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手机响了,是北京的一个陌生号码。
我扔下铁锹,手在红黑方格子粗布大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抹。
“这个周五聚聚吧,晚上七点,在城北的仙客来。”
我发愣:聚聚?仙客来?打错电话了吧。
“就我们仨。”
如果不是后面的这句补充,正在栽苹果树的我还真听不出电话那头是谁,这下好了,有了这句,我知道打电话的是叶子。怪不得那独特的烟熏嗓音听起来有些耳熟,在整个初中阶段听了三年呢。
这些年,我的手机号似我无处着陆的心,在联通和移动之间来回调换,换换换,谁家推出的优惠力度大我用谁家的。没办法,穷人得绞尽脑汁、开源节流。叶子的手机号怎么也换了?记不清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联系了。
“叶子怎么知道我的新号的?”
我问埋头挖树坑的我家老李。老李把铁锹使劲往树坑里一戳,俩胳膊交叉向上一举,头一缩,鸡心领毛衣迫不及待地脱离了他那不足一米七的矮瘦身板,噗地飞到了我脚边。
还没进三月,稍微动了动干点活儿,毛衣就穿不住了?
“你恁能,还有你不知道的?”老李瞪了我一眼,有情绪地说。
老李有情绪的原因,我心里明镜似的为哪般,不出来找些事做,百分之二百熬死在那个破煤矿里。哼,还大男人呢,跟女人闹小情绪,没意思。
有正经话说,没正经话少发声,是近几年我跟老李相处的宗旨。跟他说个话,他要么装聋作哑,让我和说给墙头听差不多;要么像今天这样,阴阳怪气得让人恨不得撞墙。如果旁边有另外一个人,不,哪怕有条狗,野狗也行,我都不会跟老李搭这句白话。叶子的电话让我兴奋得过了头,忘记了宗旨。
“就我们仨。”除了我和打电话的叶子,还能有谁,还不是娟儿?娟儿是时不时地能见着,叶子可是不常见。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她父母因煤气中毒去世的那年。唉,人死了也是挺快的,一眨眼都两三年了。
我瞄了眼脚边的红毛衣,谈恋爱时拆了织、织了拆,耗时一年多给他整出来的,这会儿感觉分外讽刺。那时觉得一辈子的幸福都融进了一件毛衣里,谁知腈纶线的毛衣会天长地久,爱情早已遁得无影无踪。我提溜起毛衣扔出了丈把远——少在眼前扎心。
我也曾嘴上说给老李买个当下时兴的保暖内衣。老李说,你钱多烧得不是?穿在里面的东西再破,你不说谁知道?在穿衣方面,老李难能可贵地有自知之明。
我不满意老李的地方是,他管不住嘴迈不开腿。先说嘴,爱吹爱喝。吹是门里门外都吹,门外吹些啥,我一般不加理会。门里的吹,让人窝着心。结婚十八年了,一直开支票,空头的,从没兑现过。比如,十八年前他就跟我吹,老婆,放心,咱双职工不久的将来就会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如今,电灯电话都上不了话头上,咱就不提了。楼上呢?孩子都上初中了,一家人还趴在早些年的三间小瓦房里,光屋顶漏雨上房修补的次数,五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住楼房?影儿都没有。我早懒得再给他提他所谓的美好愿景是空头支票这回事。
再说喝,年轻时,下班他呡两口小酒,我不阻拦。那时他从不喝醉,即便偶尔喝醉了也不发酒疯。后来就不行了,他的酒瘾像长在他身上某处不怀好意的瘤子,随着年龄成正比例地增长,好像哪天不喝个醉醺醺,就亏待了哪一天似的。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不起丁点儿作用。
午饭后,趁着休息的片刻,我发短信:这个周五,叶子让去仙客来聚聚,你知道吗?
我是个急性子,给别人发条短信,巴不得人家秒回,可事实是,秒回的概率极小,有的是时回,有的是天回,还有的根本不回——视若空气。也有例外,除非是那些修家电家具,搞推销的。我端着个手机盯了有三四分钟,那边鸦雀无声。
老李看见了,嘴一撇,鼻孔一哼:“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发短信,老掉牙的招儿。”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短信是发给娟儿的,不是叶子。老李在身边,我宁肯用这老掉牙的招儿,也不愿意给娟儿打电话。有段时间,我跟娟儿联系很频繁,确切地说,是娟儿跟我联系频繁,娟儿有要事跟我商量,我也有重要的话要对她说。老李,不,那时还是小李,我们那时都刚刚三十郎当岁。那时的小李对此很有看法:“我怕你跟着她学坏了。”他心情不错时,对我“谆谆教导”。那时煤矿的效益就开始不景气,工资这月拖到下月,他的心情就少有不错的时候,听见是娟儿的电话,更多的时候他是恶声恶气:“少跟她联系!”三十岁的我和三十五岁的小李还处在有话就说的年龄,娟儿的事我在枕头上跑了风,到现在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仍是我诸多后悔的事情之一。
不跟娟儿联系,我做不到,少联系也做不到。别的不说,我们承包的这片城郊的荒地,他老李还真的以为是我弟刘小想办下的?我跟他说是刘小想,是给他提供在外人面前吹的资本占住他想喝酒的嘴,反正吹牛也不会怎么样,酒喝多了可会伤胃。刘小想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还不是人家娟儿帮的忙。可这话,我不能跟老李说,说了,就不是这片苹果园能不能挣到钱的问题了。老李最烦我跟娟儿来往,十几年来,他脑子里的这根弦都没放松过。不就是怕我跟娟儿混得密不可分了,走上娟儿那条路吗?他也不想想,我要真的跟他生了二心,就是把我拴在他裤腰带上,拴住了我的人也拴不住我的心。是自己的,远在天边也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近在眼前也不是。
见过我和老李的人,都说我这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么多年了,我这朵鲜花日渐枯萎,他那坨牛粪还是牛气哄哄。我就是推着他去煤矿外面看看世界,他都一千个一万个不乐意。
“世界那么大,你就不想去看看?”
“看啥看?看進眼里能当吃还是能当喝?还是能搬回来?”
老李对问句情有独钟。听听,这都是啥话?气得我在心里没少骂他是恋家的癞皮狗,像熬制的狗皮膏药贴在了我身上,甩不下来也揭不下去。
按我的意思,两口子都在煤矿上班,眼看着发不出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哪怕两个中的一个辞了工作去外边闯一闯,也比都在煤矿上不死不活地吊着强。可老李不同意,自己懒得出去,还不让我出去。这不,承包了这片荒地种苹果树,还跟我拧鼻子割耳朵地闹情绪。看看初中时的“三人组”,哪个不比我过得强?娟儿在县城混得风生水起,叶子就更不必说了,北大毕业后留校做了大学老师,都混到京城去了。
二
上初中那会儿,我和叶子都在娟儿家所在的村子里上学,是走读。起初,也没感觉出跟她们两个关系有多好,如果不是经历后来的事。
身上第一次来例假是在初一下学期,经血把裤子洇透了,我还傻里傻气的不知道。上午第四节下课的铃声一响,我站起来准备走人,突然有人从后面摁住我的两个肩膀,把我硬摁在了座位上,力气之大,像个男生。谁这么不懂事?我恼怒地正欲高声大喊干什么啊,耳边吹过来一团热气,别动,你来例假了。等教室里的其他人走了个精光,叶子才像掩护谁撤退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我屁股后面到了厕所。到了厕所,面对着裤子上的一片殷红,我羞愧地流下了眼泪。生物老师上那节生理卫生课时让我们自己看书,当时我看得懵懵懂懂,感觉那事对自己来说还是遥遥无期的,虽说班里的几个女生似乎身上已来了那东西,可怎么忽然之间那东西就不打招呼地出现在自己身上了呢?
叶子说:“哭也没用。女孩子迟早都有这么一回事。”
“那你,你……”我语无伦次地也没“你”出个什么。
“我比你大一岁,去年就有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巧,我上周才来过,没带那些装备。”
两人正在厕所一筹莫展,从厕所外蹬蹬蹬地跑来一人,是二班的娟儿。我和叶子在初一一班,隔壁是初一二班,低头不见抬头见,娟儿是二班的班长,人人都认得。
娟儿边哗啦哗啦办自己的事,边看我和叶子。娟儿多机灵的一个人啊,不机灵也不会让她的班主任马老师相中并且钦定她为班长。娟儿说,你俩等着,我去去就来。转眼间,娟儿再回到厕所时,塑料袋里提了卷卫生纸和一条罩裤。
娟儿的家庭状况,我和叶子是后来知道的。她原本叫鹏,是她妈妈的第三个闺女,当时她亲爷爷急慌慌地没等她出生,捻断数根须给她起了个“鹏”的名字,取大鹏展翅、鹏程万里之意,可她出生后,她亲爷爷还是一命呜呼了。
“其实也不是我气死的,他都七十八了,还常年有病。”娟儿在我们熟识后告诉我和叶子。后来,娟儿的亲爸觉得娟儿和她妈是扫帚星,和她妈离了婚。经人介绍,她妈带着她从四川嫁到了我们这里。那年,她六岁,已经有记忆了,改名叫娟儿。
“你后爸对你好不?”我白痴样地问。
叶子慌忙拽了拽我的衣角,眼神里满是责备。别看叶子只比我大一岁,却比我成熟多了,我为人处世总是傻乎乎地冒傻气。
娟儿的眼圈儿红了,说:“我会早日离开那个家的。”
娟儿果真早早地离开了那个家。初三那年,在地里的玉米苗忽闪忽闪、一天一个样开始疯长时,娟儿考上了师范,免吃免住,国家还发补贴。叶子考上了高中。叶子的父亲是镇轧花厂的技工,母亲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裁缝,有能力供叶子上高中、考大学。我未参加升学考试,到煤矿的灯房当了工人。父亲因瓦斯爆炸去世。后来我顶了父亲的班。
三
娟儿回电话了,说叶子先联系了她,说了要聚聚,她要给我打电话,叶子说还是她跟我联系以表尊重。娟儿还说,叶子说想跟我们聊聊,好长时间没跟我们联系了,挺想我们的。
娟儿问:“叶子跟你聊些啥啊?说她的情况了吗?”
“没有,她啥也没说,就说咱仨聚聚。”
“见面聊聊也好,到时候我开车去接你。”娟儿说。
我忙说:“不用不用,我把电瓶车从矿上骑到这来了,去仙客来很方便的,你只管招呼叶子就行了。”
娟儿犹豫了一下,说那也行。临了没忘嘱咐我路上骑电瓶车注意安全。
娟儿跟我也没啥好可客气的,自从她从镇一中调到县委,我们早不属于同一个环境了。
圈子不同,不能强融。这我知道。但我若有事,一个电话打到她那里,娟儿能帮忙是不会不帮的。
叶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嫁了个北京土著,经常不回来,虽说是她提出来的聚聚,但这个东还需娟儿来做。娟儿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关系通达,订饭店啥的我也一窍不通。我断定,在仙客来聚聚,是娟儿的建议。
距离聚会还有两天,我在苹果园里干活干得心不在焉:听说仙客来是县城数一数二的酒店,我穿什么衣服去赴宴?这些年跟老李过得灰头土脸,连个像样的衣服也沒添,我自己倒没什么,娟儿和叶子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老李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问,又让那个不正经的娟儿迷住你的魂儿了?我没好气地㨃他,说谁呢?说话负点儿责任好不好,娟儿和那人早领了结婚证了。
鬼才相信。
爱信不信,随你的便。
娟儿是真的同那人结了婚,大红的结婚证,娟儿拿着手机让我看了的。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虽没大操大办,但从法律上来讲,她是那人的合法妻子了。
娟儿领结婚证的那天下午,特意接了我去茶楼喝茶。
“老张。”娟儿用食指戳了一下结婚证上那男人肥硕的头颅让我看。
“这……就是老张?”
“嗯。老张。”娟儿使劲地点头,仿佛唯有她的这个动作才能让世人认可老张是她的合法夫君似的。
老张在我和娟儿的嘴里存活了八年,现在终于活在了娟儿的结婚证上,我才有幸一睹尊荣,方头大脸、浓眉大眼的一个人。
“头发蛮好的啊,黑乎乎的,不愧是医生,懂养生。”
娟儿跟我讲过,老张是个中医,老中医。
我本来想说老张不像五十岁的人,但转念一想不合适,比娟大十几岁呢。结婚证上的老张,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很和蔼很慈祥。人有些面熟,好像在哪见过,又一时想不起来。娟儿把照片截了屏,我没看到老张叫张什么。
娟儿手持公道杯往茶碗里倒茶,看了看我,脸颊微红。不知是被茶碗里的热气熏的,还是幸福的红晕。我想是因为后者的多。也或许是由于其他原因。
娟儿说,叶子也不在身边,我的婚宴婚礼也都省略了,你就是我的证婚人。
我端起她递给我的茶碗,一仰脖子,咕咚喝了个精光。没接她的话茬。
最初,我是不赞同娟儿走这一步的。
娟儿初中时就当班长上台演讲过,口才非同一般,说得我一愣一愣的,感觉她说的似乎都在理儿,又似乎不对,在她的那个单身宿舍里,我一时想不出来怎么反驳她,看过了她和老张的结婚证还是不知说啥,唯有喝茶。
娟儿跟我提起老张这个人是她和前夫离婚半年后。娟儿的前夫叫李甲,和明代小說家冯梦龙的白话小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李甲同名同姓,也不知道李甲的母亲,娟儿初中时的班主任马老师怎么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马老师在我们当时就读的初中一向是以知识渊博著称的。李甲跟我们一届,四班的,属于叔伯同学,和娟儿同时考上了师范,又同时分配到了镇一中,不管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也好,还是日久生情也罢,两人算是情投意合,毕业那年的元旦就结了婚,在同学里面,属他们结婚最早。当时去的人挺多的,场面甚是热闹。
娟儿要离婚,和李甲。叶子获悉后写信劝娟儿冷静,娟儿中师毕业那年,叶子考上了北大,学中文的,言切切,情殷殷,七八张稿纸写得密密麻麻。我为了娟儿要离婚之事也急。
“要知道这么快离,还结那婚干啥?”我质问娟儿。
娟儿的母亲带着她嫁到我们这儿,又一连串给娟儿生了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根本无暇管娟儿,娟儿遇事就找我和叶子商量。例假事件后,我们仨还效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在卫河边的杨树林里偷偷向老天爷磕了头,结拜为一生一世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可有些事,娟儿还是瞒了我和叶子。
娟儿靠着我的肩膀哭得梨花带雨,说:“不结不行啊。”抹了把泪又抽抽噎噎地说,“自从上初中以来,马老师就把我当女儿待,大到学习用品、零花钱,小到卫生纸,她都为我提前准备好了。上师范更别提了,开销都是马老师出的。我那个家,你知道的。”我愕然,娟儿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我想起了多年前我懵懂的初潮,怪不得娟儿那么快就给我拿去了卫生纸和裤子,敢情都是从住校的马老师那拿的。
娟儿只是一味地哭着、嘟囔着没法过了,没法过了,感情不和,马老师对我有恩,但凡能过我也不会离。咋着个感情不和?李甲也没打你,也没见骂你的,更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轨行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抱着这样的宗旨劝娟儿,劝得我嘴角冒起明晃晃的火燎泡。婚姻岂是儿戏?今朝结明朝离?
娟儿最终还是和李甲离了婚。
“李甲那方面不行。老张,没得说。”娟儿啜口大红袍,面带羞涩地说。
我听人说,那方面厉害的男人,鼻子大,喉结大。我想再看看脸上挂笑的老张是否有此特征。娟儿把手机揣进了衣兜,死活不让。
我只觉得口干难耐,茶楼的茶碗太小,我一仰脖子,咕咚又喝光了一茶碗的茶,什么大红袍,什么兰贵人,到我这儿一概归结为可解渴的水。
“你慢点,茶要慢慢品。”娟儿劝道。
我能慢下来吗?我脑子里的问题上蹿下跳地在打架:李甲那方面不行,他那一双可爱的儿女哪来的?
那天,喝茶我竟喝醉了,晕晕乎乎的。
四
隔天下午,我还在为聚会的衣着犯愁,娟儿打电话说周五的聚会聚不成了,叶子有急事回了北京。
“明天就是周五,啥事着急地回去?要知道她着急回去,咋说我也跑去见她一面。”好几年没见面了,我买了知根知底的十斤纯绿豆粉皮和十斤纯红薯粉条,准备让叶子带走。我父亲去世后的那些年,我们全家六口人过年做衣服,叶子妈从未收过工钱。
“她没说啥事,我估计是她工作上的事,她上次在电话里说她要评正教授。”
“哦哦,那敢情好,敢情好。”
“她说,如果我们实在想她想得不行,让我们给她打电话,在电话里聊。”
“这个叶子,也真是的。”我说。怪不得我的手机上没头没脑地有人给充了五百块钱的话费。叶子考虑问题就是这么细心周到。在我们三人之中,属叶子的家境最好。初中那会儿,没少送我和娟儿本子头花什么的。
“娟儿,小念,你看我这本子多得都用不完,你两个行行好帮我用吧,要不我爸又该说我学习不用功,用的本子少了。”
头花是这样说的:“戴烦了,你们戴吧。”明明那头花她才戴了一周。
我和老李辞了煤矿上的职,我先辞的,为此老李又耍了几次酒疯,我不搭理他,他自觉没啥意思也就不闹了。新栽下的苹果树,两三年才能挂果,我在园子里种起了蔬菜,养了鸡鸭鹅,这地方离县城近,销路不愁。
“光种菜这一项收入,就顶两人在矿上一年的工资。”这是老李回矿上办理辞职手续时,大着眼珠跟别人吹的,传到了我耳朵里。老李夸张了,不爱夸张也不叫爱吹。不过,光种菜这一项收入,顶在矿上半年的工资还是有的。
我在苹果园里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但我还是抽时间给叶子打了电话,聊天没聊成,打了几次都是说了没几句就挂了。我问粉皮粉条收到了没有,她说收到了。我也没啥贵重的东西送给叶子,北京啥东西买不到?邮寄这些土特产只是我的一点心意。叶子也说,你不要再给我邮寄东西了,我这儿啥都有。“有”是她的,我不能不邮,关系再好也不能光占她的便宜,这个道理我懂。
其实,我在苹果园里再忙,也有闲暇的时候。我只是觉得若没正事,纯粹跟叶子闲聊,无话可说,叶子和娟儿是不是跟我有同样的感受呢?少女时代的无话不说不复存在,那维持我们几十年友谊的又是什么呢?
我决定不频繁地更换手机号码了,娟儿说得对,成功人士没一个是不停换手机号的,虽说我还不是成功人士,但我正在努力成为成功人士。
隔年,我和老李栽下的苹果树挂了果。我们种的是中国农业科学院郑州果树研究所选育引进的国外苹果,新品种——五八,个儿大、细脆、汁多、味浓。娟儿给跑的路子,她有能力也有这方面的资源。给娟儿时不时地送去三两箱五八,娟儿不客气,我也觉得是应该的。没有娟儿的帮扶,我和老李肯定还趴着吃糠咽菜呢。老李嘴里的不正经早消失了,娟儿娟儿地叫起来亲切得让人肉麻。我有时拿话㨃他,不是不正经了?他就摸着光葫芦瓢样的头,咧着大嘴傻笑。
一排排的苹果树,绿莹莹的叶子间闪烁着红艳艳的五八,红艳艳的五八上还缀着晶莹透亮的露珠,我特意选取了太阳初升时拍的,很美。我给叶子发过去,让她回来吃苹果,叶子满口答应。
五八挂了两年的果子了,我年年给叶子发照片勾引她,她也没回来。第三年,我不让叶子望果止渴了,我怎么那么傻呢?以前买粉皮买粉条给叶子邮寄,现在自己家的苹果怎么就忘了给她邮寄了呢?我明白过来,赶紧给她快递过去两箱。
还没等我打电话问她是否收到,没承想,两箱苹果在几天后原路退回。
我一惊,颤抖着手给娟儿发短信。不是老李在旁边有所顾忌,而是娟儿荣升为常务副县长了,直接打电话,若她正在开会,不妥。
老李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关切,他不再嘲笑我发短信是老掉牙的招儿。
发完短信我就把手机放在了一边。娟儿不发短信,看见了会回电话的,我不用端着个手机等。
娟儿马上回了电话:“咱两个聚聚吧,仙客来,一小时后,我有话跟你说。”这话似在娟儿肚子里酝酿了好久,就差我的一条短信来撬开她的口。
我惊诧:“咱两个,聚聚?”别看我和娟儿直线距离不过五公里,两三个月也难得凑到一块儿,给她家送苹果都是保姆接待的,至于老张,我还是在娟儿手机里的结婚证上见过一次。没有重要的事,娟儿不会提出跟我当面说。
“啥事?”
娟儿嗅出了我的紧张,笑了笑:“没事就不能聚聚?”娟儿语气轻松,但我还是从她干巴巴的笑声中听出了异样。
会是什么事呢?
我从衣橱里拿出新买的卡其色风衣,秋天穿正合适。
五
坐在开往北京的动车上,我和娟儿相对无言,要说的,昨天在仙客来都说了,我们都埋怨叶子:怎么出了那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
娟儿是从她的同事那里获知叶子的情况的,也只是个大概。同事父亲的肾上长了个不明之物,小地方的医院拿不准那东西的性质,同事带父亲去北京301医院进一步检查,当然,检查的结果是良性的,否则,同事可能也没心情跟娟儿说起叶子。
“杨叶,是你同学吧?”县一中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考上北大的学生,当年叶子考上北大,轰隆隆的消息在全县轰隆隆了好几个年头,娟儿的同事和叶子是同龄人,自然知道。
“怎么了?”娟儿问。
“杨叶的老公很有学问吧?”叶子的老公,我和娟儿都见过,北大教授,举止文雅,颇有学者风度,那年叶子爸妈出事,他跟叶子一起回来过。
“肺癌,手术后两年了,又……”
同事边说边摇头,一副非常痛惜的样子。
“也不跟我商量,把我們住的房子私自抵押给了他的一个发小,那发小做生意赔了个底儿朝天,然后就人间蒸发了,银行打电话通知他,让他还贷款我才知道,我那个气啊……”坐在一家叫“紫葡萄”的咖啡馆里,叶子拭泪,我和娟儿面面相觑,这跟娟儿的同事传的消息大相径庭。
“他人呢?”娟儿问。我点头,同意娟儿问的问题。我们关心的是人怎么样了,现在的骗子防不胜防,钱没了可以再挣,只要人没事儿。
叶子不顾我和娟儿的问题,只管顺着她自己的思路往下说。
“喜酒闷烟。我还奇怪,他以前是不吸烟的,怎么后来有了烟瘾了呢,回到家,头发上、衣裳上都是烟味,你俩知道,我闻见烟味就头疼,二手烟危害性更大,我说他自己慢性自杀还就罢了,还变相杀别人,他阳奉阴违。一天晚上,我睡醒又闻到了烟味,发现他在书房里吞云吐雾,我和他正式分居了,年轻时,他不吸烟是我同意跟他结婚的一条重要原因。”
我和娟儿点头,叶子闻不得烟味,初中时我们都知道。那时教我们数学的是个男老师,年龄不大,烟瘾不小,有时烟瘾是憋不住的。叶子为此给校长写了一封反映信,我和娟儿陪她趁校长没在的时候,偷偷塞进了校长办公室门缝。
“我姑姑过七十大寿,我回了老家,就是那次我说的跟你们聚聚那次,我想见见你们,在外边混,外人看起来混得不错,其实内心的凄凉,只有自己知道。”叶子眼圈红了,娟儿从包里抽出纸巾递给叶子。
“偌大的北京城有那么多的人,找不到一个说心里话的,我跟他离了婚,也没孩子……”
“就因为吸烟就离婚?太小题大做了吧。”我说,“我家老李浑身上下、大小毛孔都散发着毛病,还是个厕所的石头,又臭又硬,我都没离。”
叶子惨淡一笑:“我以为对他已经死了心,离婚后我换了新的手机号码,就是想切断和他的一切联系,谁知当接到他患病的电话时,我的心还是生生地疼。”
娟儿问:“就是你说着急回京城那次?”
“是。认识他和我的一个朋友给我打了电话。”
“他的病怎么样了?”
“目前,基本上还算可以。”叶子字斟句酌。
…………
在医院,我们见到了叶子的老公,应该称前老公更确切,叶子还没同他复婚。以前白白胖胖的一个人变得骨瘦如柴,正打着点滴。
说着话,我和娟儿悄悄把两张银行卡塞到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叶子看见了,拉开抽屉拿出来,装进了手提包。
娟儿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说:“197676”
叶子开车送我和娟儿去车站。下了车,叶子从手提包里拿出那两张银行卡,硬往我和娟儿的手里塞。
“心意。”娟儿说。
“心意。”我也说。
推让中,手碰到手,手握住了手,我们都流泪了。
半年后,叶子办好了工作上的相关事宜,和前夫,不,跟丈夫去了澳大利亚,他们复婚了。叶子说,澳大利亚的空气质量非常好,那儿的环境更有利于肺病病人的康复。
六
苹果园走上了正轨,收入可观,我和老李雇了几个下岗煤矿工人侍弄,回乡下老家流转了上百亩地种植杏鲍菇。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和娟儿已有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娟儿在市区买了房子,下班后不在县城住,回市区,我联系她说要给她送些杏鲍菇。吃水不忘挖井人。娟儿帮我和老李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娟儿的恩情。
娟儿跟我开玩笑:“给多少?多了我派几辆卡车去拉。”
我也开玩笑:“好啊,来吧,要多少有多少。”
娟儿进了县委后就没跟我开过玩笑。当老师的时候倒有过,我儿子两岁多的时候,一次我带儿子去看她,她囔囔着要儿子喊她干娘,儿子也正处在可爱的年龄,脆脆地喊“干娘干娘”,娟儿哎哎地应。我不让,那时娟儿还没跟老张结婚呢,干娘干娘地喊她,不像话。
开着玩笑,娟儿没告诉我她市区的家的住址,我也没再执意说送她杏鲍菇。娟儿不缺这个,娟儿缺啥呢?啥也不缺。
杏鲍菇没给娟儿送成,娟儿却让人给我捎来个包,棕黄色,棋盘格,工艺考究,时尚精致。我打电话问娟儿,给我个包啥意思?娟儿说,没啥意思啊,就是让你用的,当老板的人了,没个包跟你匹配能行?
我说:“我有包。”
娟儿说:“你那也叫包?我送你的這个,防晒、防水、防火、防刮,还耐磨,用个几十年没问题。”
“这么金贵的包,你自己留着用吧。”
娟儿轻笑:“我还缺这样的包?”
一天,我在厨房做饭,老李在一旁刷手机。刷着手机的老李说,咱市有个……我啪啪地在切菜,没听清,老李跟在我屁股后向我二次播报。老李依旧是张狗皮膏药,甩不脱,黏人较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我漫不经心地敷衍老李,心里想着杏鲍菇二次出菇的事,老李不操这心,他劳动的积极性是提高了,可还处在我指东做东,指西做西,不指不做的阶段。
突然,老李咋咋呼呼地问,娟儿大名叫啥?关淑娟。她老公叫啥?姓张,张什么我不清楚。老李提起娟儿,我心里就暗叹自己命苦,娟儿不用做饭,在县城住时,家里就雇了保姆,到了市里肯定还有,我虽说和老李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但还没好转到请保姆那一步。
好半天不见老李囔囔,我扭头,见老李眼瞪得溜圆,手指快速地拨拉着手机,一副痴呆状。
“咋了?”
“玩完了。”
“谁?”
“娟儿。”
“你又喝醉酒说醉话了吧。”
“切,你见过我还喝酒吗?”
我手在碎花防水的小围裙上胡乱抹了两抹,老李点着手机上的男人让我看:方头大脸,头发乌黑发亮。
老李说:“张无忌,市委秘书长。”
“跟娟儿有什么关系?”
“你再看,再看。”老李牛气哄哄不减当年,手戳着手机跟和谁赌气似的。
娟儿的大名挤在黑压压的文字中间。
老张,什么老中医?当官儿的。
我给娟儿打电话,电话只响了两声,就通了。
娟儿声音沙哑:“我正要跟你联系呢,正好,你开车过来,我和老张出趟远门,把媛媛接到你那儿吧。地址我随后给你发到手机上。”
我忙说:“好好,我这就过去。”
媛媛是娟儿和老张的女儿,过了年,八岁。
我抓起娟儿送给我的包就走,被老张喊住,“你还拿那个包干啥?”我一愣,手似被烫着了,只拿了钥匙和手机,出了门。
作者简介:魏霞,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小小说月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国内外报刊。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