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蕙
我想,我还会重登少陵台,一定。
我们的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情,我们是经历过的,但由于漫不经心或没有缘分,大多擦肩而过未能留下什么认识,非等到什么时候,有一个什么契机突然撞了一下你的腰,使你倏然穿越了那道不知的屏蔽,你才会惊叫一声:“咳,早先怎么就错过了你!”
我與兖州,就具有这种神秘的关系。
打从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走京沪线,脑子里就存储上了“兖州”二字,可惜未及编入程序,只保存了一闪而过的站台上那高悬的白底黑字木站牌。我坚信,不单我,南匆匆来北急急去的迁客骚人们,甭管有文化没有文化的,谁不在注意“兖”字呢,它太特殊了,既不形声,也不象形,为什么凭白的就叫了“yan”?不过,当时我还年轻,隆隆车轮转动起来,这疑问,也就随着那一声长啸的汽笛,飞快消失在青苍的田野里了。
青春的生活似鼓点般急骤,眼花缭乱的事情像一浪高过一浪的波涛打来,哪儿还顾得上和这小站缠绵?
感谢兖州和《人民文学》杂志盛情相邀,近日得进兖州,才知道自己是真没文化!人家兖州,地广有三万八千亩,人多达50万,上溯大汶口文化,距今已穿越六千年烽烟,乃颛顼帝所建古九州之一,因兖水而得其名。这话今天听起来似乎轻轻巧巧,它却是充满了动感的,里面跌宕着一连串大气魄的、大飞动的、大震荡的历史性大动作。我还强烈感觉到,兖州的内质是诗意的,连风声似乎都有所不同。“兖”,在古代又解释为信义,《春秋》:“兖,端也,信也”,故兖州亦为礼义之邦,可以想见先民时代那一幅美好无比的历史图景广袤的森林,肥沃的田野,充沛的河流,成郡结队的走兽、飞禽、鱼虾、昆虫,与黄发、垂髫、壮男、俊女一起,共同依偎在大自然母亲的怀抱里,相荣相生。
谁道这诗意,就一直漫漫溢溢流淌到了今天!
今天在兖州大地上行走,处处都能品尝到这古韵新声的诗意,新奇的、惊讶的、赞叹的、艳羡的、快乐的,留连忘返的种种感觉的合成,就是从胸腔里不断发出“啊!”“啊!”的惊叹,大脑里不断闪回着“可真不得了呀,兖州人!”的信息。
青少年时我曾在工厂做过八年工人,至今热爱着工厂,亲切着工厂里的种种气息,那切着工厂里的种种气息,那轰鸣的机器,汽油的香味,穿着工作服的工人,都让我觉得是回到了家。雅士佳联诚工业有限公司是一家私营企业,在它那整洁得不可思议的车间里,我看到几十台丈长的车床正在飞转,工人们都很年轻,戴着无色透明的防护眼镜,个个都文质彬彬的,很有文化很有素质的样子。这家企业由一位清华大学回乡的博士带领着,1995年初创时,只有两三台设备,五六名员工,在不足三百平米的破旧小屋里开始苦干。到今天,第2555天,已经变成与美国ASC工业公司合资,年产400万件汽车水泵壳体的高科技大企业,今年的出口交货值,竟可达1.5个亿!
在国家大型企业山东太阳纸业股份有限公司,让我吃惊的,还不是从车间这头投进破破烂烂的废原料,走到那头,出来的就是白得赛雪的上等纸,而是它花园式的厂区环境建设,大门是敞开式的,鲜花盛开,绿叶葳蕤,完全不像工厂倒像一座公园。柏油的厂区大道上,看不见一张废纸、一根草棍,干净的好像是用手帕擦拭出来的。就连待加工的废原料,堆叠得好比一座座高耸的楼房,也都封得严严实实的,像军人的被垛一样见棱见角。谁都知道造纸业是严重污染的行业,我们过去也多次从电视中,看到从造纸厂流出的污水,是怎样残酷毁掉了一个个原本美好的家园。现在,太阳纸业居然是用这样现代文明的意识统领工厂,指导生产的,可见我们的社会文明程度已经达到了怎样的高度是的,我不认为这只是太阳纸业一个企业的个体行为,我更看到它的背后矗立着今日中国!
能印证我这观点的,更有兖矿集团兴隆庄煤矿。您可别一听什么“庄”就小觑它,石家庄还是省会城市呢不是?兴隆庄煤矿是我国自行设计建设的第一座年产300万吨的大型现代化矿井,其采掘机机械化程度是100%,说出来吓了我们一跳,在北京的科学圣殿中国科技馆,为它设立了专门的展位呢!在这里采煤,再不用人工风钻“突突突”,弄得满头满脸都是黑了,只需轻轻一按电钮,巨大的机械臂一挥,半片煤山就“稀里哗啦啦”,横扫千军如卷席了。在这里,特别能感受到我国经济发展迈出的巨大步伐,中国真的,在发生着一日千里的大变化!
工厂大变化,农村亦大变化!
对农村,我也并不陌生,我们这一代人,“文革”时候没念到书,净下乡学农了,拔麦子,插秧,挑水,庄稼活也会干一些。可是到了新兖镇小马青村,可傻眼了,原因是不认识今天的农村了。
我们造访了一户农家小楼,真真正正的欧式小洋楼,小楼为花树、草地所衬托,宛如浮在绿波上的一朵白睡莲。楼内三层,中央大厅铺着米黄色地板砖,熠熠发光。两侧,罗马柱式楼梯依次环绕上去,就像一只张开的河蚌捧着一颗明珠。楼里的陈设,已经彻底城市化了,不说沙发、电视柜什么的,显眼的是装着大半柜子书的书柜,不只是“武侠”、“演义”之类,竟然还有两本通俗经济学读物。还有墙上的字画,不再是红红绿绿的“招财进宝”什么的,而是书法作品,不俗,颇能显示出主人的文化品位。这是我在别处农家所从来没有见过的。
特别震撼我的,还属小马青村的整个建设布局。近年来,在建筑学领域,时髦的是环境艺术的新观念,不久前在河南濮阳召开的首届“中国城市与艺术”论坛上,专家们大声疾呼,我国的城市建设,不能种萝卜似的只顾盖楼,必须注意营造合理的艺术环境,体现以人为本的先进理念。孰料,许多大中城市都没有解决的问题,在小马青村竟解决得这样好,家家一座小洋楼,错落在绿荫相连的柏油大马路两侧,小楼与小楼的前后左右,又由错落有致的甬道相连,由浓密的花草树木相维系。楼群尽头有大广场,广场上有高大的主雕塑,主雕塑旁是演出舞台,舞台上曾有李谷一等名角来演出,演出的十里八店的乡亲们都来看。村里还有一条绿波荡漾的小河,小河连着两片荷塘,荷花塘里粉的白的荷花正像仙子一样亭亭玉立。
唉,我都替这里的乡民们幸福,这里到底是小马青,还是桃花源?
告别兖州的时候,在站台上,我又看见了那块高悬的白底黑子大站牌。小小木牌依旧,小小的兖州,却已非前日苦菜花和昨日黄花,变成了一朵灿烂的大牡丹。
改革开放二十年,加快发展十来年,虽都只是历史长河一瞬间,我却执意要用“沧海桑田”来谓之!
两天时间,在兖州大地上行走,诗意地行走!从历史深处吹来的古风,在今天大发展的气旋中打了一个转儿,长啸一声,遂鼓荡起天地宇宙间的精气,形成烈烈罡风,向前吹拂,吹拂!推进推进!这激越的风声撩拨着我的激情,我一直在想:究竟是什么,支撑起了兖州的大地和青天?
我清楚地记得,在太阳纸业,两个车间相通的走廊上,曾见到这样一幅标语:不富不乐谁做太阳人,不苦不累不是太阳人。
以上推及50万兖州人民,答案——也许即在此。
选自《作家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