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本名罗棣宁,江西省宁都县人。当过兵。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散文集多部。中国作协会员。
时光匆遽,不经意间,我与刘华老师结识已四十个春秋。刘华老师在《我与宁都之缘》一文中说:“宁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初我当编辑以来,到达次数最多的县份,没有之一;而罗荣则是我当编辑时认识、未曾中断联系、至今依然密切来往的作家,仅有的唯一。”“人如车窗外的风景。有的匆匆闪过,再也记不得了;有的无缘错过,再也回不去了;有的无奈别过,再也见不着了。或者,被刻上‘某某到此一游’,刻字的树意外死了;被塞进豪华影集,厚厚的影集受潮发霉了……宁都不然。罗荣不然。因为很有风景的宁都总是我的终点以及起点。”
1982年夏天,我在文化馆黄白老师的厨房兼膳厅认识了刘华老师。文化馆占据的,是“阳都古治”的地盘,黄白那间小厨房,清代是州衙,民国是县衙的门房,约摸有六七个平方。在逼仄的小屋里,我们三人饮酒聊天。关于那顿饭,刘华老师记得清清楚楚:“重走红色之旅的那日,我的咽喉肿痛愈加厉害,傍晚到宁都时嘶哑的嗓子已经失声。黄白在家中备饭,罗荣去买来六神丸,真是灵丹妙药啊,半小时后能吃能说能喝酒了。”是六神丸的灵妙吗?我想不全然是。我记不起那顿饭间,我们都聊了哪些文学话题。那间古老的门房,几年后也因扩街而拆除了。时光消除了三个文学人的一次聚会,却为我打下了终生追寻文学梦的基桩。后来,黄白老师远走海南。我则留在故乡,守候他和刘华老师的鸿影。
黄白老师赴琼后编务繁冗,许多年里只有鸿雁传书。刘华老师则每年都会翩然而至,令我大喜过望。刘老师说:“人是风景。来宁都真是看人的。”这就是缘!很有意思,我与刘华老师生辰同年,同月,前后只差两天。与我家毗邻而居的命相先生杨瞎子,曾说我的八字,命中逢天乙贵人。我的同庚刘华老师,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贵人吧?
当然是!1988年,省文联与江西师大开办首届作家班(也仅此一届),刘华老师在通知下发前,就电告我做好准备。这个消息对于从事写作但先天不足的我来说,不啻是天外之音。经过找老师补课,到师大参加考前辅导班,我惴惴不安地走进了考场。几天后,刘华老师的电话来了,他的声音亢奋:“罗荣,考得不错!”我长吁一口气,有一股暖流,立时在血脉中环绕。握着话筒,我只说了四个字:“谢谢!谢谢!”
九月里,我走进了师大中文系。师大十年前我来过,是来看望我少时的同学。那个时候,我的心底深处泛着人生的酸楚。十年后,我终于也踏进了这座心中的殿堂。那天,秋阳真艳,真好!放下行李,我直奔省文联《星火》编辑部。我在刘华老师家,吃上了高等学府的第一顿饭。
我常常在下午下课以后,去刘华老师家。刘老师其时住的是他夫人的单位福利房,从师大出门往东,得步行好几公里。在刘老师家,我总是得到编辑部最新消息,比如需要哪种类型的稿件。我向来手快,因此比其他同学多少占点先机。不会忘记那是个文学繁荣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年代,各种各样的报纸杂志吸纳着五花八门的文章。发稿赚钱,似乎是很容易的事。经不住诱惑,我写了若干篇其时称之为“通俗文学”的庸俗作品,得到了不菲的报酬,每晚阔绰到可以享受一碗肉丝炒粉加一个茶蛋。极为关注我创作动向的《赣江文学》编辑赵德章老师,写信要我保持“纯文学”的定力,别乱花迷眼。他几乎痛心疾首地斥责,写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堕落!我异常震惊,把赵老师的话告诉了刘华老师,想听取他的意见。刘华老师脸色凝重,说:“赵德章说得对!”
我在泥潭边缘猛然收住了脚步,回转头,沉下心来治学,定下心来写“纯文学”。有一天,我把写的小说《仙履》《扶辔》送到刘华老师案头。第二天下午,刘华老师来到我的寝室,尚未坐定,就说,那两篇小说写得不错,编辑部几位老师看了,都说好,可以用!对我来说,这样的用稿速度,是破天荒的。《仙履》和《扶辔》,写的是红军女人的故事。红军女人的故事,在我的家乡不知有几千几万。刘华老师与我谈起了对这个题材的开发,他兴致盎然地说:“这是个富矿!”我是个话痨,我说有部电影叫《战争让女人走开》,其实战争不会让女人走开,也不可能让女人走开。而女人,也不会走开。战争是一头魔兽,只要脱离樊笼,它就会肆无忌惮地吞噬生灵,而且专门啃啮人类中的青壮年。要说战争对于性别有所区分的话,在于它的烈焰更多地烤化男人的骨肉,更多地烤炙女人的灵魂。刘华老师赞同我的观点,我们商定,要为我家乡的红军女人写本大书。若干年后,刘老师在《我与宁都之缘》中说:“在听到太多女红军、女苏干的故事之后,曾经一度,我和罗荣打算合作寫一部反映她们命运的长篇报告文学,可是,这一计划最终因采访的困难而流产。”计划流产不因采访困难,也不因刘老师事务繁忙,是因我从学校出来后忙于他事而搁置,以致有人得知我们的计划有价值而捷足先登。但我知道,刘老师和我的构思,是对心灵创伤的撩拨,是对人性深处的探寻,没有去写,也许更好。
1991年,刘华老师推荐我上鲁院。去不去鲁院,当时我很踌躇,一是缘于单位,二是缘于家庭。刘华老师说,不去可惜。他的话,让我打点了去北京的行装。半年的鲁院进修,让我返乡时有脱胎换骨之感。在文学精英荟萃的京城,我的小说《血证》《合坟》《照壁》上了《解放军文艺》,被选入当年的《小小说选刊》并获年度二等奖。也许就在同一年吧,我的小说《断指》以师大作家班一同学的名义(他完成不了学分)在《星火》发表,被《小说月报》选载。二十年后,同学来宁都探望,说起他因这篇小说改变命运的往事,感慨系之。
虽为同庚,但刘华是我的老师,不仅因他的学识,更因他的人品。性格上,刘老师和我大致都属于内向型的人,不谀不谄,孜孜于文学。他后来当《星火》主编、省作协驻会副主席、省文联副主席,乃至做到主管一省文学艺术的主席,从来没有摆过架子。他来宁都,不是文学官员,不是文坛大佬,是朋友,是师长。我曾拉他去唱歌,他开始不愿去,说不会唱歌。我说老歌你肯定会。去了,我点了十几首民歌,逼他拿起话筒。他很羞涩地试了试,然后一首首唱下去。他的音色或许不算优美,但音准相当好,中气也相当足。刘华老师羞涩地说,罗荣啊,这是我几十年中第一次放开喉咙唱歌。我笑了。在宁都,刘老师能放声高歌,是我的荣幸和我家乡的荣幸!不是每一个地方都能让人敞开心胸放浪形骸的。
我曾经让刘华老师当过几分钟武夫。有一天,我问刘老师,敢不敢打枪?刘老师说,敢哪!我开车带上刘老师,到达翠微峰,钻进金精洞深处,取出佩枪,压上五粒子弹,让他对着前方的杂树射击。刘老师接过了枪。那是一双拿笔的手,此时拿的是枪。他的手微微颤抖,却很有范地一手握枪,一手撑腰,砰砰连响。没有设定射击目标,但我肯定他有心中对准的靶环。他把空枪交回我手时,脸色因激动而潮红。他说,罗荣啊,这是我第一次打枪。我说,您的枪声,会永远留在这座名山名洞中。
2002年,省作协与赣州市文联、作协联合在宁都召开我的作品研讨会,陈世旭老师与刘华老师都亲临会场。受世旭老师委托,刘华老师代表省文联、省作协对我的拙作进行点评,并对宁都方兴未艾的文学创作予以了肯定。也是那次会议,刘华老师提出了文学上的“宁都现象”。
那几年,在刘华老师的关爱下,宁都涌现了一批基础较好的文学人才,纷纷加入了省作家协会。这批作家与诗人中的谢帆云、罗怡文、温谈升、陈育新、廖安生、温新民、杨玲娟等,至今仍然是宁都文学界的中坚力量。
我受刘华老师恩惠甚多,有两部小说、一部散文集是他为我争取资金出版的。我的小说集《入世》付印时,请刘老师作序,刘老师慨然应诺。他在序中写道:“罗荣始终坚持着自己对小说艺术的理解,不趋时媚俗,不被‘乱花’迷眼,全神贯注于平民百姓的生活命运,这是十分可贵的。并且,他在描写平民百姓生活憧憬与生存现实的矛盾时执意地况味人生,构成了自己的艺术特色。”
新世纪初的一个正月,刘华老师来了宁都。那几天,正好是他与我的生日期间。他的司机万师傅跟我说:“刘主席说,他最喜欢来宁都。”我听了痛快极了,刘老师把生日放在我这里过,那是一种什么情分?我想,只能是师生情,挚友情。
刘老师来了,莲花山是必须去的,虽然去过许多次。翠微峰是必须去的,虽然去过无数趟。刘老师说,他的宁都之行,“其实是行走在文学里,当然每次都少不了与文学和历史相伴,一道去造访翠微峰,次数多得记不住。”
去得次数多的,又何止莲花山与翠微峰呢?几十年间的造访,我几乎陪刘老师走遍了宁都值得去走的地方。我们去过黄陂镇的山堂和观音排追寻红军的足迹;去过小布镇的赤坎瞻仰墙头的红军标语;去过东山坝镇的小源缅怀伟人失落的时光;去过青塘的河背搜寻决定红军生死存亡的争议。我们也曾步履闲适地徜徉在江背、增坊、朗霁、带源、中村、璜村、东龙、马头这些古村落,细细品味那些宋元的古驿道,明清的古祠堂。那些荒草萋萋的卵石驿道、题写着“进士第”“尚书第”门额的大屋,以及参天的古树、蜿蜒的河流,都被刘老师收进了相机镜头。刘老师收藏的,还有老屋上的飞檐翘角、瓦楞衰草、长锈铁尺,门前的户对门当、水墨图画、砖雕石刻,老屋里头的天井壁画、漆金扇隔、石臼础柱。他把我家乡消逝的历史留住,也把我忽略的细节带走。在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我在刘老师后面走着,心中的怅惘陡然而起。
说不清有多少次,我在节日里陪刘华老师去乡下观看民俗活动。正月元宵,我们去看割鸡、扛灯、桥梆灯、兔子灯、茶篮灯、竹马灯、关刀灯、牌楼灯,去看有上千人参与,有二十四乘彩轿的禳古史,去看万人空巷的游傩。八月中秋,我们去看竹篙火龙、火龙火虎,去看儺戏和采茶戏。我们总是在月上中天甚至月亮偏西的时候,才余兴未尽地踏上归程。走在浩浩月色下,我总想,刘老师的笔下,一定会留住我的家乡。
书写宁都的契机是偶然来到的。刘老师在《我与宁都之缘》中说:“应该是缘分到了。进入新世纪的某个元宵节,我在广昌驿前巧遇南昌摄影家,一位不修边幅的大男人,一见面,他兴奋得像个小天使,连忙把他的相机端到我眼前,刚刚拍来的民俗世相向我展示了五彩缤纷的宁都,别样的宁都。仿佛神示,弄得我心旌摇荡,不禁慨叹道:‘我在平日里多次到过的地方,竟让我如此陌生。看来,结识一方土地,需要抵达它的节日,抵达它的内心,抵达乡村每个盛大典仪的现场。’”是不修边幅的摄影家启示了刘华老师重新认识宁都吗?我觉得不是。应该是他深厚的文学素养受到偶然触发的写作冲动。或许,是真挚友情衍化出的对朋友家乡的喜爱。
后来,刘华老师的笔下出现了我的家乡。他写了《节日的宁都》,他说:“节日的宁都是隆重的。它被缠绕在一根根竹篙上,是林立的鞭炮;被填充在一杆杆鸟铳里,是喜庆的轰鸣;被粘贴在一只只彩灯上,是精巧的剪纸;或者,它端坐在一抬抬花轿里,是形形色色的戏剧人物。”“节日的宁都是乡土的。它在一座座祠堂里听戏,笑得前仰后合;它在山路上、河堰上庄严游走,神圣的步履惊醒了冬眠着的土地;它在夜色笼罩的田野上狂欢,灯火长龙的舞蹈映红了所有的脸、所有的心。”刘华老师用诗的语言,来赞美我的家乡。我曾把《节日的宁都》转发在《宁都文艺》转载在《客家宁都》。读到他那些优美的排比句的乡亲,无一不心旌摇荡,自豪无比。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华老师又写了《鸡年新春看割鸡》。割鸡是石上村的乡俗,生儿子的人家,次年正月十四要到汉帝庙和本族宗祠杀鸡祭祖。(杀鸡不言杀,称割,是周代古语。孔子云:割鸡焉用牛刀?)那个鸡年,石上村李姓有四十八个男孩诞生,割鸡仪式漫长而且热烈,缠绕在长竹篙上的鞭炮,此起彼伏地燃响,春雷般在空中滚动。浓浓的硝烟,弥漫了整座村庄。夜里,是隆重的喜字担灯游乐仪式,村庄的人们,全都沉浸在添丁的喜悦中。刘老师诙谐地写道:“在这个夜晚,梅江和被它滋润的田野也会受孕吧?”
我极喜欢刘老师的语言,充满了灵动与张力,显得空灵而深邃。他写洛口南云的竹篙火龙,结句说:我给城里的朋友发短信,说正在赏月。朋友问,哪有月亮呀?我说,乡下有。乡下的月亮,还很圆呢。(《中秋夜,火龙灯》)
刘老师的乡下,即是我的乡下。刘老师的圆月,是我家乡的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