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路 李怡 陈健
栏目主持人
金 磊
北京市人民政府专家顾问、中国建筑学会建筑评论学术委员会副理事长、中国文物学会20世纪建筑遗产委员会副会长兼秘书长、《中国建筑文化遗产》《建筑评论》“两刊”总编辑
20世纪以来,亚洲建筑完成了向现代的跨越。殖民文化的侵入使得亚洲原有的建筑文化体系受到猛烈冲击,这一过程曾伴随着战争的血泪、民族的苦难,亚洲各国在阵痛中迎来了文化的转变与建筑发展的新起点。对于新风格的吸纳,不仅是建筑在特定时空中不得不做出的改革,更是亚洲各民族历史进程中难以被忽略的文化景象。从各国建筑师作品实践到各类建筑理论提出,特定的时间与空间不仅是必须要交待的前提,更是其之所以存在的意义。由曾坚、戴路、曾穗平、陈健著写的《地域性建筑理论与亚洲现代地域性建筑》一书(图1),即是站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的交汇处,考察亚洲建筑文化,勾勒亚洲现代建筑发展图景,并对其中所形成的经验性做法与所存在的问题细加总结考量的成果。
图1 《地域性建筑理论与亚洲现代地域性建筑》封面
该书共分为六个章节,在首章对建筑文化与地域性建筑做基本的概念阐释后,分别从文化构成与亚洲地域性建筑源流、文化趋同与亚洲建筑师应对策略、文化交融与亚洲地域性建筑演进、文化重构与亚洲地域性建筑探索、文化融合与亚洲建筑新语境发展等方面作了详细探讨,最终对亚洲现代地域性建筑发展进行前瞻性思考。全书呈现出百年之中亚洲各地区自主而相互影响、独特而丰富多元的地域性建筑景观。书中广泛展现了国际建筑思潮的发展动态及其对亚洲建筑的影响,并分析20世纪以来亚洲各民族建筑的类型及主要特征,但这些却远非止步于呈现与介绍的层面,而是被统一于文化学的框架内,即以“地域性”作为理解分析的基点。长期以来,西方社会掌握着话语权,在建筑文化中也以强势的姿态出现,于是其建筑作品常作为被探究的对象。但是,对于亚洲建筑师、中国建筑师而言,应当如何正确理解?其在实践中又该怎样设计?相较于一味地认同,立场问题与自我觉醒才更应被付诸关怀。毕竟,建筑本就是一定地域条件下人类创造的生活环境,是文化观念在物质形态层面的发展。因此,该书站在亚洲建筑师的视角,品评地域性建筑的特点,不仅冷静对待各类地域性建筑理论,从概念上厘清何为地域性建筑及建筑文化与之存在的包含关系,也始终落实到对亚洲地域环境的关注,即建筑师所面临的创作条件、气候、生态、哲学、文化、技术……这些才是设计思考的起点,对于当下的关注才更具现实层面的意义。
该书认同季羡林将世界文化所分成的东、西方文化体系,而东方文化体系又分为中国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伊斯兰文化三种文化体系[1]。与之相类似,日本学者村松伸所提出的近世的四个“建筑世界”中,亚洲建筑世界则包含中华建筑世界、印度建筑世界及伊斯兰建筑世界[2]。但在时间的概念上,亚洲建筑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也正是外来地域文化的影响之于本土地域文化作用的过程。书中所展现的亚洲各国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期现代建筑萌芽之时殖民文化影响下的各国建筑,如“中式折中”的中国上海南京大戏院(图2)、文艺复兴式的韩国银行总行大楼(图3)、带有哥特风格的新加坡威斯利教堂(图4)、将伊斯兰建筑符号与古典主义和折中主义构图相结合的伊斯坦布尔中央邮政局(图5)、带有欧洲古典主义风格的印度新德里总督府(图6)等,无一不是外来文化初入之时的本土建筑反映。正是外来文化的冲击促使本土文化在内容上发生改变,本来互相矛盾的建筑文化形态却能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中相遇,进而“被吸收、同化或摒弃,在相互混淆、相互转化中,使地域文化呈现多元性与复杂性”[3]。各民族在相继独立之后的建筑发展,更能体现其带有自主性发展的进程,既与各时代的经济社会条件紧密联系,同时也如实地反映出本国特有的自然人文条件的影响。伴随新材料、新技术的发展,建筑形式逐渐简化、演变,因各民族文化受不同因素的影响程度不同,也就对宗教、政治、民俗、技术、经济、商业等要素有了各自的诠释。纵览全书,便能够看到:20世纪60年代受政治影响的中国建筑;20世纪70年代新经济基础产生后,宗教传统受到冲击后的“现代阿拉伯特色”建筑;20世纪90年代在信息技术的辅助下,“生态型摩天楼”在马来西亚建成;21世纪后在全球化迅速发展的背景下,各国建筑对环境与传统进行的积极回应。书中对各类建筑并非一味地赞扬或贬斥,而是辩证地看待其在当时的语境下所具有的价值,即尝试站在某一个特定的时空基点进行理解与品评。
图2 中国上海南京大戏院
图3 韩国银行总行大楼
图4 新加坡威斯利教堂
图5 伊斯坦布尔中央邮政局
图6 印度新德里总督府
书中,作者既透露出对于现代建筑发展的认可,又遗憾地提出与地域性相对的“国际性”蔓延的后果——传统精神和传统文化的缺失。“现代建筑的诞生是建筑全球化现象的肇始,而‘国际风格’的流行,可谓建筑全球化某一历史过程的一个特殊产物”[3]。在现有观点中,全球化曾被视作西方文化全球扩张的代名词,也被视作世界文化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的极大威胁。但该书并不认为全球化是地域性发展的完全对立,而是全面分析双重效应,既关注其带来的挑战,更关注其对于亚洲现代建筑地域性内容的丰富。该书对于建筑所体现出的传统追寻与创新发展内容未曾厚此薄彼,而是公正看待文化裂解与重构后的建筑体现。作者对于因科技进步而产生新的建筑形态与设计方式持欣赏态度,也提出建筑盲目追求国际式的案例,如20世纪50年代国际风格获得统治地位之后,黎巴嫩腓尼基宾馆(图7)和由柯布西耶设计的巴格达萨达姆·侯赛因体育馆(图8)在设计中忽视了对伊斯兰精神和文化的表现。正是在对比的视角下,“亚洲建筑师在全球化环境中坚持优势互补的文化生态观,充分肯定地域和民族文化的价值,维护文化的多样性,才能有效地避免文化趋同,实现建筑文化的可持续发展”[3]的实践才更显难能可贵。这是经历百年探索,建筑师从被动到主动追寻地域性的成就与贡献。
图7 黎巴嫩腓尼基宾馆
图8 巴格达萨达姆·侯赛因体育馆
该书的另一特点是对于亚洲建筑师的关注。将建筑师的成长经历与本国的建筑发展相结合,从人的视角观察建筑,并以之作为地域性发展的部分动因,不仅能够使建筑文化的变迁有迹可循,也使得地域性建筑文化的缔造者与发展者得到应有的尊重。于是,在阅读时便能频频看到印度建筑师柯里亚、多西、里瓦尔,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斯里兰卡建筑师巴瓦,马来西亚建筑师杨经文等,他们依据本国特点完成的建筑作品根植于当地,与环境紧密结合。他们生长、熟知并热爱这片土地,在作品中对地域性的关照便是真情流露的体现,更是民族意识的觉醒。“建筑师的工作应该富有挑战性,因为他不仅要面临光辉的历史的考验,也将面临未来的考验。”[3]而这些经历了无数考验的建筑作品,不仅是建筑师设计能力的证明,更是其俯身而作、扎根实际的闪亮功勋。
立足于时空交织的基点,书中所呈现的建筑案例,便体现出了足够的典型性。为论证亚洲现代地域性建筑与文化发展间的紧密关联,作者将功能类型、面积规模、风格特征不同的建筑作品于一书,既体现建筑大师的经典之作,也反映新兴一代的创新之作,不以时间和地区为限,却以此为据。例如,将克里斯托弗·李于2019年完成的新作新加坡国立大学新设计与环境学院教学楼(图9)与柯里亚于1968年设计的ECIL办公楼(图10)置于一处共同分析,二者均体现出对于炎热气候环境的回应,只是方式不同。柯里亚之作是以传统的空间手法,即增加院落、游廊、平台等空间改善内部气候环境;而克里斯托弗·李的作品则更多体现当代节能技术,如光伏电池、遮阳材料的有效使用。再如,书中将贝聿铭设计的京都美浦博物馆(图11)与巴瓦设计的阿洪加拉遗址酒店(图12)共同分析,二者均体现出对于周边景观环境的因借,却因不同的建筑功能与文化背景而各显风韵。贝氏之作借用中国和日本传统园林的设计手法,辟独特路径;巴瓦之作则是以三组院落活跃建筑气氛,创造出一方别具特色的天地。作者跳出固有的局限,在时间的纵向维度与空间的横向维度中,将不同类型的建筑渗入其缝隙,亚洲各国的现代建筑与建筑师能在同一书中跨越文化开展对话,在地域性表达的问题中各有所思,却又达成一致。
图9 新加坡国立大学新设计与环境学院教学楼
图10 ECIL办公楼
图11 京都美浦博物馆
图12 阿洪加拉遗址酒店
伴随着改革开放后的思想解放,中国国内对于地域性的讨论逐渐拓展。在创作方面,终于摆脱了一味地学习苏联的宏伟对称与肥梁胖柱,也终于摆脱了突出政治的创作限定。解除了思想的禁锢之后,对于地域性的表现激活着建筑师与建筑理论家的思想。从改革开放初期的武夷山庄,到近些年的朱家角人文艺术馆等,中国建筑师为地域性建筑贡献了多样的诠释方式,重新回归建筑本体、超越形式本位、结合可持续发展理念、运用先进的绿色与数字化技术、探索中国特色的建筑本土化理论[4]。但在此过程中,建筑市场的飞速发展使得“量产”的建筑作品良莠不齐。于是,猎奇者有之,抄袭者有之,铺张浪费者也有之。曾经,其他优秀建筑作为“模板”被直接搬来,全然不顾其是否与当地的实际条件相适宜。于是,中国的大地上又曾遭“欧陆风”席卷,拱券柱式再现;无论南北,马头墙、小亭子等被当作符号滥用。如此景象,如何体现建筑文化之地域性?“洋腔洋调”与“南腔北调”都难以使建筑真正融入,终究也只是浪费了大量人力、物力的失败产品。
经历了多年的发展,形形色色的建筑不断涌现。耐人寻味的是,这些建筑中总有部分不曾被时代、社会或人民所接受,并被评为“丑建筑”。究其原因,凭空而随意地设计与浅表而奇怪地表现便是最明显的缘由,即便其中也有着很多的“不得已”。建筑既然是社会发展的投射,于是我们由建筑形象上的反映便可推测建筑师在专业知识、审美意趣上的水准。那些已完成的建筑与其所在的环境有着千般万般的不适宜之处,由此可见,建筑师在设计时终究是忽视或误解了地域性之意。
为体现当地的人文环境,一些具象的建筑出现——五粮液酒瓶楼,巨型乌龟、螃蟹场馆,小提琴形教堂(图13)等,这些建筑似在说明建筑所在地的特征,但建筑设计方式却显得笨拙而粗暴。本应作为建筑师创作的灵感启迪与创作起点的文脉要素却成了羁绊,设计停留在原点,未曾前进半步。“文化是城市发展之根,城市的内涵、品质都包涵其中,历史文化底蕴需要被激发出更多活力”[3]。同为体现地域文化,优秀的建筑作品中体现着更精巧的设计方式。建筑师周恺创作的承德市博物馆,结合清朝统治者于承德北部的木兰围场狩猎之习,马蹄的元素被提取,在建筑设计中形成马蹄形状的室外庭院与挑廊(图14)及别出心裁的门把手[5](图15)。这种克制的手法为建筑增色,更使游客于不经意间,体味人文与历史。
图13 广东佛山盐步小提琴教堂
图14 马蹄形内庭院
图15 马蹄形门把手
“人类与自然环境共生共存,任何行为上的偏离或逾越,必将导致环境的恶化。”[3]令人感到可悲的是,如贵州天下第一水司楼(图16)、重庆“飞天之吻”景区等,巨大尺度的建筑赫然出现在山林、高山、湿地之中。游客的赞叹与瞩目对象本应是壮阔的自然环境,这些奇怪的建筑形象却一时间让人失语。建筑源于自然,更应体现对自然的尊重。掩映于茂密树林中的云南昆明隐舍生态旅社(图17)、保留基地原有树木的大木山茶室、几乎消失于地形环境的元上都遗址博物馆……书中所引建筑实例众多,任一都可为建筑师学习参照,引发其衡量与反思。
图16 贵州天下第一水司楼
图17 云南昆明隐舍生态旅社
技术手段在建筑设计中的运用同样值得探讨。科技的滥用、不适宜技术的选择也使得一些建筑与所处地区格格不入。高技术引领的建筑高度“神话”、形态“奇迹”,却是脱离现实的疯狂实践。即便运用了各类软件计算,运用了新兴的建筑设计方式,但没有良好的建筑构思、未曾运用符合地域特征的建筑设计手段,建筑成果终究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经济本不够发达,无需建起超高层建筑的地区,却有建筑直插云霄;本可以通过加大挑檐以增加阴凉,通过围合形式以减少热量损耗等方式实现建筑节能,却在建筑中设大量的机械辅助设施,造成资源的浪费。当地人们的生活方式被强行改变,人与环境之间有了层层障碍,人类生存环境的质量因此不断下降。放眼乡村建设,部分建筑师一味地追求工业化的生产方式,或将大量的经济投入到其一意孤行的建筑实验性做法中,如只为实现砖的某种砌筑方式,以作为数字化设计的所谓的求新求变,却忽略了当地材料与构造方式的真正特色。同样是实验性的创造,如书中所列举的,高黎贡手工造纸博物馆、陕西富平国际陶艺博物馆等建筑,在建造方式、对当地材料的应用上都体现出建筑师对当地特色的尊重态度,建筑的地域性便不言而喻,时代发展的精神和理性的智慧正是通过这种有效的探索而不断传递。
近几年来,随着建设的高潮逐渐褪去,建筑师更为珍惜设计与实践的机会,在此过程中不断完善个人理念,为建筑注入个性。只是这种“个性”易被媒体曲解,“包装”出一茬接着一茬的“网红建筑”。互联网上的狂欢为建筑和建筑师带来了更多的曝光度,却也让一部分人看到了其中的红利。他们通过一些故意为之的追求新奇或个性的表达方式,完成了一批吸睛却并不适宜当地的建筑创作。部分建筑师更是将个人的创作欲望凌驾于现实条件之上,如在迎风方向使用镂空排列的砖块,在严寒地区使用大面积玻璃幕墙等,且不说业主的真正需求与感受未能得到满足,就连建筑本身,也因选用材料的不适宜或与周边环境的不契合,使得之后的建筑养护面临更多的困难。
对于地域性的关注,一直以来都是国际建筑奖项对于建筑的重要品评条件。2022年普利兹克奖授予迪埃贝多·弗朗西斯·凯雷(Diébédo Francis Kéré),评审辞有言:“(他的)作品无论是本质还是表现方式,都是根植于周边环境的成果。”[6]迄今为止,中国籍建筑师也逐渐在各大国际建筑奖项中崭露头角。观其获奖作品,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意韵充盈其中,在设计及实践的层面上都体现出与当地环境的强烈适配性。如今,身处更迭与危机的世界环境中,对于地域性的体现,不仅是建筑师通过实践对周边环境的回应,更是建筑师对当地人民需求服务的回应。一切立足于“此时此地”和“自然而然”的现实策略,都是地域性建筑的生成之道,而这一现实性也就成为建筑的有机性、相对性、开放性的必然归宿[7]。建筑师立于“此时”“此地”,以“此身”感知环境,以“此身”投入创作,以“此身”叙述故事。对这些地域性建筑的重视与回顾,便是将其视为指路建筑未来的明灯。
相较于从事建筑实践,研究建筑理论似坐冷板凳。相对滞后的理论总结却能够为实践创作提供参照,甚至可以在不断的修订与总结中补充标准与规范。20年间日新月异,建筑设计的方法与思路也在持续变化,通过不断地审视与总结、不断地比较与反思,该书作者广泛吸收各家观点,深度挖掘亚洲现代建筑的地域性特质;站在时间与空间的交点,以地域性为基准,衡量建筑之优劣,探寻亚洲现代建筑未来之走向。49万余字,370余张建筑手绘图片,一眼百年,横跨亚洲,追踪地域性建筑之源流与进程,分析建筑师与建筑作品。该书将为那些在东方文化中成长、在全球化环境下创作、在广阔土地上建设的建筑师解答“何为亚洲建筑文化,何为现代地域性建筑的起源和发展规律,何为亚洲地域性建筑的类型及主要特征,何为亚洲建筑师的创作思维特征和创新技巧”等问题,更将为其创作实践指引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