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春雷
兰的前面通常加一“幽”字。而“幽兰”,又与“空谷”相对。“幽兰空谷”,形容兰草清雅脱俗的气质,仿佛空谷足音,令人悠然向往。但正所谓“水至清则无鱼”,兰太过洁净,有时又未免曲高和寡,伤于廉直。
高自期许,目下无尘,这是兰的骄傲,也是兰的悲哀。屈原是有名的“兰痴”,他穿缀以兰花的衣裳,饮木兰花上坠落的清露。在《离骚》中,他高调表达自己对兰的热爱:“余既滋兰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兰痴”对“兰”的爱,得到鲁迅先生的共鸣,他用一首《无题》来表达自己对“兰痴”爱兰的敬意:
一支清采妥湘灵,
九畹贞风慰独醒。
无奈终输萧艾密,
却成迁客播芳馨。
“九畹贞风”,就是“兰”的魂魄。这魂魄可以“慰独醒”,是因为“世人皆醉”“举世皆浊”。但不管“世人皆醉”,还是“举世皆浊”,只要有“一支清采”,抚慰骚人孤寂的灵魂,这世界,就还是可亲的,美丽的。有时我想,在“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黑暗背景下,是什么支撑着屈原傲骨铮铮,对黑暗势力绝不妥协?答案可能就是这“一支清采”,一枝看似柔弱无骨的兰。
兰被“萧艾”打败了,这是事实。屈原被放逐,朝廷中的小人们弹冠相庆。但是,正如鲁迅先生诗中所言,作为“迁客”的屈原,本身就是一朵芬芳的兰,在流浪的途中,处处撒播着芳馨。“沅有芷兮澧有兰”,这是《九歌·湘夫人》中的名句。沈从文在《湘行散记·桃源与沅州》中说,沅江的芷,就是兰科植物,生在悬崖罅隙中,“长叶飘拂,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我曾经和友人乘船,在沅水上飘荡,发思古之幽情。那是深秋,秋水澄澈,宛如琉璃。两岸山影,青翠欲滴。鹰在船尾盘旋,追逐雪白的浪花。这时我想起流落沅湘的屈原,望向水面,仿佛看到他清癯的面影。
从某种意义而言,恶基本上没有什么意义,除了将善衬托得越发高大。屈原曾对兰的堕落痛心疾首:“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岂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余以兰为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这大约就是荀子在《劝学》中所言:“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兰本是清雅的,但若浸在酸臭的淘米水中,兰就变质了,这就是兰草之所以选择空谷的缘故。远离尘世的污染,保持心性的纯美。而屈原的伟大,是他这株兰,即使浸染在“潃”中,也绝不会变质发臭,这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这就是伟人的定力。
汨罗江的清波,最终收留了这株洁净的兰草。浊世中保持清芬的兰,最终在一江春浪中,找到最初的模样。屈原以死保全了兰草的清白,兰的尊严,在一个骚人的死中,得到升华。
自然,超群脱俗的苏东坡,在另一种路径上,表达对兰的敬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这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游玩蕲水清泉寺后,写的一首小令。词中昂扬的人生基调,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但我更看重这首小令的首句:“山下兰芽短浸溪。”暮春三月,兰溪的风景,宛如图画,这才是兰草真正应该在的地方。短短的兰芽,浸润在一溪青碧中,那是多么自在舒服的感觉。这就像是对人生大彻大悟的苏东坡,将自己的人生,浸润在佛老的清溪中,看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好不惬意。
相较于弹性十足的苏东坡,屈原这株兰草,似乎更加清绝。因为,我们发现,屈原这个“兰痴”,似乎更欣赏石兰,也就是生长在沅水悬崖罅隙间,那袅娜依风的芷。
譬如《湘夫人》中:“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譬如《山鬼》中:“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这是文人画为何偏爱石兰的缘故。料峭的石壁间,一株散淡的石兰,逸气自然是有的,但那股倔强孤傲的清气,似乎更为夺人。
我愿与这样一株清气逼人的兰,对坐,对语,对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