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泺莹
“正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2019年的某一天,基础写作课的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任务:持续观察一棵树三十天,并写出这段时间我们的观察所得及感受。
一棵树?我心里咯噔一下,从小到大我就从未对树有过兴趣,唯一有过真情实感的,只有小学的那棵树。
对这个限制作业,我显然不知所措。在幻灯片上放映出作业的那一刻,我顿了几秒,沸腾的喧哗声和抱怨声将我湮没。偌大的大学城,树木茂盛,草长莺飞,可“我的树”此刻在哪儿?我无从得知。我的思绪只得飘向过去—那个我一直忘不了的校园和校园里的那棵木棉树。
儿时的我不爱上学,唯一让我在校园里感觉到有归属感的,只有那木棉树;唯一让我暂得兴趣而乐意上学的,只有摘木棉絮。
在我的记忆里,小学母校的木棉树,高大挺拔,如同我的爷爷,是个令人骄傲的存在。木棉树身上长满粗壮的黑刺,自我防御般地阻止旁人接近自己,这更如同我的爷爷,是个令人敬畏的存在。木棉花是鲜红色的,是女孩儿们喜欢的鲜艳色系中的精华,如同我的祖国,是个令人骄傲的归宿。木棉花果里面有直细的毛托着黑色的种子,围成一个圆圈。当木棉花落地时,里面黑色的种子便脱离出来,染得水泥地上到处脏脏的,特别是下雨过后,穿着新鞋的孩子是断不肯踏入那片泥地的。但总有像我一样愿意“以鞋犯险”的女孩儿,踏入泥地,捡起一朵朵英烈的木棉花。
孩提时学数学,我像每个孩子一样,醉心于数数,只要看见有一模一样的东西,便走上前去,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数一下它们总共有多少个。当时总围绕在那棵大木棉树旁的我,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世间天大的秘密—所有的木棉花都有五个花瓣,无一例外。为了证明我的发现,我几乎把高大的木棉树掉落的全部木棉花都数了一遍,“没错!是五瓣!都是五瓣!”我边找边证实着,几乎要喊出来。我把自己激动的声音堵在喉咙,飞奔回家,“我要把我的伟大发现第一个告诉阿婆!”我仿佛发现了一个世外桃源,暗自窃喜,想要把阿婆接进桃源里与“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共居住。阿婆一如既往地笑着点头,夸我聪明。我的激动与兴奋就这样持续了几天,直到我发现了一朵有着七个花瓣的木棉花,我的窃喜才突然幻灭。
到了5月,幻灭的窃喜却又重生。校园里,飘满白色的棉絮,白色的棉絮里藏着几粒黑色的种子自由肆意地飘到教室粉红笔盒的表面,钻进窗户槽中,粘在女孩儿的柔发上。每当这个时候,我便会伸手抓住那团棉絮,放进校服口袋里,每次伸进口袋,软绵感悄悄袭来,惊喜便如波浪般涌起。
我对棉絮的热忱多过棉花本身。作为一个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亚热带地区的女孩儿,木棉树对我来说并不罕见。但小学毕业以后,我再没有观赏过木棉树那如军人般有着健壮身躯的树。
可命运就是如此奇妙,当我来到另外一个城市,转向另外一所學校,我又与木棉开展了一段奇妙的旅程。
离开家后,我每天过着与从前几乎一样的日子。但大学的我,多了一份走在路上的从容。我不必担心政治书上矛盾的基本关系和新发展理念还没背熟,不必担心地理笔记本上石灰岩、花岗岩地质地貌还没理解,不必担心数学试卷上错的那道大题还未写进错题本。现在,我拥有了新的生活,拥有了自己的自由空间。于是路上的一草一木,都显得如此可爱。
“我的树”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从宿舍前往教学楼,天桥是必经之路。待天桥走到尽头时,便需上几个台阶。而“我的树”,正位于上完台阶后右侧的道路旁。大学城的树或成片地种在一起,以形成森林壮势,或成线地种在一起,点缀着大学城“岛内”孤单的道路。
“我的树”也不例外,她与她的兄弟姐妹排成一排,在山坡路旁以粉红点缀。“我的树”看起来最高、最茂,似“树家族”中的“长树”,如同我在我们家是“长女”一样。就这样,她成为了“我的树”。无需其他矫情的理由,我们只是那一瞬间,看对了眼。
10月20日,这是我与“我的树”成为好朋友的第一天。当我见她第一眼时,她身材苗条修长,树根部最粗壮,越往顶则越细,树枝更是如美人的手指般纤细貌美,柔和皙嫩。侧枝放射状地斜向伸展,零落地生长着粉红色的花,与其说是生长,倒不如说是悬挂,因为树枝实在过于纤细,仿佛无法承担花朵之重,以至于娇滴滴的粉红花朵摇摇欲坠,就如同一位窈窕美人的手臂无法勾起沉重的花篮,令人心生爱怜。
在我根深蒂固的观念中,树不该是如此娇柔之态。但“我的树”的树干上那圆锥状的粗壮的刺,却打破了我根深蒂固的观念,让我明白“我的树”是刚柔并济的美人。“我的树”确确实实是一个十足的美人,但她不是妖娆的红颜祸水,相反,她是一个扛着枪把的英气巾帼,她身上的刺便足以说明一切。我想,我这位新交的“树朋友”大概和我一样,防御心重,总爱像刺猬一样自我防护。
但此刻我愿意卸下铠甲,认真地去了解我的“树朋友”。
当放学经过“我的树”时,我尝试着问身边的同学:“我的‘树朋友’,到底是什么种类?”他们笑着告诉我:“那是异木棉—华师的校花。”
我的心再次咯噔了一下,木棉?那不是我儿时赖以寄托的那棵树吗?我试着平静下来,将目光停留在她细弱却带刺的躯干上。
“你们先走吧!我想再看看这棵树。”我避开了其他人,希望能有与我的“树朋友”独处的机会,开始回想铭刻在脑海深处的那棵高大挺拔的木棉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小学的那棵树与眼前的这棵树虽然有着相似之处,但的确不像是同一种树。
“异木棉和木棉,或许不是同一种吧?”我这样猜想。
不出所料,当我晚上查找关于它们的资料时,发现它们的确不一样,正因为名称的相近,它们经常被拿来对比。异木棉还有别称,叫美丽异木棉,这也正与我对她的印象不谋而合。我与我的“树朋友”的关系又近了一步,或许,小学的那棵大树,是这棵小树的远房伯伯吧!我这样想,并期待着进一步的了解。
10月21日,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欣赏异木棉那悬挂着的摇摇欲坠的花。花瓣狭长地向外蜷曲着,由于蜷曲,却并未形成一个完整的椭圆状。异木棉的颜色我最喜欢,虽然说选择异木棉作为“我的树”,只是因为看对了眼,但颜色终究是最吸引眼球的。异木棉的外沿是浓郁的紫红颜色,内侧则是另一种更为淡雅的粉红颜色。我想,外沿的炽热颜色也正是这树美人自我防御的一种方式吧!尽管内心更向往纯净雅致,却总做出一副更令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深邃之姿。
11月1日,我的“树朋友”如何了呢?我怀着期待又紧张的心情前往她的住处。从天桥上远远望去,我看到了不远处零落地点缀着些许粉红,似乎比上次我来探望时更萧条了些。
异木棉留住了秋季,冬季却送走了她。
11月25日,我的“树朋友”越来越凋零,我只见到她身上摇摇欲坠的花已坠落,悬挂着的花已落,只剩几朵细小的花可怜地挂在树枝的边缘。
我猜想着,我的“树朋友”正在经历一场激烈搏斗。在她的身体里,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让一位长发飘飘的树美人脱掉秀发,露出光秃的头皮;让她纤细修长的双手饱经风霜,变得粗糙拙陋,附着干燥的皮屑;让她挺拔的身躯脱去华贵雍容的美丽衣裳,强加一身粗布褐衣……
但我相信,在这场激烈的搏斗中,我的“树朋友”一定会是胜利的一方。总有春天到来的那天,她会带着她最美丽的笑容出现。
三十天结束了,我还没有等到我的“树朋友”长出新叶、吐絮之后焕然一新的模样,但我的“刺”已然卸下,并打算与异木棉继续做好朋友。
我的思绪又飘到了那个与木棉絮做好朋友的小女孩儿身边,那个握着一手棉花悄悄地将它放入校服口袋的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