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

2022-07-02 14:45霍君
西部 2022年4期
关键词:堂姐堂哥大妈

霍君

我曾经很矫情地发朋友圈说,我做梦都想有个哥哥,想怎么欺负他就怎么欺负他。很多男性微友在下边留言,让我做你哥哥吧,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欺负”后边还缀上各种表情包,一个个不怀好意的样子。我统一回复道,去你哥哥们的。

其实,我是有个堂哥的。只不過,堂哥在我的生活中是隐身状态,如果不是逢年过节碰见,我都快把他给忘了。我得为自己辩解一下,堂哥的隐身,非我刻意为之。即便我想把堂哥拉到台面上,广而告之我有个堂哥活生生地存在着,也没有那个力气。堂哥隐身的本领非常强大,九头牛联合起来也拉拽不动。每次跟母亲通电话,或是周末回老家看母亲,母亲两句话不过,准会以一句“谁谁家又怎么怎么了”做起承转合,来一场新闻发布会。母亲的记忆力很好,发布会的信息绝对是新鲜的,没有一条和最近一次发布的内容重叠,即便重叠,也是上次发布内容的延续——事态的最新进展。张家的小子结婚了,真够显摆的,请了一百多桌酒席,搭的是暖棚。咱西街坊房子也租出去了,整个庄外地租房的不得有几百号人了?说起外地人来,也是奇怪,同样是开超市,就比本地人挣钱。大捻儿他们家那个小超市本来就半死不活的,外地人一开更受挤兑了,前几天关张了。不光超市,还有小吃部,本地人都干不过外地人,你说为啥呢。我琢磨着,这是人心的问题,宁可让外地人把钱赚走,也不能瞅着身边的人发财。在母亲发布的新闻里,离婚和“乱搞”的比重微乎其微。母亲是在刻意回避,因为我唯一的亲弟弟就是小三儿上位的。当初为了表明立场,母亲专门到人多的地方去骂同村的小三儿。骂小三儿的事情,母亲从没跟我提过,大概怕我批评她。母亲的谩骂并没有阻止小三儿上位,直到后来新弟媳给我父母生了孙子,矛盾才缓和。新弟媳是弟弟“乱搞”来的,母亲平时说话,就很避讳类似的话题。

母亲的发布会除了屏蔽“乱搞”的人,也很少提及与堂哥有关的事情。堂哥不仅在我的生活里隐身,在我母亲乃至全村人的生活里,都处于隐身状态。隐身的人,没有新闻价值,自然没有被大众消费的资格。我觉得母亲不提堂哥,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习惯隐身的堂哥是沉静和安全的,与我高调的弟弟截然相反。如果在这两种性格中选择,母亲肯定会选择堂哥类型。如此,我可以认为,母亲只字不提堂哥是有意的。堂哥是我母亲脚上的一根骨刺,不走动不会疼。

“南头子出事儿了。”晚上下班,还未等我到家,母亲的电话就来了。母亲口中的“南头子”,指的是我堂哥一家人。堂哥的家在我们家南边的方向。母亲的兴奋,从话筒里传输过来,可能由于度数太高,我的耳朵有些迷醉感。

母亲说,下午堂哥家收到一封邮件,封皮写着“法院”的字样。在大门口签收的时候,刚好被来家里串门的人碰上。串门的人故意问了一句,啥好东西,堂哥支支吾吾没有回答上来。法院的邮件,堂哥的语焉不详,很容易就和堂嫂联系到了一起。堂嫂最近几年一直在村东头的开发区上班,忽然消失不见了,说是回了千里之外的娘家,娘家妈病了。堂嫂嫁过来二十年,因路途遥远,每年至多回一次娘家,还都是堂哥陪伴着,一周左右就回来了。娘家妈妈病了,是有可能,但没见堂哥跟着一起去。换个角度,堂哥每天接送学生没时间去,堂嫂也不至于一去两个月。堂嫂不是独生女,家里兄弟姐妹好几个,照顾病人的责任不会让她一个人扛。还有一点很可疑,自从堂嫂走后,大妈就病倒了。医生诊断说是心脏衰竭,隔三岔五就在家里输液。堂嫂走了,大妈病了,随后法院的邮件又来了,三者之间肯定有连带关系。串门子的村人,去看生病的大妈是真的,探听真实消息也是真的。平素和堂哥家没有往来的,也都去串门子探望大妈,营造出一股合起伙来要破解千古疑案的气氛。大妈生病,作为妯娌的母亲,肯定也去探望了。而且,我猜测,其他村民对母亲的探望抱着极高的期待值。结局是,母亲也折戟而归。探望只是探望,其他无所收获。

连一家人都不知道细情,说明人家没把你当一家人看待。我想象得到母亲该有多么恼火。她恼火的表现之一就是,在和我的每通电话中,只字不提大妈生病。这一点母亲做得欠思量,大妈再怎么不好,她生病了,我不去探望,街坊四邻必然会有议论。毕竟,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而已。想象得出来,恼火的母亲,像狙击手一样蛰伏着,只等真相的影子在堂哥家闪现,便立即扣动扳机。“八成出问题了,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肯定有一个在外边乱搞。”母亲气喘吁吁地展示她击中的成果。她太激动了,势不可挡地破了自己的大忌讳。

堂哥和堂嫂的婚姻出问题了?他们之中谁有了外遇?

我不相信。别说整个村,范围扩大到整个镇,乃至整座城,只剩下一个安分守己的人,那就是堂哥。过度的安分像隐身衣一样穿在堂哥身上,让堂哥在喧嚷中坚定潜行。他时时刻刻在人们的视野里,人们却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这样的隐身生活是持续的、稳定的,数十年如一日。隐身是瞩目后的沉淀,热烈后的淡然。堂嫂嫁给堂哥的最初几年,村里人的目光充满了动荡。大家对堂哥的婚姻满怀质疑。那几年, 堂哥和堂嫂的日子,被包含我母亲在内的一众人,翻过来倒过去地架在目光铸造的烧烤架上炙烤。烤出来的是堂嫂的踏实和贤良,对堂哥的依赖,对婚后生活的知足感。堂嫂脸上的笑容,撒上孜然等调料,喷喷香。那女子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甜蜜又可爱。

不否认,炙烤的目光里,也曾有我的两片。毕竟,堂哥和堂嫂的差距太大了。

堂嫂不是本地人。堂哥之所以娶了千里之外的堂嫂,是他亲生母亲也就是我大妈博弈的结果。大妈擅长博弈,堂嫂是她博弈的重大胜利成果。

堂哥的父亲,与我父亲是亲兄弟。论长相,哥俩都不差,差别在于气质。父亲的身上,从肤色到每根发丝,再到言谈语速,都是黑土地持之以恒熏染出来的。吃商品粮的大爷,不仅肤色与黑土地违和,话语的腔调也是温润舒缓的,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这样一比较,我父亲就显得粗糙了许多。比自家兄弟关系更近一层的,当然是枕边人。大妈与我父亲,与我母亲,与村里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一样,灵魂上都贴着撕不掉的黑土地标签。这个与黑土地同质化严重的女人,五官端正,不太漂亮却也不难看。以大爷和大妈为模本制造的第一个产品,是我的堂姐。堂姐长相随了大爷,模样喜人,聪明伶俐。“把你大妈给能的,好像全世界只有她会生孩子。”从母亲的描述可以判断出来,大妈对堂姐的喜爱程度。我从大妈看堂姐的眼神里,验证了母亲的描述。“丫头越长越水灵”“闺女咋这俊呢”“不光长得俊,小嘴儿还巴巴的”等等溢美之语句,毫不吝啬地从村人的嘴里喷吐出来。总有善于比较的村民,趁着我母亲不在现场,瞅瞅堂姐,再瞅瞅我,说妹妹没有姐姐漂亮,大妈就爆出开心的笑。她不是口腔发出哈哈声音的那种笑,而是把笑挂在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每一根汗毛上。盛开到再多一分就走向枯萎的笑,一朵一朵地簇拥着,暗香流动。

“他们说我没有大姐好看。”几岁的我已经有了自尊心,难过地向母亲诉委屈。“谁说的?当着你大妈的面儿么?你大妈是不是很高兴?”挺着孕肚的母亲一大通追问,讓我觉得她那些问题好像比我蒙受的委屈重要得多。“他们瞎说呢,你比你大姐好看。”最终,母亲这句话给了我一丝安慰。尽管母亲说这句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冷。

印象中,堂姐读中学时,经常有半大小子在放学路上对着她吹口哨唱歌。为了护佑堂姐,大妈毫不迟疑地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三轮车车斗里放着的一只小马扎,是堂姐的专座。中学在镇上,离村子有五六里的路程,必经的一个点位是村里的小学。背着书包上下学的我,便经常有机会看见奋力蹬着三轮车的大妈。专座上的堂姐,看不出快乐,也看不出不快乐,仰头看电线杆上的小鸟。偶尔,手会在衣服口袋里摸一把,朝我甩过来一两块奶糖。母亲不在我身边,但我每次吃了堂姐扔过来的奶糖,她好像都知道,说我不吃奶糖,便会馋得滴出血来。母亲骂我,我一句嘴不敢还,谁让我被奶糖的甜蜜给俘虏了呢。

读完了初中,堂姐就不再念书了。堂姐漂亮又伶俐,书读得却不怎么好,随着我的成长,优势渐渐显现出来。凭借着优异的学习成绩,我成了整个年级的学霸,一点一点走出堂姐庞大的阴影,堂而皇之地站在明媚的阳光下。村人的目光被我吸引过来,那些目光以仰望的姿态,发出由衷的赞美。俯瞰赞美的丛林,独独少了大妈。不负盛赞,我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新闻系。大妈大概早预料到了我会考上理想的大学,持续性地减弱堂姐的光华,所以她要添柴加薪。助燃的是堂姐的婚姻。堂姐不愁嫁,也不愁嫁个好人家。经过精挑细选之后,堂姐嫁了一个年貌相当、家境殷实的男人。大妈的添柴行为,并没有随着堂姐顺风顺水的出嫁而结束。她千辛万苦地搜罗助燃的薪柴,一筐一筐地背回来,全然顾及不到北风有多么凛冽。大妈用一张被西北风吹得裂了血口的嘴,频密地在人前夸堂姐,出嫁后如何被婆婆喜欢,堂姐夫对堂姐又是如何体贴入微。她口若悬河地夸,指手画脚地夸,眉飞色舞地夸。堂姐的确很能干,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完全可以成为大妈的骄傲。我母亲什么都不说,只抿嘴微微地笑。那是胜利者的姿态。

母亲胜利者姿态的形成,我分析有几个因素。我学习成绩优异,考上重点大学是其中之一。其二,是大妈家的“好事儿”。我小学有个女同学,她爸爸在北京上班,小学还没毕业,一家子就被爸爸带到了北京。时间不长,女同学跟着家人回村里省亲,用北京话跟我们打招呼。她洋气的北京腔,真是让我们既羡慕又妒忌。我大爷岂不是也有这样的机会,可以把大妈和两个孩子带出去?我认真地问父母亲这个问题,遭到的是父亲严厉的斥责。母亲也不回答我,用卫生眼瞟父亲:“你们家那点好事儿。”父亲就暴怒,额头青筋鼓凸成绵延的山丘,用快要弹出来的眼珠子逼视母亲。母亲知趣地闭了嘴,趁着父亲不注意,朝我吐了一下舌头。我当时的理解,母亲说的“好事儿”是反义词,一定和大爷大妈有密切的关系。很可能因为不是特别光彩,才让母亲幸灾乐祸。幸灾乐祸是胜利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诡异的是,无论我怎样好奇,母亲从未对我描述过“好事儿”的真容貌。其三,堂哥是母亲胜利姿态的重要构成部分。说实话,和大妈高调的博弈相比,母亲显得沉静很多。我渐渐后来居上,用实力超越堂姐。弟弟呢,学业未成,其他方面也看不出有多优异,但全在可接受的正常值范围内。不像作为大爷和大妈的第二件作品的堂哥,根本就是被正常值拒收的。母亲一弹不发,就打败了大妈。准确地说,打败大妈的,不是母亲,而是现实。堂哥有一个大奔儿头,从小经常被人戏谑,和太上老君的有一拼。奔儿头大,眼睛却小,像一个笨女孩画眉毛,一点儿也不走心地在皮肤上一划。嘴巴也非寻常嘴,丰厚的唇总是嘟嘟着。嘟嘟着的厚唇,除了吃饭喝水,平时不善于启动。它们启动的样子非常拙朴,吐出来的字是和拙朴相辅相成的简洁,每一颗字费力从喉管里挤压半天,才缓缓地露出头来。往外挤压的时候,堂哥咖啡色瞳孔释放出的怯怯光芒,摇摇摆摆,恰似走不稳路的小婴孩。让人不忍长久盯视,唯恐自己的目光太强硬,把摇晃的小婴孩给推倒了。

大妈对堂姐的过度晾晒,不只是想把对手的女儿比下去,还源自对堂哥失望的一种心理补偿。当然,这样的推理,是在我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之后。在我的记忆里,大妈的形象很分裂,一会儿是堂姐被夸赞后的骄傲,一会儿是蹬着三轮车接送堂姐的不畏辛劳,一会儿又是与戏谑堂哥的坏小子们激烈战斗的英勇。有一天,我上学从大妈家路过,看见大妈在谆谆教诲堂哥。她的腰弯曲了,面颊与堂哥贴得很近。“谁欺负你,你就拿砖头拍他,照脑袋上拍,拍死了妈替你给他偿命去,听见了不?”大妈眼睛里的杀气令我骇然。

大奔儿头和咖啡色瞳孔,以及瞳孔飘移的怯怯光芒,以不变应对堂哥的成长。眼看堂哥到了婚娶的节点,大妈披挂齐整,奔赴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博弈。

大妈出征,携带的武器除了堂哥踏实可靠的人品,还有硬邦邦的物质条件。那时,堂哥家的生活水平在村里算得上等。带节奏的当然是我大爷,他是端着铁饭碗的人。微妙的是,在这场以堂哥的幸福为主题的博弈中,大妈第一次将家里的物质条件作为炫耀的资本。“家里有能挣钱的爷们儿就是好。”当大妈家里飘出肉香时,当堂姐被打扮成童话里的小公主时,羡慕的口水便飞溅起来。大妈一反常态地清冷,好像被夸的能挣钱的爷们儿是别人家的,和她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儿都不像大妈,她是多么喜欢听赞美的人。忽然,我的脑瓜动了一下,想起母亲说的“好事儿”。难道大爷做了啥“好事儿”,大妈才如此的么。

为了堂哥,大妈亮出了自家爷们儿这把杀手锏。大妈出征很快有了战果,三三两两的媒人开始上门。按照乡俗,媒人牵完线,要带着男方到女方家相亲。男女双方相互确认第一印象的同时,男方还要接受女方家人和亲友的检验,从外貌到言谈举止,全方位地扫描。男方对女方的确认,则显得势单力薄,只代表他自己的态度。初次确认非常重要,它的成败决定了下一步是否过见面礼。未来的儿媳妇是谁,全由堂哥一个人把关,大妈当然不放心。堂哥的标准是她的标准么?已经锈迹斑斑的脚蹬三轮车,成为大妈的战马,一路嘶鸣载着大妈去往女方的村子。大妈有的是办法,采取蹲守、暗中打探等策略,一通婉转曲折的操作后,在不惊动女方的情况下,见到了女方的真容。一个一个地见下去,先不论品质,单单女方的容貌,就过不了大妈这一关。

“我儿子搞对象,是个母的就行!”这是一句气话,表明了大妈极度的不满。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村里人,给堂哥介绍的那些女子的消息,从各种渠道滚滚而来。女子们的长相一流者空缺,大多是二流,三流也有之。抛开空缺的一流,单拿二流和三流来与堂哥比较,三流更匹配一些。大妈的要求太高,媒人们渐渐知难而退。眼看堂哥的婚事有被搁浅的趋势,大家都在观望,看能征善战的大妈如何收兵。没想到,希望埋伏在绝望的尽头,博弈出现了转机。几个大山里的女子,被媒人领到了村里。一个有岁月感的女子,介绍给了村里一个中年光棍。我大妈快马加鞭,以闪电的速度,在剩下两个顶着花骨朵的年轻女子中率先挑了一个。这个女子便是我后来的堂嫂。另外的年轻女子嫁给了大捻儿。堂嫂和大捻儿媳妇,从样貌上讲都属于上品。但两个人又有明显不同,堂嫂美在不张扬,不显山不露水,未语先笑,笑的尺度刚刚好,两颗小虎牙活泼又生动。大捻儿媳妇的漂亮很有穿透力,哪怕再坚实的筋骨,一个眼神便能洞穿,直抵灵魂核心。

既然是博弈,就有一定的风险性。这些来自山里的女子靠得住么?所有的村人都拭目以待,哪怕一丝小风儿,都会吹动整个村子的草。第二年,三个山里女人先后诞下小婴孩。生了孩子就证明安全了么?继续拭目以待,他们有的是耐力。果然,中年光棍出事儿了。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带着两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孩子找上门来,自称是岁月感女人的爷们儿,两个孩子系女人所生。大捻儿的漂亮媳妇也有了非凡的动静。大捻儿也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上边有个姐姐。大捻儿成为高龄男青年,不是他有多丑,家庭环境有多差。用现在的话说,大捻儿是个娘炮。因为大捻儿长得俊俏,从小就被家里当成女孩子养着,说话细声细气儿,一笑便用手去捂嘴,一捂就捂出来千娇百媚。这样的男人,哪家女子敢嫁?娶了山里的漂亮媳妇后,大捻儿父母将自家临街的倒房扒开一个门儿,投资弄了个小卖部让儿子媳妇看着。大捻儿父母的心思路人皆知,把儿子媳妇捆绑在一起,省得儿媳妇出啥闪失。小卖部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很多人都冲着大捻儿媳妇而来。大捻儿媳妇嘴甜,会做生意,关键是直抵男人灵魂核心的眼神儿,每一次抵达都会钩出二两魂儿来。魂儿留在小卖部的人,自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捧场。一个有了出轨条件、做好了出轨准备的人,总会找到出轨时机。这个时机,在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后,终于等到了。出轨的地点,选在蹿到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玉米地是隐蔽的,但人的嗅觉比狗还要灵敏,他们巧妙绕过一株株玉米,两脚泥巴地出现在奸情现场。

山里来的女人,人设不断塌陷,直接拉高了堂嫂的危险系数。蕴含了大山全部灵秀的堂嫂,凭什么嫁给堂哥,还不是图了堂哥家的条件。这般不对称的两个人会长久么?村民们这样认为,我的母亲也这样认为。“别大撒把,回头……”母亲吞掉了下边的话。这样既善意又充满忧虑的提醒,当然要当着大妈的面说出口,最好旁边还得有几个村民在现场,表明一家人该有的关切与关注,它是亲密的体现。母亲说这句吞掉半边的话时,眼神儿没有落在大妈身上。母亲这样的劝诫,大妈听得恐怕要用车载了。大妈不以为然,并没有严防死守自己征战的硕果。她反其道而行之,让堂哥跟着建筑队打工,给堂嫂绝对的自由。

大妈的表现也不大像她一贯的作风。儿媳妇长得多水灵,有多么乖巧、多么孝顺,大妈该拿出赞美堂姐的气势来大赞特赞才正常不是么?这次,大妈改弦更张了。她不慌不忙,从从容容,敞开家里的大门儿,放一村子好奇、疑惑、看热闹的目光进来。一微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的堂嫂用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等贤淑的词语,打捞一丛丛目光里的杂质,使得它们清澈和坚定起来。一年过去了,堂嫂是安全的。两年过去了,堂嫂是安全的。三年过去了,堂嫂是安全的。很多年过去了,堂嫂依旧是安全的。在安全的庇佑下,堂嫂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在证明堂嫂安全之前,大妈真的一点儿忧虑都没有么?堂嫂没过危险期的那几年,我回家看到大妈,发现她还是有变化的。她嘴角的微笑出卖了她:危险期高危阶段,大妈微笑时,嘴角的肌肉有些紧张,不够松弛。随着危险期高危阶段的平缓过渡,簇拥在大妈嘴角的微笑,就显得自然多了。等到危险期彻底结束,大妈便拥有了和我母亲高度相似的那种微笑,嘴角微微一抿。那一抿,所有的语言都黯然失色。

“瞅瞅,把你大妈满足的。”母亲大概觉察到了,她暗自得意的抿嘴角动作被大妈偷窃了。她当然不高兴,只不过一直引而不发。直到弟弟婚变,母亲才像原子弹爆炸一样,瞬间产生了巨大的毁灭能量。“他就是鬼迷心窍了,等脑子清醒了就好了。着那大的急,回头……”大妈以家人的身份劝说母亲的句式,也和之前母親对她的劝谏同一个模板。她亦不去和母亲对视,眼神飞得远远的。口气是关切的,没有丝毫的毛病。嘴角有点不着调,悄悄地抿了一下。

母亲打给我的那通“南头子出事了”的电话没过几天,我就接到了堂哥的电话。正是中午,赶完一篇稿子累到灵魂出窍,连饭都没吃的我把自己扔在单位宿舍的床上,刚要休息一会儿,铃声就从手机传了出来。第一时间做出判断,多半是刚交上去的稿子又出问题了。结果很意外,是堂哥。

一年里,堂哥也未见得给我打个电话。只是逢年过节去看大妈,才有机会见到堂哥。眼见着奔五十的堂哥,咖啡色的瞳孔闪烁着怯怯的光芒,问我一句“开车过来的?”,中间再问一句“不都挺好的么?”,临走再叮嘱一句“路上慢点开,别着急。”,就完了。从厚唇里挤压出来的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的句子,特别像医院里没有抢救过来的病人,显示屏上的心跳变成了一条线,没有起伏没有波澜。猛然,我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堂哥的电话可能和大妈有关。

“你大妈不行了。”我的预感被堂哥证实了。啥叫“不行了”呢?不行了,就是生命即将终结,人要死了。可是,我从堂哥没有起伏的直线性表述里,听不到亲人即将逝去的哀伤。大妈从何时“不行了”的?几天前,母亲的表述只是大妈病倒了,没有“不行了”的意思。“哥,大妈咋了,你再说一遍?”我对着手机急吼吼地命令堂哥。“快不行了。”堂哥用直线性表达再次确认。挂了电话,拿起车钥匙我就往宿舍外边跑。说实话,我是怀揣满腔怒火往外奔跑的。尽管和大妈的感情谈不上有多深,但是堂哥的直线性表达如火种一样点燃了我内心积郁的烦闷。堂哥给了我一个发泄的出口,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肉”到这种程度。这样的堂哥,会有愿意和他乱搞的女人?出了城,沿着外环线,车子一路向北。摇下车窗,让风透进来,助力烦闷的干柴尽快燃尽。一片一片的灰烬,堵在胸口处。我只得张开嘴巴,让这些黑蝴蝶划过我的咽喉,飞舞到广阔的天地间。与堂哥相关的黑蝴蝶的影子毫无新意,每一条影子都是相同的:身穿安分的隐身衣,从工地小工转换成校车司机,除了谋生的道具发出叮当或是滴滴的声响,其他声音都被隐身衣的功能屏蔽了。我想找出不同形象的堂哥,淘遍了脑回路里的记忆,连一张具有差异感特质的画面都没有找到。他不光表达是直线性的,表情也是直线性的。大爷去世,他直呆呆地跪在大爷的灵堂前,看不出痛苦和悲伤,一颗颗摔碎在地上的泪珠子,仿佛不是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嘀——拍了一下喇叭,喇叭在回答我刚才的质问:这样的堂哥,不会有人愿意和他乱搞的。

只有回老家,我的车轮才有机会在这条马路上转动。与刚才清静的通唐路截然不同,这是一条咕嘟咕嘟沸腾着的马路。马路两侧,摊位和车辆横陈,瓜果梨桃甚至服装鞋帽,买的卖的喧喧闹闹。车速不得不慢下来,在热闹中艰涩穿行。目光不时瞟向买卖的人,除了一部分村里人,很多面孔是陌生的。卖的,来自四面八方;买的,相当数量是在开发区上班的,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出来购物。这些人,比四面八方的距离要遥远得多,应该用全国各地来形容。他们是公司的老员工,跟着企业一起从北京等地搬迁过来,在我家乡的开发区扎下根。听母亲说过,开发区足有好几百号人在村里租房子住。家乡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乡,它被开发区彻底改变了。一方面,开发区底层的技术工人涌入村子,与此同时,村里大量的中青年,也如溪水一般,哗啦哗啦地流向开发区。在流向开发区的溪水中,有一朵水花便是堂嫂。

买和卖的人群中,一个似曾相识的老女人撞了一下我的视线。她应该是村里的人,但究竟是谁家的,一时间蒙住了。突然灌进车内的带有本地口音的夹生方言,令我豁然开朗。我知道她是谁了。二十年前,和堂嫂一起嫁到村里的有年岁感的山里人。她老了,彻底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彻底变老的她守着一个摊子,看架势是在和买东西的人讨价还价。她的情况,我略略知道一些。最终,她没有走,和山里的男人离了婚,一直在经济上帮衬着撂下的两个孩子。大概七八年前,两个到了成家年龄的孩子找上门来,就没有再回到山里。他们在这边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儿子儿媳们也都在开发区谋到了技术含量不高的职位,家里的爷们儿看孙子,她摆摊做生意。

村子东西向的每条街道,都和我正在行驶的马路相连接。即将该往通向大妈家的街道拐了,一辆电瓶车突然从门洞里窜出来,吓得我赶紧踩了急刹车。居然是大捻儿。我看到了大捻儿,大捻儿也看到了我。隔着挡风玻璃,大捻儿冲我莞尔一笑。和笑同时发生的,是握住电瓶车车把的左手,冒着风险离开了车把,去捂微笑的嘴。那一捂又有了三四分年轻时的千娇百媚,剩下的六七分,被大眼睛眼角垄沟一样深的皱纹吞没了。妈说大捻儿关了小超市,其实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内。大捻儿终归没有看住漂亮媳妇,两个女儿都读小学了,她还是跟人私奔了。大捻儿一直没有再婚,守着两个女儿,把小卖部改成小超市。小超市也没能让生意重新兴隆起来,漂亮媳妇不在了,一切都清汤寡水的。

堂哥家门口停了好多车子,一看就是有大事情了。

这些车子,因为空间有限,停放的难度系数个个了得。本就心里冒火,高难度的泊车,急出我一头汗水。锁好车,赶紧疾着步子往堂哥家里冲,到了门口差点与一条细长的身子碰撞在一起。“姑——”细长的身子发出声音。是堂哥的长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小伙子。

“你奶奶咋样了?”闪过堂哥的长子,我问了一句,脚下的急促并未停滞。大妈家的院子,也是房子套着房子,我需要跨越前边新盖的房子,才能抵达大妈居住的老房子。脚步已经在新房子的前门口了,还未收到堂哥长子的回应,便回了一下头,见小伙子的头低低地勾向前胸,眼边儿泛起潮红色。和堂哥相像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丰厚的唇,严丝合缝地关闭着。它不准备开启。也许一开启,便会有忧伤流出来。我的心一抽,莫名地疼了一下。

满登登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沉寂。我好比一个木楔子,突然插进密实的沉寂里,沉寂猝不及防地松动了一下。“来了?”一张嘴向我吐出由两个字组成的简洁问候,我根本来不及回答,迅疾把自己化身成一把剪刀,将屋子里的满登登裁剪出一道缝隙。穿过裁剪出的缝隙,我看到了炕上的大妈。大妈顺着炕沿儿的方向,仰面躺着,身上覆盖一床薄被。老太太眼睛合拢着,好像睡着了,一点儿死亡前的痛苦都没有。“大妈,睁开眼瞅瞅,是我。”我俯身,呼喊大妈。反反复复喊了几遍,没有反应,老太太依旧睡着。“妈,妈,妈……您瞅瞅谁来了。”盘腿坐在炕上,左手中指和食指搭在大妈手臂脉搏上的堂姐也跟着呼喊。大妈依旧睡着。堂姐冲我摇摇头,从昨儿黑夜到现在,一直没睁眼。头发凌乱面色沉郁的堂姐不再说话,注意力转到按住大妈脉搏的两根指头上。两根指头动了动,再动了动。这是一个寻找生命脉搏跳动的动作,牵动着屋子里所有人的注意力。在众人目光的聚焦下,两根手指指尖上的嗅觉,经过艰苦的寻觅,终于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生命气味。那一丝丝的气味,让手指安宁下来。我听到身后有人舒了一口气,以排解刚才紧张的情绪。

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加入集体等待的团队中。等待堂姐按住大妈脉搏的手指,最终发出绝望的信号。

“婶儿,您说啥时穿衣裳?”堂姐征询坐在炕沿儿上的母亲。当我一进屋子,穿过用身体裁剪出的缝隙,看到大妈的同时,也看到了坐在大妈旁边的母亲。看样子,母亲早就坐在这里了。她坐在最贴近大妈的位置。这个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它有多重的寓意。首先是家里人,然后是家里的长辈,再然后是懂得“老例儿”的家里长辈。堂姐说的衣裳,指的是寿衣。何时穿寿衣很讲究,不能穿早了,也不能穿晚了。穿早了,还没咽气的人说不定会拉了尿了,把崭新的寿衣弄脏了。等人死透了,胳膊腿儿就变得僵硬,不好穿了。

母亲把手伸进大妈身下摸了一把,抽回来的手轻轻抚触大妈的面颊,再扒开大妈闭拢的眼皮。母亲仔细端详了瞳孔,怕自己的老花眼判断失误,又让堂姐看。

这一波动作陡然抬升了屋子里的紧张额度。父亲指挥堂哥拆屋门,预备停放尸体。堂哥手脚不够麻利,被父亲搡了一下,退到一边。父亲亲自上阵,操持改锥钳子等器具,和门板较劲。堂哥既不敢上去帮忙,又不敢走开,垂着手站在一边,怯怯的咖啡色目光,一会儿落在父亲的脸上,一会儿又落在父亲手里的家什上。突然,父亲口袋里手机铃声大作。父亲丢了个眼色,示意堂哥扶住门板,自己腾出手来接电话。弟弟的声音从父亲老年版手机里清晰地传出来,“爸,白布买几匹啊?”父亲没有立即回复,而是转头问坐在屋子角落凳子上的一个人,“买五匹,够不?”那人点了点头。父亲便对着老年机的听筒说,“买五匹吧。”

五匹白布很快就会被弟弟拉回来,将会装扮起一个又一个孝子贤孙,在村里翻卷起白色的波涛。凳子上的那个人,非一般人可以替代,是村里料理白事的知客。只等大妈咽下最后一口气,寿衣穿戴停当,知客便可大显身手了。从指挥众人将亡者搭上门板,到出殡发丧,三天时间内,所有的冗杂程序都在他的安排下稳妥进行。此时,即将驾鹤西去的大妈依旧是一副安详的模样。大妈的安詳,和大爷去世前的狰狞形成强烈反差。几年前,我们也是这样守在大爷跟前,集体等待大爷与尘世完成诀别。大爷的诀别异常惨烈,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整个身子都在痛苦地震颤,而且,一种连绵的呼噜噜的声响从咽喉发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惊悚的诀别方式,摧毁了大爷在我心目中的谦谦形象。“嫂子,跟大哥道个别吧,我估摸着他在等你送他呢。”我记得当时父亲说。一直靠在炕头被窝垛上的大妈,好像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睁着空得没有一丝内容的眼睛继续发呆。忍住悲痛的堂姐,拽了拽大妈的胳膊,重复了父亲的意思,大妈这才慢慢地移动身子,朝着大爷靠拢。靠近了大爷,大妈弯下身子,将嘴贴近大爷的耳道,说,“走吧,我放你走。”大爷好像听见了大妈的道别,喉间的呼噜声、胸脯起伏的幅度渐渐弱了下去。

我的右手紧紧攥着手机,生怕它突然响起来。好在,它难得地一直安静着。这说明,新交上去的稿子是安全的。明天还要继续民生专题新闻的采访,大妈去世了,我奋战在工作一线,怎么也说不过去。我唯一的选择是,提前给头儿打电话请假,赶紧安排其他人顶上去。我在犹豫,大妈还有气息,请假的电话怎么个打法。等大妈咽了气再打,还是提前把情况说明一下?犹豫了几秒钟,我决定选择第二个方案。便再次把自己化成一把剪刀,从人的丛林中剪出一条通道来,找个人少的地方打电话。

“行吧。”

我从头儿的回复中,闻出了不得不的气味儿。等我攥着手机再返回来,屋里人的结构发生了些许变化。密度有所降低,烟瘾大的踱到堂屋去抽烟,站累了的寻个可以安放屁股的地方缓缓。呛人的烟雾和稀稀落落的对话都开始缥缈起来。其他人可以适当放松一下,堂姐却不能,即便腿早就盘得麻木了的她,左手中指和食指仍然坚定地搭在大妈手臂脉搏上。母亲坚守在家人的重要位置上,时刻关注事态的变化。拆卸完門板,父亲又在指挥堂哥进行下一道工序。堂哥一字不发,按照父亲的吩咐行事。咖啡色的瞳孔散发出来的怯怯光芒,躲着炕上的大妈,像在逃避什么。

自从我进门,就没发现堂嫂的踪影。没有一个人提起堂嫂,大家都做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在村里,家里老人过世,出殡时儿媳妇的角色相当重要。不是独子的,由长媳抱罐儿。像堂哥这样独子的,这个罐儿当然由唯一的儿媳妇来抱。一旦堂姐搭在大妈脉搏上的两根手指传来噩耗,知客便会按照流程行动起来。堂嫂当然是流程中重要的部分,到那时,知客一声嘹亮的“儿媳妇呢”,主家才告知儿媳妇缺席了,知客会翻脸的,说不定会撂挑子。知客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儿媳妇不在场,但就是不说破。他在等着主家主动和他说,然后提前做好预案。知客不提,众亲属也不提。亲属们心里不舒服,火都烧到眉毛了,也未得知儿媳妇不在的真相,说明人家根本就没把自己当近人儿。有许多眼神悄悄地往我父亲的方向瞟,我父亲当然明白诸眼神的用意。大妈是父亲的亲嫂子,亲嫂子家里的事情,父亲会不知道?除了狐疑,眼神们另外一层意思是,即便父亲真不知真相,这种时刻也要站出来,主动问堂嫂的去向,能否出现在婆婆的葬礼上。我看得出来,忙里忙外的父亲,心里压抑着一股邪火。他在努力隐忍着,等他的侄子和侄女在最后关头给他一个交代。父亲显然没有等下去的耐心了,再不站出来,大家会怪他没有作为。他已经通过推搡堂哥、嫌弃堂哥笨手笨脚来表达他强烈的不满了。坐在家人重要位置的母亲,看上去全部的精力都用在对将逝之人的察言观色上。她嘴里不提堂嫂,眼神里行为上也没有父亲那样的焦虑。她一个眼神儿都没有给父亲,说明父亲如果那样做了她是支持的。父亲那样做了,就彻底证明了我们一家被蒙在鼓里,大妈也好,堂哥堂姐也罢,没有把我们当成家里人这一事实。

堂姐的精气神貌似也全都在大妈身上。年近半百的堂姐,由于衣食无忧,比同龄人要显得年轻。此时的她一下就苍老了。堂姐的杂沓,有亲人即将逝去的悲痛,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堂哥果然是我堂哥,尽管遭遇了父亲不满的推搡,并未有任何改变,仍然穿着“怯怯”这件隐身衣,在服从的轨道上潜行。他的唇比平时更显得丰厚,两座山一样紧密地挤挨在一起,真相的碎渣儿都休想泄露出来。

“让一下!”父亲说着,手拎两条长条凳过来了。堂哥在他身后,抱着几块砖。长条凳在屋子正中央摆放好,之间的距离刚好可以架上那扇拆下来的门板。门板不能直接接触长条凳,两者中间隔着盖房用的砖块。见父亲开始搭门板,屋子里死亡的气息骤然提升到了新高度,稍稍松散些的人们聚集到堂屋门口,伸长脖子观望里屋的动静。谁都不敢大声出气,唯恐呼出来的气流将大妈摇曳在尘世的最后一抹生命气象给吹走了,更唯恐不小心惊扰了父亲,被父亲的大眼珠子狠狠地剜一下。一个箭在弦上的人,是惹不得的。

屋里屋外的气氛简直白热化。我为堂姐堂哥捏了一把汗,也为父亲捏了一把汗。下一秒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老实讲,我为堂姐堂哥捏一把汗的同时,对他们的做法是不满的。堂哥肉囔囔的,八百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可堂姐不是。她是漂亮的堂姐,伶牙俐齿的堂姐。以她的智商,不该想到要提前把堂嫂的事情和我的父母亲说明白么。堂哥两片厚唇过度紧密,说不定就是堂姐给了他把严口风的力量。如此分析,便是堂姐率领堂哥,将我们一家人推到了尴尬的境地。自然,我母亲是不怕的。她在静静地等着尴尬的高潮来临,好用对方送上门的尴尬作为武器回击。堂哥在往条凳上码放砖块,条凳四个角上的砖块要码平,确保上边门板的平衡度。猛然,我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作为大妈唯一的儿子,他不是该像堂姐一样守在大妈身边,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么?从他绕过大妈的怯怯眼神推测,他怕是没有这个勇气,所以才主动环绕在父亲身边,接受父亲的每个指令。“啥都干不好!”父亲将堂哥明明摆放平稳的砖块重新码放了一遍。

“妈——”

堂姐发出了一声呼叫。这是一声意料之中的呼唤,它终于来了。它的到来,意味着一个生命的离去。现场的所有目光迅速集合,聚焦到大妈脸上。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大妈一直闭合的眼皮,像一扇门一样吱吱扭扭地敞开了。敞开的过程有些涩,有些费力,但它在努力让敞开的缝隙大些、再大些。

“老婶儿,这是不是回光返照?”

母亲又把手伸进被子,在大妈的身下摸了一把,“尿了,把下身再擦擦,穿衣服吧。”早有女性亲友在旁边帮忙,将干净的毛巾弄温湿了,去擦大妈身子上的尿渍。这边的直近亲属将大妈围拢了,等待大妈的遗言。堂姐的头,母亲的头,父亲的头,我的头,大妈娘家人的头,挤得密不透风。堂哥的头也被父亲的大手牢牢地钳住,咖啡色瞳孔里弥散的怯怯目光再也无处可逃。我的头挨着堂哥的头,明显感到了一种压迫感。他的头仿佛是一坨发酵好的面在不断膨胀。“你瞅瞅,亲人们都在这儿呢,有啥话说不?”母亲对大妈说。

“你们咋都在啊?”大妈的眼皮已经彻底敞开,惊诧的眼神在这张脸上扫几下,又在那张脸上扫几下。

“我是谁啊?”父亲大声问道。

“你是他老叔啊。”大妈回道。

“他是谁啊?”“她又是谁?”父亲一一地问,大妈一一地回答,精准度为百分之百。父亲又问,“这么长时间,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去那边儿了?在那边儿都看到啥了?”面对父亲一连串的问话,大妈纳罕极了,虚弱而又委屈地回道,“我哪儿也没去,在睡觉哇。睡觉的时候,总有人喊我,把我给喊醒了。”

“这老太太没事儿了。”父亲笑了。父亲的笑真是一个大力士,一掌把屋子里的紧张气氛推出了屋子。大家嘻嘻哈哈地开玩笑,还以为这回要吃干饭(人死的一种委婉说法)了呢。就在这个时候,我母亲做了一个举动,她贴着炕沿儿,站在大妈面前,弯下身子,用双臂环绕住大妈,“我抱抱你吧。”母亲这一抱,抱出了堂姐的泪水,抱出了很多亲友的泪水,就连堂哥咖啡色的瞳孔也湿润了。母亲这个温暖的动作,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不知道该不该感动。

搭好的门板撤了,砖块和长条凳搬走了,弟弟买回来的五匹白布被收进靠墙的躺柜里。随后,知客和众亲友纷纷撤场。堂姐想下炕送客,被大家拦住,让她继续坚守岗位照顾好大妈。母亲和父亲又发挥主场作用,一一送走了亲友们。“请个假不容易,你大妈没事儿了,一会儿上班去吧。”母亲拉开了我们一家人告别的序幕。

“别让你老叔老婶儿他们走……还有大侄女……”大妈想把头从枕头上抬起来,可是她太虚弱了,只做了一个抬头的动作,就累得气喘吁吁了。堂姐赶紧用语言拦截我们一家,示意大妈可能有紧要的话要对我们说。预备往外送我们的堂哥,见此情景,身子后撤了几步,倚住比他還要年长的栗色躺柜,垂着的两只手不安地沿裤线轻轻摩挲。堂姐也下了炕,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去给我们一家人倒水。“一家人,快别忙乎了。”母亲边说边重新坐回大妈身边那个代表家人的首席位置。父亲和我也搬了凳子,坐到可以清晰听到大妈虚弱表达的地方。

“作孽啊——”大妈话一出口,带出来几滴老泪。

“办得了就办,办不了别逞能。”母亲特意打电话,谆谆教导我。

那天从大妈家出来,我看见母亲微微抿了一下嘴角。她有多久没那样抿嘴角了?从堂哥娶了美丽贤淑的堂嫂,还是从弟弟婚变之后?那个“抿”自知发生得不是时候,它转瞬即逝了。很不幸,逝去的刹那,被我当记者的眼睛捕捉到了。“抿”现身的上一刻,母亲给予大妈的拥抱感动了所有人。我相信,母亲的拥抱,除了表演成分,肯定蕴含着真情的流露,以及对一条生命死而复生后的巨大震撼。可是,这一切并不妨碍“抿”的发生。我假装没有看见那个“抿”,当然也不会问母亲“抿”的含义。凭我的揣测,母亲的“抿”,随着世事变迁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不再是纯粹的胜利姿态那么浅显。

弟弟的婚变是母亲过不去的坎儿,如今,让大妈引以为荣的堂哥和堂嫂婚姻也岌岌可危,母亲终于找到了一丝平衡感。而且,母亲的平衡感里,有种不可言说的东西:弟弟的婚变是弟弟挑起的,堂哥的婚变则是被动的,因堂嫂有了“第三者”。婚变都不光彩,相比之下,自己亲生的主动引发的婚变,总比被戴绿帽子要好看些吧。“抿”还与我不无关系,“看看,还是得求我闺女帮忙吧。”母亲的这个判断倒是正确的,大妈要不是希望在她有生命之时,让我帮堂哥打赢这场官司,未必就肯说出真相。

母亲电话里的“办得了就办”,可以理解为她同意我可以通过找关系走后门等种种措施,驳回堂嫂的诉讼,保全堂哥的婚姻。她女儿“办得了”,是当母亲的荣耀,是我们这个小家尽心为大家族做事的具体体现。后一句“办不了别逞能”,貌似在提示我尽力而为,别用力过猛。但怎么听,重点都在前半句。

弟弟离婚时,闹得轰轰烈烈。母亲曾狠狠地告诫我,你别管他,让人家告他去吧,把家底都赔给人家。甚至,母亲还当众鼓动前弟媳到法院去告他,我们一家人都站在你这边。后来,前弟媳真要起诉弟弟了,母亲却害怕了,暗中威胁我,你可得管,他再有不是,也是你亲兄弟。再后来,前弟媳并没有起诉弟弟,伤痕累累的她选择了和平分手。所以,帮堂哥打这场官司,我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好在,记者生涯让我练就了一张厚脸皮,见办公室暂时无人,抄起电话就打给因工作关系有过一两面之缘的法官。法官很热情,问我原被告的名字。我说法官大人,不好意思,您稍等一下。挂了法官的电话,我赶紧致电堂哥,问他堂嫂的名字。过去的二十年,对于我而言,堂嫂的名字叫“嫂子”。对于母亲和大妈,以及村里的乡亲而言,堂嫂的名字叫“大磊妈”,大磊是堂哥长子的名字。在和堂哥有限的接触中,我没听过堂哥管堂嫂叫什么。就像大爷大妈,我的父母亲,他们彼此之间从来不叫名字。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大妈的名字叫什么。听筒里的嘟嘟声响了很久,久得令人焦灼。堂哥终于接听了电话。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我听见堂哥吐出了“赵晓兰”三个字。赶紧再次拨通了法官的电话,报上原被告的名字。法官说这个案子是他同事接手的,会和同事打个招呼,让我放心,然后很轻描淡写地说,这不叫个事儿。接着,如此这般地告诉我如何走流程,先写个答辩状,答辩状的格式会通过微信给我发过来,答辩的内容,根据诉讼人提交给法院的诉讼书,有针对性地书写。他叮嘱我,既然不想离婚,答辩中尽量不要提及女方有婚外情,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要给女方留点面子。但是,法官说,第一次起诉男方不同意,法院可以不判离,半年后女方第二次再起诉,法院就没理由不判了。

为方便沟通,我加了堂哥的微信。在添加好友一栏边输入堂哥的电话号码,心里边想,这个表达和表情都是线性的堂哥,不会没有微信吧。要是那样,可就麻烦了。结果,一添加才知道,堂哥就在我的微信好友里,什么时候加的,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他是不在的。从来没有见他发过朋友圈,我发的每一个作品,也未见有他飘过的痕迹。我打算在微信上给堂哥留言,让他把堂嫂的起诉状用手机拍了给我发过来。“不管用啥办法,咱不离就是了。”在大妈家的那天下午,大妈反复强调这句话。她说的时候,攥着我的手,把我的手都攥疼了。那样的力量,一点儿也不像一个重病之人发出来的。堂姐的意见和大妈的一致。堂哥两片丰厚的唇依旧粘贴得死死的,但咖啡色瞳孔沁出的一层潮润证明,他与大妈的意见相当一致,尽管被戴了绿帽子,依旧愿意原谅堂嫂。

“哥,你把法院给你的起诉书拍一下,发到我微信上。”

没有回复。一直到我下班,和堂哥的对话框上,仍然只有我发出的那句话。想想堂哥线性的表情,再想想他关闭得死死的厚唇,我有些忌惮给他打电话,等红灯的时候便将电话打给了堂姐。还有几天就要开庭,答辩状得抓紧了,让她催催堂哥。在楼下刚把车泊好,堂姐的电话回过来了。她说开校车的堂哥一直在忙,正是孩子们放学的钟点。送完了孩子们,又接了一单出租生意,所以没顾得上回复我。堂姐说:“你哥一会儿就给你拍,拍完了给你发过去。”堂姐还说:“我今儿看你大妈挺好的,就回家来了,这边还一家子老小的呢。我要是在你大妈那儿,就可以给你拍了,用微信给你发过去。别看你哥受这么大的打击,工作上的事儿一天都没耽误,天天都出车。要不你说咋办,两个大小子,买房娶媳妇得多少钱呢。大侄儿眼看就该说媳妇了,你哥去年首付买了一个期房,每个月还好几千块钱贷款,他可不得拼命挣钱。多好的过日子的人哪,死娘儿们整这出。”堂姐说话的工夫,我在脑子里搜索,母亲从未说过堂哥在城里买期房的事情。是母亲不知道还是故意不说呢?老太太们之间的事儿真是缠缠绕绕,想厘清了好比登天。这时,我听见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便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堂姐,说可能哥把照片拍过来了。

还真是堂哥发来的。我简单溜了溜,起诉书一共两页,是格式化的那种,开头无非是原被告的身份信息,然后是请求判决原被告离婚的诉讼请求,接下来是离婚的理由,以及财产分割等事项。从上电梯到下电梯,我已经溜完了堂嫂的诉讼,一个“家庭暴力”的词成功地储存在我拥挤的脑回路里。“家庭暴力”是堂嫂离婚的缘由。我从大妈堂姐她们那里获得的信息是,离婚的原因是堂嫂乱搞。这两者相差的距离也太远了吧。那样一个堂哥,会家暴堂嫂么?

我的答辩状写得一点儿也不顺利。

作为答辩人的堂哥,要反驳被答辩人赵晓兰所谓的家暴与事实严重不符,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事实摆出来。那么,我就需要不断和堂哥沟通,需要他提供大量的细节支撑。“都赖我。”当我问堂哥是否真的家暴过堂嫂时,堂哥的回复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朝我泼了过来。

“你打嫂子了?”

“给了她两个嘴巴子。”

然后便没了下文。我的时间是宝贵的,没有精力和堂哥开展一场马拉松似的追问,便再次致电堂姐,侧面打探堂哥家暴的真实原因。

“你大哥吧,真让人起急。咋就赖他呢,任何一个男人,知道自己媳妇有外道儿了,都得愤怒吧。给她两个嘴巴子,那不是正常的反应么。那就叫家暴了?她咋不说说到底为啥打她呢,要我说,还是打得轻。我要是有这事,你姐夫还不得把我打个半死……”堂姐的连珠炮,又开始猛烈发射。

按堂姐的说法,世界上都找不到堂哥这样把媳妇捧在手心里,又肯吃苦持家过日子,还没有花花肠子的男人。堂姐还说,“咱有啥说啥,你大哥不就是长得稍微寒碜点儿么。长得漂亮能当吃当喝么,能过日子么。”经过堂姐的分析,堂哥的“都赖我”,是由于他知道堂嫂外遇后,没忍住心里的愤怒,打了堂嫂两下。于是,这两个巴掌以家暴的形式被写进了堂嫂的诉讼状。

“哥,平时你咋对嫂子好的,咋对这个家负责的,在微信上给我写几句。尽快,因为我还得整理。”在手机键盘上敲出这行字的手,有点发狠。它们已经做好了压榨的准备,哪怕堂哥这管牙膏挤出膏体的难度再大,也要挤出点东西来。堂哥的回复依旧是简洁的,只有两个字“好的”。整整两天,堂哥的微信都是安安静静的,他又隐身了。幸好,这两天我被专题的稿子折磨得昏天黑地,头儿像抽了疯一样,一遍一遍地让我修改。在上厕所或者吃饭喝水的间隙,穿着隐身衣的大奔儿头堂哥,一笑就露出两颗小虎牙的美麗堂嫂,很魔幻地在我眼前晃悠。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等我再次坐到电脑前修改稿子,他们便知趣地飘走了。被折磨到神经快要抽筋的稿子,让我的手指暂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压榨堂哥那管特殊材料制成的牙膏。

两天后,堂哥的微信姗姗而来。我也刚好从修改新闻稿的炼狱中奄奄一息地爬出来。堂哥发来的是两张照片,照片上是密密麻麻手写的小字。原来,堂哥这两天在工作和照顾大妈之余,加班加点地给我赶了一份材料。一个一个的小字,是用水笔写在信笺纸上的,很工整。字体除了有些刻板,看不出情绪上的波动。两页信笺上的字,堂哥是用手机拍了再发给我的。我需把照片放大,再放大,才能看清楚一个个小字的长相。令我惊讶的是,一个个外形刻板的小字组合在一起,竟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二十年不变的深情。看着看着,一个个的小字活动起来,它们结成对子,化身成不同时期的堂哥。堂哥不再是隐身的,而是高清的影像效果,连手臂上的青筋都看得一清二楚。年轻时代的他,利用工地午休的时间,跑到自家的田地里,一下一下地抡着铁镐,为迎来一个好收成泼洒汗水。没吃午饭的他一定是饿了,从口袋里秃噜一下,掏出来一张大烙饼,非常像某个电影里的镜头。他抽时间把地里的活儿干了,堂嫂就不用伸手了。大捻儿媳妇没和男人私奔时也没咋下过地,但她每天为小卖部忙乎,也是有个辛苦劲儿的人。别说下地干活,堂嫂在家里油瓶子倒了都不需要扶。

长子大磊随了堂哥,是个性格内向的孩子。几个月大时却很折腾人,夜里不睡觉。劳累了一天的堂哥,用棉被将大磊围裹严实了,抱在怀里摇晃。什么时候把孩子摇晃困了,他的头什么时候才能沾枕头。每天晚上,他还把洗脚水给堂嫂打好,等堂嫂洗完了,再就着堂嫂的剩水洗了。倒完了洗脚水,堂哥会坐在床沿上,把堂嫂的脚搭在自己的腿上,用指甲钳给堂嫂修剪刚刚长出来的趾甲。此刻的堂嫂在干什么呢,我脑补出一个画面,她一边看电视,一边美美地吃着零食。

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这样一个个细节的描述。细节堆砌起来的,是一个宠妻魔。在宠妻魔的呵护下,堂嫂被滋养得清清澈澈,几乎看不到岁月的尘垢。若干年后,依然是那个未语先笑、一笑便露出两颗活泼生动小虎牙的女子。数年前,随着堂嫂去开发区上班,宠妻魔增项了。只要天色不好,将近下班时分,堂嫂公司的大门口准会多了一个守候的身影。每一个加班的夜晚,守候的身影更是不曾缺席。答辩状的素材已经非常丰盈了,而且我保证,出自我手的答辩状,会把法官感动得一塌糊涂。

那天下午,据虚弱的大妈片段式地陈述,堂哥之所以舍得堂嫂去开发区上班,是因为堂嫂嫌憋得慌,村里年轻些的人都去开发区上班了,她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再者,也想为堂哥分担经济压力,孩子们都大了,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有几家公司招工,堂哥通过对在公司上班的村人的走访,进行细致比对,最终选择了一家环境最舒适、活儿最轻松的。至于堂嫂给堂哥戴绿帽子的过程,大妈语焉不详,堂哥密密麻麻的小字中也没有任何一个与之相关。

即便如此,凭我写的答辩状,以及女方拿不出家暴证据等重要条件,法院会驳回堂嫂的起诉书。然而,堂哥离婚事件隐藏的部分,勾起了我强烈的窥视欲望。就像当初母亲用卫生眼说“你们家那点好事儿”,我一直想知道我们家那点好事儿的具体内容。少年时代,我以为母亲知道,怕惹怒了父亲才故意不告诉我。当我有了思辨能力后推测,母亲应该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知道大爷大妈发生了“好事儿”,好事儿的五官长什么模样却不得而知。父亲是知道的,为防止家丑外扬,对母亲隐瞒了真相。母亲当然不满,所以偶尔会伸出幸灾乐祸的触角,去触碰一下父亲。父亲的暴怒,越发证明了“好事儿”的真实存在。连母亲都瞒着,我自然不敢去挑战父亲的底线。但“好事儿”的谜团一直在我的生活中挥之不去,顽强地弥漫和追随。

眼下,我該怎么诱导堂哥,说出真相呢。

大妈、堂姐、堂哥明确表态,原谅堂嫂的过错。在这种情况下,堂嫂还执意要起诉离婚,就因为宠妻魔打了她两个嘴巴?

又看了看堂嫂的起诉状,在分割财产这块,她要求堂哥补偿给她二十万元。由于长子已满十八周岁,未提及。次子归堂哥抚养,未提及给付抚养费。同样未提及的,还有每个月期房的贷款还款。总之,孩子留下,自己该负的责任免掉,拿上二十万块钱干干净净地走人。这是一份很绝情的起诉状。

我决定从堂哥打堂嫂的两个嘴巴入手。堂哥纸上流淌的对一个女人二十年不变的深情,让我找到一个和堂哥交流的切口。这个男人干巴巴的线性状态,不过是大众的一种误读。他的内部像春雨一样细腻和柔润。“哥,再抓紧给我写几句。既然你对人家好,人家为啥要和你离婚呢。所以,咱要拿出实实在在的证据来,证明错在对方。实实在在的证据,不是一句对方出轨了就能说明问题的那种,明白吧?对方的错实锤了,然后咱再亮出谅解的态度。”我在微信上给堂哥留言。至于法官说的家丑不可外扬,我当然不能告诉堂哥。答辩状上也不能涉及堂嫂出轨,我已经为自己挖好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沟渠:又和法官沟通了,法官建议咱给作为原告的堂嫂留点脸面,一旦恼羞成怒,会增加迷途知返的难度。法官还说了,一旦原告第二次再起诉,就没必要手下留情了,可以指正原告有过错在先,最大限度地减少财产的损失。

实际上,我以窥视为名的要求,一点儿也不过分。既然要打官司,不就得明明白白的么。这样一想,我的手便心安理得地捏住堂哥这管特殊的牙膏,开始用力压榨里边的隐秘膏体。凌晨两点,手机微信提示音响了。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我们被要求二十四小时开机,特别是遇到极端天气,采访任务随时会通过手机传达到你的睡眠里。久而久之,睡眠就像一名训练有素的战士,在手机铃声响起的第一声跳起来归队。我抓起手机一看,微信信息是堂哥发来的。依旧是写在信笺纸上的文字,然后用手机拍了传给我。这次只有一页纸,纸上的字体乍一看和上次的无甚区别,一个一个小小的,规规矩矩。放大了仔细端详,就看出了端倪,规矩的背后,是坚忍着的疼痛。可能太疼了,很多颗小字的笔画有些颤抖。

“有一天晚上,我给她把洗脚水打好,就出去了。等我再进来时,看见她特别慌张,把手机扣过来放床上了。我说你跟谁说话呢,给我瞅瞅。她不给,我就抢。把洗脚盆子都抢翻了,最后她抢不过我,我就看见她聊天的内容了……看完了,我就打了她两个嘴巴……原先,我就有发觉,她加班的时间多了,还不让我去接她。有时候厂子放假歇班,也不告诉我,到了下班的点儿接不到人,说是和同事进城溜达去了。后来,我说她要是改了,和外边的男的断了,好好过日子,我就还和过去一样。不看别的,看在孩子的份儿上,也不能让庄里的人瞅笑话……后来,她总穿着睡衣……都赖我……我用剪子给剪了……”

“都赖我”第二次出现在堂哥的语句里。他不光打了堂嫂两个嘴巴,还剪了堂嫂的睡衣。

我睡不着了。堂哥的表述是片段式的、不完整的,但不妨碍连缀起来一个堂嫂出轨的故事。故事一点儿也不复杂,无非是到开发区上班的堂嫂,遇到了一个“他”。她和他,是办公室恋情的模式。我就像福尔摩斯在黑暗中张着眼,抽丝剥茧地分析堂嫂的心理。从堂哥的“她总穿着睡衣”判断,堂嫂不允许自己的男人碰她,事实上是一种心理厌恶。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段情感中,那种感情的甜蜜是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堂嫂二十岁就嫁给了堂哥。那个年纪的女孩子,谁心里没有关于爱情的憧憬呢。很显然,二十岁的堂嫂还来不及有一段刻到骨子里的爱情,便走出了贫困的大山。二十岁的堂嫂是轻盈的,她的轻盈来自骨子里没有爱情的负重。和堂哥生活的二十年,堂哥让她享受到了最温情、最细腻的爱。女人也一定觉得这就是幸福的生活,她那两颗活泼可爱的小虎牙便是佐证。然而,生命中的那个他,在二十年后出现了。那个他,好比炸药的导火索,一下引爆了她情爱的仓库,激越的火焰熊熊燃烧。

“给我一个答案。”我曾这样问过非要离婚的弟弟。弟弟回我道:“感情。”弟弟的回答,我不以为然。他和前妻的结合也是因为感情的瓜熟蒂落。当前弟媳带着我的小侄女黯然离去时,我有了一种负罪感。前弟媳走后,弟弟在城里给小三儿买的楼房才浮出水面。据说,房产证上写的是小三儿的名字。弟弟所谓的“感情”回复,被物质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堂嫂应该和弟弟不同,她的感情因素更纯粹。女人一旦动了情,就仿佛老房子着火,没救了。在一个女人把“宁愿相信猪上树,也不相信男人”挂在嘴上的时代,堂嫂居然为爱情奋不顾身了。

如果我的猜想成立,堂哥想挽回婚姻的可能,还有多大呢?

“哥,嫂子没在她老家,能去哪儿了呢?”凌晨两点半,我给堂哥发了一条微信。我知道,他肯定还没睡着。

发完了,我盯着微信的对话框。清醒着的牙膏,万一抗拒我的挤压,我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但是,从堂哥发来的答复看,他是在积极努力配合我的。半分钟后,对话框里跳出一行字:“说不好,她现在不说实话。打电话也不接。”

“孩子们给打电话也不接?”

“嗯。可能怕是我打的吧。”

“那她不想孩子们?”

“会发微信。说不敢回来,怕我打她。”

“她咋好意思撒谎呢,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

堂哥不说话了。我忽然觉得,以前是多么不了解堂哥。线性的表情,从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是最安全最深邃的一种表情。

“你对嫂子说过‘我爱你’么?”

“庄稼人,谁说那个。”

“嫂子说过她爱你么?”

……

堂哥又沉默了。

“哥,嫂子遇到了爱情,迷路了。咱们一起把她找回来。”

打出这行字,我有些动情了。几十年来,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我们之间的那根血脉。血脉里的亲情,在涔涔流动。

“嗯——”堂哥很快回复了。

十一

我将写好的答辩状电子版分别发给了堂哥和堂姐,并做了简短说明,大意是经过和法官再次沟通,答辩状内容尽量不要涉及女方出轨事宜,维护女方尊严,好给对方一个台阶下。

“咋写这好呢。还得是家人,别人谁管哪。”堂姐不吝赞美之词。她特意打电话過来,层次分明地从文字水平、作为家人的真帮实帮态度等不同角度对我进行赞誉。那些赞誉让我再次产生了疏离感,我们好像是一家人,又好像不是,反倒是堂哥只有五个字的“写得挺真实”令人更舒服些。我吩咐堂哥,既然答辩状没啥问题,赶紧打印出来送到法院,交给负责案子的法官。

今天是周一,周四上午就要开庭了。经过和堂姐商量做出如下决定:在开庭前,堂哥向法官提出申请,允许被告带家人旁听。为确保申请顺利通过,此环节由我负责运作。旁听的组成人员,是堂姐以及堂哥的两个儿子。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孩子们了,原告除非是铁石心肠,会对旁听席上的骨肉视而不见。直面身上掉下的两块肉,会让她的痛感加剧,很可能增加反转的概率。开庭过程中,法官不会允许旁听人发言,那么,堂姐就要现场发挥,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指导两个孩子演好苦情戏。庭审时,会有一个堂哥的答辩环节,堂哥可以照着已经上交的答辩状念,也可以临场发挥。考虑堂哥的口头表达能力,最好还是念稿子。堂哥要充分利用好宝贵的三天时间,反复多练习,把对原告二十年的深情念出来。堂姐再次奔赴娘家,照顾大妈的同时,现场监督堂哥练习念稿。

该做的都做了,该打的电话也都打了,我松了一口气。和写大的专题稿比起来,这件事的难度系数小多了,而且在参与的过程,我还从堂哥那里触摸到了彼此相连的血脉。所以,我付出的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还有隐隐的牵挂。一口气还没松完,猛然想起来,连着几天都没接到母亲的电话了。母亲一直没有打电话过问事情的进展,简直太不像母亲了。躲到楼道里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好几天没来电话,您和我爸都没事儿吧?”母亲的老年手机里,传来的是老太太大声地吆喝,她的大孙子又在淘气了。“没事儿,你先挂了,这个不听话的祖宗,哪有水往哪儿跑,一天换好几回衣裳。他妈还总赖我看不好……”母亲喘息着,追逐着。

周四上午,原来定好九点半的采访任务,由于采访对象突发状况,临时取消了。我跟头儿说,有点事儿要处理,就开车出来了,目标直奔审理堂哥离婚诉讼案的法庭。

十分钟,仿佛走了十年。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匆匆泊好车子,就往庭审现场跑。半个熟脸法官已经守在庭审现场门口,做好了悄悄送我进去的准备。我看见他在看表,一脸的焦急,应该是有重要的公事要处理。“就从这儿进去,我还有个案子,就不陪您了。”皮肤黑灿灿的法官,大白牙一闪,便不见了。进了庭审现场,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旁听席上的亲友团。不是我以为的只有堂姐,以及堂哥的两个儿子。大妈,我的父母亲,他们都在。隆重的仪式感,跃然在庭审现场。怪不得母亲一直安安静静,原来成了地下工作者。此时,大妈坐在母亲和堂姐的中间,左臂被堂姐抱着,右臂被母亲抱着。这个坐姿,刻画出一个身体极度衰弱的老者形象,好像没有左右两个人的维护,她会随时倒下去。和衰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大妈目光如炬,眼皮好像被什么东西支撑住了,一眨不眨。在旁听席上坐下,观察了一下庭审现场,主审的法官在,书记员在。被告席位上的堂哥在,原告席位上却只有一个委托代理人,堂嫂的位置是空缺。原告委托的代理人正在滔滔不绝,说被告既然对原告百般疼爱,那么为什么还会家庭暴力。正是被告的暴力行为,对原告身体和精神造成了极大伤害。庭审流程,我是做了功课的,现在应该是原被告双方辩论环节。前边的法庭调查阶段已经结束了,在那个阶段里,原告宣读起诉书,被告做答辩。堂哥答辩时,是脱稿还是照着打印稿念,我已错过。堂哥的奔儿头低低地垂挂着,咖啡色瞳孔散发的目光打在自己对面写有“原告”的桌牌上,丰厚的唇两扇木门一样,被锁头锁得严严实实。大妈如炬的目光照射在堂哥身上,目光中的能量分解成肉眼看不到的分子,顺着汗毛孔打进堂哥身体的内部。那些分子想撑起垂挂的头,想打开被锁住的两片唇,让堂哥发出辩解的吼声。尽管没有辩论的对手,原告委托代理人依旧职业性地咄咄逼人,说什么原告和被告的情感早就破裂。情感破裂和家庭暴力一样,只是个孤零零、没有细节和证据支撑的词汇,难为原告委托代理人,把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得活灵活现。

堂嫂的缺席很不妙。这个女人显然怕自己动摇,怕自己不够坚决,才拒绝到庭审现场。看着堂哥将头垂挂到胸前的模样,我有些难过。这个内心一点儿也不糊涂的男人,一定也嗅出了堂嫂决绝的气息。可是,他依然抱着渺茫的希望不放,现场只字不提堂嫂的过错,维护深爱了二十年的女人的尊严。大妈不懂堂哥的苦衷,儿子的沉默让这个衰弱的老人焦急万分。

辩论告一段落,法官组织调解。原告委托代理人言辞凿凿地表示,被代理人不同意调解。“既然原被告双方分歧较大,本庭不再做调解,现在双方做最后的陈述。”在法官的主持下,原告委托代理人又利用最后陈述的机会,如长江之水奔流不息了一把。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经过询问被代理人意见,坚持和被告离婚。

“请被告做最后陈述。”

堂哥听见了法官的话。头虽然继续垂挂着,咖啡色的目光也没有离开“被告”的桌牌,但他那两片被锁头锁住的唇缓慢地嚅动了。旁听席上的大妈,身子前倾,脖子伸得长长的,颈子上的皱纹都被抻拉平展了。大妈在拼力给堂哥鼓劲,旁听席上的亲属团也都暗暗为堂哥摇旗呐喊,“快点儿回答啊,快点儿啊。”堂姐和父亲的嘴情不自禁地张开了,恨不得替堂哥回复的架势。大磊活脱脱一个青少年版的堂哥,厚墩墩的嘴唇静默着,用静默掩埋掉超级的无助。长相大部分随了妈妈,性格比较开朗的堂哥次子,眼睛里含着两泡澄澈的泪。十一二岁的少年,已经意识到,他依恋的母爱与他渐行渐远了。承担护佑大妈责任的母亲,一只手臂紧紧地抱住大妈,另一只手臂抬到下颚的高度,手掌蜷成拳头,一下一下地挥舞。整个旁听席,只有母亲有肢体动作。

“我,不同意,离婚。”我的堂哥,两片唇终于解锁。一句话被他笨拙的舌头割裂成三段,奄奄一息的,像案板上垂死挣扎的鱼。

“鉴于案情调解未达成一致意见,今天的庭审到此结束。双方当事人庭后到书记员处阅看笔录,如无出入请签字,听候本庭判决,下面休庭。”身着庄严法袍的法官,敲响了法槌。然后起立,准备离场。

“等等,法官同志,我有话说——”大妈挣脱了一左一右的保护,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声断喝。

十二

“您不是大磊妈派来的么,我给您讲一个故事,回去您把这个故事捎给大磊妈。大磊妈,就是把我儿子告到法庭的那个赵晓兰,我是赵晓兰的婆婆。听大磊说手机会录音,我建议您把我讲的故事录下来,一句不落地播给大磊妈听。

“我一共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儿子就是被告的那个,旁边的这个是我闺女。他们很小的时候,我男人在北京上班。那时候不像现在,出门口就坐车,孩子们的爸爸不经常回来,我在家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还得起早贪黑地种几亩地。一个女人家挺不容易的,可我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苦,别说一个庄,就是附近十里八村的,有几个男人在北京啊。盼着将来有一天,男人把一家老小带到北京团圆,两个孩子天天可以看见爸爸,我的苦也就吃到头儿了。去北京不是炫耀给谁瞅,纯粹就是想着一家人能天天守在一起。孩子们总说,我爸啥时回来啊。盼啊盼的,男人始终也没带我们去北京,回家的次数还越来越少了。就算回来了,对我也不冷不热的。我是女人,自家男人有啥变化,心里清清楚楚。当时我就觉着,肯定要有大事发生。

“有一回,男人从北京回来,对我说,咱们离婚吧。我说为啥呀,男人说遇到爱情了。我说你遇到爱情,就不要我和孩子们了呗。你嫌弃我了,可以理解,孩子们是你的骨肉,你连他们也不要了么。两个没爸爸的孩子,走街上让人吐口水,遭坏丫头坏小子们欺负,你一点儿都不心疼?男人哪,被他那个爱情迷了心窍,我说啥也听不进去。我不答应他,他就和我冷战,待在北京不回来。瞅着两个孩子,我就寻思着,说啥也不能让他们没爸爸。我得去北京,把那个和孩子们抢爸爸的爱情给打败了。连县城都没进过的女人,咋知道北京在哪儿呢。我悄悄找到了孩子们的老叔,把他哥哥想抛弃我们的想法跟老叔说了。老叔很生气,说是自己哥哥的不对,同意跟我一起去北京。撲通一下,我就给老叔跪下了,说他老叔哇,我就求你一件事,这是家丑,谁也不能说。

“老叔陪着我去北京,找到了男人的单位。我就像戏里的苦主那样,闯进了男人单位领导的办公室,向领导喊冤。说男人贪图城里的爱情,品行败坏,想抛弃乡下的老婆孩子。领导说,他们一定调查清楚,如果真像我说得那样,会严肃处理。后来,男人真的受处分了。为了我的两个孩子有爸爸过上吃穿不愁的好日子,哪怕心里有再多的委屈、再多的仇恨,我都能忍。

“现在,大磊妈也走了当年她公公的路,要为了爱情抛夫弃子。大磊妈,你傻不傻啊,爱情有多大分量,比你两个儿子还重啊。大磊都快说媳妇了,谁家给闺女找婆家不打听打听,听说婆婆跟人跑了,这能是个好人家么。二孙子原先学习成绩挺好的,现在都没心思上学了,老师给他爸爸打了好几回电话。你的心是铁打的么,忍心耽误了两个孩子?我儿子长得是不咋漂亮,可是他有多踏实,对你有多好,你心里没个谱么。爱情会对你那样么?只要你回头,我儿子保证还像原先那样对你,这点儿连我都做不到。一辈子,我都没有原谅你公公。回来吧,大磊妈,我快要死了。你要是不回来,扔下这三个光棍儿,我死都闭不上眼啊。

“求你了,好媳妇儿……”

大妈一口气讲完,身子像被太阳晒化的冰棍儿,软软地塌了下去。

栏目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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