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汉珍
多少次的梦里,纺车声总会在我的身边响起。母亲坐在蒲墩上,轻巧地摇着纺车,绵长的纺线在手中点点抽离,如春蚕吐丝……
在豫东平原,人们对棉花有一种独特的情结,昵称棉花为“花”,诸如“种花”“弹花”“纺花”。棉花是农民心中的宠儿,不仅遮体御寒,而且装点了贫瘠的土地。
初夏时分,大块大块的棉田进入盛花期。粉的、紫的、黄的花朵,摇曳绽放,在一望无际的绿色中,愈加妩媚动人。到了深秋时节,凉风瑟瑟,早降的霜寒把棉叶熏染得五彩斑斓。棉桃咧开嘴儿,吐出一团团柔软雪白的棉絮,像一朵朵盛开的白玫瑰,随风抖动。成熟的棉花洁白、蓬松、柔软,经过压榨、弹制,接下来就是纺线、印染、织布、成衣。
纺线是一个漫长的历程,又是技术活。一只手摇着纺车,另一只手要灵巧地捻着棉絮,均匀扯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绳线,并同步拧劲,随着纺车的旋转,抽丝的力度,似一道流水,无缝无隙,柔滑圆润地缠绕在线锭上。整个过程既不可身心懈怠,又在不急不躁、不驰不缓中进行。若有不慎,那根绵绵长长的丝线,就会打结、粗细不均,甚至断开,耽误了时间不说,也少了那行云流水般的畅意……
吃罢晚饭,母亲拾掇好灶屋的盆盆罐罐,饲养完鸡鸭猪狗,盘腿打坐在纺车前,就开始了那似乎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纺线。一张小桌子,一只小板凳,一盏小油灯。嗡嗡嗡,嗡嗡嗡……我静静地待在母亲的身旁,或看小人书,或写作业,或摆弄制作玩具,有时候母亲也讲一些口口相传的故事。
窗外飘雪簌簌。嗡嗡的纺车声,从窗棂的缝隙流淌出来,整个院落都溢满了优美的音符。在寂静的冬夜里,这是一首多么美妙的小夜曲啊。母亲总是催促我,快睡觉去!不知什么时候,我进入了梦乡,也不知什么时辰又迷迷糊糊醒来。幽幽的油灯下,母亲依然坐在纺车前,重复着一个个动作:摇车,捻棉,拉线。橘黄色的灯光映衬下,母亲的身影高及屋顶,一仰一俯,随纺车摇曳。线穗越纺越大,犹如一枚不断生长的番薯。悠悠抽离的丝线,撵走了黑暗迎来黎明,母亲又纺来新一天的生活。
纺线是极枯燥、劳神的体力活,那简直就是毅力、体力和耐心的考验与耗散。一架纺车承载了母亲们的希望,又是她们一生都卸不下来的重负。母亲一生勤劳,身体康健。可在我的记忆中,她总是受着腰痛的病苦。这一定是长年累月,无休止地纺线劳累所致。记得有一年的冬夜,过度的疲劳和困顿,母亲竟坐在纺车前睡着了,碰翻了脚旁的煤油灯,燃着了棉絮,烟火惊醒了母亲,着实让人虚惊一场。
纺出的线锭经一番复杂的整理后,母亲将线股放在颜料里煮沸、浆染,织成花布,挂起晾晒。五颜六色的织物,随风舞荡,煞是好看。那色泽、那图案,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民族风格极浓,红的耀眼,紫的凝重,蓝的深邃,平日里寂寥、淡然的农家院落,被渲染得绚丽多彩。摇啊摇啊,母亲用那架经年的纺车,摇来了明天的曙光,摇出了全家人的梦想与希望。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是穿着母亲纯手工做的衣裳、鞋子,背起旧布头拼接的书包上学的。
现代化的技术无情地冲击着古老的农耕文明,彻底更改了人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母亲再也没有摇纺车的必要了。那纺车先是在西厢房的一角,静静地、孤零零地躺着,落满了尘埃,蜘蛛也安了家。再后来,翻盖房屋,就不知落到了哪里。我想,要是还在,那该是民俗博物馆的宝贝了。
(选自《散文选刊·下半月》2014年第2期,有删节)
【赏析】
在农耕时代,男耕女织,纺车是乡村女人持家的工具,一根温暖素朴的线,连缀着一家人的温暖。作者满怀深情地回忆了母亲辛勤纺线的情景,表达了对母亲的赞美与感恩之情。文章对纺线技术的介绍,也让我们对纺车纺线这一传统的纺织工艺有了进一步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