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义萍
对于草原与大漠,我一直心存敬畏。在接受季节轮回时,它们孕育生命,也孕育文化。“大漠孤烟直,長河落日圆”,定义了草原与大漠并存的极致元素与情感。走进大漠草原,你会发现,这里有生命的法度,也有生存的智慧,更有沉甸甸的历史文化之旅……
初闻百眼井时,想当然地以为是一百口井。走进百眼井一带才发现,这里是井的集群,此“百”非彼“百”。
在阿尔巴斯草原阿尔寨大漠向北一望无际的大平梁上,延伸着一条凹形的岩石地带,上面分布着以10米左右间距展开的上百眼井,有的井深十几米,有的井深几十米。究竟有多少口井,连世代居住于此的牧民也无法说得清楚,几十口抑或是上百口,众说纷纭。
在井群的入口处,偶遇一位身体健朗的牧民大叔骑着一辆大排量的摩托车,摩托车和牧民身上都布满厚厚的沙尘。在井群里,数百只羊在牧民的圈赶下,围着井旁的石槽欢快地畅饮,见到我,竟齐刷刷地掉转头凝视着,目不转睛地打量我这个不速之客。
清澈的井水汩汩流淌,清冽而甘醇。
“这也是一眼井,是被沙子盖住了,我在这里住了七十年,喝的就是这些井水……”
牧民大叔对着脚下的沙土,用放羊的铁杈一圈一圈划拉着岩层上的沙土,脸上被草原上的风吹成紫铜色。
关于百眼井的历史叙事,毫无疑问是神秘的。无边无际的草原令人无从准确地找到追踪历史、破解真相的入口。身后与百眼井相伴的百眼井村走过百年风雨后,如今仅存的几户牧民散落在草原边界,以放牧为生。正如牧民大叔说的,他们世代与羊群为伴,与井群为伴,子子孙孙在岁月中低吟着这片草原上的种种传说。
对于百眼井似是而非的历史叙述,我是心存疑问的,越是这样迷惑越渴望拨开岁月的烟幕去触摸往事,去破译历史的密码,更有一种迫切地想贴近历史的肌肤走进时光深处的渴望,去感受岁月赋予草原的沧桑和历史交给它的沉重。
此刻的百眼井,清脆的流水声像寂静的草原里响起的阵阵车声,“吱扭、吱扭”在心海中搅起层层涟漪;更像待字闺中的牧羊女,伴着数百年孤独、清寂的草原,执着地守望、等待,在沧海桑田的变幻中等待时间,等待幸运之神的青睐,等待那一声跨越时间与空间的叩问。到底是谁揭开的面纱?又是谁第一眼在暮色苍茫中遥望延伸远方的井群?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场面?又埋藏了多少陈年旧事?往事在天际尽头,沉默不语。
随着百眼井重见天日,这里被列入文物保护区,它曾经的生命历程也随之浮出水面。显然,它还是用绵延不绝的水声告诉人们,曾经的战场、硝烟、草原、羊群,间或在沧桑的岩石上响起马蹄叩击的声音都是如此清晰、鲜活的存在,像风走了又来,远了又近。在这片草原上,时间可以酣睡,但历史依然活着。苏醒过来的百眼井吸引着前赴后继的探寻者走进前尘往事,重温旧事旧梦,感悟、触摸数百年岁月的沧桑与人生变幻……
沿着百眼井遗址走进史料星空,惊讶地发现百眼井竟与成吉思汗铁骑征伐西夏那段历史旧事相牵。在鄂尔多斯高原上,草原与沙漠并存,特殊的地理位置成就特殊的历史。近800年前,成吉思汗亲率铁骑大军来到鄂尔多斯阿尔寨高原上休整军队,做进攻西夏前的准备。这里地势辽阔,草木茂盛,可为战马放牧。但奇怪的是,广袤的草原却无水源,一条传说中察哈尔林高勒的河也干涸得无踪可觅。
大概成吉思汗觉得这里视野开阔又很平坦,隐蔽又不易被西夏发现,即使是遭受敌军袭击,自己的骑兵仍可纵横千里草原,发挥马背上民族的长处,有利于火速进兵,偷袭敌人。于是他降旨说:“这里地势虽高,但地的血脉总是有的。”命令部队连夜打井取水。
一夜之间,由“巨匠钻井”而来的百眼井奇迹般地出现在草原上,并迅速传播开。后来,当地牧人还称百眼井为“敖愣瑙亥音其日嘎”,意为“众狗之井”,是为猎犬还是为将士。姑且不谈这其中隐藏的蒙古族语言的真意,仅一夜之间打成上百眼井就成了一桩旷古奇闻。然而,井真正的神奇并不是至今还有水,而是它井筒光滑圆润,看不见以往打井时留有的任何上下攀登的凹迹。是通过什么技术挖的井?谁也说不清楚。
对于百眼井,还有传说,是苍天庇佑成吉思汗而形成的。蒙古族人们世代就对蒙古大汗赋予神的想象与传说,更崇尚苍天。天之骄子在人们的心里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可以得苍天庇佑的。所以,他们认为,百眼井是苍天庇佑的显现。真假不去确定,反正这片大漠草原从此有水喝了。说来也怪,就是这星罗棋布的百多眼井,几十万人和几十万匹马,不管你怎么用水,井水总是用之不竭。
老牧民用放羊鞭直指远方一个又一个凸出的沙包:那都是井!现暴露于地表的只有几十眼井……对于暴露的井,牧民们自发地修葺、守护着生命之源,他们世代饮用这井里面的水。
趴在井沿向井里探望,潜意识里期待一个时空轮回的发现,一个令人怦然心动的瞬间。然而,什么都没有出现,井深不见底,令人眩晕。
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原本清晰的历史变得朦胧而迷人,或是如此,人们才乐此不疲地走在揭开谜底的路上。经过时间的冲刷,最隐秘、最传奇的历史真相被埋藏在绵延的岩石之下。百眼井,如一群沧桑历尽的老牧人,在从容、安静之间尽显历史文化之本性。在这井群面前,人们看到的是往事沉淀的历史符号,清澈的井水,恰是敖包上那缕轻灵的炊烟,绵延不绝,仿佛只要稍加触摸,那些沉睡的旧事旧物便会复活、呼啸而来……
向远处,草原上的跑马场尘土飞扬,骏马嘶鸣。几个牧民正在马背上训练马技,他们是这片草原真正的子孙,此刻,他们正用自己的方式恪守、传承着蒙古族的风俗。博大宽广、乐观豪迈是蒙古族人民骨子里流淌的基因,同这片草原一样根深蒂固 。
沐浴着草原上的风,触摸影影绰绰的往事,看金戈铁马的奔腾,待尘土飞扬落定,再去听草原上的风轻轻诉说……
百眼井正西20公里,就是阿尔寨石窟,又称“草原敦厚”“百眼窟”,与百眼井遥遥相望。
1981年,一个叫巴图吉日嘎拉的蒙古族文物普查员,在雨后一个清晨里,在阿尔巴斯草原深处一个叫阿尔寨的地方策马扬鞭时,突然发现远处孤零零地耸立一座红砂岩石山丘,并以长龙的姿势将尾部伸向东面。被雨水冲刷后的山体,上面十分醒目地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座石窟。石窟也是红色,像鲜血染成一般。在绿绿的草原上,它风格迥异地立在世人面前,像历史的界碑,以极特殊的风采昭告天下它不同凡响的身世之谜,给茫茫大漠草原增添了一份古老与神秘。
这一发现,如一记惊雷打破了这片草原的寂静,那扇紧闭在大漠深处的历史重门一下子被蒙古汉子的马蹄声撞开。
尔后,随着石窟浮出大漠,走进石窟的学者越来越多。据资料记载,这里是成吉思汗走完人生最后行程的地方,是成吉思汗在1226年第六次征伐西夏時的总指挥部。若是如此,那就不难理解百眼井的存在,不难理解山丘与石窟的色彩。
溯源800年前,成吉思汗亲率数万蒙古大军亲征西夏,东到大海,西跨大漠,多少传说震撼古今。天苍茫,四野空旷,草原岁岁枯荣,岁岁新生。一层土,一片天,雄浑而悠久的历史一度以沉默的姿态隐迹于大漠。
对于成吉思汗的西征路线,史学界争论颇多,有的学者认为成吉思汗没有到过鄂尔多斯。然而,人们通过对阿尔寨石窟及周边地区考察,认定这里就是成吉思汗第六次征西夏时主力部队集中休整的地带。
翻滚着“历史浓烟”的小山丘东西长约400米,南北宽约200米,山高出周围地面约40米。山丘虽小,但岩壁陡峭,峭壁上石窟棱角分明,鬼斧神工一般。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由于风吹雨打,自然风化侵蚀,岩石疏松,山崖坍塌,部分石窟已遭到破坏。山丘半坡上,横七竖八躺着大大小小的石窟残骸。目前,还能看到的石窟尚存几十座,西部石窟最大,位于南壁正中,门向南,想必这是主石窟,窟檐和门框均是木建筑结构。石窟外岩壁上清晰地雕刻着一匹昂首跳跃的烈马,像刚从战场上归来。门外有坚硬的石阶,可直达山下,也可向左右两方通往其他洞窟。其他石窟以此为序,一字向东排列在岩壁上,规模大小不一。一条锈迹斑驳的木质走廊由山顶伸向远方,连接远处其他更小的山丘石窟……
山的顶部依稀可见建筑残存的遗迹,站在山顶上极目远望,辽阔的大漠草原尽收眼底。一座孤丘,许多神奇的石窟,构成一个五彩缤纷又扑朔迷离的绘画雕刻艺术宫殿。
石窟内外壁上壁画种类繁多,内容丰富,风格独特。外壁有战马、神兽,内壁有彩画,上面隐约可见藏文抑或蒙文等。壁画的颜料显然是稀有的矿物质,色彩鲜艳,多为绿色、黑色、白色、褐色,充满西夏、元代和明代的文化元素特征,具有历史、文化、艺术价值,是研究石窟史学的重要依据。在第28号石窟中,有一幅壁画传说为“成吉思汗安葬图”。壁画整体是梯形结构,最上面两层绘有山川、河流、原野,并在最突出位置绘有两军对垒、激烈作战的场景;第三层左侧绘有若干匹白马,一匹褐红色马及若干峰骆驼,据说回应了成吉思汗在阿尔巴斯猎野马时,所乘“红沙马为野马所惊,成吉思汗坠马跌伤”这一传说;右侧还绘有两座白色蒙古包,尖顶高耸,其中有一间寺庙,一间宫殿,宫中有一妇人,神情似悲痛不已,模样酷似也遂夫人。
一层层揭开草原大漠历史的面纱,人们无比期待、无比敬仰地循着古老鲜活的痕迹,不断地去触碰遥远而清晰的历史脉搏。人们也一直努力用残损、古旧的碎片拼装起它本来的历史面貌。我无比渴望找到与先人对话的契机,可以倾听那些渐行渐远的声音,可以触摸鲜活的历史画面,可以在时空里畅游。沉寂多年的石窟,随着学者的到来,逐步被国家保护、修葺。
英雄史诗如歌如泣,弹奏着博大柔美的音律。更幸运的是鄂尔多斯高原在数百年后,因成吉思汗成就了这片土地的名字,由成吉思汗陵而来的“众多宫殿”“八白宫”依然雄伟地矗立在鄂尔多斯高原上,掉在地上的马鞭、深陷大地的车轮交错重叠,造就了鄂尔多斯这片土地厚重璀璨的情怀。
徜徉于大漠草原,在两次拜访石窟的路上,孤独地在大漠中穿行。仰望石窟的孤冷与神秘,倾听马蹄与冷兵器撞击的声音……
百年风云的历史画卷模糊而又清晰地烙在草原大漠上。经过岁月的洗礼,每一个传奇背影,每一方沧桑的岩石越发闪烁历史的音讯,古与今,悲与欢,烈火与战马,硝烟与和平,无不让人感叹历史的厚重,感叹曾经的和现在的文明。当时间老去,当繁华落幕,草原的风依旧,马头琴依旧,往事依旧。
站在盛世的月光里,仰望万古山河……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