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宝亮 口述
麦 冬 采访/整理
时 间 2022年4月19日
2011年4月底,我接到河北省作家协会的通知,说要推荐我担任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委。紧接着,我收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发来的正式邀请函。来函要求评委按照参评作品名单自行购买作品,并开始阅读。也就是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选工作自当年5月已实质性地开始了。经资格审查后,又有两部作品退出评选,因此这次参评的作品有170余部。我在大学是专门讲授中国当代文学课程的,又主要研究新时期以来的小说,还是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的评委。来函中提到的一些重要作品我早已读过,有的还写过评论文字,因此对接下来的评奖还是比较有信心的。
2011年8月1日,全体评委来到北京西山八大处的全国宣传干部学院,开始了为期20 天的集中封闭评奖。当晚评委们安顿下来后,铁凝等作协领导一一看望了大家。第二天召开评委会第一次全体会议,评奖正式开始。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进行了三项重要改革。一是实行大评委制:共邀请评委62 人(铁凝任评委会主任,不参加投票,投票评委实际为61人)。一部分评委由中国作家协会直聘,一部分由各省、直辖市、自治区作家协会推荐;二是采取评委一贯制,打破先前初评、终评两班人的制度,保证了评奖标准的一致性;三是实行投票实名制、公开化。总体来看,这些改革有效保证了评奖的公平和透明。
最初几天的安排是继续阅读作品。任务是很繁重的,除了吃饭时间,大家每天封闭在房间里,白天晚上都在埋头读书、记笔记,眼睛都开始疼了。评委会给大家发了眼药水,用以缓解眼疲劳。评委会副主任高洪波说“用了四五瓶眼药水”的话不虚。一天中最惬意的事情是每天晚饭后,大家结伴到对面的八大处公园散步。园内虽然有颇多古刹名胜,风景如画,但大家无心恋景。为了解乏减压,爬山是必不可少的。山西大学的王春林教授身健体壮,脚下生风;时任《小说评论》主编的李国平先生身轻如燕,猿步豹行;首都师范大学的张志忠教授健步如飞,神定气清……一行人边行边谈,一般是从证果寺方向的水泥路开始爬山,到了公园的最高处,再穿过一片茂密的小树林,就到了公园后面的公路,然后再从西边七处宝珠洞沿着公园里的蜿蜒曲折的石头路走回来,来回近两个小时,出点汗,消消食。这是大家一天中最有趣的时光。回屋后继续阅读,直至深夜。
本文作者任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委员会委员的聘书
评委会分为几个大组,大组里面又分设几个小组。经过几天的补充阅读,小组内讨论开始了。大家各抒己见,最终达成相近的认识。之后是大组会议,由各小组提出备选作品,再经过讨论,形成大组备选作品。然后是大会交流。8月6日全体投票,从参评作品中选出81 部进入下一轮。8月10日投票产生第二轮第一阶段的42 部备选作品,8月13日投票产生第二轮第二阶段的30 部备选作品,8月14日投票产生第三轮的20 部提名作品。这20 部提名作品分别为刘醒龙的《天行者》、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毕飞宇的《推拿》、莫言的《蛙》、关仁山的《麦河》、张炜的《你在高原》、蒋子龙的《农民帝国》、郭文斌的《农历》、刘庆邦的《遍地月光》、红柯的《生命树》、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苏童的《河岸》、宁肯的《天·藏》、赵本夫的《无土时代》、范稳的《大地雅歌》、张者的《老风口》、歌兑的《坼裂》、范小青的《赤脚医生万泉和》、叶广芩的《青木川》。从第三轮投票开始,评委们的投票情况会在报纸和网络上向社会公开,谁投了谁的票都一目了然。8月17日下午进行第四轮投票,产生十部备选作品。这十部作品是张炜的《你在高原》、刘醒龙的《天行者》、毕飞宇的《推拿》、莫言的《蛙》、关仁山的《麦河》、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郭文斌的《农历》、刘庆邦的《遍地月光》、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蒋子龙的《农民帝国》。8月20日上午进行第五轮投票,最终选出了五部获奖作品,分别是:张炜的《你在高原》、刘醒龙的《天行者》、莫言的《蛙》、毕飞宇的《推拿》、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至此,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选圆满落下帷幕。
回想整个评奖过程,大家都是本着公正负责的态度来评这一全国性长篇小说最高奖的,几乎每一场小组会、大组会甚至全体会都有争论。我记忆深刻的一场争论是与如何界定主旋律作品的问题有关的。有评委提出,评奖要向那些紧贴当下现实、反映当前现实生活的主旋律作品倾斜;有不少评委发言认为不应该狭隘地理解“主旋律”,不能把主旋律作品人为地窄化、庸俗化。主旋律作品内容广泛,不仅包括紧贴当下现实、反映当前现实生活的作品,凡是积极向上、反映人类美好情愫的作品都属于主旋律作品。我是赞成这一观点的,经过争论,大部分评委也认可了这一观点。还有一场争论涉及到对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标准以及对茅盾先生文学观的理解。一些评委认为,不应该机械地理解茅盾文学奖的评奖标准,茅盾文学奖应该坚持文学性与经典性原则,把那些公认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的作品评选出来。茅盾先生的文学观不是单一的,而是丰富的。这一观点普遍为评委们所接受。我觉得这些争论的结果,最终都体现在这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中了。还有一些针对具体作品的争论。记得在一次大组会议上,我重点推荐了几部作品,其中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受到了其他评委的质疑。有评委认为《一句顶一万句》读不懂,甚至有评委直接问我:“你不是研究过刘震云吗?《一句顶一万句》究竟在写什么?”早在2000年我就出版过研究刘震云的专著,近些年也一直对其进行跟踪研究,写过不少文章。在《一句顶一万句》出版后,我也写了评论文章,对这部作品有一些阅读心得。因此,我阐述了我对这部作品的看法,这可能也加深了评委们对作品的理解。我也曾“力挺”关仁山的《麦河》,这部作品也产生了一些争议,引发了一些波折,最终这部作品排在第六位,也算是不错的结果了。评奖结束,我被评委会安排写刘醒龙《天行者》的评语,最后公布出来的评语,估计是在几位评委的评语基础上修改过的。后来,《光明日报》邀我写一篇评“茅奖”获奖作品的文章,这篇文章就是在《天行者》评语的基础上扩展而成的。
刘震云在河北师范大学作文学讲座
2011年9月19日晚,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在国家大剧院隆重举行,我和许多评委应邀见证了这场文学盛典。五位获奖者分别发表了获奖感言,讲得都很精彩。张炜提出要向茅盾先生那一代作家学习,继续坚持“文学为人生”的主张,努力把早就开始的“文学马拉松”继续下去。刘醒龙提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需要对本土文学特质的坚守和坚持,文学不是自生自灭的野果,而是代代相传的星火。”莫言借用沈从文“小说要贴着人物写”的名言,提出自己的小说是“盯着人写”。他认为《蛙》写的是人,“写的看似一个人,实则是一群人”,而且《蛙》也是写自己,是一次“将自己当罪人写的实践”。毕飞宇的感言首先感谢了评审委员会在评审机制上所作出的极大努力,他指出《推拿》的写作“既是一次艺术实践,也是一次生命实践,它帮助我更加清晰地体会了生命的局限”,而这种局限“完全有资格承担生命的博大和高贵”。相对于之前四位作家略显严肃的获奖感言,刘震云的获奖感言以他惯有的幽默风趣引发了阵阵笑声。刘震云说:“我曾经说过,今年茅盾文学奖最大的特点是民主、实名制,62 个评委,不管是评文学还是评任何一个学科,古今中外没有见过。文学不但经过了文学的洗礼,也经过了民主的洗礼,五轮六次投票像‘超女’,像翻过山车,但是它确实被更多的人关注了。过去评奖可能是一个文学事件,现在是一个社会事件。”在谈到获奖小说《一句顶一万句》时,刘震云说:“《一句顶一万句》使我从一个写作者变成一个倾听者,当我从写作者变成倾听者的时候,我有了写作的自由。”
颁奖结束后,我邀请刘震云方便的时候到石家庄讲学,他愉快地答应了。2012年11月,刘震云应邀为河北师范大学的师生作了一场精彩的文学讲座。讲座围绕着中国四大名著,特别是《水浒传》《红楼梦》《西游记》展开,这也是他的创作向中国传统文学超越式回归的一种思考。
2012年11月,刘震云(左三)在河北师范大学与陈超教授(左一)、党委书记戴建兵教授(左二)及本文作者(左四)合影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揭晓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质疑的焦点之一是张炜十册本、450 万言的《你在高原》,得票最高(58/61),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究竟有多少评委读完了整部作品?有的媒体援引浙江籍评委盛子潮、中国作协评委雷达和何建明的话提出质疑。盛子潮说:“至少有十几个评委通读过,大多数评委看过四五部,评奖期间我也看了其中的三部。”盛子潮的这番话,成为质疑“茅奖”评委不读作品就盲目投票的有力证据,而且反复被征引,不知道是否给他造成了压力。雷达说:“阅读可以是精读、细读、浏览,不一定非得一字一字阅读。这样大体量的作品把握起来的确有难度,但不是不可以把握。评委们都有丰富的阅读经验,对它的文学艺术价值是可以作出考量的。”这些话成为评委不读作品的辩护词。何建明说:“事实上在此次茅盾文学奖评选过程中,61 位评委中绝大多数都看完了《你在高原》,令人可悲的是,那些靠嘴皮子吃饭的‘学者’‘评论家’反而觉得‘永远看不完’。这只能说明浮躁占据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太久了。”何建明的话又成为三人三种矛盾说法的证据。有媒体也曾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理直气壮的,因为我早就通读了张炜的这部大部头巨著。《你在高原》是张炜在22年间陆续写成的,我在北京师范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期间,学位论文就是以张炜为研究对象的,那时候就阅读了后来归入《你在高原》的一些作品。我的一位硕士研究生还曾以《你在高原》作为学位论文的研究对象,我不得不通读作品。这次评奖,我又重新翻阅了这部巨著,觉得该著获得茅盾文学奖是当之无愧的。评奖结束后,我应《河北日报》的崔立秋先生之约,写了题为《没有阅读就没有发言权》的长篇文章,主要针对网络上对这届“茅奖”的争议作了回应,并对获奖作品进行了阐发。我发现激烈质疑这届“茅奖”评委不读作品的人,其实自己也没有阅读作品,其中发表质疑文章数量较多的两位评论家,没有一篇文章是在通读作品的基础上从文学的角度进行质疑的。当然,评委不是不可以质疑,没有阅读就没有发言权,如果评委不认真阅读作品就投票,自然是不严肃的。这样的评委有没有,我不敢保证,但据我所了解的,大部分评委都是专门从事当代文学研究和评论的,对长篇小说的关注绝不仅仅只是这一个月、半个月,而是长期跟踪、随时关注的。比如孟繁华、陈晓明、雷达、胡平、吴秉杰、王必胜、阎晶明、王春林、吴义勤、张清华、张志忠、朱向前、陈福民、何向阳、汪政、王彬彬、施战军、於可训、杨扬、李国平、张燕玲、张未民、欧阳友权、赖大仁、李掖平、韦健玮、何弘、刘复生等许多评委,不仅长期关注、阅读当代小说,而且还撰写、发表过许多评论文章。实际上,从5月中旬开始的至少三个多月的阅读主要是补充阅读,说评委不读作品也未免武断。反过来看,质疑“茅奖”的人,不读作品其实也是没有发言权的。我们甚至也可以向质疑者质疑,他们是否真的在关注当代文学,究竟读过多少当代文学的书?是不是故意在哗众取宠、吸引眼球呢?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说,这些质疑“茅奖”的人也是很不严肃的,起码也是用自己的矛攻了自己的盾。这也充分说明我们这个网络浏览时代的集体浮躁心态。我觉得正确的做法还是要回到文本上来,让我们看看这些获奖作品是否当得起“茅奖”的称号。
《你在高原》是张炜倾注了22年心血的一部巨著。小说在古典浪漫主义的诗意化叙述中,糅合了现代主义的诸多元素,古典人文主义情怀与现代存在之思的完美结合,都显示了长篇小说结构的宏阔与收放自如、语言的空灵与劲道,实现了小说与散文的跨文体缝合。
2016年5月, 刘醒龙应本文作者之邀,在河北师范大学作文学讲座
刘醒龙的《天行者》是在作者1992年创作的中篇小说《凤凰琴》的基础上续写、改写而成的。小说围绕着偏僻山村界岭小学中以余校长为核心的几个民办教师三次转正的悲欢故事,“为这些‘在二十世纪后半叶中国大地上默默苦行的民间英雄’献上感天动地的悲壮之歌”。
莫言的《蛙》借计划生育题材和姑姑的形象,实际上写出了一部民族生育史,或者说是借生育写出民族的现代化进程的历史。莫言一方面承认现代化历史进程的合理性,承认个体在这一进程中的无辜与无能为力;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个体不能以历史进程的合理性来开脱个人行为的罪感,忏悔与赎罪是十分必要的。正是这种在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的叙述张力,使得《蛙》具有了复杂浑厚的艺术魅力。
毕飞宇的《推拿》讲述了推拿店里一群盲人的日常生活,写出了他们内心深处的光明与黑暗、忧伤与欢乐、尊严与尴尬,塑造了王大夫、沙复明等众多普通盲人的形象。小说的基调是温暖的,但在温暖中又有着淡淡的忧伤……沉静从容中有万马奔腾,细腻琐碎中见出大气度。
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以一以贯之的“底层”故事,以不动声色的冷幽默,以质朴的本色叙述,言说了形而上的命题——孤独与“说话”。世界的繁复和不可穷尽,不是语言能够说清楚的。为了讲清这一句话,你必须用另一句话解释,而这一句话又需要解释,以此类推,以至于无穷,这就是“一句话”后面“顶着一万句话”。然而,人类又有着强烈的言说世界的欲望,我们固执地相信肯定有一句可以揭示世界真相的“话”的存在,于是寻找几乎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
当然,质疑也是正常的。这些质疑使得第八届“茅奖”评选成为一种现象,我将其称为“网络浏览时代的‘茅奖’现象”。而这一现象的核心问题是网络浏览时代的阅读问题。网络时代的大众阅读已然变成普遍的网络浏览,而真正有深度的阅读早已荡然无存。网络浏览式的阅读,只青睐于那些好读的、新奇刺激的、吸引眼球的文本,属于浅阅读。浅阅读是相对于深度阅读而言的,深度阅读是一种能产生深度思考的阅读,也是一种有思想含量的、有难度的阅读。在一定程度上说,这种阅读也决定了网络时代的写作姿态。有什么样的阅读就应该有什么样的写作,阅读与写作是连结在一起的。这一方面是说写作者的阅读程度的深浅决定着写作者写作程度的深浅;另一方面是说大众的阅读趣味也决定着写作者的写作姿态。这种写作姿态业已成为网络时代网络写作的共有姿态。许多文化名人利用微博、博客写作,进一步推动并加速了网络浏览时代浅阅读的快餐化进程。这样的写作,不是通过深度阅读、深度思考之后,以摆事实讲道理的方式进行的,而是通过寻找新闻看点以猎奇化的姿态来故意制造事件的写作,这种写作使缺乏判断力的网络读者误以为这是一种有思想的写作。在一个思想苍白的时代,人们很容易把“激进”和“刻薄”当成思想本身。因此,我们看到一些评论家的博客,虽然内容说的是茅盾文学奖,但实质上与茅盾文学奖没有多少关系。他们关心的不是茅盾文学奖作品本身,而是“茅奖”这件事,他们要把“茅奖”变成一种具有新闻效应的、吸引眼球的“事件”,只有这种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深究的“事件”才可能迎合、取悦自己的“粉丝”。“‘粉丝’就是生产力”,“粉丝们”的点击率才是最大的秘密。如此一来,以文化明星自居的展示价值和以“眼球经济”为目的的商业价值的高度统一,恐怕才是一些评论家“大话攻击”第八届“茅奖”的用心之所在吧。
郭宝亮:《洞透人生与历史的迷雾:刘震云的小说世界》
有一个小插曲,2011年9月19日,在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的间隙,我见到作家张炜,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没有阅读就没有发言权”,估计他也看到了我的那篇文章。
还有的争议,是针对莫言的小说《蛙》的。有人认为,《蛙》不是莫言最好的作品,《蛙》的获奖究竟是奖给作品的,还是奖给作家的?到了第九届“茅奖”评选时,王蒙《这边风景》的获奖,又引发了关于这个话题的更加激烈的讨论,这是后话。我觉得,《蛙》在莫言的整个小说系列中,不能说是最好的作品,但在2007年至2010年这四年的长篇小说中确实是优秀作品。
针对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我先后写了五篇论文:应《小说评论》主编李国平先生的邀约,发表了《历史叙事的重构与迷失——以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部分参评作品为例》;应王春林教授邀约,在《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发表了《重审第八届“茅奖”及其争议——对网络浏览时代阅读问题的思考》;应黄桂元先生的邀约,在《天津日报》发表了《在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间》,对莫言的《蛙》进行了评论;还有在《光明日报》发表的《〈天行者〉:底层卑微者的生命意义》。这是我参加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奖的收获,也算是我充分阅读作品的有力证据吧。
作为亲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全过程的一名普通评委,我深感中国作协在“茅奖”评选上所面对的社会压力。以往评奖所带来的争议和诟病,使得作协不得不痛下决心,大胆改革,采取一系列措施:实行大评委制,旨在改变“茅奖”评选的“小圈子化”;初终评一贯制,旨在改变以往评奖的初终评脱节的问题;评委投票实名制,旨在避免评奖的暗箱操作,提高透明度,有利于检验评委的文学水平和良心。当然实名制也有弊端,过早公布实名投票情况,也给评委造成了不小的压力,甚至还会产生另一种不公平,这在后几届的评奖中作了一些完善……不过无论如何,这些改革是有成效的,在目前的社会状况下,茅盾文学奖评选能够做到公开透明、公平公正是很不容易的。正是这些改革,保证了“茅奖”的文学水准。我们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说,以上五部获奖作品,基本上代表了这四年我国长篇小说的最高成就,从而使这届“茅奖”成为比此前各届都更有含金量的一届。
这届参选的170 余部作品,基本上代表了2007年至2010年这四年间我国长篇小说创作的水平。因此,从总体上找出其中具有共性的问题,或许对我国长篇小说的创作会有一定的启示意义。我作为第八届“茅奖”的评委,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这些作品中都有一种共同的情结,就是对历史叙事的偏好。所谓的“史诗性”追求,仍然成为我们长篇小说创作的一种重要的审美追求。从参选作品来看,真正意义上的现实题材小说并不多,大概只有关仁山的《麦河》、歌兑的《坼裂》、徐坤的《八月狂想曲》等几部;而属于传统意义上的历史小说的也不多,像孙皓晖的《大秦帝国》、孙海浪的《八大山人》、余耀华的《千古第一相:管仲》等也只有几部;余下的就是我所说的具有“历史叙事”功能的小说了。这些小说往往设置较长的历史时间跨度,并在人物塑造的背景中嵌入了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以显示长篇小说的“史诗”品质。这些作品除了张炜的《你在高原》、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莫言的《蛙》之外,有代表性的还有叶广芩的《青木川》、孙惠芬的《秉德女人》、艾伟的《风和日丽》、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高建群的《大平原》、邓一光的《我是我的神》、刘庆邦的《遍地月光》等。这类作品在参评作品中占有如此大的比例,充分说明作家们对历史的青睐和倚重,也说明历史叙事的确成了一个课题,需要我们认真加以梳理和总结。
我觉得,新世纪长篇小说对历史的叙事是在20世纪长篇小说历史叙事基础上的一种重构与整合。从这届茅盾文学奖的参评作品来看,这种重构与整合显得异常突出。除了获奖作品外,其中有三部小说基本上可以代表这届茅盾文学奖其他参评作品中叙述历史的三种模式:一是站在历史之外,以探秘者的方式进入历史;二是把历史作为背景,试图以人物自身的日常生活叙事来折射历史;三是把人物推入历史的中心,通过人物的生命体验和理性反思视角,来感受和审视历史。
第一种叙事模式的代表是叶广芩的《青木川》。小说精心设置了三条叙述线索:老干部冯明回青木川访旧并祭扫为革命献身此地的昔日情人林岚的墓地,属于革命历史叙事;冯明的女儿、作家冯小羽来探访土匪魏富堂及其六房妻子的生活真相,属于民间叙事;留日的历史地理学博士钟一山来寻找杨贵妃东渡日本的古唐代驿道,属于传统历史叙事。叶广芩试图将这三种叙事整合重构在这部小说中的意图是十分明显的。从表面上看,叶广芩这种重构历史叙事的超然态度,以及对历史复杂性的尊重,的确比简单化的革命历史叙事和新历史主义的虚无主义历史叙事更具客观、公允、辩证的特点,以至于使我们觉得叶广芩的叙事更加接近了历史真相本身。但仔细看来,叶广芩超越了革命历史叙事与新历史主义历史叙事的意识形态立场,却没有超出市场经济的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立场。《青木川》意识到了历史的复杂性,但并没有真正进入历史的复杂性中去,叶广芩的解释还是单一的、简单化的。
第二种叙事模式的代表作品是孙惠芬的长篇小说《秉德女人》。这部小说设置了一虚一实的两条线索:虚的是中国近代以来的时代变迁史,实的是秉德女人作为土匪女人日常而又传奇的个人生活史。对此,孙惠芬既要避免过去革命历史小说把人物变成革命风云历史中的道具的倾向,又要避免故意回避历史、把个人游离于历史大事件之外的做法。不过,我在读完《秉德女人》后,感受到的是:除了秉德女人的形象还算饱满外,其他人物,总觉得都是隐隐约约的影子,甚至连土匪秉德都面目不清。作品中的申承民,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后回到周庄改名史春霞,成为土改工作队的干部,本是一个最具性格潜力的人物形象,但在作品中也面目模糊,影影绰绰。可见,秉德女人以自身萤火虫般的丁点光亮,只能照亮自身。作家过分依赖人物的感觉而难于超越人物之上对历史作出全方位的判断和描摹。小说虽然以第三人称叙事,但基本视角却是秉德女人的。全篇在对重大历史事件进行叙事时,往往采用“听说”“据说”“他们说”“有人说”这样的句式。这种句式,使历史的重大事件与秉德女人的日常生活之间拉开了距离,历史成为传说,历史缺少了现场感,我们甚至对小说中土改、大跃进这样的历史大事的感知,都觉得是在梦中的旅行。我不禁想到革命历史小说的历史叙述,像《暴风骤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红旗谱》《青春之歌》等,其中的历史叙述的逼真感和现场感,是值得我们充分注意的。我把这种叙事称为“阳光下的叙事”。阳光下的叙事其光源来自于历史天空中的太阳,太阳的光亮照亮的是一切,而不只是想象中的那些东西。《秉德女人》这种以人物自身光亮为唯一光源来想象历史的做法主要是因为作者对历史不熟悉,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作细致的历史研究,也不对历史做必要的田野调查工作,只靠想象来填补对历史的陌生感,这是一种讨巧的做法。实际上,这种做法在如今的许多作品中都具有普遍性。作家重回历史的路径太随意、太简单,仿佛想象成为万能的魔咒,历史真正的现场感成为今人无限驰骋的跑马场。
第三种叙事模式的代表作品是艾伟的《风和日丽》。小说紧紧围绕“革命私生女”杨小翼对自己身份的确认展开叙事,通过寻父、弑父、审父的情感纠结,理性地审视和反思了历史演进过程,以及对人性、人的命运、甚至历史的现代性进程的深刻影响。这显然是个重大命题。这样一个重大命题,由杨小翼的“私生女”角度切入,除了体现艾伟的轻与重、小与大的艺术辩证法之外,还体现了艾伟对待革命历史叙事的伦理起点。革命虽然是一定历史时期的时代潮流,但革命又是由一个一个的个体组成的,每个个体的命运及其走向革命的态度,汇成革命总体潮流的巨涛大波。在“红色经典”的历史叙事中,基本的逻辑起点也是个体伦理道德上的优先权。小说往往设置反革命一方灭绝人寰的残暴行径,比如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红旗谱》《林海雪原》),或自己人身遭受侵害(《红色娘子军》),或是几者兼而有之(《白毛女》),从而激发革命一方的义愤,用以烘托革命的天然正义性。艾伟的伦理起点则是反思。杨小翼“私生女”的身份,同样占尽了道德上的优势,她一开始把将军置于被审判的地位。始乱终弃、背信弃义,历来都是道德上要被谴责的大恶,然而由于从杨小翼的视角来写,从一个成长中的“私生女”角度来写,杨小翼对自己身份的猜度和对真实父亲的寻找,就成为一种解谜的过程。这种过程一方面使小说变得好看,同时也延宕了对将军情感上的审判。当然,小说的重点不是写一个简单的始乱终弃的故事,而是借用这样一个模式,来表现个人身体与个人情感在革命宏大叙事中的非法/合法问题。小说试图重构历史叙事,把被宏大历史叙事所遮蔽的个人日常的私情叙事镶嵌进历史的大叙事里,它需要一个完整的历史叙事。无论如何,《风和日丽》都是一部难得的作品。它在传统革命历史叙事和新历史主义的历史叙事之间找到了新的叙述历史的方式,这就是把体验的个体推入历史的中心,通过主体的生命体验和理性反思视角,来感受和审视历史的方式。
以上就是我所经历的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评奖过程以及一些思考,权作一次文学的见证吧。