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
第一章
商明月自马车上出来,小厮搭好小梯,婢子扶着她下来。
少女一身翠色袍子,雪白的兔绒毛领衬得簪发的黄色芙蓉花像是大雪过后的一抹新绿芽。
站在客栈前的蓝衣公子先下人一步上前,替她撑伞遮去灰蒙的天空中还在飘落的细雪。
商明月跟着蓝衣公子进入客栈,包厢内燃着熏香,地龙将寒意驱赶,圆桌上摆好饭菜。商明月落座后看着那蓝衣公子。
此人名叫张若生,是寻安太守的长子,同时也是商明月挚友曾经的爱人。
商明月拒绝了下人的斟酒:“张公子,现在可以和我好好说一下信中的事情吗?”
张若生挥手让下人们退下:“莺莺,已经失踪了好几日了……”
莺莺,本名崔莺,是商明月的手帕交。后来崔莺嫁给了寻安商户黄守仲,而商明月则进京成了大理寺的一名女仵作。二人感情极好,多年来一直有书信往来。崔莺与商明月所言是极为珍贵的友人。
但商明月近些日子许久未收到崔莺的来信,心中感到疑惑,便写了一封信送去寻安询问友人的近况。却不想收到了一封回信,信中说崔莺已经失踪多日了。
商明月本就在休假中,一听幼年好友出事,连忙赶到寻安。
商明月皱眉:“黄府那边是个怎么说法。”
张若生摇头:“没有说法,也问不到说法。在下有听到一个传闻,就是莺莺很可能已经遭遇不测,只是黄府那边秘不发丧。”
“张公子,你是哪里听来的传闻呢?”商明月开口打断了张若生说话。
“是一个猎户,他在山中捡到了一只绣花鞋,他说那只绣花鞋是黄夫人的。”
许久商明月才出声:“这事我知道了,还要多谢张公子如此关怀莺莺。”
张若生苦笑:“我始终心系她。”
外头吹着冷冽的风,商明月披着厚重的兔裘,哈出的热气化作白雾。她拒绝了乘坐马车,下人在身后给她打着伞,蓝色的绣花鞋在薄薄一层的雪上踩出鞋印。
胡同尾有条巷子,幼年的商明月就住在这里。当时她和崔莺是对门,崔莺时常坐在门前,像朵漂亮的迎春花一样冲自己笑。
商家的老宅多年前已卖出去,对门贴着破旧封条的宅子就是崔莺的家。
崔莺的父亲本是朝廷户部侍郎,后来崔大人深陷贪污之事牵连一家老小,自己在詔狱中自尽而亡,而崔莺的母亲也在这屋里一根白绫了却了自己。
崔家屋子封了这么些年也没卖出去,许是嫌晦气。
商明月看着那屋子上面的封条,破败寂寥, 一把铜锁,便把过往都锁在屋内了。
院落墙角的梅花开得闹,串着冰晶水珠,商明月与一个灰道袍的男冠擦肩而过。
“娘子请留步。”对方嗓音如山泉击石,商明月停下脚步转过身去。那个男冠用一支簪子束着发,手中持有拂尘,面容清秀,一双黑眸看清世间黑白。
商明月疑惑不解:“道长可是有事?”
男冠道:“娘子可是当年对面商夫子家中的那位长女?”
商明月点头:“道长可是识得家父。”
男冠轻笑:“你不认得贫道了?四里平坊,有个卖阳春面的江老头,江老头有个不成器的儿子,你们叫他小虫。”
“小虫!”对方短短几句就勾起了商明月对童年的回忆,儿时玩伴除了崔莺外还有个小子,那人是卖阳春面的老板的儿子,名字里有个蝉字,所以叫他小虫。
江惊蝉点点头:“是我,许久不见。”
商明月得知崔莺事后其实很是不安。此时遇见往日好友反倒莫名让商明月安下心。
“是许久不见了,你怎么去修道了?”
“是商是道又有何区别,都是在红尘中修行。”
商明月:“你说的在理,是我狭隘了。你怎会在此地?”
江惊蝉:“此处不方便说,去前头郑家元宵一叙吧。”
于是商明月让下人先回客栈,而她坐在这里和江惊蝉叙旧。江惊蝉从道袍中取出一封信:“贫道收到了这个。”
商明月接过信,上面写着说崔莺失踪多日,前些日一个猎户拿着一只绣花鞋来到黄府,说是在山中捡到的,因鞋底有黄府的样式故此送来。府中人认出这是崔莺的鞋,所以怀疑崔莺在山中遭遇不测。寄信的落款是扶风。
扶风是崔莺的陪嫁侍女,与崔莺感情极深。
“扶风为何会写信给你?”商明月疑惑地抬头看着江惊蝉。
江惊蝉:“你去京都后不久莺莺便嫁人了,而我也上山修行,临行前我给了莺莺一个地址,也给了扶风一个,说是日后要是有需要可以写信于此地。”
商明月折叠起信纸,眼睛放空地看见外头的雪,好久她才开口,却觉得嗓子里堵着数不清的针,每一句话都如同是在割破自己的喉咙:“莺莺不会有事的吧?”
江惊蝉:“那只有去查过才知道了,明日一起去黄府看看吧。”
外面又落起了雪,红梅飘零在地,与雪水一同被碾碎。
第二章
第二日,两人前往黄府拜访。却多次被拒之门外,二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江惊蝉被黄府这般消极的态度也弄得沉下了脸色,他淡淡说道:“既然对方不愿意见,那就只能入夜以后再说了。”
夜里月上柳梢头,冬日银辉也显得如冰寒冷。
江商二人站在黄府后院的墙根处。商明月看着江惊蝉换了一身夜行衣,手中的拂尘别在腰后:“小虫,你这样真的行吗?被发现了那可就是私闯民宅的大罪啊……”
江惊蝉把黑纱蒙在脸上:“放心,不会有事的。”
商明月不语,片刻道:“那你多加小心。”
江惊蝉颔首,他足尖点地,身如轻燕般过院墙,黑衣融入夜色不见。再落地时已经是黄府的后院中。
江惊蝉并不知道崔莺住所的所在,也只能小心地摸索。
小花园中冷风吹过荷塘上三角亭子的轻纱,内里石桌摆着张没收走的琴,假山层层叠叠,此处没有生机,偌大的宅子像是一只凶兽吞噬一切。
“呜呜……小姐……”
江惊蝉突然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颇为瘆人。他将一只手放在身后的拂尘上,弓着腰缓慢地向声音的源头走过去,他想着如果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就给它来一棍。
声音的源头在层层叠叠的假山后面,那里有一个用鹅卵石铺起的空地,环形的假山很好的掩藏了江惊蝉的身影。他从假山的空隙里看出去。
一个穿着绿色衣服的少女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铜火盆。少女一边掉眼泪一边往烧纸,跳跃的火焰,浮起的纸灰。
“小姐,这些年你受苦了,是扶风没用,什么也帮不了小姐。”
少女越哭越动情,又从旁边拿出一只绣花鞋来:“老人说丢了鞋的人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喃喃间就要把那绣花鞋丢入火盆中一烧殆尽。
“扶风。”江惊蝉冷不丁开口,把扶风吓了一跳,她握着那只绣花鞋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谁,谁在叫我!”
江惊蝉从假山后面走出来,扯下自己面纱:“是我,江惊蝉。”
扶风眼睛一亮:“江公子!”
江惊蝉:“我是偷偷进来的,话不多说,莺莺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扶风眼里含着痛苦:“小姐,小姐已经多日不曾归来,自从胡猎户送来这只绣花鞋后,大老爷便默认小姐已死,他向来不喜小姐,此刻只怕觉得小姐丢了他的脸面,连寻也不寻。”
“可憐我家小姐……”
说到此处扶风又眼泪哭泣起来。
江惊蝉刚要安抚几句,就听到远处有脚步声:“此地不能久留,我先离去,明日东大街香满楼见。”
扶风也知道这儿不是说话的地,点点头,看着江惊蝉离去。远处的灯火和脚步惊乱,扶风连忙踢翻了火盆,一地纸灰和忽明忽灭的火星,随后头也不回地跑开去。
商明月在墙根焦急地走过来走过去,她不安地抓住手中的帕子,听到黄府里下人奔走的声音和亮起的灯火的时候她心里着实是咯噔一下。
随后见看到江惊蝉在自己面前落下,商明月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
江惊蝉扯下面纱摇摇头:“先去车上。”
二人上了车,商明月嘱咐车夫回客栈。
车里挂着兰花熏香,商明月坐下手里抱着个汤婆子:“里面发生了什么吗?”
江惊蝉拿起车内小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我见到了扶风,她告诉我说现在王家已经默认莺莺已死,只是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黄大爷也没有去寻的意思。”
商明月听得蹙眉,她手拽着自己的衣袖:“这是什么意思!莺莺怎么也说是他三媒六聘、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夫人。”
“他怎可,如此轻待了她……”商明月的声音低了下去。
江惊蝉垂着眸把揉皱的衣面抚平来,黄崔两家的婚事是崔父出事前定下的,当时崔莺心系张若生,不愿嫁给黄守仲,后来崔家败落,张家避之不及。反倒是黄守仲,主动提出要娶崔莺为妻,还赢得了一片好名声。
那是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崔莺在江惊蝉家里那个不大的小院中出嫁。
崔家为人诚善,街坊对这孤女也甚是照拂。崔莺兄父皆无,送她出嫁的人也就是江惊蝉。
江惊蝉看到崔莺穿着并不昂贵的红嫁衣,头上只簪着一朵红绢花。扶风是唯一一个没有离开崔家的婢子,她手里端着盖头站在一旁。
崔莺面容姣好,杏眼桃腮,哪怕是这一身,人也是惊艳的。
“你真的要嫁给他吗?”江惊蝉问道:“他并非良人。”
崔莺说:“这门婚事是我爹替我定下来的,当时我不愿,希望能与若生比翼双飞,眼下这种情况黄家还愿意认下这门亲事。”
崔莺抬着眼看江惊蝉:“小虫,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第三章
这日下了小雪,天色灰蒙蒙。路上化了的积雪又薄薄积起一层来,车马轱辘出痕迹。
江惊蝉在香飘楼订下厢房,扶风来时屋内已经坐了两个人。
商明月坐在一边看着扶风走进,她站起身来上去拉扶风的手:“扶风。”
扶风看着眼前这位清秀的娘子,忽得身子跪下去。商明月连忙去托她手臂:“你这是做甚,快些起来。”
扶风摇着头,她抽抽噎噎:“商娘子,小姐她,她没能再见上您一面啊……往日小姐对娘子总是诸多想念。如今娘子来了,小姐却是见不着了。”
这番话说的商明月眸中含泪,心里和堵了大石一样难过。江惊蝉也上前来把扶风扶起来。
商明月掩泪:“你且同我好生说道,是怎么一回事。”
扶风点头。崔莺自嫁入黄家便不受待见,黄守仲对她诸多挑剔。
“如果不是你对本公子的名声还有点用处,谁乐意娶你怎么个晦气的。”黄守仲总是对崔莺冷嘲热讽。
崔莺也不好反驳,她确实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当家的不待见她,自然也不会在她房内留宿。而黄守仲又连娶三房美娇娘,这后宅的日子于崔莺来说更是水深火热。
今日这个娇娘要来嘲她一下,明日那个美妾便也要来膈应一下。下人势利,偶尔冬天连炭都不知道匀给大房,崔莺身子越发瘦弱。
还是张若生惦念着崔莺好与不好,某次扶风外出采购时他给递了好些银子来,这日子方才好过一些。
突然某日开始,黄守仲每月都会来崔莺房中,当晚不许下人守夜且每次都会给崔莺许多好东西:或是名贵珠宝、绫罗绸缎;亦是美酒佳肴、奇珍异赏。
可扶风发现崔莺的身子反而越发羸弱。入冬后的一场大病,才让扶风发现:崔莺瘦弱的身躯上满是血瘀,青青紫紫一大片。扶风也不敢说啥,只能小声哭泣。
崔莺趴在榻上,握住扶风的手:“无事,你莫要声张。”
扶风抽抽鼻子,见崔莺不愿多说她也不多问:“我去拿药油,替小姐上药。”
扶风心细,她哪里会猜不到这些伤是谁弄出来的,她不能陪在小姐身边的日子就只有黄守仲来的那几日。
扶风忍不住拭泪:“小姐这日子越过越苦,可是几日前她人忽然就精神了,闲暇时候也会写一些诗词,只是写完便扔了。出事前的一晚,她托我送她出府。”
“我放心不下,说要陪着她去。小姐不同意,我也拗不过她,只能与她换了身份,助她溜出府去。还好那一日黄守仲没来,之后黄守仲许久未来小姐院中,小姐平日里深居简出,自然也不曾有人发现小姐不见了。”
“我见小姐迟迟不回来,心里越发担心,直到胡猎户送了那只绣鞋来……大爷来院中发了好大一顿气,将我们几个下人打一顿后,便也没了下文。”
商明月皱着眉头,江惊蝉沉默不语,两个人心口就像压着千斤石,难以想象好友当初过着的是怎样煎熬的日子。
江惊蝉呼出一口浊气,他将茶做酒饮下,烧得五脏火热:“你可知莺莺那夜是去了哪里。”
扶风擦去眼泪:“不知道,不过胡猎户一定知道!”
江惊蝉上前拍拍扶风的肩膀:“我们知道了,你在府中记得保护好自己。”扶风用力点点头。
商明月看着扶风独自离去的背影,整个人陷入了莫名的沉默中,许久她才若无其事的抚平了自己衣服上的褶皱:“我们去胡猎户家。”
胡猎户家住在城郊,他平日里会进山打猎然后在西市出手货物。
江惊蝉驱车在胡猎户家前停下,随后掀开车帘将商明月扶下来。
商明月上前轻敲柴门:“此处可是胡猎户家。”片刻后柴门被推开,胡猎户看着江商二人问道:“你们是谁?”
江惊蝉也不兜圈子:“我们乃是黄夫人崔鶯的好友,想问一下您是哪里找到的绣鞋。”
胡猎户倒是坦率:“没啥不好说的,在神仙岭。神仙岭有个莲花坡,那里找到的绣花鞋。你们是要去找黄夫人吗?”
二人点头。
“那得快点,神仙岭那地方多狼。”
第四章
神仙岭此处林子层叠,山中也多野兽,此时又是缺粮的冬日,若是在这林子里落了单,指不定就成了野兽腹中餐。
江惊蝉扶着商明月小心地往前走,他们两人共用一盏灯笼照亮前路。
莲花坡之所以叫莲花坡,是因为那里有一块大石状似莲花。江惊蝉抬头看见林子上头,月光影射在那块石头上,如同佛下莲,度化众生。
“黄夫人,你冤有头债有主……”
低语的碎念从那莲花坡下传来,江惊蝉连忙拉着商明月躲在草丛中,隐秘的位置让他们可以依稀看见莲花坡下面有个人似乎在烧什么东西,火星跳跃溅开在周围,随后那个人影熄灭了火,趁着月色离开了。那个人显然很慌张,所以连草丛中细微的灯光都不曾发现。
全程商明月和江惊蝉都不曾看到过对方的脸,商明月一度想出去把那个人拦下来,都被江惊蝉阻止了。
等那个人走了以后,二人才从草丛中现身出来。
“刚才为什么要拦着我,那人说不定是知情人!”商明月有些微愠。
江惊蝉倒是冷静:“你贸然过去只会打草惊蛇,最后得不偿失。我知道你现在很着急,我也是,我和你一样关心莺莺。”
商明月咬着下唇不说话,江惊蝉拍拍她的肩头:“我们过去看看吧。”
二人走到了刚才那人呆过的地方,这里堆着几个石头。江惊蝉拿灯笼去照那个石头围起来的小槽,里面堆着不少灰烬。江惊蝉将灯笼递给商明月,自己蹲下去捡起一把灰揉了揉。
“是纸灰。”江惊蝉接过了商明月递来的帕子把手擦净:“那人刚刚在这里烧纸钱。”
江惊蝉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那怎么办,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啊。”商明月微微蹙起眉头来。
江惊蝉:“没事,过几日便是祭节,若那人当真心虚,当天定会又来,我们只要需在此处等候便行了。”
次日,江惊蝉在茶馆听书时听得一庄闲事,说是那太守公子张若生找的新欢宛月姑娘眉眼有几分似黄大夫人。
聊起此事的人说道:“那你是不知道当初张公子与那崔娘子也是情投意合,天作之合啊。”
这让江惊蝉想起了崔莺与张若生的初遇。他二人相识在庙会,听扶风说当时是在庙中的姻缘树下投愿签,却不想崔莺的红绸刚好落在张若生的手上。
张若生便走上前去问:“这可是娘子的愿签?”崔莺含羞点头。
张若生:“听闻愿签丢得越高越能实现,不如我帮娘子丢吧。”
崔莺摇摇头:“谢过这位公子好意,只是求愿之事,还是要自己来,才显得心诚。”
于是张若生看着少女接过红绳,用力一扔,挂着木签的红绳落在姻缘树上,垂下一段让人遐思的红来。
之后张若生便时常给崔莺写以诗信,崔莺也凭红笺小字道相思。
只是后来崔大人出事,张家急于和崔家撇清关系。张若生也主动与崔莺分开了,不曾再联系。崔莺也知自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故也不怪张若生。
于是她从漩涡里爬了上来,只是漩涡从来不曾消失,如同暗流一样潜伏在水面下。
商明月见江惊蝉回来的时候眉头紧锁:“小虫,怎么了?”
江惊蝉摇摇头:“无碍,听旁人说起张公子与莺莺的往事,略有唏嘘罢了。”
“若是当初莺莺嫁给张公子,也许事情会不一样……”
听到商明月这样说,江惊蝉略带讥讽道:“只怕当时除了他家中反对外,他自己其实也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吧 。”
商明月刚想辩驳几句,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心中虽也为当初的莺莺不平,但又能如何呢。
商明月叹了一口气,披上裘子道:“今日既然无事,那我先走了。过两日便是祭节,到时我再来寻你。”江惊蝉不说话,看着商明月离开了房间。
商明月从酒楼出来,婢子早在一旁等候:“娘子今日这么早就回了?”
商明月点头,想到刚刚江惊蝉说的话,吩咐婢子:“你去城中探探关于张公子的事情,回来告诉我。”婢子许下了,马车在街上行进,回到了驿站中。
婢子也是个手脚麻利的,隔天就带了消息回来。
“张公子眼下并未娶妻,但……”婢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商明月继续说道:“但他喜好出入风月之地,听闻张公子近些日子都喜欢去花楼一位叫做宛月的姑娘那里。”
商明月听完以后屏退了下人后一个人坐在那暖榻上。她手里头抱着手炉,暖意却难传心底,只是盯着窗外的积雪发呆。
江惊蝉悄然进入屋中,商明月问:“小虫你可是早就知晓了?”江惊蝉点头:“他并非痴情之人,没有尾生抱梁柱而死之勇。”
商明月不明白,那他为何要给崔莺送银两,为何要给自己写信让自己前来查明崔莺之事,是余情未了,还是良心不安。
她疲惫地捏捏晴明穴:“此事是我天真了。”
听着梁祝情深,牛郎织女不离不弃的风月长大的人,对情爱总是多一份向往与期待。崔莺名字与《西厢记》的崔莺莺相似,但结果却似《会真记》中的莺莺。
望穿盈盈秋水,等不来深爱之人;蹙损淡淡春山,唤不回一颗真心。
第五章
祭节,放河灯、祀亡魂、焚纸锭。江惊蝉在外等候商明月,两人再一次前往神仙岭。
天尚未黑,林子被余晖镀上一层暮色,远眺可见人间烟火。早放的河灯在被印成琥珀色的护城河上走向远方,成了一条琳琅的绶带。
二人提前在莲花坡附近藏好,果然那日烧纸的人又来了。对方是摸着夜色来的,挎着个小篮,借着月光依稀辨认出是个披发素衣的女子。女子在上次的石头堆前蹲下,取出铜盆和一些瓜果糕点,燃起火后往盆中丢着纸钱金锭。
“都说祭节这日亡魂会回来。黄夫人你也莫怪我,我也是不得已才没有救您。您收好吃好,早些去投胎吧。”那女子细细柔柔的声音反而像鬼魅一样。商明月和江惊蝉对视一眼,同时从林子里站起来。树叶沙沙的声音似乎吓到了女子,她慌乱地要跑走,只见江惊蝉一个翻身点步,小轻功拦住了女子的去路。
商明月也从后面跑出来截下女子的退路。
靠近了以后江惊蝉认出了这人是谁:“你是回春堂柳大夫的女儿。”
柳如惜大惊:“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商明月厉声道:“我乃大理寺仵作商明月,你与黄府夫人失踪一事有何干系!”
柳如惜支支吾吾不肯说,商明月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许诺:“你放心,只要你告诉我你知道的,我一定不为难你。”
柳如惜看了一眼打不过的江惊蝉,又看了一眼商明月,垂下头去:“我先说明,不是我害死她的。”
每个月的十五月圆柳如惜都会在这里和她的情郎私会。那天柳如惜如期来到神仙岭与情郎私会,却听到莲花坡下有女人的声音:“有人吗,救救我,有人吗…”
柳如惜想上前去查看,但情郎却拦住她:“你要救了她,咱们的事情不久被人知道了吗?”
“那我们就不管她?”柳如惜的耳边一直是那个女人细微的求救声:“万一遇上狼了怎么办。要不我们回去叫人来吧。”
情郎:“你一姑娘家半夜来这荒郊野岭,会叫人怎么想啊。我们就别管那么多了,快些回去吧。”
柳如惜其实也怕自己的事情被人知道,她就顺着情郎的想法下了山。只是隔了两三日她就听到风声说胡猎户在莲花坡捡了一只带血的绣花鞋,可能是黄守仲夫人的。
柳如惜想到那日听到的求救声,心下不安,才三番两次折返回这里。
商明月有些绝望地说:“你本来可以救她,她本来可以不用死。”
柳如惜面色也不好,她甩开商明月的手:“我也只是明哲保身罢了。说起来不应该怪她自己吗?深更半夜一个人来这里,就应该想到自己的结果了。”
“你有功夫在这里和我耗,不如派人进山找找,至少还能替她收殮尸骨,好生安葬。”
说完柳如惜拿起东西逃离了莲花坡,全程江惊蝉也没拦着她。江惊蝉看着低着头的商明月,少女站在月色下,她抬起头来看着江惊蝉,一双眼睛红红的。江惊蝉心里也不好受,他走上前去,礼节又安慰地拥住商明月。
商明月抓着对方的衣袖小声抽噎:“她从小心善,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可为什么偏偏死的人是她?”
这些问题江惊蝉无法回答,谁都无法回答。
是啊,怎么死的,就是她呢。
隔天,商明月去镖局找人进山寻崔莺,却遇上了黄守仲。
黄守仲自然也听说了这女人找崔莺的事情,碍于这女人有官职在身,只能强撑着一张脸皮笑:“商娘子,有劳你对莺莺这么关心了。”
商明月倒是冷笑说:“黄大爷客气,我与莺莺自小要好,都是理应的。”她上前一步靠近黄守仲耳边:“倒是黄大爷,改一改打夫人的习惯才是。免得落人口舌。”
说完商明月头也不回地板走进镖局,只留下黄守仲面色铁青。
黄守仲让崔莺吃的苦,她都会替崔莺讨回来。
此时,扶风抱着一个盒子来到客栈找到了江惊蝉。那是个不大的盒子,挂着一把小银锁。扶风说:“这盒子是小姐藏在一堆衣服下的,我也是昨日打扫的时候才发现的。”
说完扶风又从随身的小香囊里取出一把钥匙来:“这个香囊是小姐平日里常戴的,那日她出去前把这个给了我。”
江惊蝉:“你打开看过吗?”
扶风摇头:“小姐藏起来便是不愿让我知道,那我便不知道,还请江少爷开吧。”
江惊蝉打开了箱子,里头压这几张书信诗赋,最底下的一张信纸还带着淡淡的脂粉香。江惊蝉凑近闻了闻,便知道这是花楼专属的香纸。
接着他拆开那封折叠的书信,信中写道: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莺莺,神仙岭莲花坡,小生借莲表心意,就此双宿双飞,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落款的人是张若生。
第六章
江惊蝉眼底一片寒意,约崔莺深夜出去的人竟然是张若生。虽早知此人并非什么良人,但此时心中也甚是惊诧,原来世间当真会有这般恶毒的男子。
崔莺本就不幸,他却借着崔莺的不幸戏弄她,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
他在心底反复告诉自己冷静,直接去问张若生定然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纸张是花楼的香纸,也许可以从这里入手。
恰逢此时商明月也从镖局回来了:“镖局的人说明日便会进山寻找莺莺的尸骨。”
江惊蝉点头,然后把那封信的事情告诉了商明月:“是张若生把莺莺约出去的。他骗莺莺说要和她一起私奔。”
商明月面色沉得可以滴水:“这负心汉!”
江惊蝉道:“这香纸源于花楼,也许那位新欢应当知道什么。”
商明月问:“小虫,你可是已有办法?”江惊蝉点头,他把香纸折叠好放回去。不过一日,商明月就听说了昨晚花楼闹鬼的事情,说是宛月姑娘半夜见鬼,又哭又闹了好一会儿,把楼里的妈妈吓得不轻。
商明月把这事说给江惊蝉听,江惊蝉说:“生平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商明月突然明白了:“昨晚的事情是你做的?”江惊蝉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他昨晚扮成女鬼去吓宛月的事情。
宛月一见他就吓破了胆,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求饶:“黄夫人,你的死和小女子没关系啊,是张公子,是他非要证明你有多爱他!和小女子真的没关系啊。”
江惊蝉听着宛月说一日张若生在花楼与狐朋狗友聚会时说到了崔莺曾经对他的执迷:“如果她不是罪臣之女就好了。前几日我只是给她送了点银子,她就对本少爷念念不忘了呢。多像一只听话的小猫啊。”
那些纨绔自然不信,张若生又是个好面子,便当场写下一封书信:“你们看好了,只要本少爷一封信她一定傻乎乎的就出来了。”
宛月说第二日张若生才想起他忘了昨晚约崔莺出来的事情,不过崔莺许久没给他回信,他也就无趣了,没想到几天后他就收到口风说崔莺死在山里了。
正好这时他的小厮截下了商明月的信件,看到信件的张若生更加害怕这事牵扯到自己身上。这时有人提议不如借机把商明月叫来寻安,再将此事栽赃在喜欢虐打崔莺的黄守仲身上。
张若生想到了自己写的那封信,但是又觉得崔莺定然不会留着,便同意了。
商明月听完大怒:“何其荒唐!他到底是人还是畜生,才能这般狼心狗肺!”
正在此时外头有人敲门说是镖局寻到了崔莺的尸骨,请商明月过去看看。商明月压抑着怒火离开了,而江惊蝉也陷入了另一个沉默中。
崔莺之死的元凶是张若生,但是没有任何证据可以直接证明。难道就放任这个负心男逍遥在外吗?
江惊蝉手握拳,他咽不下这口气,他从随身携带的包中取出了一包药粉。
此药粉名为:梦蝶。只需要洒在人的屋子外一点,就可以让人陷入幻境不能自拔。
商明月跟着镖局的人进山来到一处山洞,镖局中的人猎杀了守在洞周围的野狼,往里走商明月就看到那地上的白骨。零零散散早认不出原来的模样。
镖局的人说这具尸体已经被野狼分食多日,还有一些尸骨找尋不到了。而在这堆尸骸边上有一个残破的荷包和一缕断发。
商明月用帕子接过荷包,荷包内里绣一只蹩脚的鸟儿。这是商明月第一次学女红后送给崔莺的。
商明月把那荷包和断发用帕子包好,才走到那堆尸骸边上。
白骨沾着黄泥,还有狼群啃咬的痕迹,头骨和腿骨处皆有裂痕。商明月几乎一眼就知道崔莺是怎么死的了。
她先是摔下山崖,磕破头,腿也折了。她动不了,于是大声呼救,结果没有人来。她的声音和流的血吸引来了多日没有捕获猎物的狼群。
商明月忍着悲痛,替崔莺殓骨。当年那个在巷子里一身嫩黄色衣裳,如同迎春花般温柔的少女,如今却化作了一堆枯骨。
她再也不会笑着唤我一声小明珠了。商明月抱着那堆枯骨凄哀地想着。
终章
崔莺最终被葬在了崔家老宅的梅树下。商明月写了一张状纸向太守状告黄守仲和张若生。
黄守仲虐打崔莺的事情最终人尽皆知,名声败坏,日日都有人在他家门前丢鸡蛋菜叶。
至于张若生,张太守不认,张若生也不认。张若生甚至还在公堂上大声喊冤。恰巧大理寺急招商明月回京,商明月只能被迫咽下这口气。
结果离开寻安那日,张若生突然疯了。他非要说崔莺在自己身边要掐死自己,结果一个失足摔进了冬河里,被冻得不死不活。
江惊蝉骑着一匹小毛驴来给商明月送行。“眼下也是恶有恶报了。”商明月感慨,轻轻一笑说:“那我便回京城去了。”
江惊蝉点头,手中拂尘一甩道:“此去一别,各自珍重。”
商明月微微颔首,正要放下帘子,无疑瞥见寻安门前的槐树下,她好像又看了崔莺。
她穿着喜欢的嫩黄色衣裙,眉眼带笑,看着商明月和江惊蝉,声音轻轻柔柔唤一声:小虫,小明珠。
你若不去啊,望穿他盈盈秋水,蹙损他淡淡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