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到陌生的城市,一切都是未知。
在火车上,我观看那些乘客的面孔
好像在家里见到过,又那么生疏。
到一站换上一站的乘客
他们聊走南闯北的经历,在粗粝的话语中
突然变成我曾经认识的某个人。
我想起家人的叮嘱,安静地坐在那里
在火车进入山洞之前不时地望向窗外
好像出了山洞,我就是另外一个人。
我随身带了一本刘易斯的《大街》
翻看几页又放进书包,在人群中
我感到过去的时光一下子从身上流走
好像做了一段饱满的梦境。
不知何处,某人开始播报列车即将进站
人们开始收拾行李:拉箱子、背书包
提被子,排成一排
我跟在后面,等待什么将会发生。
油坊桥,一间出租屋里。
他清晨六点半起床:洗漱、打扮
在窗台边上翻几页《杜诗全集》
然后去上班。附近的人碰见他
很少搭话,他们不知道他是谁
从何处来。南京冬天的早晨湿冷,
人们在大街上买热乎的鸭血粉丝汤。
还是那些曾经出现过的面孔
他们的脸蛋总是相似。在梦境里,
他们也这样走来走去:有的赤裸,
有的哭泣,这会让他感到害怕——
没有一个人失踪或很多人失踪。
每月十号发工资。他去玄武湖、新街口
溜达,吃兰州拉面、沙县小吃……
邻边又来了一个新房客,他们也许会
在某条街道相遇,像和其他人一样,
一闪而过。此时路边哭泣的陌生人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曾经的邻居。
下班之后,在西善桥小街独自漫步
小贩大都收了摊,出了小街,
两边是当地居民的住所:
小女孩趴在桌子上歪头写作业
她的妈妈在案板上切菜
两鬓发白的老太太在整理床铺;
另一户人家正围着桌子吃饭
客厅里的大桌子、彩电、柜橱
和一切家庭应有的东西
好像都在散发着某种熟悉的味道:
街坊邻居聊聊天,到地里干活
日落后再美美地睡上一个夜晚
那已是久远的生活。在南方的
一个集市上,路过的都是陌生人。
地铁口三号出,珠江路公交站
下班后的人们在等公交。
他混在人群中,好像并没有被公司解雇。
旁边的女子说到安迪 · 沃霍尔:
“高跟鞋是隐秘的欲望和权力。”
他想象自己是个绅士,坐在咖啡馆
和她讨论詹姆斯 · 乔伊斯的顿悟。
可是下个月的房租?一份体面的工作?
他脚边的一张旧报纸被风吹起
(上面写的是公司破产,资金撤走)
不远处有位大爷蹲坐墙边,可能
在为逝去的亲人烧钱。那里一定
有许多同样的公民,和任何时代一样
还得再停留几分钟,公交车才有可能到来。
一个炎热的季节,在新街口地下商街
推销员拿着产品忙着张罗路过的人群
各种高分贝的流行歌循环播放,关于
逝去的爱与青春。从地下商街出来
地铁口有个卖唱的歌手,模仿电视上
的歌手歌唱。红绿灯处,好大一片
裸露在太阳下的水泥路。人们用手遮住头
或撑伞遮住身子,两条大腿岔开
手臂甩动,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穿过马路。
面对广场中央的孙中山铜像,我们早已
告别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许多人死去
少数人活着。耳朵里又响起LED显示屏上
播放的广告,此时梧桐树摇出久违的凉风
孙先生挥手,目视中给路人一个夏日的抒情。
那个下雨天,在先锋书店翻书的背影不是我。
我是另外一个,在先锋书店的上坡
靠着书架,翻看一本本
与我生活无关的书籍。
周一、周三、周五晚上放电影
我会悄悄找个座位坐下
观看塔可夫斯基、布列松、费里尼……
结束后,谈论电影的深层含义。
我的背影曾占据先锋书店的一个角落
许多个下午和许多个晚上
没人从背后拍打我的肩膀
正如我没去拍打那个青年的肩膀。
每个夜晚都可以听见湖水的聲音
足迹被冲刷,但是你知道许多人
曾在这里出现。好像一场偶然的相遇
你需要花费很多时间去追忆:
夏天阴凉的杉树林、灼灼的荷花
十里堤的落日和明城墙的晚霞。
她或许不是六朝姑娘,或是任何明清
歌姬,但某个时刻你忍不住去寻找
在人群中,所有的面孔都可能是她
曾经所是的模样。直到烟雾缭绕
暴雨来临,你的悲伤具有电影的质感。
沿街边小道重返三年前的南昌路
一半商铺已被拆迁,还剩一半商铺
水果摊旁边的福建沙县小吃已经转手
外贸服饰店的女装依然半价售卖
斜对过的小酒馆嫁接在一棵槐树上
曾见证我们之间友谊的升温
邻边是一家酥饼铺子,口感极好
镇江锅盖面的老板哀叹生意难做
过十字路口是家生意兴隆的餐厅
老板娘十分美貌,一荤两素12元
她家的小男孩每天放学后都吹萨克斯
就这样你从追忆中醒来,推倒的废墟里
走出一个年轻人,提着床垫、凉席、
衣服架子和洗衣液,像街道最初的样子。
一个冬天,在凤凰书城
她烛焰似的马尾
灯光下,似在言说一种秩序。
她伫立在书架边上,淡蓝色的羽绒服
白色溜边绒毛的高筒靴子
占据一个物理的空间。
她的手指开始翻动书页
一道大门随之洞开,拨动心灵的浆液。
她消失了,在雨雾中
好像一个死去的幽灵
我盯着空出的位置,凝固在时空中。
宁海路上,我们住在一间租来的
卧室里,窗户外面是一棵槐树
灵动的风一吹,绿叶装满了夏日温柔
晾衣绳上的袜子一直挂在那里
昨夜的橘子皮散漫地摊放在桌子上
我们坐在床上面对面,闲聊
各自的梦境和可能蕴含的征兆。
楼下院子里的孩子在玩跳大绳
那位独居的奶奶在拾掇她的花草
一只猫从房檐上跳到另一个房檐。
楼道里响起了爬楼的脚步声
他站在门外敲了敲邻居的房门
门吱扭开了。已经过去很久了
那个夏日,窗外的枝头还在摇曳。
作者简介
葛希建,1992年生,安徽宿州人。南京市第三期“青春文学人才计划”签约青蓝人才。有作品发表于《诗刊》《扬子江》《星星》《散文诗世界》等。曾获联合国难民署2020诗歌大赛点亮希望奖、2020诗刊举办的校园十大诗人奖、南京大学第七届重唱诗歌奖、复旦大学第十一届光华诗歌奖等。
责任编辑 陆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