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井
家乡门前是片水杉林,旁边有口古井。关于这口井,村里还有个古老的传说:几百年前,为取水方便,定居于此的先民想挖一口井,奇怪的是,虽然周围显得水量丰沛,可在很多位置打的井都没有水,恰逢一位高人路过,为村民指点了水井的位置和井口高度,还一再告诫村民,井口高度绝不能升高或降低。说来也巧,村民依照他的话去挖,没多深就见到了水。
听村里老人们说,井里的水来自一个叫“龙水潭”的地方,因与地下暗河连通,因此井水也被称作“龙水”。从打好井到现在,里面的水从未枯竭,即使在干旱的时节,也能保持一汪清水,有时甚至会往外溢。
古井的水冬暖夏凉。盛夏舀出一瓢水洗脸,顿觉冰凉清爽,精神饱满;寒冬腊月,周围都被冻得结结实实,古井却微微冒热气,溢出的水也是温的,因此时常能看见村民在井边洗衣、淘菜。井周围是杨树、水杉和垂柳,时间久了,边缘的台阶上满是落叶,水流溢出的地方长着青苔,滑溜溜的。
古井里以前有鱼,大约一根筷子的长度,青灰色的背脊,三两一起在水下悠闲地游着,若是井面有动静,警觉的它们立即钻到旁边的石缝里。对于它们的来历,大家说法不一,有的说是顺着地下暗河游进来的,有的说是人为放进去的,但都只是猜测,没有凭据。为避免淤塞,古井每年夏天都要淘一次。祖父曾多次下去淘井,听他说,淘井前要用两台水泵昼夜不停地抽一天,待井里的水渐渐到底,淘井人快速下去清理泥沙。中午烈日当头,井下的温度却极低,周围的石缝还不断往外渗水。井里的鱼也在这时被提上来,多的时候有四五条,其中还有一条尾巴带红色的鱼,淘完井,大家照例把鱼放回井里。为了防止孩子们在井边失足掉下去,大人们编出个故事:井底和大海的龙宫相连,红鱼则是龙王的化身,如果靠近井口则会被抓下去。那时恰逢《西游记》热播,天真的孩子们听了深信不疑,都不敢去井边玩耍。
夏天,古井边是全村最凉快的地方,有水,有樹荫,还有迎面而来的风。一只小木凳,一把蒲扇,足以应对炎热的中午。坐在井边的空地上,风从前面的山谷吹来,头顶的白杨树叶哗哗作响,此起彼伏的蝉鸣为之伴奏,令人百听不厌。古井明亮澄澈,犹如大地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周围,从这只眸子里,我看到了天上飘动的白云,也看到了山坡和林木的倒影……忽然,一片飞落的叶子打破水面的平静,激起圈圈涟漪,像树的年轮,又像皱纹,一个奇妙的想法闪过我的脑海:年轮是树龄的标志,或许这圈圈涟漪就是岁月留给古井的印记,它在向世人诉说自己历经的沧桑。
几百年来,古井感受过春的鸟语花香,见证过夏的电闪雷鸣,欣赏过秋的遍地金黄,目睹过冬的白雪寒霜。日出,日落,月圆,月缺,每一个晴朗的清晨都与朝阳道早,每一个灿烂的夜晚都和星月言笑。它经历了荒原变沃野的岁月,也目睹了几代人的生老病死和村落的发展变化,纵使斗转星移,纵使沧海桑田,它始终默默无闻地守在这里,为居民提供源源不断的清洌之水,陪伴村庄寒来暑往,苦尽甘来,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老 灶
老家的厨房里有一口灶,听长辈们说,那是以前修建老屋时请匠人做的,至今已有几十个年头。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不论是一日三餐还是每天喝的热水,都是在老灶上的两口锅里完成。那时总觉得老灶有一种魔力,各种普通的食材在它那里摇身一变就成了美味佳肴,食物的香味也在这里被放大了,更能激发我的食欲。
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奶奶做早饭时往往会在老灶里放一只红薯,隔一会儿翻转一下以确保受热均匀,不多久红薯就烤好了。从奶奶手里接过散发着诱人香味的红薯,轻轻磕碰掉表面的灰,等不那么烫了就捧在手心,顿时,一股暖意穿透双手,为我驱散冬日的严寒,手暖和了还可以剥掉红薯皮尽情享用美味。对我而言,一只烤红薯便是寒冬里最大的幸福。
进入腊月,老灶的任务变得艰巨起来,除了平常的负担,还要炒黄豆、炒花生、煮卤汁、烙饼……每当这时,我最喜欢干的便是坐在老灶前烧火,木柴在熊熊烈火中燃烧,火光映照着我的脸庞,也给昏暗的厨房带来一丝光亮,老灶里传出哔哔剥剥的声响,铁锅内则是翻炒时的呲啦声,颇有节奏。声音从黄昏持续到深夜,厨房里的浓香到达顶峰时,锅里的东西也就好了,抓一把刚刚炒好的黄豆或花生,又脆又香,算是对我烧火的奖励。走出厨房,抬头满天星光。
腊月廿四是祭拜灶神的日子,按照家乡的风俗,人们总是要在老灶上摆好香烛和贡品进行祭拜。都说“民以食为天”,因此家乡的人很重视祭灶神,以此祈福。小时候见家人这样做只觉得好玩,甚至还有点不解,长大后才渐渐明白,古老仪式的背后是劳动人民对来年美好生活的期盼。
后来离开家去外地上学,走得越远越想念家乡的味道,吃一口老灶做出的饭竟成了我的奢望。现在每次回家,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想尝尝老灶做出的美食,总想再体验一次动手烧火做饭的快乐。稻米是田野里收获的新米,水依旧是村里古井中打出的水,二者充分混合,米淘好后倒进老灶上的大铁锅里,下面生一把火,将山林里拾来的柴放进去,火焰将木柴一点点吞噬,蓄积在木柴里的能量得以释放。慢慢地,铁锅边缘升腾起阵阵白气,稻米的香味在厨房里弥散开来,愈来愈浓。做到七分熟时再把饭盛在控箕里,下面接一只汤盆,米和汤由此分离,稻米的清香转到汤里,浓郁而醇香。添点水继续焖一会儿,等到煮熟的时刻,揭开锅,熟悉的浓香和蒸汽一齐扑面而来。一碗饭,两道家常菜,再加一勺米汤,谈不上丰盛,却是我期待已久的家乡味道,胜过在异乡吃的任何一顿大餐。
不在家乡的日子里,吃饭都用电饭锅煮,虽然省事不少,却失去了许多滋味,没有米汤不说,就连香味也淡很多,怎么也找不回老灶做出的味道,整个过程没有一点乐趣,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缺少生活的气息。
离乡千里,回家的机会越来越少,因此我很珍惜在家的每一分时光,珍惜每一次用老灶做饭的机会,虽然老家也有电饭锅,但我仍然喜欢用最传统的方式。在我看来,老灶做出的不只是一顿饭,更是一件艺术品,它需要我全程参与,每一道简单的工序都是对艺术的创作和雕琢,也只有做好每一步才能收获最后的艺术品——饱含家乡味的美食。我享受最后的成果,更享受这创作的过程,它不仅是对过去简单生活的回味,也是对传统的继承,更是治愈乡愁的唯一良药。
如今,灶还是那个灶,但在我心里,它有了新的内涵:是家乡味道的象征,也是他乡游子的精神寄托。我知道,不论多远,也不管多久,只要老灶的烟火气不断,我都还会回来,还能重温那熟悉的味道,能让漂泊的心找到最初的避风港,此心安处是吾乡。
故乡的小学
寂静的乡村里有一排古老的房屋,青砖垒起的根基、布满坑洞的土墙和房顶青灰色的瓦砾无不显示出岁月的沧桑,这便是故乡的小学,也是我最初上学的地方。
小学已经废弃多年,大门上的字早已风化难辨,只有“小学”二字还依稀可见,再过些年,它们也会被岁月拂去。大门前的空地曾是操场,记得我在这儿上学时,边上是一排白杨树,夏天风吹叶子沙沙响,秋天满树落叶随风纷飞,当时的地面被大家踩得溜光,现在却成了“草场”,那些白杨树不知何时被砍掉了,就连树桩也没剩下。院墙上布满了干枯的爬山虎和其他藤蔓,有的地方已经倾颓,露出一个豁口,有的地方千疮百孔,那是岁月留下的印痕。
走进学校,旗杆孤零零地耸立着,风雨的洗礼使它变得斑驳,站在旗杆下,总是能回忆起当年升旗的样子,大家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唱着国歌目送国旗一点点爬到顶端,庄重而肃穆。木质窗户已朽烂,玻璃也残缺不全,透过窗户看去,教室里的桌椅整齐摆放着,像极了那时每周大扫除的样子,只是,它们上面覆着厚厚的灰尘,教室门上的绿漆脱落了,显得凹凸不平,每个门上都有一只铁锁把关,锈迹斑斑的锁怎么也想不到,它竟会与钥匙永别。锁得住门,却锁不住飞逝的岁月,细细算来,我已离开这里十七年了。
十七年前,每到清晨,一间间教室就会传出琅琅的读书声,下课铃一响,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便会在操场上空飘荡,回想起来恍如昨日,如今,耳畔只有风声回响。讲台上空荡荡的,没有熟悉的教鞭,也没有教本,甚至连一支粉笔都没有,目光一转,我惊讶地发现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还留存一些线条,零散而模糊,那是天才小画家们的杰作——黑板报。简略的笔画表达了对美好未来的期待,是理想和智慧的凝结,是那个年纪的精品,遗憾的是,它们的创作者早就各奔东西,甚至已将它们遗忘。
绕过教室来到后院,那棵生长了两百多年的银杏树依然挺立着,历经无数风霜雪雨,也送走了一级又一级的学生,时光在它的枝干上刻下了深深的皱纹。抬头便看见那熟悉的铃,我清楚记得,铃上原本有一根细麻绳垂下,轻轻一拉就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十几年没人管,细麻绳断了,铃也只在刮大风时才发出几声闷响,但这声音很快就会随风散去,回归宁静。遥想在这里上学的时光,每年秋天,银杏叶由绿转黄,风吹黄叶飘飞,下课后,我和伙伴们就捡拾完整的叶子做书签,一本书里夹六七片,每次翻书,最先看见的总是那些叶子书签,这也是我对银杏树情有独钟的原因之一。转学后,我再也没有用过叶子做书签,现在,书签越来越精致了,可再也找不到那种自然的色泽和美。
树下的荒草丛里有两个乒乓球桌,上面落了不少枯叶,就连缝隙里也有小草安居,这里曾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学校里仅有的篮球总是在高年级的孩子手里,因为年级低,我们只能在后院打乒乓球,七八个人围着一个乒乓球桌,一副简易的球拍外加一只小小的球便是大家最大的快乐。听村里人说,我转学一年后,村里这所小学就与镇上的学校合并,老师全调走了,和我一起上学的孩子也都去了镇上读书,也是在那时,学校废弃了,教室里虽然不再有学生,大家在周末还会来后院打乒乓球,再后来,就连这里也无人问津。
靠在乒乓球桌上追忆孩提时光,虽然大多数面孔和声音都已模糊,但那些乐事依旧历历在目,离开多年后,我曾在睡梦中回到了这里,梦见自己拿着教鞭给伙伴们讲课,可一觉醒来,所有的欢笑只存在于记忆里。那时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从转去外地上学开始,我会离这儿越来越远,最后相隔千里,更不会想到,这所存在了几十年的学校竟在我转学后一年因合并而废弃,永远沉默在乡村里……
故乡的小学虽然荒废多年,但这里是我们读书生涯发端之地,也是我们的思想启蒙之地,更是为我们未来的发展最早奠基之地,在每一个从这里走出的孩子的心中,它一直存在着,不曾被忘记。
老 屋
太阳刚出头,窗外的知了就叫个不停,虽然拉着窗帘,耀眼的白光还是透进了屋子。天热得人心烦,好不容易吹进一阵风,却也是热的。屋檐下的麻雀躁动起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似乎在抗议天气的炎热,可无济于事。我躺在草席上,像一块即将融化的雪糕。望着亮得刺眼的墙壁,我不禁怀念起曾经住老屋的日子。
老屋是土坯房,历经岁月的侵蚀而显得斑驳,屋顶的瓦缝里长着瓦松,像一座座塔挺立着。堂屋最里面放着一人高的大粮仓,印象中里面总是装满黄澄澄的谷子。除了堂屋,其他房间都很暗,土质的地面凹凸不平,一到雨天总是湿漉漉的,门口甚至有点滑,但有一点是现在的新房无法比的——凉爽。炎炎盛夏回到家乡,院子里的地面滚烫,单是站着就会汗流浃背,每当这时,老屋就成了我的“避暑山庄”。跨过门槛的瞬间,仿佛从盛夏穿越到清秋,任凭外面酷热难耐,屋里总是凉爽宜人,就连吹进来的热风也会变成凉风。小时候总喜欢在中午时坐在门口,静静等待风的到来。
堂屋旁边是储物间,虽只有一墙之隔,但这里的光线却比堂屋暗很多,墙上挂满了锄头、背篓一类的农具,手握之处油亮油亮的,即使在昏暗的角落也掩蔽不了它们表面的光泽,其中很多比我还年长。地上往往堆放著收获的土豆和红薯,手掌贴在地上,一股凉意从地面传来,对于需要低温避光贮藏的作物来说,没有哪儿比这儿更适合。
老屋的房顶有两块透明的瓦,烈日当空时会漏下两道光柱,那时我经常拿起窗台上的镜子将两束光反射在土墙上,光柱所至,角落的黑暗被驱散,土墙上的麦壳清晰呈现在眼前,手指轻轻拂过,凉凉的,还有些粗糙、硌手,墙皮表面的土化作一道灰黄色的瀑布飞流而下,与地面融为一体。
童年懵懂无知,幻想老屋下面是冰窖,夏天将屋子的炎热全吸了去,后来才知道,老屋地势略低,周围的水汇聚于此,水分蒸发带走大量的热,加之土墙传热慢,因而夏日凉爽,而这也不可避免地导致屋子潮湿,一进门,总能闻到空气中弥散的淡淡霉味,这是泥土、水汽和木头在时间的发酵下酝酿出的独特气息。
老屋的凉爽不仅让人觉得舒适,也吸引着乡村最常见的两种动物——老鼠和蛇。土墙上有一些洞和缝隙,这就为它们提供了绝佳的藏身之处,夜深人静,老鼠在屋里蠢蠢欲动,不时闹出点动静。屋里进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多是野鸡脖子蛇和赤链蛇,在乡下,人们对此习以为常,只在每年初夏买些雄黄撒在屋里,时间久了,霉味里混着淡淡的雄黄味,这也成为我对老屋记忆的一部分。
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老屋周围的积水没能及时排出去,地基受到浸泡导致下陷,一侧的土墙有些倾倒,幸好发现及时,最后用几根粗壮的原木顶住,自此,老屋成了危房。那时家里积蓄不够,拆掉老屋修新房的计划一直被搁置,经过三年的积攒,父亲终于决定盖新房。
随着土墙的轰然倒塌,地上扬起浓浓的尘土,老屋的历史就此终结。历时近四个月,一栋崭新的楼房拔地而起,坚实的水泥地面、雪白的墙壁、明亮宽敞的屋子……住所焕然一新,房屋不再潮湿阴暗,蛇和老鼠也再无藏身之地,昔日盛夏的凉爽却在老屋崩塌的瞬间一去不返。多年过去,老屋的旧基已经荡然无存,只在院子的角落留下一些青砖残瓦,它们成为老屋存在过的唯一证据。将手轻轻放在砖上,掌心熟悉的凉意让我怀念老屋存在的时光,转身望着现在的房屋,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飞速拼接,再现了老屋原始的模样。
弯腰拾起一块青砖,沉甸甸的,三千多块这样的青砖曾承载起七面厚实的土墙,在几十年的时光里,它们默默地遮风挡雨,成为一个简陋的家。仔细端详手里的砖,铁青色的它已被磨圆了棱角,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手里拿着的不只是一块普通的砖,它还承载着一段艰难岁月。
作者简介:刘铴,笔名紫灵,2000年生人,现为在校大学生。曾在《中国青年作家报》《中国青年报》《风流一代》《齐鲁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