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仙纪》序:仙话的当代赋意

2022-06-30 04:00岳永逸
中国文艺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神仙

■ 岳永逸

1918年8月20日,在写给许寿裳的信中,言及《狂人日记》的主旨时,鲁迅有言:

1925年9月2日,在《萨满教的礼教思想》中,周作人写道:

图1 插画《板桥三娘子》 作者:雷玥溪

之所以如此,不但是与仙话在近代以来被“迷信”污名化有关,更与孔圣人“不语怪力乱神”之“怪力乱神”的正统而正确的“紧箍咒”——文化潜意识有关。换言之,经过源自西方的“赛先生(科学)”不同程度洗礼的世人,反而更加认同了在中国长期占据主流的“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观念。人们可能控制不住好奇心,甚至也会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但大致还是将仙话定格在神神叨叨、胡说八道、不足为据的奇谈怪论,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容置疑,作为一种土生土长的文化现象,传衍数千年的想象力丰富、奇幻瑰丽的仙话确是一宗重要的文化遗产。它是世界的,更是中国的。在当前建设文化强国、弘扬优秀文化遗产、讲好中国故事、全面提升公民文化素质与文化自信等语境下,重新审视、定位仙话就有了必要。

所以,如何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让千百年来或明或暗而传承不绝的仙话具有当下意义,或者说今天的我们应该怎样释读仙话,才是至少都风闻过一两个仙话的国民应有的文化自觉与文化担当。换言之,作为一种文化遗产,仙话确实是世界的、民族的,但更是现实世界中群体的和生活中每个活生生的个体的。前者,更多指向崇高,美但不乏悲壮,因而让人敬畏、膜拜,以至于远观,有了距离;后者,更多指向优美,怡心养性,是个体化的,因而如春风拂面,洋溢温情,不由得人不亲近。

在对汗牛充栋的仙话进行系统学术研究的同时,严优更希望能对大众进行关于仙话的知识普及,共享其中的玄妙。一反百年前启蒙先驱的否定性的基本定位,有着文化自信的严优旗帜鲜明地指出:“神仙学说及仙话是中华民族贡献给人类文明的一份别致的礼物”;通过具有突出的“中国性”的仙话,完全可以讲出精彩的“中国故事”。因此,“对传统文明进行现代化的审视与扬弃,并且不断将这种审视与扬弃的成果与本文明的后裔们分享”,就成为严优创作《诸仙纪》的强大内驱力。

换言之,仙话并非仅是有角色、有情节、有共识的关于神仙林林总总、源远流长的故事。这些长命无绝衰的故事,之所以在自古及今的中华文明体中占有一席之地,之所以在科技昌明的今天还要讲述、重温,关键就在于它是生命观的投射,是对人突破自身局限性的一种朴素而奇妙的想象,或如汪洋恣肆,或如小溪潺潺,或如瀑布飞流,或如泉水叮咚。而且,它也确实在相当意义上表明了人克服一切障碍而超越自我的可能性,哪怕这仅仅是一种想象性的满足、海市蜃楼与愿景!作为一种别具一格、自成一体的文类,仙话有着人类优秀文艺作品基本的形态、质地与功能。因为它直面的是最普遍意义和最本质意义上的个体人本身,面对的是人心与人性,映射的是人类永远的困境,以及对生命的理解、期许和从未停止的如夸父逐日般的追寻,如西西弗斯(Sisyphus)般的锲而不舍。

图2 插画 《淮南王飞升》 作者:雷玥溪

因此,鉴于“仙话”的仙与话的双重指向,《诸仙纪》在架构上也就分成了围绕“仙”和“话”的上、下两篇。在诸多“话”中,上篇尝试厘清人、仙之间的物质鸿沟与仙的谱系,包括:古神、巫师、道家自产、传说人物、历史人物和修道者等仙的来历;内丹、外丹、房中术、尸解等成仙的技术;禁咒术、符篆术、隐身法、地盾、穿越、变形、幻术等仙术与法门。偏重“话”的下篇,先是总括在长寿、转世、复活、永生等观念驱遣下的凡间与仙界之间的进阶,然后以仙的类别为轴分而述之,包括:玉皇、太上老君、二郎神、雷神、哪吒、东岳、孟婆、城隍、土地、灶王等流量大、存在感强的道教诸仙;洪崖、王子乔、东方朔、严君平、左慈、八仙等嬉游仙界、人间的男仙;妈祖、骊山老母、麻姑、江妃、紫姑等亦喜亦怒、有喜有怒的女仙。

同时,也因为仙话的仙与话的双重指向,“仙在话中”和“话中说仙”的《诸仙纪》又成为一个整体的“纪”。这个纪,不仅仅是“录”,它也是“述”。在对仙话进行深入浅出、妙趣横生的现代转译的同时,严优还以女性的直觉,对仙话这一封建男权社会的衍生物进行犀利的评析,启发当代女性,也希望男性一道砥砺前行。

与郑土有、罗永麟、梅新林等前辈学者相对严谨的学术写作不同,严优明确将自己的写作定位为“轻学术”——有游戏精神,轻松活泼又处处洋溢着真知灼见,且不乏棱角、锋芒的学术。也即,她要一如既往地在学术语言与普通读者的通俗阅读需求之间架起桥梁。她顺势将其写作与古已有之的文体“笔记”区分了开来,命名为“一种具有当下性的笔记”。较之古代的笔记体著述,其当下性的笔记不仅仅是如张岱《夜航船》般的记与言,而是更有体系、更注重论与辩,要摆事实、讲道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较之学术专著,其当下性的笔记又有着更多的弹性与回旋的空间。在一定程度上的自由联想、随兴发挥,使得其著述远离味同嚼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学术术语的同时,有着更多的个性与趣味、本色与真情。以此,她期望其当下性的笔记知识性与趣味性并重,且基于知识性的趣味性能略大于知识性,能引发更多的共情与共鸣,能普及“在中华文化的大家族中占据重要地位”的仙话。

如是,在作家和学者之间的自由摆渡、切换与穿越,使得貌似调侃却严肃认真、直捣黄龙的“轻”说,既是《诸仙纪》的内核,也常让人脑洞大开,抿嘴一笑,会心颔首。诸如:

到了宋代,玉皇/帝为最高神的民间观念得到官方认可,正式进入皇家祭祀系统。宋初内忧外患,宋真宗即位后犹感艰难。他生于深宫,没有战勋,年纪轻轻,也谈不上德操。为了稳定自己的地位和全国上下的情绪,就大搞迷信,说天帝给自己降下天书,表示赵家的皇权是天授。然后他给这位天帝上尊号为“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通过官方力量认证了玉帝的最高神地位。

天上玉皇名号得来的全不费功夫,人间“龙王”的捉襟见肘、装神弄鬼、装疯卖傻,皆栩栩如生,如在眼前。在其“轻”说之中,道貌岸然、相互含括、狼狈为奸的神权、皇权、男权没有了遮羞布,赤身裸体,一览无余。

当用现代日常生活中人们熟悉的技术、物象来勾画仙家时,高流量的神仙之画皮也欲盖弥彰。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实现了时空穿越,而是读者在文字前反转、倒立,俨然梦蝶的庄周,是耶非耶,满眼的迷离朦胧,心与物游,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以其顽劣、俏皮,严优不紧不慢、不露声色地写道:

灶神是老天爷投放到世间的监控摄像头,自带超大硬盘,整年全天候不间断存储你的黑料。呃……如果它化身小强的话,那就是监控器的生化移动版,不仅整年全天候,而且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盯着你。

在严优笔下,三尸神又是啥“东东”呢?它“是监察界的劳模,间谍界的王牌。因为他们对你的监察不是近身,而是进身——钻进你的身体里去进行内部监控”!

图3 插画《妈祖救厄》 作者:雷玥溪

当然,这一技术世界困境的揭示,仅仅是无心插柳。以其女性的细腻与敏锐,严优对仙话的当下的纪与述——现代释读,更着力于女性主义立场。如同《诸神纪》一样,她试图通过自己的“仙话”,为过往仙话中受歧视、压抑甚或奴役的女性(神仙)鼓与呼,从而赋予古旧仙话以当下性,进而实现对仙话这一文化遗产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灶王爷的仙话,实乃民间文学中屡见不鲜的“浪子回头”这一母题。在古代男权社会衍生的仙话中,这样的母题绝对不会出现在女性身上。反而,对难产而死的产妇,乡土中国长期都视为不洁,避之不及。为此,严优揶揄道:

这种宽宥,与对女性的苛求恰好相反。浪子回头金不换,还能成神,浪女不行,浪女最多允许上岸给富豪做小,运气差的就像鱼玄机掉了脑袋,运气好的话,色衰后可以在念经中忏悔前半生。唯一的例外大概是潘金莲,她被奉为娼妓之神,但娼妓神在万神之殿中可算不得一根葱。更有甚者,连因难产而死的女性,《白话玉历》等道书都要(吸纳佛教的说法)安排她们去酆都的血池地狱受难。大约因为在某些观念中,生产原本“不洁”,一个女人生产不顺,居然还敢污血而死,就更“不洁”,有罪。

图4 插画《子英骑鱼》 作者:雷玥溪

了解了这些不乏“惨烈”的社会事实,就更能理解严优对仙话中占了半边天的女神仙讨论的自白:“考察在传统的男性表达中如何呈现女性面对体制与权力的态度(顺应/屈从/不合作/反对/抗拒……),并进而探讨现实中女性关于快乐与痛苦的感受在仙话中有着怎样的曲折反映。”为此,严优特意写出了“神仙与姻缘”一章,包括白水素女、牛郎织女、柳毅传书、吴洞灰闺女等。遗憾的是,因整本书篇幅关系,该章只能与读者失之交臂。

这里剧透一下,在被“留白”的神仙与姻缘这一章之中,一直如福尔摩斯般抽丝剥茧而揭秘的严优,对于白水素女(田螺姑娘)下凡,如此品评道:

螺女下凡,表面上是天赏,本质是勤恳本分的底层男子对自己的(幻想性)奖励。身无长物,穷到娶不起妻,又希望有好运降临,唯一可以拿来跟上天讨价还价的优长,只有道德。……至于谢端见到仙女就苦缠不放,其行为背后,除了道德勇气的支撑,也是现实婚俗(男方应主动)的反映。

对路人皆知的牵牛郎,严优毫不客气地道明其尴尬的身份:放牛娃的升级版,不上学的童工,成年了因身无长物,称呼仍只能与牛挂钩。但是,对这样一个极度贫困而仍旧勤劳的男子,底层民众“充满真情地投入了自己”。于是,“在牛精的教唆和帮助下,贫苦质朴的青年牛郎完成了偷窥—藏衣—要挟—结婚—生子五部曲,走向人生巅峰”。当然,严优同样没有忘记揭示为抱得美人/帅哥归,好儿郎柳毅和吴洞“灰姑娘”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一面。

值得称道的是,在《诸仙纪》中,类似这种对封建男权世界以及神仙“小心眼”的鞭挞,并非仅仅是立足古今。先后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和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浸润多年的严优,还有着中西比较的广博视野,有着对仙话、笔记、中国文学、中国文化和她自己辨识力的满满的自信,有着一双“透视眼”和超强的“读心术”。因此,在“神仙与姻缘”中释读广为流传的月老与韦固这则仙话时,深谙中西文学之趣和接受美学三味的严优敏锐地指出:《简·爱》()里从不曾替自己说话的“阁楼上的疯女人”仅仅是“韦妻在遥远的时间与空间外的别样回响”。如此一来,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Charlotte Brontë, 1816-1855)写的,长期被国人视为彰显女性觉醒、赞誉有加的《简·爱》,就应该打不少折扣了。作为觉醒的女性,勃朗特的短缺也因此暴露了出来。

显而易见,在严优笔下,古代的仙话,不再仅是古代的,也是当下的;不再仅是中国的,还是世界的;而且是关于并无古今中西之别的人心与人性的。以其才情、自觉与担当,严优赋予了作为研究对象的仙话以新意。即,有着与诗话、词话同等意涵的“仙话”这一新文类,不仅仅是其自言的“当下性的笔记”。仙话,是关于神仙的故事,更是关于神仙故事的故事,是关于神仙故事的当代诠释。作为新文类“仙话”的核心,《诸仙纪》中每章大比重的“掰书君曰”,充满了认知论的意涵。严优确实将众多的古书给我们掰开、拆散、揉碎了,让我们感知到散落在这些古书间的仙话背后的逻辑、权力和可能有的能量。《诸仙纪》也骤然变得沉重起来,至少有些凝重。

正是在此意义上,严优对仙话的再写作、当代意涵的赋予和创新性的释读,必然有利于仙话从文化遗产、文化资产向文化资本、文化产业、文化产品的当代转换。如此,与《诸神纪》一样,无论是作为国民传统文化知识的普及读本、“00后”开心的私房读本,还是作为行政公务人员的基本人文素养读本、烧导演脑和让当下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却一地鸡毛的玄幻文学作者汗颜的风暴读本,《诸仙纪》都未尝不可。

当然,在充沛的文字和独创性的插画之外,如果能适当配之以不同仙话分布的时空地图,《诸仙纪》应该会有更好的视觉效果和接受效果。但是,这需要耗费大量时间、精力,而泾渭分明却也显得沉甸甸的“文化地图”,又多少与原本定位为“轻学术”的《诸仙纪》本意有些相违了。或者,严优就是要故意给读者诸君留下更多想象的空间与可能。

作为永远在路上且有着文化担当的学者型作家,相信继《诸仙纪》之后,诸圣纪、诸鬼纪、诸怪纪、诸人纪等都在酝酿之中,甚或已经在严优写作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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