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椰
她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是不同的。医生把她裹在毛巾里抱出来,开始跟妈妈交代。她的左耳没有耳道,一团肉长在耳甲腔里,隔离掉外界所有声音。
一直期待着她降生的亲友都沉默了,只有爸爸一把接过她,慢慢哄着:“没事儿,什么样都是我的漂亮姑娘!”
这句话一直说到她懂事儿。
小时候的她也信以为真,在幼儿园跟朋友上蹿下跳的时候从不在意,而她那些同样风风火火的玩伴也没注意到,只是有一次好朋友气呼呼地问她:“刚才吃水果排队,我叫你和我站在一起,叫了好久好久的,你怎么不理人?”
她好脾气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我听不太清你说话呢!”
说着,她大大方方地撩开妈妈给剪的,刚好盖住耳朵的短发:“你看,我耳朵长这样,没骗你的,别气啦!”
“好!我知道啦!”
6岁的时候,她上了小学,妈妈开始嘱咐她不要随便给别人看耳朵。她不知道原因,印象里,幼儿园的朋友知道真相后不但没笑话她,反而之后每次都会更大声地叫她的名字。
但妈妈是为自己好的吧,她这样想着,也很听妈妈的话,班主任照顾她,专门把她调到了第一排。可后来班主任怀了宝宝,换了一个不知情的代课老师。有一次上课检查古诗背诵作业,老师站在教室后面叫她名字,叫了好几遍她都没听清,直到同学们都大笑起来,她才转过头。
那个老师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在所有人面前說她的不是,说她不尊重老师,老师提问不会还不回应,最后越说越气,叫她站起来!
二年级,她第一次被罚站。
下课后,她恹恹地趴在桌子上独自委屈,回到家也跟妈妈发着脾气说了这件事。
“为什么不能解释呢?我耳朵就是长这样啊!”
妈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妈妈哭了。
大人可从来不哭的,如果连他们都哭了,那一定是遇到了特别、特别伤心的事儿。
她开始怪罪自己的耳朵,它长得跟科学课挂图上展示的正常耳朵不一样,它让妈妈伤心哭泣,它害自己被误解挨罚。
小学毕业,升入初中,同学们一下多了起来,她很开心。她以为自己跟之前一样,会交到很好很好的朋友,但第一天还没过完,世界忽然翻了天般的糟糕。
一个坐在后桌的、手脏兮兮的男生恶作剧似的掀开了她的头发,大声说她耳朵上那团肉吓人,引得大家齐刷刷看她。她的脸“唰”一下红了,拍开男生的手。
那个扎着高高马尾的班长过来斥责男生不礼貌,又安慰她,但她却一言不发。
有时候,再多的关心也不能掩盖中伤。那句中伤被藏在叠得高高的关心里欲盖弥彰,反而时刻提醒着她得到这些关心的缘由。
她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实在倒霉不堪。从那次起,她愈发敏感地避讳着一些“关键词”,一些与“听”和“耳”有关的联想——音乐鉴赏课讲到贝多芬,她头也不敢抬,生怕对上谁“关心”的视线;生物课更痛苦,在“听觉”那堂课的整整45分钟里,她从没看向黑板,眼神木木地盯着课本,心跳如擂鼓,祈求所有人都不要联想到她,又自暴自弃地认定大家一定都想到了她。
她的手机里开始有需要清除的浏览记录,那是一些只有她知道的提问,关于耳朵整形的机构、价格、手术风险和后遗症。她频繁地搜索跟自己耳朵一样的案例照片,仿佛确定了这些“同病”,就能得到些许“相怜”的安慰。
学校有高中部,直升可以免考,但她还是跟父母提了转学。她这次不再奢求遇到亲密朋友,只希望能不声不响地考个大学,等到毕业成年之后,就能去动手术了。
但是青春的风会吹给每一个人,就像月光公平地把温柔分给了每一只夏夜萤火虫。
她遇到了一个男孩儿,瘦高,很白,学习不错,连校服衬衫的褶皱都很可爱。在繁重的课业和压力里,她每次趴在课桌上只是想想他在黑板上解题的样子都可以很愉快。她希望就保持现状,可以同他做同学久一点,又偷偷希望时间能快一点,一切都等她做完手术再开始。
然而故事从不听人的安排。
那天午休,从来只是闭目养神的她或许因为熬夜写题太过困顿,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蒙眬之中感觉有衣服盖在头上,下一刻,她惊醒,转过头去却只看到了男生的背影。
她的心忽地错了一下拍,而男生已经坐下开始认认真真地抄着笔记。
“还给你吧,我不冷。”她起身要还他衣服。
“用着吧,我也不冷。”男生笑出浅浅的梨涡。
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沉思片刻,猛地意识到刚才睡得太沉,似乎是翻了个身,露出了左耳!
她一下午都忐忑不安,猜测着他会怎么想,放了学又犹豫到底是去说清楚还是稀里糊涂就当没这回事。
就在她不断纠结的时候,男生坐到了她身边。
“你别在意,我不是故意看的,而且我真的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给你用衣服挡,只是单纯考虑到你好像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儿,所以我猜,你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秘密。”
她愣住。
从进入青春期起,她最喜欢的季节便是冬天,因为在这低温的三个月里,她可以像其他女生一样,顺理成章地带着宽宽的围巾和可爱的耳罩,不用再小心翼翼地防止头发被吹飞,露出不为人知的秘密。但那天之后,她开始喜欢每天的傍晚,粉紫色的云霞、半明半暗的教室、风吹起的试卷、讲台的绿植、她披着一件散发着洋甘菊味的校服外套,也有了一个愿意靠近她耳边说话的男孩子。
就这样,后来她毕业,去做了老师,进了幼儿园,见到了有这样那样“缺陷”的小朋友,她也遇到了跟自己一样有着罕见的,耳甲腔畸形病症的小朋友,她像3岁时在幼儿园给朋友解释那次一样,轻轻地撩开头发,大大方方地说:“没关系的,你看阿姨也是这样,但这不会影响到什么的,别人跟你说话你能听到,小动物的叫声你也能听到,风吹雨滴和树叶的沙沙声你也能听到。”
世间万物的音乐交响,笑意,心跳,其实这些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不再为耳朵难过,她的勇敢面对终于成为了别人的安慰。
没关系的,她想,如果不能总是乐观地充满希望,那就稍稍悲观一下,再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