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2022-07-01 13:59刘万祥
新青年 2022年3期
关键词:小点心妻子母亲

刘万祥

父亲去世10年后,在我的“软硬兼施”下,母亲终于同意来赤峰跟着我——她最小的儿子一起生活。这一年,母亲70岁,我40岁。

借了一辆车回去接她,她早把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收拾妥当,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那些行李中有两袋面,是她用家里的麦子专门为我们磨的,这种面麦香味浓。但那天,那两袋面我决定不带了,因为车的后备厢太小,我们要带的东西太多,母亲却坚持要把面带上:“一定要带!”她这样说的时候,我愣了一下,看着她,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便把面搬到里屋,然后我伸手在外面试探着去摸。果然,在底部,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如果没猜错的话,里面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

把钱放在粮食里,是母亲很多年的秘密。十几年前,我刚刚结婚,在赤峰租了个很小的房子,正是生活最拮据的时候。那年冬天,母亲托人捎来半袋小米,妻子将小米倒入米桶时,发现里面藏着500块钱,还有一张小字条,是父亲的笔迹:“给老儿子买个衣柜。”那天晚上,我拿着厚厚的一沓钱,哭了。那些年,母亲就是通过把钱放在粮食里,一次次让人捎给我,也带给大姐二姐,在我们都成家多年后,仍贴补着我们的生活。但那些钱,她是如何从那几亩田里攒出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这一次,即使她随我们同行,也还是将钱放到了面袋里,在她看来,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面被帶回来后,我把钱取出来交还母亲。母亲说:“这是我给童童买车用的。”童童是母亲的孙子,这段时间一直想要辆玩具赛车,因为贵,我没有给他买。上次回老家,这孩子许是说给母亲听了,母亲便记下这件事。2000块,是她几亩地里一年的收成吧,我们都不舍得,但她舍得。

母亲住下来后,每天清晨,她早早地起来做饭:小米粥、小包子、鸡蛋饼……变着花样儿。中午下班我们再也不用急着赶去买菜,所有的家务母亲全部包揽。阳台上还新添了两盆绿油油的蒜苗,有了母亲的家,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

母亲来后不久,有天让妻子喊同学回家来吃饭。妻子是在呼和浩特市读的大学,不过在赤峰的同学的确很多,关系也都不错。起初还会在各家之间串门,但现在,大家都已习惯了在饭店里聚会。城市生活就是这样繁华而淡漠,不是非常亲近的,一般不会在家里待客了。我便替妻子解释:“妈,他们经常在外面聚呢。”母亲摇头,态度坚决地让妻子在周末把同学们带回家来聚一聚。我们拗不过她,答应了。

妻子分别给同学中几个关系最亲近的老乡打了电话,邀请他们周末来我们家。周末一整天,母亲都在厨房忙碌。下午,妻子的同学陆续过来了,象征性地提了些礼品。我将母亲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那几个事业有成、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过去。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捏起一个菜饺,喃喃说:“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很多年没吃过了。”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告诉他喜欢就多吃些,以后常来家里吃。那个男同学点着头,眼圈忽然就红了,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他也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乡了。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那话的内容,也不是平日在饭店里说的生意场或单位里、社会上的事。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从那以后,家里空前热闹起来。母亲说,这样才好,人活在世上,总要相互亲近的。

母亲来后的第三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有人敲门,是住在对面的女邻居,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女邻居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要送给大娘尝尝。我诧异不已,当初搬过来时,因为装修走线的问题,我们和她家闹了点儿矛盾。原本就不熟络,这样一来,关系更冷了下来,住了三年多,没有任何往来。连门前的楼道,都是各扫各的那一小块儿地方。她冷不丁地送来刚刚上市的新鲜樱桃,我因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脸就那样红着,有点儿语无伦次:“大娘做的点心,孩子可爱吃呢……”我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母亲。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儿过节,其实即使知道了,她还是会那么做,在母亲看来,“远亲不如近邻”是句最有道理的话。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给人家送去小点心,送自己包的粽子,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诚恳地帮我们叩开了邻居家的门。后来,妻子和女邻居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亲近得犹如一家人。

邻居们,不仅仅是对门,前后左右,同一个社区住着的许多人,母亲都照应着。她常在社区的花园和妻子同事的父母聊天,帮他们照顾孙子。不仅如此,还有物质上的往来,母亲常常会自制一些风味小点心,热情地送给街坊四邻,这也是母亲在农村生活时养成的习惯。小点心虽然并不贵重,却因为有着外面买不到的醇香味道,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有一次,得知妻子一个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母亲要我们送些钱过去。因为是来往并不亲密的同事,我们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母亲却坚决不答应:“人这辈子,谁都可能会碰到难事,你舍得帮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会舍得帮你。孩子生病对人家来说是天大的难事,咱们碰上了,能帮的就得帮。”

在母亲过来半年后,妻子竟然意外升职,在单位的推荐选举上,她的票数明显占了优势。妻子回来笑着说:“这次是妈的功劳呢,我这票是妈给我‘拉来’的。”我们才发现,最近我们的人际关系竟然空前好起来,那种好,明显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诚。一个字都不识的母亲,只是因为舍得,竟不动声色地为我们赢得了那么多。

母亲是在跟着我住第三年时查出扩张性心肌病的。检查结果出来以后,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就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这是一个医生不该对患者家属说的话,却是真心话。和妻子商议过后,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把母亲带回了家。又决定不向母亲隐瞒,对她讲了实情。母亲很平静地听我们说完,点头说,这就对了。然后,母亲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陪在她身边。她很快地憔悴下去,但只要醒着,脸上便漾着微微的笑容。

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妻子的同学、朋友、同事,以及我们社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

母亲这一生,育有二子四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未见过大的世面,亦没有读过书,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她用一生的舍得之心,为自己赢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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