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岸
白线条和黄以澜的婚姻经过一年的折腾终于尘埃落定,在民政局各自领走了属于自己的那本离婚证。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白线条抬头眯眼望了一下上午十点钟并不刺眼的太阳,虚脱的身体突然莫名的轻松,嘴角不置可否地动了一下,她长吸了一口气,再由她令人骄傲的“希腊鼻”轻轻地把它还给大自然。
她从小特别喜欢画画,妈妈说,生她的时候恰巧妈妈的一位闺蜜前来祝贺,除了护士,第一个抱起白线条的就是这位闺蜜。按当地风俗,外人谁第一个接触婴儿就像谁,即所谓“踩生”。闺蜜在当地是一位知名度颇高的画家,白线条打小看见什么就比比划划,这验证了“踩生”的灵验。妈妈也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成为一名画家,女儿拜自己的闺蜜为师是“天道自成”的事儿,闺蜜满口应允,“白线条”就是闺蜜给起的名字,可见寄予厚望,白线条于是有了才华横溢的干妈。
正当她在两个母亲的规划下按部就班实施宏伟计划时,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干妈婚恋失败,割腕自杀,从此给她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干媽生前似乎有所预感,提前把她托付给美术学院的端木尘教授。
有人说,男女结合最好是志趣爱好相同,也有不同观点说,两人性格差别互补才会天长地久。按照后面的说法,白线条天生丽质,艺术范儿十足,多愁善感,与黄以澜的古板、孤僻、拘谨形成很大反差,应该幸福一生,但生活是严峻的,两种观点都不具备可参考的样板。
说起白线条与黄以澜结识并走到一起,还真有些惊心动魄。五年前,大约是夏末的一个上午,白线条为给自己参加全国油画展准备一批写生作品,决定只身到古龙山去写生。她记得有位油画家说过:写生是一个画家的生活方式。
这里人迹罕至,虽临近初秋,青峰阔野映入眼前,让人立即感到人类的渺小。不远处的激流瀑布送来亘古的阵阵寒气,近处的小溪湾清澈见底,不时有小鲵游来荡去,恰似白石老人在生宣纸上点的几滴墨汁那般可爱,花青的蛤蟆在你不注意的时候会跳到礁石上大胆地东瞅西望。
时值中午,白线条歪着脑袋瞅着自己的写生,嘴角两边的小酒窝浅浅地呈现出来,证明她对这幅写生很满意。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从包里拿出一瓶酸奶插上吸管饮着,眼睛仍然没有离开画作。
突然,一只野鹿惊慌失措地从她身旁不远处飞奔而去,随之一股异样的冷风带着阴暗不断袭来。她打了一个冷战,抬头看到一直明亮温暖的太阳不知啥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她感觉潮湿越来越厉害,看样子要下雨,她立即披上外套,收起画架,准备离开。耳边传来远处轰隆隆的声音,脚下的干石滩已经水渍渍的了。不好,是上游的山洪爆发,她第一个反应是赶快逃离。
朝哪个方向跑呢?她一时不知所措,本能使她选择往下跑,洪水咆哮着顺势而下,浑浊的泥流已经没过膝盖,她两腿发软,就在即将摔倒的刹那,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她的衣领,把她拖到岸边,处在半昏迷状态的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是一个男人。男人吼着嗓门要她配合往山上跑,由于惊吓过度,她像一堆扶不起的软泥,施救的男人只好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进一个山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白线条从昏死中醒过来,发现周围漆黑一片,自己在哪?是死是活?她揉揉眼睛,看清距她不远站着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捣鼓衣服。惊恐不已的她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衣服,还好没有凌乱,只是湿漉漉、脏兮兮的。定定神,她回忆起刚刚的经历,是眼前这个男人救了她。
那个男人很快生起一堆火,走过来对白线条说,换衣服,烤火吧。白线条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说,不用,谢谢。
他不等白线条回答,只身走出山洞外。借着火光她观察四周,岩壁上挂有地图,还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挂件,地上有桌椅,还有一个木头箱子。木头箱子上胡乱堆积着铁铲、手电筒、仪器一类工具,箱子后面放了一张单人钢丝折叠床。
看见这些东西,白线条有些安全感了,她起身迅速换好衣服,男人的衣服够大的。
过了约有十分钟,白线条走出洞口,看见那个男人一直在雨中,不禁心头一热,说,进来吧,别淋病了啊。
这个男人就是黄以澜。
黄以澜是考古学者,20世纪80年代发现了大连地区距今1.7万年前猎马人活动遗址——古龙山遗址,古龙山遗址的挖掘和大量古动物化石的发现,使他鉴定出大连是远古生物迁徙的通道,标志着大连地区是亚洲大陆连接朝鲜半岛、日本列岛及美洲大陆的纽带。这一重大发现,对研究古文化及人类文明的进化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如果说文物是“凝固的历史”,那么黄以澜便是把古人耳朵叫醒的那个当代人。打那以后,古龙山的一个山洞就成了他研究工作的寓所,三两天他就过来一趟。久而久之,已成习惯。
白线条被救后他一直与恩人黄以澜有联系,仰慕之情日趋渐厚,黄以澜脸庞清癯如刀刻,目光犹如锥子一般尖锐,身体似一块行走的木雕,有股看不见的神秘力量。她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黄以澜外表严肃显老,其实只比她大三岁,正好。于是选择一个良辰吉日,两人欢天喜地走到了一起。
然而,时间的沉淀使两人的兴趣爱好渐渐出现了裂痕。
每个星期三,白线条都要在美术学院给学生上模特课。一次,学生都到齐了,但是模特始终未见踪影,后来,她接到模特打来的电话,说患感冒来不了了。
怎么办?临时找,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沉思一会儿,抬起头,用嘴吹了吹下滑到眉心的一绺头发,说,同学们,稍等,我来救急吧。
白线条在学生们惊讶中缓步走进教室一角,掀开隔断帘进入更衣室,脱掉月白色一字肩上衣。然后,她长吸一口气,面带微笑,走出来,侧身坐在洁白的模特台上说,开始吧。
第一次看见老师的美体,学生们都有点儿紧张,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教室弥漫起铅笔在画纸上走动的沙沙声。半个钟头的素描课结束,两个女生连忙将老师扶到隔断帘后穿衣。白线条走出来,挨个看学生们的写生,不觉脸上挂起笑容。白线条为学生们当裸体模特的消息不胫而走,被一向迟钝的黄以澜知道了。他因为古龙山挖掘现场某个地段出现塌方,多日不在家。也就在白线条刚踏上自家门前石阶的时候,她接到黄以澜给她发的微信:不解,失望。原来两人在结婚时她向黄以澜保证过,无论工作多么需要,万不可当模特。白线条不想回话,从兜里摸出钥匙开了门,三两下脱了衣服,就钻进了卫生间。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打开花洒,任凭水流与眼泪一起交融。冲完澡,白线条感觉轻松一些,遂披上粉色真丝睡衣,走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然后给黄以澜打电话,想解释一下,他始终没接。她想,也罢,等他回家再赔个不是,于是发了微信,暖暖地、甜甜地问候了一下。可是,不管她怎么说,老公不理解,不是一件好事,想着这几年的委屈无人理解,她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眼泪竟掉到酒杯里。
另外,还有两件事让白线条重新对两人的夫妻关系进行审视,她觉得两人的关系已达冰点。
自从黄以澜回家后,任凭白线条把两眼哭得通红也好,或者转而妩媚一笑示意他上床温存一下也罢,他只双臂抱在胸前沉默不语,更让白线条失望的是,第二天,他竟不辞而别,又回他的山洞去了。
当然,最要命的是,他们结婚已满五年,始终没有孩子,关于黄以澜性冷淡的问题,对白线条来说似乎已经习惯了。起初,两人都猜疑是对方的问题,后来去医院检查,确认了是黄以澜的问题。那几年,她想尽各种办法帮黄以澜治病,但都没什么效果。一次,有位老专家告诉她,黄以澜的工作性质对治愈这种病影响很大,因为挖掘的青铜器、瓷器,古人与动物遗骨等都含有铅,长时间处于这种环境极容易中毒,且难以治愈。
白线条回家看望父母时,爸妈总问,什么时候要孩子呀,不能因为工作忙当借口,趁我们腿脚还灵活,好歹也能帮你们看看外孙子。每回父母提到此事,她总是笑嘻嘻地说,快了。
结婚后的女人,头等大事就是要生孩子。她多次懇求黄以澜更换一下工作环境,调养好身体,要个孩子,体会为人父母的幸福感,竟被他一口回绝。他曾不止一次说过:“苟不成毋宁死”,他太爱自己的工作了。最近,他的考古小分队在骆驼山金远洞古穴墓挖掘中发现纳玛象化石,这让他兴奋不已。
这样的家庭真的让她感觉空空如也。
黄昏来临,窗外夕阳如织。她正在看钱钟书的《围城》,正读到方鸿渐与孙柔嘉的感情因双方家长矛盾激化而导致破裂。合上书,她的身体似乎有一种力量促使她作出决定:与黄以澜分手是最好的选择。
两人分手后,美术学院的业务多起来,除辅导几个毕业生考研以外,她不仅应邀参加在重庆举办的“中华意蕴——中国油画艺术国际巡展国内汇报展”活动,还要准备作品,同时,兼任今年油画系招生考试的监考老师。
离婚之后,白线条显得轻松自在多了,生活得慵懒而惬意。她开始要外卖,省下时间干自己喜欢的事。
她把目光从画布移开,瞥了一眼窗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下雨了。胃适时发出了信号,该吃饭了。她拿起手机点了一份外卖。半小时后门铃响了,她打开门,迎面是一位不足30岁的外卖小哥。他浑身被雨水浇透,地面已经形成一湾水渍。他把餐盒递给白线条转身要走,动了恻隐之心的白线条说,擦擦雨水再走也不迟。她进了卫生间拿出毛巾和她作画时穿的工装递给这个小伙子,和蔼地说,换了吧,别不好意思。谢谢姐,小伙子动了动橘子瓣似的嘴唇。她觉察小伙子挺迟疑,就转过身。小伙子很快换好了。
她回头看去,衣服是小了点儿,但倒把小伙子上身健壮的体型凸显出来,很有天然的艺术感。小伙子自报家门说,姐,我叫王宽,衣服在我这儿,你不怕我不送回来?不会的,我相信你一定能送回来,以后点外卖我就找你。白线条斩钉截铁地说。
隔天,王宽给白线条送餐时把已经洗干净的衣服完璧归赵。她接过说,干吗那么认真。嘿嘿,人之常情,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王宽不好意思地用手直摸后脖颈。然后,他又从包里取出两只布老虎,递给白线条,这是我姨昨天从庄河带来的。她惊喜地将布老虎捧在怀里,她很早就知道庄河是远近闻名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镇。那两只小老虎,虎虎有生气,一只是黄的,另一只是红的,像一对小情人,大大的眼睛,夸张的耳朵,鼻子到额头是一尾游动的鲤鱼,尾巴末端散开,中间是一个“王”字,虎尾巴高高翘起,五颜六色的布搭配得极具匠心。白线条钟爱有加,连说,好好,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千元塞给王宽,他摆手说,我是送你的。两人你推我让,第一次相互嗅到对方的气味,时间好像瞬间停止。王宽的手机响了,有外卖要送,他对白线条说,姐,有人订餐,再见。白线条望着王宽的背影觉得有种久违的幸福感涌入心底。
经过多次接触,她初步了解到王宽比她小三岁,未婚,从老家庄河考到辽宁轻工学院,他的父亲因一次意外事故失去了右臂,丧失劳动能力,家境比较贫寒。今年夏天王宽刚毕业,寻找工作一直未果的他想先找个临时的活干,挣些生活费,看到一家送餐平台招人,他就应聘上了。
翌日,白线条约王宽去玩,盛情难却,他们驱车去了大连西郊国家森林公园的成园山庄温泉。碧树深处,泉水叮咚,百花低吟,古朴宁静。感觉一颗心慢慢开始睡眠,整个身体轻松如烟。
两人来到游泳池边,王宽迟迟不敢下水,应该是不会游泳,但却拥有运动员一般健硕的身材,肌肉发达,血管突显得像爬行的小蚯蚓。白线条在水里几次喊他,他眼一闭,扑通跳进水池,被水花呛得直抹脸,引得白线条哈哈大笑,她可是游泳好手,在碧波如玉的泳池中,一会儿自由泳,一会儿蛙泳,看得王宽不住叫好。
其实,白线条还有另一个想法,当她真真切切看到王宽健美的体魄,立即感觉他是一个超好的人体模特。在她的举荐下,王宽顺利地成为美院聘用模特。一段时间下来,教师和学生们对他的评价相当不错,说他愚钝得可爱,就是对造型缺乏灵感,没有艺术细胞。眼下她不就是摆在他面前的良师吗?只要有可塑性,时间会证明她的判断。
白线条参加全国美展的事已经刻不容缓,端木尘教授一直催促,她不得不推掉许多应酬,专心作画。
一连几天,白线条站在画布前,脑海一直浮现安徒生《海的女儿》的故事画面,被小人鱼追求理想舍弃一切的精神感动,终于有了,灵感刹那闪现:金色的沙滩上一个小女孩展开稚嫩的臂膀朝大海跑去。构图有了,处于极度兴奋的她抓起一支獾毛画笔迅速在画布上打草稿,一会儿眯缝眼儿,一会儿从不同角度去揣摩,甚至倒退几步,不停变换,终于确定了明暗和透视关系。接着,她开始铺大色,之后在调色板中央对颜料进行混合,再将颜料刮起,连续重复几次,慢慢在浅色中兑入深色颜料。待这些程序完成,她将油画刀略微偏一下,用一个干净利落的动作将颜料抹到左刃上。瞬间感觉加拿大女画家琳达·怀尔德走进自己的身体里,操纵她的灵魂,像杜拉斯笔下塔吉尼亚的小马狂奔起来。很久没有如此痛快地创作了,她一边哼着《惜别的海滩》,一边尽情地挥舞着刮刀,像一名武侠刀客。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不知不觉,她有些累了,夕阳从窗户温柔地透进来,像几页金箔纸铺在地上。一阵胃口小小的痉挛提醒她,该补充食物了。
她抓起手机给王宽打去电话,叫他去“割烹清水”日本料理店随便点几道菜,嘱咐他早点下班,一起过来吃饭。
白线条为自己今夜两人的聚会做了精心打扮,脸部淡妆,只是两颊扑红了一些,显得年轻有活力,慵懒的发丝略带勾卷,身穿雪纺纱半透明的晚礼服,随着走动营造出朦胧的动感内衣。
时间不长,王宽摁了门铃。她打开门,映入王宽眼帘的白线条活脱脱一位绝代佳人,他瞅得目瞪口呆,白线条噗嗤笑了,快把东西放下。王宽这才如梦初醒,手里提溜一大包外卖如旋风般走向大厅,放到茶几上。他冲白线条嘻嘻一笑,单腿跪下说,报告女皇,任务完成!她朝他莞尔一笑说,爱卿,平身。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白线条马上去厨房洗了手,顺便拿了两个人的尖头筷子往厅里走,被眼尖手快的王宽接了过去。她踅身去了吧台,打开酒柜门,取了两瓶拉菲红酒和高脚杯盛在盘子里一并端过去。
酒过三巡,白线条扭动腰肢,打开音响,《友谊天长地久》的音乐缓缓飘来。醉眼朦胧的她对王宽说,我们跳舞吧。说着,她拉起王宽的手移动起脚步,王宽不会跳舞,在校期间每到周末举办舞会,他总是退避三舍,一人到图书馆看书。现在,白线条带着他跳,他还是踩不上点儿,像一只蹩脚的熊,引得白线条一阵坏笑。
音乐逐渐被淡化,时间仿佛停止。白线条的高跟鞋仿佛被什么绊了一下,失去平衡倒在沙发上,王宽也跟着压在她的身体上。宽厚的嘴唇紧紧咬住白线条温软的唇,猛烈地纠缠起来。
两人的关系极度升温,她喜欢王宽朴实无华,好读书,一呼百应,看不出有什么奢求,农村来的孩子嘛,能跻身大城市娶一位好媳妇就是烧高香了。
当她告诉王宽自己是结过婚的人,且年龄比他大三岁时,他竟然平静地说,没关系,我喜欢的是你,其他都不在话下。这让白线条很感动,两人的感情就像两颗巧克力糖黏到一起,无法分开。王宽被白线条邀到家里来住,也好彼此照应。按现在时髦的说法,叫未婚同居。白线条的父母比较开明,简单地了解未来女婿的家庭情况后就同意了,说只要女儿满意就好。王宽那面父母更没意见,巴不得攀高枝。为表示未来儿媳妇对公公的孝敬,白线条拿出一万元让王宽寄往老家。起初他不肯。白线条圆眼一瞪,谁跟谁呀,你爸就是俺爸。快点儿,别磨叽,王宽知道不收不行,这才感激涕零地收下。
一天晚饭后,两人在客厅聊天。王宽一边给白线条剥橘子一边说,能不能帮忙给我换个工作?白线条吃着橘子不假思索地说,是啊,大画家的老公该有个体面的工作,这样吧,我有个高中同学现在是华恒公司老总,你到他手下跑跑腿吧。好哇,谢谢领导!引得她娇嗔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一阵响声从吧台传来,是电水壶的声音,王宽三两步跑过去,拔了插头,取杯、温杯、醒茶、泡茶等,做得不露声色,这一切白线条看在眼里,甜在心里。
就这样王宽辞去外卖工作,到华恒公司担任一名业务员。为了要回公司欠款,他主动要求到加格达奇出一趟差,怎么地也得一个多月,在征求白线条意见的时候,白线条点头应允:好马是跑出来的,好男人是干出来的。
他启程后,白线条也正好静下心创作。几天下来,刮刀在画布上一会儿如野蜂飞舞,一会儿似两阵士兵厮杀,当她的灵感最后停留在小女孩稚嫩的指尖时,这幅画便有了生命,它在呼吸、它在成长,它要奔跑。兴奋至极,她咬着刮刀,双手掐腰,得意得大喊大叫。
经过苦苦思索,白线条给这幅画定下名字《与海一起奔跑》。她的恩师端木尘教授看了后非常满意,督促她尽快将画寄往重庆大展会务组。
时光过得真快,王宽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只是累得消瘦黝黑,白线条心疼地一下扑进他的怀里。王宽把手插进她的长头发里,轻轻抚摸着,安慰她说,没事儿,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
秋叶不知不觉落到人们的怀里,秋意浓了,深秋是诗人、哲学家,以及画家收获的季节。
星期天的劳动公园秋色诱人,游客如织。在一块石板铺就的小广场上,有位六十多岁的老者,头戴炭黑书生帽,身裹泥螺色上衣、瓦灰紧腿长裤,脚踩轮滑鞋,手持长扫帚,一边滑动一边扫地,身轻如燕,旋转自如,仿佛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显然老者是在健身,但是方法诡异,不由让人联想到金庸笔下武艺颇深的扫地僧来。
真是独特的美!白线条不由赞叹。王宽边点头边支开画架,招呼白线条,她此刻仿佛被一双神手指引,心里的一扇门打开了,于是她拿起炭笔迅速取景打草稿。王宽专注地观看白线条写生,不由得大赞起来,虽然他不懂,但面对大自然的一角竟被她活生生地搬进画布里,还是由衷感到奇妙。白线条对他的啧啧声觉得既好笑又甜蜜,扭头说,我家先生终于有感觉了。近朱者赤嘛,王宽摩挲着头回敬说。他看白线条心情好极了,就从包里拿出便当,两人边吃边唠起来。
用完餐。也许心里有些紧张,王宽咽了一下唾沫,对白线条说,你给我找的工作真好,可你知道,经常出差,一次怎么也得个把月,我是真的离不开你呀。说着,他扯过白线条的左手放到自己的胸口,百般爱抚。白线条沉思片刻说,也是,那你想干什么?说给我听听。王宽似乎鼓起勇气,你知道,我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我喜欢坐办公室,想到事业单位谋个差使。你的意思?这个难度不大,我想办的事情铁定能办到!白线条语气很果断地说。王宽听罢激动不已,一把将她攬进怀里。
白线条的舅舅是区文化局领导,见外甥女找他,且是为未来的外甥女婿谋个职位,当然应允下来。说来也巧,舅舅单位有位老同志到站了,他曾一直负责大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收集、编纂工作。由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至今空缺。白线条听完笑了,对舅舅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外甥女婿是庄河人,曾经写了几篇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论文,什么《庄河东北大鼓初探》《庄河剪纸发展趋势》等,还获过奖呢!噢,真有其事?叫什么名,舅舅眼睛亮了,饶有兴趣地问。他叫王宽。舅舅挠挠头,连声说,有印象、有印象。天赐良机啊,好,我这就打报告。舅舅临走突然想起什么,说,星期六晚你带王宽来我家,我叫你舅妈包三鲜馅饺子,咱们团圆团圆。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
一切如愿。王宽信心满满地到区文化局工作了。为了感激白线条,他邀请她到老帽山去体验本市第一座玻璃吊桥。白线条听罢,像振翅的小鸟一样快乐地扑进他的怀里。
当她在油画布的左下角落下年月日时,隐隐约约嗅到了窗台兰花送来春天的芬芳,这个季节易诱发人们的想象,她做了一个深呼吸,大脑给出了一个信号,与王宽的婚期不能再拖了,想到与自己心爱的人就要步入婚礼的殿堂,一对小酒窝儿里面珍藏的蜜更浓了。
可是三天后,王宽又提出的一件事,让她恍然大悟。
两人吃完饭在喝咖啡,王宽拥着白线条说,你越来越美了,我三生有幸,遇见你真是我的福气啊,他突然单膝下跪,要发誓,白线条立即摁住他的手,我看你的眼神好像有话说,我想……王宽咽下一口唾沫说,能不能叫你爸,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帮忙给我在市政府安排个工作,趁他老人家退休前,给我搞定。这样我的未来仕途会一片光明,请相信,我绝不辜负你!
白线条对这突如其来的请求,惊得睁大了眼睛,很快又滑稽地一笑,你想多了,我爸爸就是个普通干部。不对吧,王宽肯定地回复,我知道,你老爸是现任市长人。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呀。白线条满脸狐疑。对不起,是这样,王宽只好把底抖出来。他说,前些日子,你把手机落在家里。开始我不知道,后来我收拾卫生间洗面池时,看到了你的手机。
说到这里王宽顿了一下,不瞒你说,我下意识地看了你手机里的微信,才知道你爸是市长。听罢王宽的解释,白线条气得脸煞白,谁叫你偷看我的手机?!我……我不是有意的,请你原谅。王宽开始结巴。窥视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压根儿不尊重我!王宽第一次看见白线条发火,她投过来的目光像针尖扎在他的身上。他慌了阵脚,声音有些颤。我错了,我该死!
白线条语调有些缓和,你说说,你看了也罢,我没有什么灰暗的东西。我不能容忍的是,你知道我爸的职务后,你还得寸进尺,步步攀高,你的野心不小啊!此时的王宽像一个小学生失手打碎了老师的茶杯,低头,静候挨批。你走吧,咱们的情缘已尽。白线条说完转过身去。王宽这才明白闯了大祸,扑通一声跪下。看在咱俩交往半年多的情分上,就饶了我这次吧。白线条走进吧台,扔下一句话:我记得你的好,以后咱们还是朋友,也仅此而已。
你就这样狠心让我离开,我不走!王宽痛哭流涕。白线条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你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
自从王宽离开后,白线条心情相当郁闷,向院里领导请了假,谢绝一切朋友来访,独自在家发呆。想到自己一心一意把一生托付给那个男人,原本希望能幸福平静地结伴到老,没想到竟是如此的结局。是自己命运不济,还是性格偏差?她越想心里越乱,已无兴趣化妆,脸色苍白,像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点燃的白蜡烛,她茶饭不思,无心作画。只有酒是她的伴侣,酒精的力量使她此刻狂笑,下一刻又泪流满面。
一天,她刚打开窗户,一只蓝色的小鸟扑棱棱飞进屋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脑袋左顾右盼,在地板上蹦蹦跳跳,还不断用喙梳理自己的羽毛,可爱极了。眼前的一幕,让她的心境突然开朗起来,她决定只身去看大海。
她准备好画架等东西,开着越野车上路了。她选择了一处很偏僻的海滩。时值六月,渤海湾依然有种浑厚凝重的感觉,海滩空无一人,背靠陆地的悬崖需要仰望它的孤傲才能领略它的非凡,大小不一连成一体的礁石散布在岸边各个角落,如果定睛看去,礁石缝隙中依稀能看到海蓬花萌发的幼芽。她的双脚踩在沙滩上,沙子的质感触动着她每一根神经末梢,美妙至极。
她展开双臂,深深地吸着海风带来的负离子。就在这时,闪过来一个人,让她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刚才空旷的海滩明明没有人,她定睛一看是个小女孩。女孩学生模样,一双大眼睛噙着泪水,全身湿漉漉的,稚气的脸似乎难掩绝望的表情。白线条立马从包里翻出一件风衣给她披上,握着她颤抖的手问,你怎么了,需要我帮忙吗?她摇摇头,嘴里啊啊的,手不断比划。白线条明白眼前的女孩是个哑巴。她一手捂着耳朵,头微点一下,右手按一下左肩。白线条曾经去过聋哑学校讲过美术课,知道这个手语表示信任她,但不明白为什么信任她。这时,突然女孩朝她行了一个礼,转身跑了。待白线条反应过来,女孩早已无影无踪。
海滩突发的桥段,让她想了好一通,还是不解,欢乐的情绪就像演出完的帷幕渐渐落下。既然来了,就得留点什么,她支起画架,準备写生。这时,从她背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啼哭声,起初她认为是海风的声音,仔细再听,原来是一个婴儿的哭声,她搁下画笔朝哭声的方向走去。在岸边避风的角落,她发现一只柳条编织的篮子,小心翼翼掀开包袱布,里面放着一个婴儿,再仔细瞧,是个女婴。有些发红的小手和小腿摇晃不已。她赶紧扯开上衣扣,把女婴抱进自己的怀里,女婴安静地睡着了。
她明白了,女婴就是刚才那个女孩留下的,篮子里只留有一张女婴出生年、月、日的纸条,其它全无。难道这是命运的安排吗?她感觉一股神圣的力量涌进她的身体里,她知道今生不会再离开这个孩子了。68AED3C0-B9B1-4715-A90A-FB5FF6CD39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