等地,配合晋察冀八路军开展游击战争,开辟抗日根据地。根据敌情分析,旅长王震决定以游击战对日军进行袭扰、伏击,破坏其交通运输线,断其“血脉”,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积小胜为大胜。10月25日,三五九旅获悉,在蔚(县)灵(丘)公路上,白天常有成队的日军汽车经过。王震即令三五九旅七一九团秘密进至广灵县邵家庄伏击日军。
10月27日傍晚,团长贺庆积率七一九团经过12个小时的隐蔽行军,于28日拂晓抵达邵家庄,迅速进入公路两侧山上的伏击阵地,并在公路上埋设了“自发雷”和“拉线雷”。上午10时许,13辆日军汽车从灵丘向南驰来,钻进了“口袋阵”。一声巨响,日军第一辆汽车应声被炸翻。紧接着“自发雷”和“拉线雷”相继被引爆。日军汽车有的被炸翻,有的着火,有的企图掉头逃跑,又被后面汽车拦腰顶撞,在公路上乱作一团。
贺庆积命令一营担任主攻,教导员彭清云和营长常修芮带领全营指战员向谷底的日军冲杀过去。日军负隅顽抗,占领有利地形,用一挺重机枪封锁住一营的进攻路线。彭清云带着突击组从侧后猛袭这个火力点,夺取重机枪后,马上调转枪口向日军猛烈扫射,把日军抵抗势头压制下去。
此时,一营已经离日军阵地很近,彭清云清楚地看见一个胸前挂着望远镜的日军军官挥着战刀指挥士兵抵抗。彭清云是有名的神枪手,他从班长张有仁手里拿过“三八大盖”,一声枪响过后,日军军官应声倒下,日军大乱。事后从情报得知,被击中的军官是日军北线指挥官独立混成第二旅团旅团长常冈宽治中将。他身负重伤后虽侥幸逃脱,但其望远镜作为八路军的战利品,成为王震的随身之物,后陈列于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
这时,日軍增援部队从北面的张家湾向邵家庄扑过来。彭清云奉命带人断后,掩护主力部队撤退。在战斗中,彭清云右臂肘关节被日军射出的子弹击穿,血流不止。他简单包扎后,坚持指挥部队阻击日军,直到主力部队安全转移。此战毙、伤日军300余人,摧毁汽车10余辆,缴获大批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
战斗结束后,彭清云被送到三五九旅设在灵丘县下石矾村的第二休养所养伤。所谓休养所实际上是个后方医院,但是条件很差,设备简陋,缺医少药。彭清云负伤后只做了简单包扎,连药也没有上。休养所所长李朝选赶紧用盐水纱布给他清洗伤口,擦上“二百二”(红汞),然后用纱布包扎上。至于是否伤到骨头,伤口里的情况怎样,根本无法检查。
经过一段时间休养,彭清云的伤口开始愈合,大家都以为没事了,实际上伤口已经严重溃烂,很快整个右臂肿得发亮,疼痛难忍。李朝选想方设法治疗,但未能阻止伤势的恶化,伤口处不断往外涌出殷红的鲜血。他用止血棉压住伤口,再用止血橡皮筋勒紧胳膊,血虽然止住了,但由于血脉不通,彭清云整个右臂肿得像个紫茄子,剧痛使他陷入一阵阵昏迷之中。李朝选感到伤情严重,可能很快会引起并发症而危及生命。
当时三五九旅卫生部也驻扎在下石矾村,李朝选急忙向旅卫生部部长兼政委潘世征报告。潘世征是三五九旅的医学“权威”,查看了彭清云的情况后也束手无策,遂立即向王震请示。王震听后立即向正在前线的白求恩同志求援。
白求恩是11月6日率西征医疗队奔赴广灵、灵丘前线的。抵达灵丘下关后,白求恩先到河浙村、曲回寺三五九旅两个医疗所为200余名伤员进行了检查治疗,奔赴前线进行战地救护。11月16日,接到王震的口信后,白求恩马上带着医疗队,冒着漫天大雪赶往下石矾村休养所。
为了抢时间,李朝选在当天一大早就组织人员用担架抬着彭清云迎接白求恩。大约走了两三里路,彭清云又昏迷过去,李朝选只好把他放在一棵大树下抢救。正在这时,白求恩的马队沿着山间小路飞奔过来。李朝选连忙招手,白求恩翻身下马,满头满脸挂着雪花,指着担架上的人问:“彭?枪击日军将军的彭?”李朝选连连点头。白求恩边听李朝选介绍情况边查看彭清云的伤情,他打着手势说:“火速把人抬回去,必须马上做手术!”
回到村里,白求恩仔细检查了彭清云的伤势后,制定了手术方案,白求恩亲自主刀,由潘世征当助手,李朝选负责麻醉、止血等工作。白求恩一点一点地剥开他胳膊关节处腐烂的肌肉,找到损伤的血管头进行缝合,刚缝合好血管头又断了,白求恩又找了三次,进行了三次缝合,但三次血管头都断了,这表明血管头已经坏死,白求恩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上露出歉疚和难过的神情,摊开双手缓缓地说了一段话,随他而来的董越千翻译:“为了挽救彭的生命,只能截肢了。”
彭清云的截肢手术做得很艰难。因为没有手术锯,李朝选只得找来一把从日军手中缴获的工兵锯。白求恩接过工兵锯端详了一阵,只得递给护士严格消毒后使用。手术中,白求恩想尽量把胳膊的位置截得低一些,截开后发现肌肉组织已严重坏死,截除部位只得上移。移到什么部位合适,只能从表面的腐烂情况判断,这样又截了两次,发现里面的肌肉组织都腐烂了,第四次截除部位定位在腋窝处。当时气温很低,但护士看到白求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在白求恩的不懈努力下,第四次截肢后手术终于取得成功。
由于手术过程中彭清云失血过多,必须马上输血。在场的人都争着献血,白求恩说:“来不及验血了。我是O型血,万能输血者,赶紧抽吧!”看到大家依然反对,白求恩坚定地说:“同志,知道吗?彭的胳膊是击中日本将军的胳膊,他能为消灭法西斯流血,我献一点血算什么!别多说,抢救彭要紧!”说着,他挽起袖子,大家知道无法改变他的决定,只好把针管插进他的血管。白求恩的鲜血徐徐流进了彭清云的血管里,两个来自不同民族和国家的反法西斯战士的鲜血融合在了一起。整个手术从上午10时开始到下午4时结束,终于成功挽救了彭清云的生命。DFF5C233-4EFE-4C5D-8232-9139762F942A
手术后,大家又陪同白求恩在彭清云身边守了整整一夜,白求恩见他的伤口没有异常,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没合眼的白求恩拿起听诊器给彭清云做了一次细致的检查后,站起来高兴地说:“很好!”他反复叮嘱护理人员,这一周是关键,7—8天后才能脱离危险。
彭清云手术后,一连4天处于昏迷半昏迷状态,第5天才完全苏醒过来。当他得知白求恩为他进行截肢手术并为他献血的情况后,热泪夺眶而出:“是白求恩大夫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由于伤口巨痛,彭清云咬唇强忍,以至于嘴唇都被咬破,白求恩及时给彭清云打了镇痛剂。那时旅卫生部只有8支镇痛剂,打到第4支时,疼痛稍稍缓解的彭清云摇头拒绝再用镇痛剂,他知道这种药奇缺,要将其留给更需要的伤员。
彭清云的伤势稍好转一些后,就向旅长王震请求回前线继续战斗。王震看了看彭清云空荡荡的右袖筒说:“清云,你现在已失去右臂,暂时不要到战斗部队去,等生活适应后再说。”“怎么,不要我上前线打敌人啦?”彭清云激动地打断王震的话。王震说:“没有谁不让你打敌人。只是先让你到旅教导营当政委,先不打仗,完全养好伤再说。”此后不久,彭清云精神抖擞地回到战斗部队。
1955年,彭清云被授予少将军衔,曾任总参通信部政委。1988年11月,在白求恩为彭清云做截肢手术50周年之际,彭清云特意写下一首诗,以表达对白求恩的深切怀念:“血脉勃勃五十载,长忆英雄白求恩。逝者已矣生者老,满江春水满江红。”
在下石矾村,白求恩为彭清云做完手术后,又对在休养所养伤的伤员逐一进行检查治疗。这时,王震风尘仆仆从前线赶到下石矾村,对白求恩表示,刚刚打了一个胜仗,有很多伤员需要治疗。王震说的这些伤员中就有七一七团参谋长左齐,他在戰斗中负了重伤,王震还向白求恩介绍了左齐在刚刚结束的明铺伏击战中的英勇表现。
1938年11月17日,王震命令三五九旅七一七团伏击由蔚县前往涞源的日军田原运输大队。团长刘转连、政委晏福生率领主力部队从涞源进入蔚县,在飞狐峪腹地的明铺村设伏。团长刘转连指挥一连在明铺村阻敌,参谋长左齐在西侧峰顶指挥对敌军的攻击,政委晏福生负责指挥预备队,副团长周俭廉指挥三营阻敌南线涞源、北线蔚县的日军增援。
上午9时,日军35辆运输车进入伏击圈,最前面的汽车压响了公路上的地雷。趁日军混乱之际,左齐一声令下:“狠狠地打!”瞬间,所有武器猛烈开火。但日军训练有素,很快稳住了阵脚,开始疯狂反扑。
激战正酣,七一七团的一挺重机枪突然卡壳,机枪手一时无法排除故障。日军乘机端着枪猛扑上来。左齐正在指挥部队反击,发现重机枪不响了,性急的他连忙跳进机枪掩体,亲自排除故障。就在他排除机枪故障后伸直腰的瞬间,日军连续两发子弹同时击中了他的右臂,左齐当即摔倒在阵地上。原来,日军一直在寻找八路军的指挥员。日军指挥官三宅用望远镜锁定了左齐,立即指挥一等兵大森和另一名日军士兵同时对左齐射击。左齐右胳膊中弹,顿时血流如注,担架队要抬他下去,他不顾伤势,重新组织火力压制住敌人,但因失血过多,昏倒在阵地上,鲜血浸透了他的棉衣。卫生员迅速给他绑扎止血带,向后方转移。
七一七团此战共毙、伤日军200余人,击毁军车35辆,还俘虏了日军翻译官田秀谷和1名日军士兵,运输大队长田原在绝望中切腹自杀。
躺在担架上的左齐得知战斗胜利的消息,灰白的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当晚,担架队抬着左齐向后方转移,途中一度迷失了方向,耽搁了时间,直到11月19日,左齐才被抬至下石矾村。
白求恩检查了左齐的伤势,发现他右臂连中两弹,已被打断,因止血带捆得太久,整个右臂发黑坏死,生命垂危。白求恩转身冲着护送人员大发脾气,说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正确的方法应该是每隔一段时间放松一次止血带,以保证肢体正常供血。那时的八路军卫生员普遍都没有经过专业培训,会缠绷带就上了战场,不懂得需要不断放松止血带保持肢体供血的道理。
翻译董越千悲痛地把白求恩的意见说给大家:“整个右臂已经坏死,必须马上做截肢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左齐听后强烈请求保住右臂,终身残疾是他难以接受的。白求恩轻轻拍了左齐一下,摇摇头走了出去。旅长王震跟随白求恩出去与他商议,然后回到了屋里。董越千再次向大家解释,白大夫实在无能为力了。王震径直来到左齐跟前,给他做工作:“白大夫是为你的整个身体着想,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看到左齐眼里的泪水,王震又说:“一只臂膀照样打鬼子嘛!看你们团的政委晏福生,人家就是‘一把手,不是工作得挺出色吗?胳膊固然重要,但整个生命更重要,更是革命的无价之宝!我要是你,我心甘情愿当第二个晏福生!再说,七一九团的彭清云,几天前也锯了胳膊,也是白大夫做的手术。”
左齐理解旅长的好意,为了抗战的需要,他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做截肢手术,却忽然泪如雨下。王震赶紧俯身拥抱他,替他擦去泪水。白求恩见到此番情景,紧紧握着王震的手连连说:“谢谢,谢谢!”王震道:“你把话说反了,应该是我们说‘谢谢才对。”
白求恩成功地为左齐做了右肩关节离断手术。手术后,白求恩又对三五九旅卫生部部长潘世征提出了严肃的批评,指出医务人员对伤病员应有高度的责任感,左齐就是因为扎止血带时间过久而造成截肢,这是很不应该的。在场的医务人员都深受教育。DFF5C233-4EFE-4C5D-8232-9139762F942A
左齊苏醒后伤口剧烈疼痛。当白求恩给他换药时,他坚持不打吗啡,额头上不断滚下豆大的汗珠。白求恩握着他的左手,向他伸出了大拇指,说精神疗法也很重要,实施医药与精神并疗的医术才是治伤病的良方,保持乐观向上的精神,对伤口的愈合大有好处。
有的伤员因伤口疼痛发出了哼哼声,可左齐做了那么大的手术却从不呻吟,别人问他不痛吗?左齐说:“怎么不痛?可白大夫教了我‘精神疗法,痛你越怕它就越痛,不怕疼痛才能战胜疼痛,战胜伤残,重返前线。”左齐把“精神疗法”的心得与病友分享,一起“约法三章”:一是忍住伤痛不要哼哼,以免互相影响情绪;二是轻伤员帮助护理重伤员,互相关心,互相体贴,相互鼓励,营造团结、乐观向上的气氛;三是积极争取早日伤愈回前线多杀敌人,报仇雪恨。
左齐带头并组织伤员们一起自觉运用白求恩的“精神疗法”,取得了积极效果,白求恩很是欣慰。左齐是他这次救治的级别最高的指挥员,在治疗其他伤员的同时,他很关注左齐的伤情,把从加拿大带来仅剩的一瓶磺胺留给左齐,用于术后感染的治疗。
在养伤的日子里,左齐开始以顽强的毅力练习用左手写字。伤愈后,左齐重返战场杀敌。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曾任济南军区副政治委员。
左齐十分感谢白求恩,称白求恩给了他第二次生命。还专门请画家画了一幅白求恩肖像挂在自己家中,向这位伟大的国际共产主义战士表示永远的敬仰和感谢。
文中提及的3位独臂将军——彭清云、左齐、晏福生,在1939年秋参加三五九旅祝捷大会时,拍了一张合影照。照片上,他们3人的右袖筒空空荡荡,或系入武装带,或垂在右肋边,但都精神抖擞,器宇轩昂。
阔别40年后,1979年6月,3位老战友在北京参加全国两会时重逢。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外第40级台阶上,按照40年前拍照的站位,又一次留下了一张珍贵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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