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一苇
〔关键词〕罗曼·罗兰;音乐笔记;约翰·克利斯朵夫
小序
提笔之际,我想起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的一句话:“要想了解别人的心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厌恶那些不用心阅读的人。”我曾经就是尼采厌恶的那种人。对自己读过的,甚至是十分喜爱的作品,往往停留于一知半解,更谈不上深入了解、领悟作者的心血。比如面前摊开的这部长篇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初次接触这部获得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名著时,我还是中学堂的读书郎,对于它的作者,法国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罗曼·罗兰几乎一无所知。许多年过去了,经历了现实生活的种种磨难,读书若干,阅人无数,才慢慢走进了罗曼·罗兰的内心;才渐渐悟到,罗曼·罗兰不仅仅是文学家,而且是史学家、思想家。而他所有成就的获得,尤其是他精神境界的提升和精神至高点的抵达,都与音乐密切相关。是音乐为他奠定了博大而温暖的思想基础,是音乐让他确立了深广而高远的人生目标。音乐不仅是他酷爱的一种艺术样式,而且是他终生信服、仰望的神圣殿堂。在中外诸多近现代作家中,像罗曼·罗兰这样敬畏音乐并以音乐为信仰的并不多见。
我想从《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贝多芬传》《论莫扎特》《罗曼·罗兰音乐笔记》里,窥见罗曼·罗兰心灵的足迹。
一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初生的婴儿在摇篮里扭动。”
“婴儿的一声嚎啕没有完就突然静默了。奇妙的音乐,像一道乳流在他的胸中缓缓流过。黑夜放出光明,空气柔和而温暖。他的痛苦消散了,心笑开了;他轻松地叹了口气,溜进了梦乡。”
多么熟悉的句子,多么难忘的开头,多么传神的傅雷译笔。
久违了,约翰·克利斯朵夫!
约翰·克利斯朵夫是谁?这个从乐曲中流淌出来的孩子是谁?一百多年来,围绕着《约翰·克利斯朵夫》中虚构的这个主人公,学者们写下了无数的文字。一般认为,这孩子在生活中的原型是音乐大师贝多芬;有研究者进而提出,克利斯朵夫的一半是贝多芬,一半是罗曼·羅兰。这些结论无疑是正确的。但仅就这部小说主人公儿时的状态而言,我主张克利斯朵夫就是罗曼·罗兰——他是以自身的内心经历和体验为依据创作的。
在牙牙学语之初,罗曼·罗兰就在极有音乐天赋和素养的母亲的熏陶下,熟悉了人类童年时期就有的最原始的语言——音乐。母亲教他学会了弹钢琴,罗曼·罗兰自小学起便开始用心钻研法国和德国的古典音乐,并像母亲一样让心灵浸泡在音乐里,对音乐倾注了自己浓烈的感情。若干年后,罗曼·罗兰回忆道:“在我生命的最初历程中,音乐占有了我。它是我最初的爱,也可能是最后的爱。我像女人爱孩子那样爱它,在我懂得一个女人的爱之前。”(《罗曼·罗兰回忆录》)不妨将这些话与小说里描写小约翰·克利斯朵夫初次接触钢琴时的场景对照起来读:只见他费力地爬上椅子,坐在那黑色的魔箱(钢琴)前面,“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了……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地响着,有些是低低地吼着……”作家罗曼·罗兰称钢琴发出的乐音为精灵。“这是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一丝皱痕;它们喜欢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的、温柔的朋友……”(《约翰·克利斯朵夫》卷一·黎明第二部)虽然罗曼·罗兰自己声称“对音乐的灵感开始于1883年”(《罗曼·罗兰回忆录》),实际上他在听到第一个音符之前,心中已充满了音乐。正是这种隐藏在心中的神秘的“魔鬼”的驱使,让他带着儿时的感觉进入《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写作,让他不由自主地进入角色。于是,小罗曼·罗兰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小约翰·克利斯朵夫。
《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作者与他所塑造的该书主人公之间的“两小无差”现象,给我们诸多启示,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信仰的启示。与自己亲手创造的艺术形象一样,罗曼·罗兰自幼对音乐的相信、尊重、仰望,是发自内心的、超越功利的。也就是说,是与生俱来的、与自身的生活方式紧密联系并相互一致的。作为罗曼·罗兰个人的生存准则和动力,或者说他个人的存在理由,他对音乐血脉与共的酷爱与推崇,是他在思想上、道德上乃至审美上的自律、自强、自省的基石。这个从乐曲中流淌出来的孩子是要以音乐为信仰的。在他的身上,一切都那么纯净,那么安宁,那么温暖,一切都与各种自私自利的精打细算绝缘。
二
接下来的问题是,《约翰·克利斯朵夫》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作品呢?比较权威的论断是称此书为“作品中的作品”的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作出的。他认为,《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教育小说”“历史小说”“政治小说”,同时又是一部“音乐小说”“哲学小说”“宗教小说”,总之,它“不应该是一部艺术之书,而应该是一部生命之书”(《罗曼·罗兰评传》)。茨威格的这一看法,确实是一种创见,确实产生了很大影响。但仔细琢磨,他的提法尽管将这部书的价值予以了全面、充分的肯定,却存在一点疏忽。从逻辑上看,什么都是容易对读者产生一种含糊的误导:它究竟是本什么书,似乎说不清楚。而“是一部生命之书”的判断与“不应该是一部艺术之书”的判断之间存在的意思上的悖反,也使得他对这本书的总体价值判断无法自洽。看来,茨威格的评语是应该进一步斟酌的。
我由衷叹服茨威格对于《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一部“生命之书”的洞见。我也完全理解这位大师级的作家为了分析和行文的方便,分别从教育、历史、政治等多个侧面对罗曼·罗兰的这部代表作的把握。在我看来,《约翰·克利斯朵夫》归根结底是一部艺术之书,说得更具体些,是一部音乐之书。它以音乐为中心,以音乐为起点,以音乐为归宿,最终通过音乐生动而深刻地表现了人的生命的真谛和生命的价值。通观全书,其中所含蕴的教育的、历史的、政治的、哲学的、宗教的元素,在其他经得起时间检验的长篇小说名著中,不同程度上都可以分别见到,唯有以音乐这一元素贯穿始终,并作为一种信仰支撑全著,为《约翰·克利斯朵夫》所独用。98D2DFE9-F2A4-4ACE-A87C-4F7F07A7BA3D
有以下两个方面的例证,可以支持个人的上述看法。
先看作者的主观意愿。根据茨威格的研究,萌生用小说的形式塑造一个纯洁的艺术家形象的念头,还是罗曼·罗兰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读书的时候。而最初在他脑际闪过的,就是这部未来之书应当是一部“音樂性小说”。1890年8月10日,罗兰在给友人的信中谈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正在筹划中的一种艺术形式,一种音乐性的小说或诗篇?……音乐性小说的素材却必须是情操,而且顶好具有最普通、最富于人性的形式,足以表达所有的强度。”(《罗曼·罗兰与梅森葆书信录》)。两年之后,他再一次写信给这位明友,说得更加具体:“我的小说是一个人一生的历史,从诞生到死亡。我的主人公是一个德国大音乐家,为环境所迫,他从16岁到18岁起,就在德国国外,在巴黎,在意大利,在瑞士……等地生活。”(转引自路易·阿拉贡《论约翰·克利斯朵夫》)罗曼·罗兰十分明确:我要写一部以音乐家为主人公的“音乐性小说”。
再看作品内容的整体走向。这部将近一百二十万字的小说是以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的生命历程为人物和情节的贯串线的。罗曼·罗兰的笔力主要集中在塑造音乐家的形象。从人物原型的角度把握全书时你会发现,克利斯朵夫的原型主要源自贝多芬(尤其是前四卷),又并不限于贝多芬。在这位主人公身上,你还会发现莫扎特、格鲁克、亨德尔、瓦格纳乃至舒伯特等音乐大师的影子……还是茨威格把握得准确。他认为,“作者试图将音乐史上所有音乐家的精华都汇集到主人公身上”。他还深刻地指出音乐家克利斯朵夫的双重性:“他既是一位古典式的老音乐家,又是一位现代音乐家。”“他不仅是一位音乐家、一代人的形象,而且是全部音乐的精华。”(《罗曼·罗兰评传》)从总共十卷的情节发展角度纵览全书,你还会发现,主人公在前四卷里的家庭出身、故乡以及童年生活基本上与贝多芬相同,也就是说前四卷主要是音乐家的少年时代的生存状态,特别是他的内心状态。在小说第四卷《反抗》的结尾,克利斯朵夫因生活中突发的变故而不得不离开祖国而逃亡法国。由此开始的巴黎之旅、瑞士之旅、意大利之旅把读者引向更宽广的世界。值得注意的是,罗曼·罗兰在这一路上特别关注的,一直都是克利斯朵夫的内心。这是一颗音乐家的审美之心,艺术之心,澄明之心。从克利斯朵夫智慧的眼光里投射出来的,首先是、根本是对音乐和音乐文化的敏感与温情。在他看来,“音乐是心灵的镜子,而且是铁面无私的镜子。”(《约翰·克利斯朵夫》第四卷第一部)透过种种民族文化和社会文化现象,透过与法国、意大利一些作家、画家、音乐家和普通人的种种交集,尤其是透过与法国、意大利等国家种种文化现象的对比,德国音乐家克利斯朵夫不仅从情感上理解了德意志深沉的野性、法兰西的活泼清新、意大利的奔放与柔美,而且对这些民族通过文化艺术和社会现象折射出来的“双重性之谜”有所反思和揭示(如德国人的毅力、热衷思考和“所有的艺术家都婆婆妈妈的,沾沾自喜的”“法国人善良,但是懒散”等)。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克利斯朵夫在罗马时的那股如痴如醉的兴奋劲儿。当女友葛拉齐亚领着他徜徉在文艺复兴大师们的杰作之林里,他强烈感受到眼前的这个艺术世界充满了音乐,这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丰富的音乐:“他生平第一次忘了自己是音乐家。心中的音乐变成了空气、海洋、陆地……这是太阳的交响乐。而意大利是凭它了不起的聪明运用这个乐队的。别的民族只能描绘自然,意大利人却是跟自然合作,跟太阳一同描绘色彩的音乐:一切都是音乐,一切都会歌唱。”(《约翰·克利斯朵夫》卷十·复旦第一部)若非将音乐确立为自己的信仰的小说家,是不大可能将音乐如此贯穿、如此浓烈地融进整个作品的构架与魂魄之中的。对此,茨威格在论及罗兰的这部小说时有过准确而清晰的判断:“众多的人物与事件,纷繁复杂的矛盾与冲突,都靠音乐这一种因素统一在一起。”“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音乐是内容,又是形式。”(《罗曼·罗兰评传》)
诚哉斯言。
三
还有一个不能不说的问题,那就是作为一部音乐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通过音乐家的故事表现出来的信仰究竟是怎样的?或者说,它传达出来的具体的信仰究竟是什么?
稍稍回顾一下后来人对这部世界名著的研究史,你就会发现众说纷纭的解读中,虽然没有专门论述罗曼·罗兰以音乐为信仰的问题的文字,但关于与信仰问题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的全书题旨的讨论,却热烈而广泛。有学者认为,这部长篇小说充满了宏大感、力量感和浪漫主义的激情,张扬了一种英雄意识;有评论家指出,罗曼·罗兰在这本书里表现出追求慈悲、爱和和谐的理想主义精神,显示出了一种全人类意识;更多的论者从音乐家克利斯朵夫的人生历程中感受到了一种战胜困难,战胜痛苦,战胜孤独的坚韧意志力和“认识生活,并热爱生活”的昂奋的生活态度。与此相反,也有个别论者在某些特殊的社会背景下将《约翰·克利斯朵夫》解读为宣扬个人主义的小说……多年的个人阅读史告诉我:任何一部经典之作或优秀之作都具备历史理性和人文价值的多重内涵,由此决定了对它的阐释就存在着多种可能性。我们不妨选择另一个角度,也就是音乐作为罗曼·罗兰的信仰这一角度,对《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价值取向作一点探讨。
在不经意间多次提到信仰。无论在序言里,还是在正文中,他都表达过他的主人公和他自己对于艺术的尊严,对于人生的价值,有着深刻动人的信仰。
他明确表示:“我写下了快要消灭的一代的悲剧……
它的英勇的努力,和为了重新缔造一个世界、一种道德、一种美学、一种信仰、一种新的人类而感到的沮丧。”(《约翰·克利斯朵夫》卷十初版序)他的上述“五个一”中,除开世界、人类基本属于物质层面之外,其他的道德、美学、信仰属于精神层面。三者之中,信仰又是最根本的,它是道德与美学的基石。在罗曼·罗兰的这段文字乃至整部《约翰·克利斯朵夫》中,对信仰的执着是显著、突出的精神特色。在他看来,信仰并不虚幻也绝不偏执,而且相当温暖,十分可亲。因为,信仰与音乐共生并终由音乐孕育和彰显出来。音乐作为信仰,它承载了充沛的激情,能对人产生强烈的震撼。音乐作为信仰,它背对绝望,朝向希望,它能以它的征服性让人们从无知和偏见的深渊中走出来。请注意小说卷七第一部结尾处的一段话。这段话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法国青年奥里维在向克利斯朵夫谈到法国的民族性时说的:“任何幻灭都不能动摇他们(指法国人中的优秀阶层、优秀人物——引者注)的信仰:因为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信仰之路和幸福之路全然不同,而他们是不能选择的,只有往这条路走,别的都是死路……在得到这个信念之前,先得受尽悲痛,流尽眼泪。可是这样是好的,应该要这样……”说到这里,奥里维口中蹦出了诗句:“噢!信仰,你这纯钢百炼的处女,用你的枪尖把多个民族的被压制的心开发出来吧!……”这仅仅是在说法国吗?当然不是。这里,罗曼·罗兰借人物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心声。我感觉,这段话可以看作是打开《约翰·克利斯朵夫》所蕴蓄的深广的价值取向的钥匙。法国人、德国人、意大利人乃至欧洲人、亚洲人、地球人都要面对一个信仰的选择问题。罗曼·罗兰用他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告诉全人类:选择信仰之路的过程是一个痛苦的、流泪的过程,是一个走向明天的过程。这个过程最生动、最恰当地展示在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一生之中。98D2DFE9-F2A4-4ACE-A87C-4F7F07A7BA3D
在罗曼·罗兰那里,遵循信仰、坚守信仰,就是维护艺术的尊严。具体到《约翰·克利斯朵夫》这部小说中,音乐的尊严归根结底是人的尊严。罗兰通过小说主人公的人生之路,尤其是他在人生的困苦、挣扎、反抗中的心灵之路向读者表达的,就是人类的音乐精神中那些对个体的人的尊重和关爱,那些对个体的人的新鲜的创造力的肯定和赞扬,那些对个体的人的丰富的人性和无穷生命力的歌颂和膜拜。自然还包括对束缚、扼杀个体的人的种种非人的因素的揭露和批判。所以,我主张经由三个字走进《约翰·克利斯朵夫》。这三个字就是:人之歌。
罗曼·罗兰心头飘扬的以音乐为信仰的旗帜,因为这三个字而让人感到无比光明,无比温暖,无比亲近。
四
《贝多芬传》告诉我们,贝多芬是罗曼·罗兰以音乐为信仰的最早和最高的榜样。
当罗兰开始撰写计划中的“名人传记”系列的时候,《贝多芬传》就是排在第一位的:“我把首席给予坚强而纯洁的贝多芬。”因为在罗兰的心目中,贝多芬永远是“受难者”们的“榜样”。他把贝多芬比作“胜利的普罗米修斯”,并引用了贝多芬的话:“人呵,你当自助!”请注意,罗兰在转述贝多芬的这句警语之后,满怀激情地说:“我们对他这句豪语应当有所感悟。依着他的先例我们应当重新鼓起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以上引文均见《贝多芬传》初版序)我把这段话看作是罗曼·罗兰对他的《贝多芬传》的基本精神的自我诠释。十年之后,《约翰·克利斯朵夫》完成。后者无疑是对前者的延续和呼应,它们在“人之歌”的主旋律上产生了以音乐为信仰的共鸣。通过这两部作品,罗曼·罗兰一次又一次地向他人生和艺术的偶像致敬。
信仰的山峰拔地而起时,小罗曼·罗兰已经在贝多芬的乐曲中一醉不起。谈起那些日子,每每让他心头烈焰升腾:“少年时代的我一度陷于怀疑与消沉的情绪中,是一支贝多芬的旋律让我重新燃起了生命之火,时至今日它仍然時时在我心中回响。”
从那时起,贝多芬就不仅在音乐上更在人格上成为了罗曼·罗兰的精神引领者。他不仅凭着音乐直觉更凭着道德直觉敏锐地意识到,贝多芬具有一切音乐家中最伟大的性灵,贝多芬是真正值得他尊重、信服并且仰望的伟人。尽管在他心目中,贝多芬同时又是平淡、残酷、动荡的世界里的“悲哀的狄俄尼索斯”。(以上引文均转引自斯蒂芬·茨威格《罗曼·罗兰评传》)对他来说,写《贝多芬传》,就是写自己的信仰。他把贝多芬和他的音乐与自己的信仰等量齐观,把《贝多芬传》作为学习贝多芬以音乐为信仰的精神的心得体会,写出了篇幅不长却沉甸甸的情感之书、思考之书。在《贝多芬传》里,他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对这位音乐大师的最准确的评语:“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这就是罗曼·罗兰写作《贝多芬传》的指导思想。
表面上看去,与大海一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比起来,《贝多芬传》仿佛一条小溪,然而,就在这似乎不起眼的水面下,翻卷着、汹涌着滚烫滚烫的潮头。这是情感的巨流河!而这情感——对音乐、对贝多芬的深厚的情感,正是信仰之力的显现。罗曼·罗兰的天性决定了他永远心仪那种震慑他心灵的内心强大的人物。撰写《贝多芬传》的过程,就是音乐引导他进入贝多芬内心的过程。贝多芬对他的影响,首先的、决定性的是经由音乐产生的巨大的人格的影响。经由贝多芬的音乐,罗曼·罗兰捕捉到了人类灵魂的诸多幅度。贝多芬在失聪的情况下却听到了超越音乐界限的非凡之音;贝多芬在被爱情遗弃之后克服孤独,坚持不向非正义妥协,并且在悲苦的深渊里为人类讴歌欢乐、创造欢乐……罗曼·罗兰强烈感受并深刻意识到,这一切都取决于贝多芬植根于音乐的信仰。他在《贝多芬传》接近结尾处写道:“他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来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懦怯。”这说的正是信仰以及信仰的力量。以音乐为信仰的人身上突出而鲜明的特征,就是充满激情,就是随时会有为崇高、神圣的使命感而燃烧自己和点燃他人的冲动。读者也许还记得罗曼·罗兰最初为写作《贝多芬传》而到德国拜会贝多芬出生地时的情境:“我又和他单独相对,倾吐着我的衷曲,在多雾的莱茵河畔,在那些潮湿而灰色的四月天,浸淫着他的苦难,他的勇气,他的欢乐,他的悲哀,我跪着,由他用强有力的手搀扶起来……在他祝福之下,我重又踏上巴黎的归路,得到了鼓励和人生重新缔了约,一路向神明唱着病愈者的感激曲。”(《贝多芬传》1927 年序言,见《傅译传记五种》)这活生生就是一幅深挚动人的真实生活写照。它告诉我们,是贝多芬以音乐为信仰的精神,让一度孤独、迷茫的罗曼·罗兰霍然病去。此刻在罗曼·罗兰的心中,作为“感激曲”的《贝多芬传》正呼之欲出。这是两个以音乐为信仰的灵魂的会见。这里的“鼓励”“缔约”“神明”,都与信仰有着血肉相连的关系。明乎此,再回头去重温并体验整个《贝多芬传》里那炽热的文字中跃动着的情感的火苗时,我们自然会有更多的新鲜感和亲切感。
五
此刻,罗曼·罗兰带我走近莫扎特。
这篇收入罗兰的文集《古代音乐家》里的《论莫扎特》似乎没有引起国内学界足够的重视。1955年5 月,傅雷先生将它翻译成中文并发表在同年的《外国名作曲家研究》第二集上。后来,此文收入《傅雷谈音乐》一书。再后来,作为“附录”出现在傅译《贝多芬传》中。这是难得一见的既有学术性又极富文学色彩的专业论文,无论就莫扎特研究还是就罗曼·罗兰研究而言,它都极有价值。在罗曼·罗兰自己眼里,他这篇“把莫扎特的书信重新读了一遍”之后写下的心得,是一篇散文。因为他是把《古代音乐家》这本书称作散文集的(详见《罗曼·罗兰音乐笔记》序言)。
这篇兼具学理性与文学性的文字,让我再一次听到以音乐为信仰的生命之旗在世纪之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啦啦的飘荡声。
罗曼·罗兰是一位特别擅长发现并进入人的内心世界的学者型作家。音乐直觉让他更倾向于情感的体验与表达,也使他往往能从那几乎深不可测的心海里,捕捉到幽微的灵魂信息。当年,他在设立于罗马的法国考古学校读研究生时,他的导师替他选定的专题是:通过红衣主教沙尔维亚谛的事迹,研究法王弗朗沙一世和罗马教廷的关系。为什么要选这个专题呢?因为,十分了解自己学生的莫诺教授认为,这个题目可以充分发挥罗曼·罗兰研究人物心理、描绘灵魂姿态的特长(参见罗大冈《论罗曼·罗兰》)。《论莫扎特》让我们又一次见识并感受到了他的这一特长。私人书信往往在不经意间透露出写信人的心声。罗曼·罗兰满怀热情地通过对莫扎特的书信的解读,细致地将莫扎特“复活”了。98D2DFE9-F2A4-4ACE-A87C-4F7F07A7BA3D
在罗兰的笔下,莫扎特的笑声充满孩子气,又有悲壮的意味。从这笑声里,你能强烈感受到他的心花怒放,你甚至就能直接看见莫扎特那张美丽的、亲切的笑脸……罗兰在起笔不久就带有破题意味地提出了一个核心问题:“他的快乐是从何而来的呢?”罗兰自问自答:“第一是从他的信仰来的。”
又是信仰!
且看他对莫扎特的信仰的认知:“他的信仰没有一点儿迷信的成分,而是最富于智慧的、坚强的、稳固的,非但没有被怀疑所动摇,便是极轻微的怀疑也不曾有过。他的信仰非常恬静、和平,没有狂热的情绪,也没有神秘气息。他只是真诚地相信着。”这是什么信仰?我以为正是包括莫扎特内心的声音在内的音乐。莫扎特与贝多芬一样,是以音乐为信仰的。罗兰还特别强调:“莫扎特的艺术老是倾向于争取成功,同时却绝对不牺牲他的信仰。他写作乐曲的时候,始终注意到对群众的效果。然而他的音乐决不丧失尊严。”把这句话的前后联系起来理解,可以得出莫扎特视音乐的尊严为信仰,时时处处维护音乐的尊严的结论。他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音乐就是信仰。让音乐失去尊严就等同于让自己失去信仰。
当罗曼·罗兰发挥自己的特长,从书信与作品相结合的层面更深地潜入莫扎特的内心之后,他有了更多的发现和更透彻的感悟,从而对莫扎特以音乐为信仰的精神世界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在《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罗兰借克利斯朵夫之口,将莫扎特与贝多芬作比较,认为莫扎特像水流淌着,而贝多芬像火燃烧着。在《论莫扎特》里,他又一次将二人进行对比,描绘出莫扎特无可形容的“清明恬静”的主要特征:“好比和煦的风吹在一片紫罗兰的田上,带来一阵幽雅;还有许多别的柔媚的境界。”他进而认为,这是因为莫扎特“有的是一颗完全健康而平衡的灵魂,一颗平静的、没有热情的风景,可是非常敏感、非常婉转柔顺的心,受着坚强的意志控制。”罗兰这些看法,绝不是蹈空之论,它是建立在对莫扎特本人最看重的歌剧作品如《魔笛》《唐·璜》《费加罗的婚礼》《伊多曼纳》《后宫诱逃》《女人心》等的准确分析与把握的基础之上的。不仅如此,他还进一步从信仰的层面把莫扎特放到精神的天平上做出衡量,指出他与贝多芬在对待信仰的态度上的不同特点:“像贝多芬那样的人,必须继续不断地创造自己的信仰,所以口口声声地提到信仰。”莫扎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他的信心是坚定的、恬静的,他从来不受信仰的折磨,所以绝口不提信仰;他只讲到妩媚可喜的尘世,他希望被这个尘世所爱好。”基于这种判断,罗曼·罗兰认为,凭着他这种以音乐为信仰的独特的精神状态,“莫扎特升到了更高的境界里,摆脱了那种内心的争执,到达一个崇高与和平的领域”。注意,罗兰所说的是莫扎特在有一些场合达到的境界,并非指他的全部人生和大部分作品都达到了这种境界。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可以从中感受到他的话语的分量。最后,罗曼·罗兰从信仰的高度将莫扎特的“清明之境”比喻为“一个线条和谐的奥林匹克山峰,在上面可以高瞻远瞩,眺望平原,眺望贝多芬与瓦格纳的英雄与神明在那里厮杀,眺望波涛汹涌的人间的大海”。这个结尾,既饱含哲理又滿溢着历史意识,以它那浓郁的浪漫主义的诗意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又一次从信仰出发的行为,又一次以音乐为信仰的批评实践。在罗曼·罗兰的人生之旅中,《论莫扎特》的写作也许是成百上千次写作中并不起眼的一次。然而,在欧洲音乐批评史上,它却是有分量有光彩的一页甚至一章。
六
或许可以把以音乐为信仰这种精神现象称为罗曼·罗兰现象。罗曼·罗兰现象大致有两个层面的精神内涵。一个是超越层面,它由音乐出发,经由小说、传记等形式,抵达道德、正义、良知等更加宽泛的精神领域。像《约翰·克利斯朵夫》《贝多芬传》《论莫扎特》等著作就主要体现了这一层面的精神内涵。还有一个是本体层面,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八音有本体”(阮籍《乐论》)的音乐本身的精神内涵。它以音乐为对象和主体,通过对好的音乐的认知和尊崇表达出来。
能够充分体现本体层面精神内涵的著作,当数这本《罗曼·罗兰音乐笔记》。这本由孟洁冰翻译,出版于2017年的音乐专著,尚未引起文论界太多的注意。然而,作为代表罗曼·罗兰的音乐思想和音乐史观,尤其是充分反映罗曼·罗兰现象的本体层面的精神内涵的著作,《罗曼·罗兰音乐笔记》的价值是不能低估的。正是这本书告诉我们,在罗曼·罗兰的心目中,什么样的音乐是最好的音乐,这种最好的音乐是怎么产生的。虽然,在《贝多芬传》《论莫扎特》里,我们已经找到了这些问题的部分答案。但是,这本理论专著给出的阐释与结论,将把我们带到一个更加深广也更加理性化的音乐天地。
合上书本,一声感叹:这是一位资深的音乐家呵!先不说全书的内容和其中漫溢出来的智者的理性情思,单是它整体上透出的那股难以形容的气息,就已经完全征服了你。这是那种具有特殊的音乐天性和气质的音乐评论家才会散发出来的气息。不要忘了,罗曼·罗兰还很年轻的时候,就以出色的钢琴演奏艺术闻名于罗马社交界了。当年,华耐斯宫是侨居罗马的多少有点身份的法国人的聚会中心,这里同时也是法国大使馆和法国考古学校宿舍的所在地。每逢宴会和招待来宾时,考古学校校长必邀学生罗兰出席,因为他高超美妙的钢琴弹奏艺术能够征服人心。这位钢琴能手的盛名一时传遍罗马全城,到处请他去弹琴,让他应接不暇。法国的艺术专修学校(罗马学校)校长艾贝甚至劝罗兰改行。他说,考古学家多一人少一人问题不大,因为比较容易培养,而真正的艺术天才,则是百年难遇的稀世之宝。他认为罗曼·罗兰不搞音乐是艺术界的重大损失。他肯定罗兰“是属于音乐的”,“你的位置不在考古学校,而在艺术学校”(参见《罗曼·罗兰回忆录》)。艾贝自然没有料到,若干年后,他青睐的这位天才在音乐史和音乐理论领域焕发出了夺目的光彩。
《罗曼·罗兰音乐笔记》是他的专著《古代音乐家》的续篇。全书以18世纪的欧洲音乐为阐释对象,共分八章。其中,对音乐现象进行论述的有三章,对音乐家做个案研究的有五章。也就是说,罗曼·罗兰站在史论的高度,以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考察方式,就他十分重视的变革时代的音乐史发表了自己的系统的洞见。这不是一般的介绍,也不是泛泛的点评,而是带学理性的梳理与探讨。综观全书,你会强烈地感受到罗兰对陶冶心性、澡雪精神的西方古典音乐的挚爱和尊崇,以及由此而带来的他对西方古典音乐的先行者真诚的敬意。这是一本有一定深度的专著,它以改革者的心态和发展的眼光,实事求是地评定了那些为“莫扎特和贝多芬的辉煌成就铺平了道路”的音乐家们的价值。这是一本比较系统的专著,它的视野开阔,从18世纪的意大利、德国音乐,到18世纪的英国音乐,从歌剧到器乐、交响乐以至演奏家、作曲家、理论家……后来的音乐从业者都将向罗曼·罗兰脱帽致敬!98D2DFE9-F2A4-4ACE-A87C-4F7F07A7BA3D
我们这位锐敏而深邃的音乐史家之所以将他的目光集中投向18世纪欧洲,尤其是德国、意大利的音乐界,是有他的原因的。总的来说,这是他尊重、推崇、酷爱古典音乐并以海顿、莫扎特、贝多芬为代表的维也纳古典乐派为样板,建构自己的音乐信仰的精神需要,也是他的信仰在本体层面的体现。值得注意的是,这本专著并没有以维也纳古典乐派以及它的主要代表人物为讨论对象,而是将笔触延伸到古典主义时期音乐河床的上游,即音乐史上称为巴罗克晚期(1690-1750)的历史阶段。这一阶段,属于“有别于之后的‘维也纳古典时期的‘前古典时期”。由此看来,罗兰的学术目标是十分明确的:他就是要厘清辉煌的古典音乐的源头,从而引起人们对它的重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具体的研究对象上,罗兰有意地避开音乐史上地位显赫并有定评的巴洛克晚期大师如拉莫、斯卡拉蒂、巴赫(对亨德尔则是从生平介绍的角度落笔)等人的关注,着重将笔墨集中在不应当被轻视的“未来的先行者”如泰勒曼、梅塔斯塔齐奥、库瑙等人身上,认为他们同样应列入大师排行榜。在此基础上,他侧重回顾并探讨了18世纪意大利音乐和德国音乐,尤其相当深入地就18世纪古典音乐的起源进行了分析,明确指出,18世纪末的“古典主义”与之前的“前古典主义”这两场伟大艺术运动的领军人物,生活在同一时代。“凯泽、哈塞、泰勒曼和曼海姆乐派的音乐风格是伟大的维也纳古典乐派的源泉”。这是第四章《十八世纪音乐风格的起源》的题旨,也是这本专著的核心论点。
除了学术价值,《罗曼·罗兰音乐笔记》生动地传达并张扬了一种开放的、向上的、充满生命活力尤其是新鲜的创造力的音乐精神。这种精神几乎渗透了所有章节。与之相呼应的,则是罗兰那种小说作家、传记作家特有的对语言的敏感和文字的富于诗意。习惯了学院派论文文风的读者,面对罗兰的专著,或许会感到有些诧异:论文可以这样写么?当然可以。罗兰用他散文风的议论、叙述做出了回答。这样写,是高扬的音乐精神之旗的需要,是传播古典音乐的美的理想的需要。在这个意义上,第五章《泰勒曼:一位被遗忘的大师》是一个范例。在罗兰的心目中,泰勒曼不仅在歌剧音乐方面,而且在奏鸣曲、现代交响乐等多个领域,都是“举世无双的大师”。他特别称道泰勒曼作为德国作曲家的继承传统、广采博收、锐意创新的精神。
他一再强调,泰勒曼是“大胆无畏的革新者”,是“热情的改革家”,“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新鲜的活力和激情”。在论述了这位作曲家在追求新的旋律艺术、开创音画(也叫描绘音乐)等创新的艺术成就之后,罗兰专门谈到“他为德国音乐带来了热情洋溢的优点,带来了波兰音乐和意大利音乐清晰明了、生动活泼、丰富灵活的表现力”。他满腔热情并意味深长地指出:“如果我们希望了解,在海顿、莫扎特和贝多芬时代,灿烂夺目的音乐光芒如何照亮德国的领土,那么我们必须了解那些为伟大音乐家奠定基础的人;我们必须观察这熊熊火焰的闪亮光芒。没有这些伟大的古典音乐家近乎奇迹的贡献,就没有十八世纪音乐天才的结局。”总之,罗兰从源头上肯定了古典音乐的基本精神:身心健康并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人,在不断追求真、善、美的过程中,不断地广泛吸收、继承,不断地大胆改革、创新。这种从本体层面表达出来的精神内涵,与超越层面的精神内涵“人之歌”是一致的。这正是罗兰信奉、仰望的音乐精神。从这本《罗曼·罗兰音乐笔记》里,我们听到了他内心深处曼妙的乐音。
让我们回到关于罗曼·罗兰现象的讨论。细读过《罗曼·罗兰音乐笔记》之后,我对于这一现象有了深入一点的感悟。我发觉,在罗兰以音乐为信仰的精神历程中,他的信仰的超越层面与本体层面存在逻輯和精神的内在联系。二者在具备趋同的前提下,相互依存,彼此推动,两处呼应,一脉相通。以音乐为信仰在本体层面奠定基础,在超越层面获得延展和提升。很难设想,没有以《罗曼·罗兰音乐笔记》为代表的许多本体层面的精神内涵作为支撑,罗曼·罗兰的信仰之旗能够在《约翰·克利斯朵夫》与《贝多芬传》中高高飘扬,随风舒展。反之,没有小说和传记文学中超越层面的精神内涵的导引,罗曼·罗兰也将与信仰之旗的旗手称号无缘。
此刻,四月的阳光温泉一般洒在我的身上。这阳光无疑是一种启示:人类需要信仰,就像万物需要阳光。我们需要关切生命的根本意义,需要信仰来支撑生活的根本意义。朋友,当你不断地问自己“我到底要做什么事情”,“我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什么”的时候,你不妨读一读罗曼·罗兰。他所经历的以音乐为信仰的内心体验会告诉你,让生命的意义有了寄托的音乐,可以成为你的信仰,可以让你找到心灵的故乡。98D2DFE9-F2A4-4ACE-A87C-4F7F07A7BA3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