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迁 于和风
1936年5月30日,红四方面军政治部在四川达县举行歌咏比赛。经过几轮淘汰,卫生部和供给部的女兵班旗鼓相当,不分伯仲。供给部的《八月桂花香》清脆悦耳;卫生部的《红军胜利歌》宛转悠扬;供给部的《放牛歌》诙谐滑稽;卫生部的《红军跑步歌》抑扬顿挫,双方真是棋逢对手。
供给部的“百灵鸟”指挥张文向姐妹们眨眨眼,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再唱金曲《打骑兵歌》,歌词是“敌人的骑兵不可怕,沉着勇敢来打他……”歌曲是由陆定一和李伯钊联袂作词、作曲。歌词简洁,曲调优美,加之张文的嗓音嘹亮,迎来场上掌声如潮。这场比赛最终花落供给部女兵班。
红四方面军政治部主任洪学智颁奖,张文上台领奖。颁奖时,洪学智被张文出水芙蓉的美貌折服,笑着说:“熙泽(张文原名)同志,你们的歌唱得好!”“过奖,过奖!”熙泽含羞地接过奖。手拿一串草鞋和一叠白布手帕奖品,向主任鞠躬后跑下台,挤进了人群。洪学智望着张文的背影,心中顿时萌生出不曾有过的悸动。张文眉清目秀,洪学智对她印象极好。
1932年底,因受张国焘军事冒险主义错误影响,红四方面军被迫放弃鄂豫皖革命根据地向西翻越大巴山,转战到张文的家乡四川省通江县城。街上人声鼎沸,苦海茫茫的劳苦大众纷纷参加红军闹革命。一天,张文急匆匆来到红口街苏维埃政府所在地,直奔女红军。女红军笑眯眯地问:“小妹妹,有啥事?”“我要当红军!”女红军上下打量一番,拍着她的肩膀,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她机灵地说:“我叫张熙泽。”“多大啦?”“14岁。”小姑娘怕女红军嫌她小,忙说:“我既能吃苦,又能干活!”
“为什么要参军?”这一问,问得她哇哇大哭。她出身贫寒,兄妹5人,她是老小,父亲早就双目失明,一家靠母亲小生意难以度日。11岁时,为讨生计她到地主家做了3年保姆。一次,张文背孩子摔一跤,地主婆听见哭声,跑出来,就给张文一顿“藤条汤”,且边打边骂:“小贱人,孩子有个好歹,我剥你皮、抽你筋!”张文泪水涟涟,女红军听了她带血的哭诉,满怀同情地说:“小妹妹,咱们是一根藤上的苦瓜,只有革命才有出路!不过,当红军苦啊!…‘不怕,不怕!”张文斩钉截铁地说。
1933年初,张文成为一名红军小战士。她被分配到红四方面军供给部的被服厂。当时军装、被子等全靠手工制作。张文心灵手巧,又能吃苦耐劳,很快升职为班长,还动员二哥来被服厂工作。
洪学智刚认识张文时,不知道她有一副天生“音乐家”的嗓音。一次洪学智去供给部检查工作,点名要张文唱支通江民歌。张文大大方方站在台前连唱3首,洪学智心想,这小姑娘还真能“表现”,丝毫不扭捏,蛮讨人喜欢的。
赛歌的这天深夜,洪学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张文潋滟的一颦一笑,早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际。他已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可他心里又有点犹豫,自己和她有十几岁的年龄差,人家会同意吗?何不托人试探一下?找谁呢?找供给部的谢启清政委,别看他外表冷酷,其实是个热心人。
翌日,洪学智把爱情美梦告诉谢政委,谢政委一听洪学智想请他当红娘,表示乐意效劳。
晚饭后,谢政委来到张文住处,朝屋里喊:“熙泽,饭后到我家来一下。”张文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心想,政委找我干啥呢?她忐忑地来敲谢政委家门:“报告!”“进来,熙泽!”谢政委温和地说。张文有所放松。谢政委开门见山说:“熙泽,洪学智主任你认识吧?”“咱们军队的政治部主任,大名鼎鼎的领导,谁不认识呀!”张文笑答。
“洪主任对你印象不错,让我捎话给你,问你愿不愿意认识他!”“认识他?不早就认识吗?”张文感到莫名其妙。“嗨!我是粗人,就直说了,他想跟你处对象,娶你当老婆!人家可是诚心诚意的呦,就看你是否愿意?”
张文羞得满面通红,窘迫不安,心想,我虽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人,起码说得过去。虽没想找什么白马王子,但也不至于找个麻子嫁了吧?!况且,她不缺追求者,且长得都是好看的,只是没松口而已!偏是这个其貌不扬的洪主任托人说亲,到底如何是好?张文绞尽脑汁,想说不愿意,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急中生智的张文推脱说:“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我拿不定主意,回去跟二哥商量商量,再给您回话,怎样?”“也好,不过可别拖太长时间哟,洪主任还等着回话呢!”谢政委表情严肃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老规矩,我看你晚同意还不如早同意!”
張文刚出门,谢政委又说道:“熙泽,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要到洪主任那儿说一下。”
张文急赶忙去被服厂,找二哥拿主意。她和二哥把事情和盘托出,说了不愿意嫁洪学智的想法。别看二哥识字不多,却是个明白人。他开导妹妹:“你是红军队伍的人,你的终身大事,由你自己做主,可你也要多听听组织和同志们的意见。”
“哥,我就是不愿意才找你商量嘛,他比我大,又是一脸麻子……”听了二哥的话,张文满脸不悦。过会儿,二哥说:“妹妹,听哥一句劝,脸蛋好也不能当饭吃,关键是要人品好,有担当,有责任心。我看洪主任就不错,不能让人家心凉。何况洪主任只是对你印象不错,也没有强迫你一定要嫁给他。依我看,你应该找他谈谈,他手下漂亮的、能力强的姑娘一大把,为何单单瞧上你?”
二哥的肺腑之言,让张文茅塞顿开。主任的人品好有口皆碑,洪主任不就是想跟我“认识”一下吗?什么话也不说,就让他吃闭门羹,未免有点不近人情。和洪主任谈谈,既是给谢政委面子,也是服从组织。想到这儿,她决定找洪学智当面谈谈。
来到洪学智的门口,张文徘徊一会,最终还是壮着胆子敲开他的门。一向严肃的洪主任见到张文,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热情似火。
洪学智说:“熙泽,你的歌唱得太好了,将来一定是咱红四方面军的首位歌唱家哟!”
“洪主任,过奖了!”张文羞答答地说:“我是个没文化的睁眼瞎,也许将来会给您……”她原本是来“回亲”的,可真的到眼前,怎么也说不出口。
“不对,你太谦虚了,你在唱歌比赛中夺得头魁,我就爱听你唱歌,你的歌唱得甜。”洪学智接着说:“水平嘛,谁也不是生来就有,实践中慢慢提高嘛!”
张文心里美滋滋的,但嘴上却说:“哎呀,唱歌算什么本事嘛!小时候给地主家干活,挨打还不许哭,说哭会招来晦气,我心想,穷人不是猪狗,不让哭,我就唱,不许大声唱,我就在心里哼着唱。歌曲是良药,能治愈心灵创伤。后来参加红军,就更爱唱歌。越苦越唱,越累越唱,歌一唱,苦啊,累啊,全跑了。”
“慢慢就唱出水平来了。”洪学智补充道。张文的话匣子一打开,感到浑身轻松。她又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的唱歌往事。二过草地时,坐看黑云衔猛雨,喷洒前山此独晴。忽晴忽雨,忽风忽雪,她目睹战友身陷泥沼,就此永别。加上缺粮断水,少吃少喝,宿营时没有干的落脚地方,许多女同志害了病,病重的干脆躺下,寸步不能行。
看着躺下的好姐妹,张文心如刀绞,虽也没了挪步的力量,可她为了鼓舞大家的士气,还是竭尽全力给同志们唱歌,尽管音量低,可还是唤醒躺下的姐妹,艰难地站起来,继续前行。
“记得出草地的那个下午,朱德总司令给红四方面军直属队作报告时,还点名表扬你。那时我就记住了你,张熙泽。”洪学智插话。“你敢说敢唱,挥洒自如,值得我学习!”
洪学智长叹一声:“听你在众人面前唱歌,我真的佩服,不怕你笑话,自从我成为麻子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见人往后躲,总觉得矮人三分。”
洪学智也是穷苦出身,安徽省金寨县人,很早就跟姐姐相依为命。后来,姐姐远嫁他乡,9岁的他为生活所迫,到一家纸伞店里当学徒。学徒之苦,苦不堪言。那年他得了天花,老板怕传染,把他赶出店面。孤苦伶仃的他,躺在破庙里,饥饿发烧,奄奄一息。可命不该绝,连烧数日,滴水未沾,竟然活了下来。不过他从别人看他的怪异表情,似乎猜到了什么。
他看过《咏讽麻面康熙》的诗:“雨洒尘埃地,钉鞋踩烂泥。后园虫吃菜,翻转石榴皮。”说康熙那张丑脸就像是刚刚被雨打过的沙滩,被钉鞋踩过的烂泥,被虫子吃过的菜叶,翻转过来的石榴皮。心想这哪是说康熙,分明是在说自己,于是越发自卑。
洪学智天生口才好,讲的又是自己的经历,说起来声情并茂,口若悬河,张文很快就听得入了迷。
自从1929年参加商南起义,一步步走到今天……洪学智讲得动情,张文听得入神。“我已30岁,除了打仗、工作,我也盼望成个家,有个志同道合的妻子,给我生活增添快乐。我喜欢你直爽干练,羡慕你坚强乐观,可就是没有勇气对你表白。”洪学智顿了顿,接着说:“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丑,不会有姑娘心仪我。可自从听你唱歌后,心里莫名地对你有好感。这些日子,我满腹心事又无法排解,没办法,只好委托谢政委跟你说了。咱们都是苦命人,我想你不会怪我的莽撞吧?婚姻大事要两厢情愿,你不同意,我决不勉强……”
主任侃侃而谈,张文听得津津乐道。望着主任期待的目光,听着他的告白,张文的心里有点感动,她似乎体味到他的侠骨柔情。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近距离谈话,那话语,和风细雨,春风十里。她头一回知道红军高官也有自己的隐痛、期望和追求。她惊喜地发现,自己那并不算甜美的歌声,还能慰藉一个心灵受伤男人的心。
哥哥说得对,脸蛋好看不能当花看,当饭吃。婚姻大事,人品至关重要。她突然觉得洪学智正是自己可托付终身的人,甚至感到,他脸上的麻子也不那么难看,仿佛是岁月在他脸上开的“花”。想到这儿,张文当机立断:“洪主任,只要你不嫌弃,我愿意嫁给你,给你唱歌,教你唱歌!”洪学智兴奋极了,他拉着张文激动地说:“熙泽,趁现在休整,咱们抓紧把婚事办了吧?”张文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看明天怎么样?”洪学智有点急不可耐,张文只是咯咯地笑。“好吧,笑代表是同意,明天办!”洪主任掏出钢笔,笑呵呵地列出名单,让厨房准备。其实,说是准备,没有大鱼大肉,八碗八碟,不过是同志们想方设法搞来一些牦牛肉和一锅疙瘩汤。洪学智说:“明天你要穿漂亮的衣服吆,新娘子嘛,要打扮好看一点!”
张文急了:“哎呀,我除了旧军装,哪有啥子新衣服嘛!”洪学智顿然觉察自己因激动而失言:“可惜,我也囊中羞涩,对不起!”他抓着脑门说:“军装也没关系,干净就好。我的新娘子是个不爱红妆爱武装之人。”说着,还替张文整整额前的刘海,显得体贴入微,嘴里念叨:“你不管穿什么在我眼里都是美丽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第二天晚上,来庆贺婚礼的人络绎不绝,军长王宏坤和爱人冯明英到场祝贺。虽没有豪华婚宴,却显得分外热闹。婚礼上,洪学智喜笑颜开,张文头发乌黑亮丽,军装一尘不染。身上最亮眼的还是那双鞋:别致的毛线鞋,生牛皮鞋底,枣红色网眼鞋面,鞋头点缀红球。婚礼上新娘子自亮歌喉,为婚礼助兴。同志们爱听,洪学智更着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不正是这歌声为媒,才有人间这啼笑姻缘嘛。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新婚燕尔两个月,红二、红四方面军胜利会合,洪学智率领部队开赴抗日前线,一走三年杳无音信。
张文在延安党校学习时正值花样年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人劝她,结婚两个月洪学智就走了,而且三年没音讯,是不是升官发财,变成陈世美了?干脆,你重找一个得了。张文莞尔一笑说:“你们不了解,他不是那样的人。”
张文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难免犯起嘀咕,老洪呀,你究竟在哪里?家书抵万金,你为何片言只语也没有。但经过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她坚信洪学智不会辜负她,她会一如既往地守在相思渡口,等待春暖花开的邂逅。她要为他生儿育女,慰藉他的心灵创伤。夜深时,她常常拿出红线婚鞋,哼唱《打骑兵哥》,排解对他的思念。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在窑洞门口看书的张文,突然听到“熙泽”,抬头一看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丈夫,眼泪夺眶而出。后来,她知道,洪学智是受到“张国焘路线”牵连而“失踪”三年。三年的等待,使他们的爱情坚如磐石。从相识相知,相知相恋,风风雨雨,他们共同走过70年的爱情长廊。
1939年7月,他们爱情的结晶,女儿醒华出生。抗大四大队此时接到组织命令,要求他们迅速穿越正太铁路敌人封锁线转移。带孩子行军是命悬一線,抗大校长罗瑞卿多次做张文的思想工作,劝她将孩子留给当地群众,刚为人母的张文有点舍不得。
敌人封锁严密,形势危在旦夕。罗瑞卿再做总动员,劝说孩子的母亲们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不暴露目标。当时四大队有四个妇女带孩子,张文的孩子,才三个多月,因没有奶吃,不能保证孩子不哭闹。逼近封锁线,张文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前进,不小心绊了一跤。女儿吓得哇哇大哭,张文一边哄着女儿一边赶紧急行军。正在带队的洪学智听到女儿哭声,马上找到张文,厉声呵斥:“把孩子留下来Ⅱ巴!”
张文心如刀绞,在痛苦挣扎后,决定把孩子送养。晚上,伸手不见五指,偏僻的村庄,只有一家隐隐约约亮着灯。张文叫开门,顾不得了解这家姓氏,更没有介绍自己的身份,只是努力地记住孩子特征,仔细辨认周围的地貌地形,并问清地名是东西房山。将孩子和5块银元交给老乡后,他们扭头追赶部队。四大队在三五九旅王震部掩护下,胜利来到晋察冀地区。休息时,张文发现,一块尿布搭在丈夫的马背上,睹物思女,放声大哭。
一个叫“马克思”的红军劝张文说:“别难过,解放后,再把孩子找回来嘛!”全国解放后,离散12年的女儿,几经辗转,1952年终于回到父母怀抱。
张文和洪学智共生养三儿五女8个孩子。他们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在地方、军队、医疗、新材料等领域出类拔萃。洪学智驰骋疆场,叱咤风云,是中国唯一一位“六星上将”。奖章,有洪学智的一半,也有张文的一半。家里的孩子几乎全靠张文拉扯大。洪学智知晓生活的酸甜苦辣,谈起妻子,面带愧色:“我欠张文的太多,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
庐山会议,彭德怀蒙冤受屈,洪学智受到牵连,蒙受不白之冤,被调离军队,下放到偏远农村劳动改造。但张文大难临头不自飞,她相信丈夫的清白,一直默默支持丈夫,直到风波散去,苦尽甘来。
张文、洪学智携手一生,慢慢变老,一直把对方当成手心里的宝。2006年,洪将军的人生列车提前“到站”,留下张文女士一人。张文并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她依然将生活过得井井有条。她情系老区学子,爱心捐资助学,向安徽省金寨县革命博物馆无偿捐献弥足珍贵的革命文物。
2022年3月27日,“女中豪杰,戎马一生”的开国上将洪学智夫人、原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管理局副军职顾问张文,在首都北京驾鹤西去,寻找她一生挚爱的夫君——洪学智将军,享年10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