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出溜

司健安

几十年前的冬天，好像特别冷。村口水塘里的冰，常常冻得很厚。每到晴天，都有不少人玩“冰出溜”。

小石头这孩子调皮，他弄了一块差不多要有砖头那样厚的冰块，一只脚踩在上面，另一只脚用力蹬着加速助跑。等到了一定的速度后，再两只脚都站在冰块上，“哧溜”一下，能滑好远。那块比书包稍微大一点的冰块，功能就像现在的滑板。这种玩法刺激，也危险。小石头的家里人，可不让他这样玩，平时都是他三姐用简易的冰车，拉着他玩的。

小石头有三个姐姐，大姐和二姐都出嫁了，没有出嫁的三姐，比他大整整十岁。一家人拿小石头当宝贝疙瘩，疼得很。

今天，小石头的三姐没来陪他，她正在家里哭呢！她关上门，不吃不喝，哭了一天一夜，谁都不让进，谁劝都不听。

三姐最疼小石头，看着三姐哭，小石头心里不好受。别的小朋友都走了，他还不回去，一个人在那里踩着厚冰块，一会儿出溜到水塘的这头，一会儿出溜到水塘的那头。他一边滑，一边想着咋能帮帮三姐，让三姐不再哭。

三姐处了一个男朋友，叫大牛，和他们家一个村的。两家住得不算远，但家里的大人平时往来不多。三姐和大牛上中学时就认识了，两人一直要好。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可谁知道，大牛娘找媒人去小石头家提亲的时候，石头娘说啥也不同意。理由说出来挺可笑：前一阵子，大牛家临时来客人，大牛娘想跟邻居借几个鸡蛋。不巧附近几家邻居都没有现成的，最后还是石头娘借了她十个鸡蛋。没过几天，大牛娘用围裙包着一兜鸡蛋过来还。当时，石头娘正在和面呢，腾不开手。大牛娘也着急回家做饭，就把鸡蛋放在石头家窗台下的竹篮里，匆匆忙忙地走了。石头娘吃罢饭，才想起鸡蛋的事，便拿个瓢去收鸡蛋，一边收，一边数——竟然少了一个！

少一个鸡蛋不算啥，但是，要是想让自家闺女嫁给这样的人家，石头娘坚决不答应。石头的大姐和二姐，遇到的都是会算计、爱占小便宜的婆婆，俩闺女嫁过去以后，都没少受气，日子总是过得别别扭扭的。现在，自己的小闺女，说啥也不能再找连个鸡蛋的便宜都看在眼里的婆婆。

虽然大牛爹、大牛娘平时在村里的口碑还算不错，可是这次鸡蛋的事，让石头娘膈应，心里就是过不去这个坎儿。因此，石头爹以在外面做生意早就给三妞找好了婆家为借口，回绝了媒人。

大牛娘也是爱面子的人，怎么会甘心落个爱占便宜的坏名声？再者，当时她明明数了，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个鸡蛋，而且她怕亏了石头娘，还专门挑了十个大点的。于是，两人各说各的理，又都没有证据，闹得不欢而散。

石头爹常年不在家，家里的事都是石头娘说了算。三姐再怎么跟娘央求，娘就是不答應。三姐没办法，气得光哭。

村里可不是只有小石头自己这样玩冰出溜，他是跟大孩子们学的，要不然那么厚的冰面，他一个小孩子，砸不透。那些大孩子破了冰，在冰面上会留下断口，小石头是顺着断口，掰下了那块大冰。

冰被取走之后，冰面上就留下了一个方桌大小的窟窿。

小石头滑着滑着，不知怎么，越滑越快，惯性大了，他竟一路尖叫着滑进了冰窟窿。大冬天的，身上都是厚厚的棉衣，棉衣湿了水，沉得厉害。小石头扒着冰面，想往上爬，越折腾，棉衣越重，裹着身子往水底沉……

危急时刻，一个身影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跳进冰窟窿，把小石头救了出来。

救小石头的，是大牛。

小石头挨了冻，又受了惊吓，当天夜里就发烧了。石头娘和他三姐连夜用架子车拉着小石头，去了乡里的卫生所。石头爹听说后，生意也不做了，马上就从县里赶了回来。

救了小石头，相当于救了他们一家人的命。小石头出院以后，石头爹把家里的猪卖了，备下厚礼，找媒人去大牛家提亲。不但提亲，石头娘还去给大牛娘赔礼道歉。在医院里，小石头跟爹承认了，鸡蛋是他偷偷拿去喝了。他看小人书里，八路军的伤员养病，老百姓都是给他们喝生鸡蛋，说那样有营养。他想尝尝好喝不好喝……

三姐的亲事，就这样成了。

这天黄昏时，小石头躺在床上，三姐坐在床边陪着他。看着还没好利索的小石头，三姐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三姐摸着小石头的额头，问他：“弟，给姐说，你是不是给爹说瞎话了？”

小石头瞪着大眼睛，摇摇头。

三姐一脸严肃地说：“你还不承认。你平时就不爱吃鸡蛋，说一吃鸡蛋，手臂上就冒疹子。平时爹给你煮鸡蛋，你都偷偷塞给我。你大牛哥他娘送来的鸡蛋，你没有偷喝，对不对？”

小石头扭着头想了好一阵子，才犹犹豫豫地说：“三姐，我看你哭，心里难受。”三姐一听，眼泪“唰”地流了下来，她一边哭一边说：“那也不能说瞎话！咱们一家都指着你过呢，你要是因为这事学坏，姐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小石头握着三姐的手说：“三姐，我保证以后再不说瞎话了。”

三姐听小石头这样说，又追问道：“你还说过别的瞎话吗？”

小石头没吭声。

三姐装作生气，说：“你要不告诉我，姐以后就不疼你了。”

小石头吭哧了半天，说：“那你答应我，别给咱爹咱娘说。”

三姐看小石头真被她唬住了，答应道：“好，姐保证不说。”

小石头趴在三姐的耳边，低声说：“其实，我是故意滑到冰窟窿旁边的。我看见大牛哥在他家门口站着，专门滑过去的。我想假装要掉进冰窟窿里，让大牛哥救我。他救了我，娘就会答应你们的亲事了。还有，我也想看看，大牛哥会不会像你那样对我好。”

“你……你个屁孩子！”听小石头说完这些，三姐气得扬起巴掌，要打小石头，巴掌扬了几扬，都没往下落，却一把将小石头抱住了。三姐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一边哭，一边在小石头的后背上，使劲儿拍了几下。

“挨了打”的小石头，咧着嘴，“嘿嘿”地笑了。

三姐嗔怪道：“笑个屁啊，差点把小命搭进去你知道不知道？”

想起当时的情景，小石头似乎还有些后怕，他止住笑，说：“我就是想着趴在冰窟窿边上，吓唬吓唬大牛哥，谁知道那块冰‘咔嚓一下子裂了。要不然，我也不能掉下去。姐，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以后连水塘边都不去。在水里扑腾的时候，我想着我真的要死了，再也见不到爹娘了，再也见不到大姐、二姐，还有你了。”说着说着，小石头猛然间哭了起来，哭得“哇哇”响……

（发稿编辑：丁娴瑶）

（题图、插图：孙小片）951E2BD3-D6F3-486A-9634-C4E3A2554A1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