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里川
我小时候许下了当作家的愿望,但20岁时才发表了一篇“铅字”文章,最后“顺坡下驴”成了记者。这一切都取决于自主选择,要是我听命于长辈安排,那我或许就变成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模样了。我想说的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认为人想做什么营生就能做什么,哪里知道人世间有一个词叫做“不容易”。
在河北保定,一位刚结婚的女孩身穿婚纱,拿着小时候的照片拍视频,寻找亲生父母。打动人的不仅是她的被拐者身世,还有她自17岁起便一边打工一边寻亲的韧劲。她端过盘子刷过碗,在花店修过花,也曾骑着写有“煎饼侠”的车子满街跑,卖着煎饼,“传播”着寻亲信息。
她的故事让我想起读刘震云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时的感受,芸芸众生,都在为了一个目标、一个家庭,以司空见惯间带着苦味、自然大方却又显得些许笨拙的营生勉力支撑生活。老杨卖豆腐、吴摩西和吴香香卖馒头、罗长礼喊丧、老曾杀猪……不管怎么说,“干活活人”对讨生活的人来说,就是天大的事了。
“嫁衣女孩”涉足的虽然多是“浅尝辄止”的营生,但她不仅靠着这些营生立足,还让自己走得更远。世间更多的人,则是下意识地在目标的引领下,走向某些“终点”。
多年前,我去某城的郊区采访,接触了废品收购站的打工者、露天摆摊者等“外来人口”。在建筑工地边上,各种小吃摊位一字排开。我吃着一位西北妇女的凉面,和周围的摊贩、民工搞好了关系。操着各地乡音的他们都认为,离乡背井来到这里挣“苦钱”是天经地义的,没什么苦不能因每个月都能寄钱回家而消融。
我跟随那位妇女回到她租住的农房,听她和她的丈夫说了许多艰辛找寻生计的故事。他们待在这座城市,只因他们的子女可以接受较好的教育。他们的孩子们如今已经成年,是在卖凉面还是在写字楼里沉思,我不得而知。
我祝福过很多人过上“有段位”的生活,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些看上去没什么“段位”的生计,永远有人在或自愿或无奈地干着。
我的村庄拆迁后,我的母亲就开始打各种零工,还去过陵园打扫卫生。她身为农民的一生,其实是由各种活计组合而成的。失去田地后,她依然停不下来,力气好像是取之不竭的东西,因此她不需要惜力。
我觉得,只有真正的衰老能阻止她,但我不希望那一天到来。在这个“高精尖”技术层出不穷的时代,她自得其乐地从几无技术含量的活儿中证明自身价值,总体上是自信的。只有一次,她表现过“不自信”,那是多年前我陪她一起去某间办公室结账领钱时,她沉默地领了一沓皱巴巴的纸币,担心人家少给钱、给假币。那天,我目睹了母亲的不安,并为之疼痛良久。因为那些我发誓不用的母亲辛苦赚来的钱,其中一部分最终还是“融”进了我的房贷里。
大地上的营生,确实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我们选择各种各样的营生,不是为了丰盈自己的羽翼、消解内心的不安,就是为了把“最好的生活”极力展現给我们用命爱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