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芙卡·戈臣
“活了半辈子,减肥半辈子。”亨利·罗伯茨这次决定去做手术,把胃缩小75%。他身高1.7米,体重270磅,身体质量指数44。一般而言,该指数在18.5到25之间代表身体健康。“我试过各种饮食疗法和养生之道。我甚至尝试过孕妇尿液疗法,不瞒你说,这种方法曾经风靡一时。你尝过慧俪轻体的乳清奶酪卷吗?根本不管用。”罗伯茨68岁,退休前是公立学校的一名辅导员。几十年前,他成功戒掉了烟酒,可控制体重没那么容易,“你总不能完全不吃东西吧?”这回他选择了袖状胃切除术,这种手术会把胃切割至袖口一般大小。不过,这并不是罗伯茨首次尝试用手术治疗肥胖,“我不记得是哪年了,我只知道在迈克尔·杰克逊去世的那个周末,我做了胃束带手术。”手术的效果大概持续了一年,随后,他的体重开始反弹。
从罗伯茨记事起,他就一直是个胖子。减肥、反弹、再次减肥、再次反弹……来来回回这么多次,以致他的衣橱里搁着三种不同尺寸的衣裤。许多考虑减重手术的人要胖得多,而罗伯茨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是因为他有糖尿病前期,并且在服用心脏和高血压药物的同时,还靠他汀类药物降低胆固醇。夜晚,他的枕边放着无创呼吸机,因为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随时可能发作,这种疾病通常由肥胖引起。“只要我减肥成功,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他说,“减重手术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我必须碰碰运气。”
一个周四的早晨,我来到纽约贝斯以色列医学中心,观看罗伯茨的手术过程。减重手术不会抽取脂肪,但会改变肠胃组织,让人更快地产生饱腹感,或者降低对食物的吸收率。目前主要有四种减重手术:袖状胃切除术、胃旁路手术和胆胰分流术会给肠胃组织带来较大的改变,85%的情况下会帮助患者持续减重,通常能减掉患者超重部分的一半左右;第四种胃束带手术,也就是罗伯茨2009年做的那种,更简单也更易反弹,毕竟它只相当于给胃系上了一条“腰带”。胃束带术曾经非常流行,但事实证明,它的疗效最不理想。术后会出现束带断裂的情况。此外,我们知道其他减重手术可以移除胃肠道中分泌“饥饿激素”的部分细胞,但胃束带术能否做到这一点,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90年代早期,美国的减重手术每年不超过两万例;2016年,这一数据达到了20万,此后趋于稳定。减重手术曾被视为一种高风险的极端措施,只是在过去的几年里,人们才逐渐转变态度,认为它是一种相对规范、安全的减肥方法。减重手术的有效性,医学界有目共睹,医疗补助计划在2016年已经覆盖了48个州。与此同时,传统减肥法的相关研究一再指向一个令人心灰意冷的结论——单靠节食和锻炼,无论患者多么自律,通常也会以失败告終。不过,在符合减重手术指征的患者中,仅有1%做了手术。的确如此,叫人节食运动多多少少能带点儿促人尚美的教化意味,手术则是冷冰冰的。这或许可以表明,为何推广一种新的节食法就能创造一个价值数十亿美元的产业。某种意义上而言,减重手术是减肥市场的一种补充,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它是在挑战现状。
减重手术最好能结合心理和行为疗法。
我提前抵达罗伯茨的手术现场,在大厅角落等待。我旁边是两台自动售货机,一台卖糖果和薯片,另一台卖犹太洁食,主要是玻璃纸包装的苹果和百吉圈。走出中心大门,我看到了卖咖啡和油酥点心的小贩。十多年前,我还是一名医学生,在减重手术团队里实习了一个月。长时间的工作意味着我们得靠咖啡和外卖果腹。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参与了威廉·伊纳布内主刀的部分手术。他是一位蜚声国际的内分泌外科医生,同时也是罗伯茨手术的主刀医生。他所在的团队首次将袖状胃切除术单拎出来,作为独立手术操作。罗伯茨的手术将通过腹腔镜进行,除了伊纳布内医生,还有麻醉师艾达·贝利斯特里和两名外科护士参与。
手术开始了。伊纳布内首先在罗伯茨肚脐上方和胸腔下方处打孔,脐部切口用于泵入二氧化碳,令腹部膨胀,为医生提供一个拱形的内部操作空间。腹腔镜的光源和微型摄像头随后也会从这个切口插入。与传统的开放性手术相比,腹腔镜手术术后伤口疼痛明显减轻,疝气和感染的风险也更低。对外行人来说,神奇的腹腔镜让外科手术看起来如同玩电子游戏。
罗伯茨身体上方挂着一台大号监视器,有点像体育酒吧的电视屏幕。伊纳布内和贝利斯特里操纵患者体外的手术器械,通过左右切口进行手术。他们没有低头看患者,反而抬头观察监视器。屏幕上的图像非常清晰,甚至肉眼可见刻在细长器械上的品牌名。罗伯茨的腹腔内部好似被矿工头灯照亮的黄色洞穴,他的血管像矿石的纹理,肝脏像正在喘气的穴居动物。
在手术的前45分钟里,伊纳布内和他的团队小心翼翼地从罗伯茨的肝脏、腹壁和小肠上移除旧胃束带的黏连物。这个过程可能会产生轻微的拉扯和撕裂,因此期间会有停顿,以烧灼止血。完成后,伊纳布内说:“这是最难的一步,剩下的就比较简单了。”
接着,伊纳布内拿出吻合器。吻合器每次激发,都会释放出小小的钛钉。沿着钛钉切割,胃的3/4大小就会慢慢脱落。到最后一个环节时,医生首先撤回微型摄像头和二氧化碳泵,而后再通过切口将剥离的胃组织拉出体外。从屏幕上看,罗伯茨的胃之前很大,但一旦切割完,体积比手还小。
几个世纪以来,减肥方法各式各样,包含了苦味补药、放血、海味空气、安非他命、土耳其浴、绦虫、泻药、肉桂、低脂或高脂饮食、增加或减少睡眠。我在书中瞥见“给全身涂抹豌豆粉并用力按摩”,类似疗法不止这么一例,罗马皇帝奥雷利安就曾建议用抹布擦拭表皮脂肪。我记得80年代和母亲去健身房,我们在那里看到一种装有震动带的减肥机器,你可以踩上去,瘦大腿或肚子。实际上,手术减肥古已有之。最早的减肥手术可以追溯至1000年前,方法非常简单——用铁丝合住下巴。据记载,在麻醉剂诞生之前,一位犹太教拉比“服下安眠剂,被人抬进房间,在那里,他的腹部被切开,脂肪被取出,装满了好几个篮子”。
1954年,一名瑞典医生尝试对狗狗做肠道分流术。他希望能够改变身体吸收热量的机制。手术后,狗狗们的体重下降。有科研医生提醒道:“这种颇具争议的减肥方法亟需必要的临床试验。”于是,在1956年,十位超重至少125磅的瑞典女性接受了肠旁路术。所有参与手术的女性之前都试过更为简单的减肥法,其中一位在医疗机构从240磅减到145磅,后来却反弹到290磅,她年纪轻轻,却得了心衰和高血压。手术后,十位患者体重显著下降,并且没有立即出现严重并发症。
但是,肠旁路后来被恢复原状。人们以为肠道恢复后,她们也能保持健康体重,而且之前绕开的那段肠道可以促进钙、铁、钴胺素以及其他营养物质的吸收,恢复肯定是利大于弊的。然而,复原手术后,这些女性的体重反弹,有人甚至比原来还重。
六七十年代,胃间隔手术风行一时,这种手术会在胃上方隔出一个“小胃囊”,食物经由小胃产生饱腹感再慢慢进入大胃消化。小胃有时横着装,有时竖着装,有时绕过较长的肠段,有时绕过较短的。这一切听起来非常残忍、血腥,并且有赖于主刀医生的即兴发挥。风险也相当大:有的患者手术部位出现疝气;有的肠道严重破裂,肠道内容物进入腹腔;有的术后感染,引起肠梗阻;还有的因为无法吸收营养物质,导致严重营养不良。这些都是潜在的致命问题,一些患者因此死亡。
不过,肥胖带来的健康风险也越来越明显:中风、心脏病、癌症、2型糖尿病、不孕不育、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和骨关节炎的患病率增高。与此同时,减重手术的疗效却显著改善。十几年来,使用腹腔镜成为常态,它很少引起疝气。此外,医生们现在也更了解如何预防和治疗手术并发症。2001年,减重手术死亡率达到1%,风险相对较高;2016年,该数据降到了0.15%,比膝关节置换术的死亡率还低。罗伯茨的手术总长不到两小时,一天后,他就回家了,而且没有明显不适。医生叮嘱他补充维生素,按时回访。
汤姆·瓦登是宾夕法尼亚大学体重与饮食失调中心的临床心理学家,他说:“我是地地道道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家,但即便是我,也会告诉你,减重手术的减肥效果更显著、更持久。”约75%的患者在术后五年内体重持续下降,倘若不把胃束带手术算在内,这个比例还会更高。调节饮食和加强锻炼往往只会带来短期改变,仅有一小部分人能实现持续减重。瓦登补充道:“我完全赞成我的一些病人做手术,但我要强调一点,我说的是治疗肥胖,不是预防肥胖。预防肥胖得从更广的层面来谈。”
文化和文学史学家桑德尔·吉尔曼指出:“每一种减肥食谱都能对某些人起效,但不存在某种减肥食谱能让所有人瘦下来,同理,没有一种减重手术能帮所有人治疗肥胖。”他补充道:“我建议减重手术最好结合心理和行为疗法,毕竟有很多潜在的问题需要解决,你总不想出现别的什么毛病吧。”
网络上能找到许多减肥人士的日志,从字里行间你可以读出,他们即使减肥成功,也很难高兴起来,有的深陷感情困境,有的沉溺于酒精。一位名叫丽萨的女士写道:“一旦脂肪离去,你真正的问题将暴露无遗,你必须面对并解决它们。如果你总把苗条当成万应灵药,那等你真正瘦下来,才会发现问题一直紧跟着你,等着给你一记耳光。”
减重手术不可避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大多数患者术后需要终生服用维生素补充剂,定期接受检查;有的患者,尤其是选择胃束带手术的患者,如果吃太饱,会感到明显不适甚至呕吐;对做胃旁路手术的患者而言,糖分和脂肪含量过高的食物可能会引起腹部痉挛和腹泻。不仅如此,极度肥胖的患者在体重骤降后,皮肤往往会变得松弛。英国男性保罗·梅森做完胃旁路手术后,从980磅减到了350磅,但同时,他不得不切除70多磅的多余皮肤。减重手术费用高达3万美元,好在不少大型保险公司可以报销。不过,皮肤切除术可就没这么幸运了,它费用更高,且很难报销。
罗伯茨手术十周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他已经减掉了46磅,体重为224磅,他说:“距离我180磅的目标才走了一半。”我问他是否担心反弹,就像做完胃束带后那样。他回答:“我现在经过冰淇淋店,不会管不住自己了,我是真的不想吃了。”要知道,在胃束带手术之后,冰淇淋对他而言仍然是一个不小的诱惑。“我也不能吃红肉了,我会觉得不舒服。和朋友们相约看剧,我会跳过聚餐这个环节。”罗伯茨吃了不少脱脂的煎豆泥、鸡汤和沙拉。“我唯一担心的是,不久我要去大西洋城的一家赌场,那儿的人认识我,他们会走过来问我:‘来个三磅龙虾?’我想我不会拒绝的,但我只吃一点儿,剩下的留到以后吃。”
这次见面一个月后,我和罗伯茨再次聊了会儿天。他感觉非常好,体重仍在下降。“我把大码衣服都扔进了地下室。”他说,“也许是因为减肥,我下巴那块皮肤出现了不少褶皱,我之后可能得对这块皮肤做点儿什么。”罗伯茨告诉我,他感觉身轻如燕、跳跃自如。
罗伯茨向我讲述了他是如何戒掉烟酒的。关于戒烟,他参加了一项课程,课上主要讨论吸烟的动机——什么让你点燃了一支烟?“对我而言,是电话响。”他说,“我接通电话,然后就发现手里多了根烟。”戒酒似乎容易些。“我那时25岁,看到了一支公益广告。”他说,“上面说:‘如果你觉得自己有问题,那你可能真的出问题了。’就这么简单。从那以后,我一滴酒也没沾过。这就是广告的力量。”
的确如此,许多专家的建议都及不上广告。任何一位合格的营养学家都会告诉你,能量棒的糖分和脂肪含量与糖果棒不相上下。就青少年肥胖问题而言,运动饮料和能量饮料的“功劳”不比碳酸饮料少。大约3/4的美国人认为燕麦棒有益健康,但只有1/4的营养学家这么觉得。受市场和消费者青睐的往往是那些花里胡哨的精加工食品。
有一次,我们一家走进杜安·里德药店,我那蹒跚学步的女儿被巧克力豆的硬纸板广告牌吸引了目光。我曾经以为担忧孩子糖分摄入的父母是控制狂,但我现在非常理解他们。凡是对营养学稍有涉猎的父母,都会认同一点:在现代社会养孩子,跟在花花绿绿的化工厂里养孩子没什么两样。临床心理学家瓦登總结道:“对碳酸饮料征税有什么用?只是它让我们变胖的吗?饮料公司会反过来问:‘是咸味零食的错,为什么要针对我们?’”
外科医生尤利娅·扎克对减重手术从来提不起兴趣,直到一次轮岗。“我看到了手术前的患者,有的心情抑郁,找不到工作,有的在注射胰岛素,吃降压药。”她说,“但就在隔壁房间,是术后复诊的患者,他们不用吃药了,有的带着孩子,有的找到了新工作。肥胖造成的问题不再是他们的烦恼。经治疗的患者脱胎换骨到如此程度,我在其他医学领域从未见过。”
减重手术确实可以让人重获新生,患者肚子里是不同于常人的肠道,他们对食物也会产生不同的应激反应——这几乎等同于人类社会诞生了新物种,他们能够更好地适应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在1847年的《伦敦外科医师学会会刊》上,一张表格列出了体重突然增加的“直接原因”,除了身高、体重、年龄和其他因素,还有“大量饮用淡酒”“结婚”“去印度”“用水银治疗梅毒”“无所事事”以及“生活不规律”。眼下,这张表恐怕得这么列了:“生来就没法吃到新鲜果蔬”“对公益广告不以为意”以及“没时间散步或骑车”。
[编译自美国《纽约客》]
编辑: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