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颖
桌上那袋临期面包,让我想起了我的奶奶。面包是豆沙馅的,鼓鼓的食品真空袋把它们保护得圆润光滑,保持着三天前我在超市货架上看到的样子。本打算买来给女儿当早餐的,没有及时吃,到今天一看,已过期一天了。
妻儿肯定不会吃了。我有糖尿病,也不敢吃。虽然在心里,我依旧对甜味充满了疯狂的向往——倒回去几年,这么几个可爱的甜家伙敢在我面前晃一下试试?它的归处只有垃圾桶了,而且必须及时送下楼去,否则我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打开袋子来咬一口,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把面包拎到垃圾桶前,我的眼前竟莫名闪过奶奶的背影。那是奶奶淘饭时的身影。她的手里端着一碗已经发酸的饭,正在水龙头边用水淘洗。水轻轻流过她那只仅剩一层皮的手,把饭里的滑腻物带走,留下小半碗稍微白凈一点的饭粒。她把饭放进筛里把水沥掉,然后倒进锅里小火焙干,坐在厨房窗下的小桌上,一筷一筷地送进只剩几颗残牙的嘴里,满脸洋溢着知足的笑容。为自己没有辜负那半碗饭,而发自内心地感到轻松了。之前,她为自己遗忘那半碗饭,导致它们变馊还深为愧疚。
奶奶生于上世纪20年代,自幼家贫被卖给大户人家当佣人,随后辗转多地,最后嫁给我爷爷。那年,她16岁,我爷爷40岁,靠卖凉拌鸡肉为生。那个年代,挨饿受冻是寻常事,这些磨炼塑造了她的人生信条,敬畏得到的东西,特别是吃的,有时甚至到了抠门的地步。
除了淘吃馊饭之外,还有几件与食物有关的记忆,都与奶奶有关。记得我6岁那年,我和母亲路过奶奶家,奶奶正在煮香肠腊肉,可能此前与我母亲闹了点意见,不想留我们吃饭,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腊肉与香肠的香味,又岂是锅盖能盖得住的?于是,我故意坐在那里不走,奶奶的香肠腊肉最后都焖糊了,她始终没说出让我们一起吃饭的话。这件事成了母亲与奶奶的一个心结。
当然,记忆也不全是冰凉的。关于奶奶的食物,还有一个非常温暖的画面。每年腊月初八,奶奶总会熬好一大锅腊八粥,用一个大搪瓷钵装着,包在一条大毛巾里,拎着给我们送来。这时的她和她熬的腊八粥是温暖的。她用那一钵子冒着热气的腊八粥,向她的亲人们表达她那些不太会表达的亲情和爱意。在她冰凉而孤单的人生里,食物成为不多的表达善意的东西,喜欢你,往你碗里偷偷加一块巴骨肉;讨厌你,就在你进门之前,将桌上最好的那道硬菜重新端回碗柜里藏起来……
未来的后辈们也许永远不会明白这样一种用食物衡量人与人关系的行为,也更不会明白,面对食物,我们这代人极其复杂的感情。比如此时的我,面对临期面包时的矫情和多愁善感。我希望孩子们永远不会像我这么拧巴。我希望孩子们永远丰衣足食,并且敬惜粮食,从中得到幸福和快乐。我希望孩子们看到食物,想到的不再是悲伤与不堪。于是,在患糖尿病多年后,我第一次拿起了豆沙面包,一口气吃了五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